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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自在之物的意欲,是構成一切生物的共同材料,是事物的普遍元素。意欲是我們與所有人,甚至與動物和其他更加低級的存在形態都共同擁有的東西。在意欲方面,我們和萬物是一樣的,只要它們充滿著意欲。在另一方面,一種生物賴以優越於另一種生物,一個人賴以優越於另一個人的卻是認識力。因此,我們要表現出來的東西應該盡可能地局限於認識力方面,只有認識力才可以顯現出來。這是因為意欲既然是我們共有的東西,那它就是所謂俗的東西。根據這一道理,意欲的每一次激烈顯現都是「俗」,也就是說,它使我們降格為種屬的一個純粹標本、範例而已,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顯示了種屬的特徵。因此,所有的憤怒都是俗;所有的縱情狂歡、所有的仇恨和恐懼,一句話,每一種情緒,亦即每一意欲的活動,當它變得那樣強烈,以致在我們的意識裡遠遠地壓倒了認識力,使我們變得更像是一個意欲著的生物,而不是一個認識著的人——在這時候,我們就都是俗。一旦屈從於諸如此類的情緒活動,哪怕是最偉大的認識天才也會變成一個最普通的凡俗之人。相比之下,誰要是希望成為超凡脫俗,亦即偉大,那他就絕對不能允許意欲佔據優勢的活動完全佔據他的意識,哪怕他受到極大的誘惑要這樣做。例如,他必須察覺到別人對自己憎恨、仇視的態度,但又能夠不為所動。確實沒有比這一跡象更能確切無誤地顯示出一個人的偉大:對任何敵對的、侮辱性的話語都能夠無動於衷,只是把這些東西,正如其他無數的錯誤一樣,歸之於說話者膚淺的認識力;因此也就是察覺到這些東西,但卻絲毫不受影響。由此我們也就理解了格拉西安(6)所說的話:「沒有什麼比讓人家發現自己畢竟只是一個常人更加降低自己的身份。」

根據以上所言,我們必須隱藏起自己的意欲,就像我們不得不隱藏起自己的生殖器一樣,雖然這兩者都是我們本質的根源。我們應該只讓我們的認識力顯現出來,猶如我們只露出自己的臉。否則,我們就會變得凡俗。

甚至在戲劇——它們專門和惟一的主題就是激情和情緒——意欲的表現仍會輕易變得俗不可耐。這點尤其見之於法國的悲劇作品。它們的作者除了描繪激情就再沒有更高的目標了。他們時而營造出一種可笑、愚蠢的憐憫,時而又寫出一些簡短的俏皮、挖苦的話語,目的就是借助這些幌子以掩蓋其主題的低俗。在看到由著名的拉切爾小姐扮演的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爾特,對著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大發脾氣的一幕時,儘管拉切爾小姐的演技很出色,但我還是想起了市場上的女魚販子。由於這樣的表現手法,最後的一幕送別也同樣失去了一切崇高的成分,也就是說,真正悲劇性的、法國人沒有半點認識的東西。同一個角色卻由意大利女演員麗斯托利表演得異常出色,因為意大利人和德國人儘管在其他方面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但對於在藝術中什麼才是深刻、嚴肅和真實的東西卻有著相同的感覺,因此他們和處處暴露出缺乏這類感情的法國人恰成對照。戲劇中的高貴,亦即超凡、脫俗和崇高、壯美,首先就是經由認識力——它與意欲互相對立——而產生;認識力自由地翱翔在意欲的活動之上,它甚至把意欲的活動也當作審視、考察的材料。莎士比亞的戲劇尤其讓我們看到了這一點,特別是《哈姆萊特》一劇。那麼,如果認識力上升至這樣的高度:領悟到了所有的渴望與爭鬥都是毫無意義,並由此取消了意欲本身,那這一戲劇就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性,因此也就是真正的崇高和壯美。這悲劇也就達到了它的最高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