讀古今文學網 > 叔本華思想隨筆 > 論命運 >

論命運

偶然在生活中是沒有位置的,和諧和秩序把持著對生活的統治。

——波洛提奴斯(1)

我在這裡向各位傳達的思想不一定會引出某個紮實的結果,其實,我或許只能把這些思考稱為形而上學(玄學)的夢幻想像。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下定決心把這些思考付諸遺忘,因為這些討論對於不少人來說是受歡迎的,它們至少可以讓思考過這方面問題的人對照一下自己的想法。不過,這些讀者應該記住:在下面的討論中,一切都是無法確定和充滿疑問的,不僅對論題(2)的解答是這樣,甚至這論題本身也是如此。在本文中,我們不能期待能夠得到任何明確的解釋,而只能指望對一些晦暗模糊的事物的關聯稍加梳理而已——這些事物關聯在我們的一生中,或者當我們回顧一生時,曾經不由自主地進入我們的頭腦。我們對這一論題的思考跟我們在黑暗中的摸索相差無幾:在黑暗中,我們注意到了某樣東西,但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它在哪裡,這些我們都不甚了了。在對這論題的討論中,如果我有時採用了某種肯定的,甚至是權威說教的口吻,那麼,我就在這裡作一次性的說明:那只是因為反覆表示懷疑、猜想的套語會變得囉嗦、乏味,而這點是需要避免的。讀者不要對那種口吻太過認真。

確信某種天命的主宰,或者相信在冥冥之中有某種超然的東西在駕馭著我們每一個人一生中的大小事情——這在各個年代、時期都極為普遍和流行,甚至那些對迷信把戲感到反感的思想家有時候也會對這定命的說法深信不疑,而這跟任何既定的教義完全無關。反對這種信念的首先是這一事實:這種信念一如其他所有信奉神祇的信仰那樣,並不出自「認識」,而只是「意願」(或「意欲」)的產物;也就是說,它首先是我們的貧苦狀態的產物。這是因為那本來只應由認知所提供的、構成這一信念的素材,其源頭可能是這樣一個事實:雖然偶然和變故無數次別出心裁地使我們事與願違,但事情的最終結果有時候卻是對我們有利的,或者是間接地使我們得到極大的好處。在諸如此類的情形裡,我們認出了冥冥之中的命運之手,尤其當命運無視我們的見解,甚至以我們討厭的方式引領我們踏上幸運之途的時候,我們就更能清楚地看到它的作用。這樣,我們就會說:「雖然我的船隻觸礁了,但旅途總算一帆風順。」我們自己做出的選擇和命運的引領在相互對照之下,可謂涇渭分明,我們可以感覺到後者更勝前者一籌。由此,當我們偶然遭遇逆境時,我們就會用這一句經常被證明是千真萬確的話安慰自己:「這或許會是好事情呢,誰知道?」這種看法其實源自這一觀點:雖然偶然統治著這一世界,但錯誤卻也是它的統治夥伴,我們既臣服於前者,也同樣受制於後者。現在在我們看來是不幸的事情或許正是一件大好事。這樣,在我們避過了偶然,轉而求助於錯誤時,我們也只是逃離了一個世界暴君的打擊,卻投向了另一個作弄人的暴君。

除了上述這一點以外,把純粹明顯的偶然事件視為帶有一定的目的確實是一個大膽無比的想法。不過,我相信每個人都會在其一生中至少一次曾經明確地產生過這一想法。在一切種族和一切信仰裡面,都可找到這種思想,雖然在穆罕默德的信徒當中,這種思想至為明確。這一思想可以是至為荒謬或者至為深刻——這視我們對這一思想的理解而定。雖然支持這一思想的事例有時候相當明顯和有力,但反駁這些事例的意見始終是:如果偶然性從不曾作用於我們的事務,那可才真的是一大奇跡呢——在這一方面偶然性與我們的理解力和見解一樣發揮著作用,它甚至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呢。

發生的一切事情都遵循嚴格的必然性而發生。這是一個先驗的、因而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在此我把它稱為可論證的定命主義。在我的《論意欲的自由》的獲獎論文裡,我表明了這一真理。它是我在那篇文章中經過探討、思考以後得出的結果。這一真理也得到了現實和後驗的證實,材料來自於這些再也毋庸置疑的事實:催眠、個別人所具有的預見幻覺,還有我們那些甚至直接和精確地預兆了將來事件的睡夢(3)。能夠證實我的這一理論——一切事情的發生都遵循著嚴格的必然性——的最突出的現實例子,就是人的「預見幻覺」。因為某些人具備「預見幻覺」的緣故,我們目睹通常很早之前就被預言了的事情按照預言的樣子準確發生,還有那伴隨發生的情形都跟預言準確吻合。我們甚至故意想出種種辦法阻撓預言中的事情發生,或者至少在某些附帶細節上使事情的發生不盡如預言的樣子。這些努力總是徒勞無功,阻撓這些事情發生的努力總是正好促成了這些事情的發生。在古代的歷史和悲劇作品中,也發生了同樣的情形,神諭或睡夢所預兆的災難正是由於人們採取防範措施而促成。從眾多的例子當中,我只需引用俄狄浦斯王和希里多德第一本書中的克拉芬和阿德拉斯圖斯的優美故事。與這些例子相符的還有由值得信賴的本德·本森提供的有關憑「預見幻境」預言的例子——它們登載於基撤編寫的《催眠術》第八卷第三部分(尤其是第四、十二、十四、十六的例子)以及容·史蒂林的《預兆的理論》(155)。如果預言能力更為常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稀罕,那麼,無數被預見到的事情就會準確無誤地發生,證實這一真理——事情的發生總是遵循嚴格的必然性——不容否認的事實證據就會普遍存在,每個人就都可以接觸它們。這樣,人們就再也不會對這一事實產生懷疑:雖然事情的發展看上去是純粹的偶然所為,但歸根到底,事實卻不是這樣。相反,所有的那些偶然本身都被一種深藏不露的必然性所完全控制,那些偶然本身只是這種必然性所採用的手段而已。能夠一窺這其中的堂奧就是自古以來所有占卜術努力爭取的事情。從上述那些有事實根據的預見將來的事例,自然可以引出這一結論:所有的事情不僅遵循著完全的必然性而發生,而且,這些事情的發生從一開始就以某種方式注定了,成為了客觀上確定下來的東西,因為這些事情在預言者的眼裡已經是此刻存在的事情了。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把這種情形歸於因為因果鏈的發展所必然導致的事情。不管怎麼樣,這種認識,或者觀點——認為所有發生的事情所根據的必然性並不是盲目的,亦即確信我們的人生歷程既是必然的,同時也是有著計劃安排的——所有這些,都是更高一級的宿命論。這種宿命論不像一般的宿命論那樣可以簡單地說明或者證明。不過,我們每一個人或許遲早都會在某一段時間裡有過、或者從此永遠認定了這種宿命思想,這視一個人的思想方式而定。我們可以把這種宿命論稱為「超驗的宿命論」,以把它從那種普遍的、可被明示的宿命論區別開來。「超驗的宿命論」不像後者那樣得自確切的理論性知識,或者必要的調查研究——因為這些工作幾乎無人能夠勝任。我們只是在人生進程中逐步得出這一認識。在人們經歷的事情當中,某些事件的發生特別引人注目,一方面,這些事件與當事人尤其貼切吻合,我們在這裡面看到了一種道德的或者內在的必然性所留下的印記;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了一種外在、純屬偶然的明顯痕跡。這類事情的頻繁發生就使人們得出了這一觀點,它通常還會演變成這樣一種確信:一個人的人生歷程,無論從表面上看是如何的雜亂無章,其實卻是一個自身協調與和諧的整體;它有著某一確定的發展方向,也包含某一給人以啟迪的意義——整個一生簡直就是一部構思極盡巧妙的史詩。(4)不過,一個人從自己一生中獲得的啟迪教訓也只惟一與他的個體意欲有關,而他的個體意欲歸根到底也就是他的個體錯誤而已。這是因為我們並不能從世界歷史中找到規劃和整體,就像哲學教授手中的哲學所告訴我們的那樣,而只有在個人一生中才能看到這些東西。事實上,民族只存在於抽像之中;只有個人才是真實的。所以,世界歷史並沒有直接的形而上的意義;它其實只是偶然形成的形態。在此我提醒讀者參閱我在《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第三十五章對這一問題的論述。因此,在個人命運的問題上,許多人都會形成超驗宿命論的看法。並且,只要人們度過了生命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對自己的生活仔細檢查一番,那麼,或許每一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候產生這種超驗宿命論的看法。的確,當一個人回顧自己人生歷程中的細節時,自己一生中所發生的一切有時候顯得像早就安排好了似的,而出現過的人物就猶如在一部戲裡循例登場的演員而已。這一超驗宿命論不但包含不少慰藉的成分,而且或許還有許多真實的東西。因此,在各個時代,這一思想甚至成為了人們宣講的信條。(5)在這裡,有必要提及一段完全不帶偏見的證詞,它出自一個年逾古稀、飽經世故的宮廷大臣。90歲的涅布爾(6)在一封信裡寫下了這一段話:

經過仔細的觀察,我們就會發現許多人的一生都有某種的規劃——這一規劃通過人們的自身天性或者通過外在的情勢得以實施;這種規劃就好像預先就被細緻地確定了下來。儘管人們的生活狀態起伏不定和變化多端,但到了人生的最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統一體——這裡面有著某種確切的和諧一致。……雖然某一確切的命運在隱秘地發揮著作用,但這命運之手仍然清晰可辨;外在影響或者內在衝動伴隨著它而動,甚至相互矛盾的原因都常常結合起來向著這命運之手的方向活動。不管人生進程如何迷惘、混亂,動機和方向總會顯示出來。

——《涅布爾的文學遺著》,第二版,1840,第三卷,452頁

我這裡所說的每個人一生中的某種規劃性,可以部分地從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呆板如一的性格得到解釋;這一性格始終把一個人拉回到同樣的軌道上去。每個人都可以直接和準確地認出與自己的性格至為吻合的東西;一般來說,他根本不是在清晰的思維意識中認出這些東西,他只是直接地、就像本能一樣地循著自己的性格行事而已。只要這種認識沒有進入清晰的意識就徑直化為行動,那就與馬紹爾·荷爾(7)的條件反射行為相差無幾。由於這一特性,每個人都會追求和抓住適合自己個人的東西,他甚至無法向自己解釋清楚為何會這樣做;他這樣做既非受到外在的影響,也不是由於自己的虛假觀念和偏見所致,情形就像在沙灘上被陽光孵化的水龜:它們破殼以後馬上就會徑直向海裡爬去——這時它們甚至還沒有發現海水的能力。所以,這是我們內在的羅盤,一種神秘的衝動——它引導我們準確地走上那條惟一適合我們的道路。不過,也只有當一個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以後,他才會發現這條道路始終如一地通往同一個方向。但是,與外在環境所發揮的巨大力量和強烈影響相比,僅僅這種內在的牽引又似乎並不足夠;在這裡,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亦即人們經過這許多的忙碌、折磨和痛苦之後才換來的人生過程,其受到的另一半指引,亦即來自外在的指引,竟出自的確盲目的偶然性之手——這偶然性本身什麼都不是,也沒有任何秩序和安排——這種說法是不大可信的。我們更寧願相信是這樣的情形:正如某些叫做「失真形象」的圖像那樣(蒲葉(8):《實驗氣象物理的元素》)——這些圖像肉眼看上去只是扭曲失真、殘缺不全的東西,透過圓錐鏡察看,它們卻顯示出正常人形——我們純粹依靠經驗對人生世事發展的看法就像是用肉眼直觀「失真形象」,而認為事情的發展在冥冥中遵循命運的旨意卻猶如我們透過圓錐鏡所看到的情形,因為圓錐鏡把原來分散的和支離破碎的東西連接和安排在一起了。不過,針對這種觀點總有這樣的反對意見:我們在生活事件中以為看到的那種有組織的聯繫只不過是我們的想像在發揮作用而已:它無意識地發揮著整理、圖解的作用,就像在斑駁的牆上,我們會看到清晰和美麗的人物形象——那是因為我們的想像把偶然分散各處的斑點有組織地聯繫了起來。不過,可以這樣認為:對於我們是合理和有益——就這些字的最高和最真實的意義上而言——的事情,不會是我們只是計劃過但卻又從來沒有具體實行過的事情,亦即只存在於我們的頭腦裡面、被阿里奧斯圖(9)稱為「空洞不實的計劃」的東西:這些計劃因為偶然和變故而遭到挫敗——為此,我們在後半輩子而感到懊喪、悲哀。對於我們真正是合理和有益的事情只能是在現實的圖案中確確實實留下了印記的東西,並且,在我們認識到這些事情與我們的目標吻合以後,能夠確信地說出這一句話以形容這些事情,「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奧維德語),亦即必然發生的事情。這是因為與我們的目標吻合的事情能夠得以發生,偶然性與必然性就必須以某種方式結合統一起來,深藏於事物發展的原因之中。在人生進程中,由於這一統一體的原因,內在必然性顯現為人的本能衝動,然後是理性的權衡、思維,最後,外在情勢也加入共同發揮作用;這樣,在人生走到盡頭以後,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這一生就猶如一件終於圓滿完成的藝術品——雖然在此之前,當人生還在發展變化時,它看上去似乎欠缺計劃或者目標。這種情形跟每一件在計劃中進行、但還沒竣工的藝術品是一樣的。當人生圓滿完成以後,仔細審視這一人生的每一個人,都會忍不住目瞪口呆:這一人生軌跡活生生就是匠心獨運、深謀遠慮和持之以恆結出的成果。總的來說,這一結果是否意味深長則視這一人生的主體是平凡庸俗,抑或出類拔萃。從這一觀點出發,我們就能領會這一相當超驗的思想:在偶然佔據著統治地位的現象世界的背後,卻存在著一個無處不在的思考的世界——它控制著偶然和變故。當然,大自然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著眼於種屬,它不會只為個體效勞,對於大自然來說,前者是一切,後者則什麼都不是。只不過在我們現在所作的假定中,在此發揮作用的並不是這一大自然,而是超越大自然以外的某種形而上的東西——它完整、不可分地存在於每一個體裡面。所以,發生的所有這一切都涉及全部個體。

為徹底澄清這一問題,我們的確首先應該回答這些問題:一個人的性格有可能與命運完全不相吻合嗎?或者就主要方面而言,每個人的命運都與他的性格相匹配嗎?或者最後這一問題:是否某一隱秘、無從捉摸的必然性,就像一部戲劇的作者那樣,總是把一個人的命運和他的性格天衣無縫地連接在一起?正是在這一問題上,我們並非一清二楚。

這樣,我們就認為在每時每刻我們都是自己行動的主宰;可是,在我們回眸審視我們的生命歷程,尤其當我們清楚回想起自己邁出的錯誤一步,以及由此招致的後果時,我們通常都無法理解我們為何做了這樣的事情,而疏忽了那樣的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某種奇怪的力量操縱著我們的步伐。所以,莎士比亞說:

命運,顯示您的力量吧,我們身不由己, 命定如何,就該如何。

——《第十二夜》第一幕,第五景

古人們用詩歌和散文永遠不知疲倦地強調命運的無所不能和以此襯托出人的無能為力。在世界各地,我們都可以看到人們對此信念深信不疑,因為他們懷疑除了那明顯可經驗的事物的關聯以外,還深藏著某種秘密的事物關聯(參看盧奇安《死者的對話》,XIX和三十;希里多德的《歷史》)。因此,在希臘語裡對這一概念有多個稱謂。(10)甚至歌德也在《柏利行根的神祇》一劇第五幕寫道:「我們人類無法駕馭自己;控制我們的力量由那些邪惡精靈所一手掌握;他們惡意戲弄我們,使我們沉淪、毀滅。」另外,在《艾格蒙特》(第五幕,最後一景)寫道:「人們以為指揮著自己的生活;但內在深處卻不由自主地受到自己命運的牽引。」的確,先知耶律米亞已經說過:「每個人的行事並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指揮腳步的並不是行進中的那個人。」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的行事是兩種因素作用之後的必然結果:其一是我們的性格——它固定不變,並且只能後驗地、因此是逐漸地為我們所瞭解;其二就是動因(動機)——它存在於外在,隨著世事的發展而必然出現。在性格保持不變這一前提下,動因決定了既定性格的作為,其必然性可以與機械活動的必然性相提並論。對事情隨後的發展過程做出判斷的我是認識的主體,性格和動因對於這個認識主體而言是陌生的,這個認識主體只是對這兩者作用的效果評頭品足的旁觀者。這樣,它當然有時候就會大驚小怪了。

然而,一旦領會了這種超驗宿命論的觀點,並從這一觀點出發審視一個人的一生時,我們有時候就會看到一些至為奇特的現象:在發生的一件事情裡面,明顯物理上的偶然性與某種道德的、形而上的必然性結合在一起,相映成趣;但後者永遠無法加以論證和說明,我們只能運用想像去理解。為使讀者清楚明白這種情形,我舉出一個著名的例子,同時,由於這是一個特別明顯的例子,它又非常適合成為這一類情形的典型代表。我們不妨看一看席勒的《跟隨著鐵錘前行》一劇。在劇中,可以看到費利多林由於參加彌撒而遲到是出於偶然,但是這一遲到對他來說又是極其重要和必然發生的。如果我們仔細思考一番,我們或許就可以發現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當中不乏類似的情形,只是沒有那麼重要和明顯罷了。許多人就會因此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假設:某種秘密的和不可解釋的力量引導著我們生命進程中的轉折和變化;雖然很多時候,它的引導與我們當時的目標和打算相違背,但是,這種引導與我們生活的客觀整體和主觀目標是互相一致的;因而也就是促進了我們的真正利益。所以,在事過境遷以後,我們通常都認識到我們當初朝著相反方向的慾望是多麼的愚蠢。「命運引領順從者,但拖曳不情願的人」(塞尼加語)。這一力量還必須以一條貫串一切事物的無形線繩,把那些不曾被因果鏈互相連接起來的事物結合起來,這樣,這些事物才可以在必要的時候走到了一塊。因此,這種力量完全主宰著現實生活中的連串事件,就猶如一部戲劇的作者主宰著他戲劇中的事件一樣。首要和直接地干擾了事物有規律的因果發展的偶然和錯誤,則只是這力量無形之手所運用的手段而已。

深藏不露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結合在一起,由此產生出這樣一種深不可測的引導力量——這是一個大膽的假設,最有力促使我們做出這一假設的是考慮到這一事實:每個人所具有的確定和獨特的個性——它包括體質、道德、智力方面,對於這個人來說就是全部的一切,並因此肯定出自一種至高的形而上的必然性——同時(正如我在我的主要著作第二卷,43已經表明了的)卻又是這個人父親的道德性格、母親的智能和雙親的身體結合所導致的必然結果,而雙親的結合一般來說都是明顯由偶然情況所致。所以,我們不得不把必然性和偶然性最終結合在一起,或者說,我們無法抗拒地只能做出把這兩者結合在一起的道德與形而上的假設。要對這兩者合為一體的根源獲得一個清晰的概念,我認為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這樣說:它就是古人所說的命運,也包括了人們對「每個人都有一個守護神」這一說法所理解的內容,以及被基督徒崇拜為無所不能的上帝。當然,這三者是有區別的:命運被看作是盲目的,但後兩者卻不是這樣;不過,與事物的深層內在具有某種形而上的本質這一想法相比,把命運擬人化的做法就站不住腳,並變得毫無意義。我們也只能從這種形而上的本質中尋找把偶然性與必然性令人無法解釋地統一起來的根源,而這種統一也就表現為操縱我們所有人類事務的神秘力量。

認為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守護神,並且這守護神掌管著這個人的一生——這種看法據說源自古代意大利西北部的伊特拉斯坎人,但這種看法在古代流傳很廣。它的中心內容包含在米蘭特(11)的一首詩裡,這首詩由普盧塔克為我們保存了下來;它也見之於斯托拜阿斯的《物理學與倫理學》一書中:「一個人在出生的時候就獲提供一個守護神,後者指引他走過生命中的迷途。」

在《理想國》的結尾處,柏拉圖告訴我們:在再生之前,每個靈魂都要自己選擇命運,以及與此命運相應的人物。柏拉圖寫道:「當所有的靈魂都已經選定了自己的一生時,他們列隊走到拉赫西斯跟前。她便派給每個靈魂一個守護神,以便保護他們度過自己的一生,完成自己的選擇。」波菲利(12)對這一段話加上了頗值一讀的評論——它被斯托拜阿斯保留了下來。但柏拉圖在這之前就曾談及與此相關的問題:命運只決定了做出選擇的次序;不是神決定你們的命運,而是你們自己選擇命運。誰拈鬮得到第一號,誰就第一個挑選自己將來要過的生活。賀拉斯把這種情形優美地表達了出來:

這種事情只有守護神才會知曉 他緩和星辰的命運預言 他是具人性的一個可朽神祇 他變化多端,形象因人而異, 一會兒是光明的形象 一會兒又是陰暗形體。

關於這種守護神的值得一讀的描述見之於阿波萊伊斯(13)的著作。伊安伯利科所寫《埃及之謎》中的一節也有談論這一問題的短小但卻重要的一章。但更值得人們注意的是,波洛克奴斯(14)對柏拉圖的阿基比亞德斯(15)的評論:「引領我們的一生,實現我們在降世前就已生效的選擇,把命運的禮物和誕生自命運的神祇給予的禮物,以及上天神靈的陽光分派給我們——他就是守護神。」柏拉色斯(16)也異常深刻地表達過同一樣思想,因為他寫道:「要恰當理解命運的話,那就是:每個人都有一個精靈,它寄住在人的自身之外,他的座椅就在星星的上面。他向這個人預兆將要發生的事情,這些精靈就叫做命運。」值得注意的是,普盧塔克也已經有過同樣的見解,因為他說除了沉浸在人的塵世肉身裡面的那一部分靈魂以外,更加純淨的另外一部分卻作為星星懸在人的頭頂,並被正確地稱為這個人的守護神。守護神引導著這一個人,而一個人越明智,那他就越願意聽從守護神的引導。這一大段太長了,不宜在這裡照錄下來,它見之於《蘇格拉底的守護神》一書。裡面的關鍵句子是這樣的:「在肉身裡暗中流動的部分稱為靈魂,但那永不消亡的部分則被大多數人稱作精靈;他們相信精靈就寄住此身內部。不過持有正確見解的人卻認為這種東西寄住身外,並把它稱為守護神。」附帶說上一句,就我們所知,那把異教徒的一切神祇、鬼怪隨手轉變為魔鬼的基督教,好像把古人所說的這種「守護神」變成了學者和魔法師手中的「親密精靈」了。基督教所描述的人格化的命運主宰大家都相當熟悉,不需要我在這裡多說。但是,所有上面這些稱謂和說法,都是對我們正在考察的問題借助寓言、形象表達出來的看法,總的說來,除非運用寓言和比喻的方法,否則,我們無法理解最深刻、最隱秘的真理。

事實上,那種深藏不露,甚至可以控制外在影響的力量,歸根到底植根於我們神秘的內在,因為所有存在之謎確實最終就在我們自身。就算碰上最幸運的例子,我們也只是從很遠的距離向揭開這一謎底的可能投向匆匆的一瞥而已,也只能通過類推、比喻的方式。

與那種發揮神秘控制作用的力量至為類似的例子就是大自然的目的論,它讓我們看到:一些符合某一目的的事情是在人們對這些事情的目的並沒有認識的情況下發生的,尤其是外在發生的事情符合某一目的,亦即在不同,甚至異類或者無機體之間發生的事情。這類事情的一個令人驚異的例子就是海水把大量的浮木衝至沒有樹木的極地。另一個例子就是我們這一行星的主要土地群完全是向著北極堆積——由於天文學上的原因,在北極冬季少了八天,並因此比南極暖和許多。在完整和封閉的機體裡面清晰表現出來的內在與目標吻合之處,以及大自然的技巧和純粹的機械論,或者終極原因和作用原因,為促成某一目的相互結合得天衣無縫(與此相關的論述可參閱我的主要著作第二卷第二十六章)——這種令人吃驚的協調一致,讓我們由此類推地看到那發自不同甚至彼此相距遙遠的點、似乎對自己的目的毫不知情的東西,卻為著一個終極的目標通力合作,並準確地匯聚在這一終極的目標。在這裡,並沒有認識力的指引,一切都是根據那先於一切認識的可能的更高一級的必然性,再者,如果我們回想起依次由康德和拉普拉斯(17)提出的關於我們這一行星體系的起源的理論——這一理論的可能性幾乎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了——並且對我在主要著作第二卷第二十五章中所作的考察進行一番思考,也就是再三思考那些盲目的自然力如何通過遵循各自既定不變的定律而展開活動,最終引出了這一井然有序、讓人讚歎的行星世界,那麼,我們在此就有了一個類似例子——它可以幫助我們大致上和從遠距離看到這樣一種可能性:甚至一個人一生中所遭遇到的各種事件,儘管經常受到盲目偶然的隨心所欲的擺佈,但這些事件卻好像有計劃地指引著這一個人的生命進程,以便符合這一個人的真正和最終的利益。(18)根據這一假設,上帝決定我們命運的信條——這一完全擬人化的說法——當然也就不是一種直接的、在本來意義上的真實,而只有可能是對一個真理所作的間接的、寓言式的和神話式的表述;就像所有宗教神話一樣,在給予主觀安慰和服務實際目的方面它是完全足夠了。在這種意義上,這一信條跟諸如康德的道德神學是一樣的。我們只能把康德的道德神學理解為一種行為、態度的樣板模式,也就是寓言式的。一句話,這樣的信條有可能在事實上不是真實的,但與真實也已相差無幾了。大自然的原始自然力深沉、盲目——我們的行星系統就出自這些原始力的相互作用——隨後出現在這世界至為完美的現象界的生存意欲,早就在這些原始自然力的內在起著運作和主導的作用。從一開始,生存意欲就已經通過嚴格的自然法則,為著自己的目標而奮鬥,並為建立這一世界及其秩序打下了基礎。例如,它通過最偶然的一次推進或者擺動就永遠地決定了黃赤交角和自轉速度,而最終導致的結果必然表現了生存意欲的全部本質,這恰恰是因為在那些原始自然力的活動中,生存意欲就已經在發揮作用了。同樣,決定著一個人的行為的大、小事件,連帶引出這些事件的因果關聯,也只是意欲的客體化表現——這意欲與展現在這一個人身上的意欲是同一樣的東西。由此可見——雖然這仍然相當於霧中視物——這些事件必定與這個人的特定目標協調、吻合。在這一意義上,它們也就構成了那種指引個人命運的神秘力量,並被寓言式地稱為這個人的守護神,或者決定著他命運的上帝。從純粹客觀的角度考慮,毫無例外包羅萬象的正是並將繼續是普遍的因果關聯。由於這種因果關聯的作用,一切發生的事情都以嚴格和絕對的必然性發生。這種因果關聯取代了那種對主宰世界的力量純粹神話式的理解,並的確有權利稱得上是主宰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