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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歷史,我總是想到了與它相對立的文學。歷史學之於時間就等於地理學之於空間。地理學與歷史學一樣,都算不上是本來意義上的科學,因為兩者的課題都不是普遍的真理,而只是個別的事物。關於這一點,我建議大家閱讀《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三十八章《論歷史》。歷史一直是這一種人的喜愛科目:他們想知道點事情,但卻不肯付出學習一門真正的科學所要求的腦力勞動。時至今日,歷史比起以往都更加流行了:每年出籠的數不勝數的歷史題材書籍可以為此作證。誰要是像我那樣,在所有的歷史中都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同一樣的東西,正如在萬花筒的每次轉動時,我們都看到換了個花樣的同樣東西一樣,那他是不會參與到這種狂熱興趣之中的,雖然我並不反對人們的這種熱情。惟一可笑和荒唐的事情就是許多人想把歷史變成哲學的一部分,甚至把它弄成是哲學本身;他們誤以為歷史能夠取代哲學。在各個時代,大眾對歷史都情有獨鍾。要解釋這其中的原因,我們可以觀察一下人們慣常的社交談話。這種交談一般來說都不外乎是某一個人講述某樣事情,而另一個人則敘述這同一樣事情的另一個說法。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就都可以獲得別人的注意。這類社交談話跟歷史研究是一個樣子,人們的頭腦只是關注著個別的事情。正如在科學探索中那樣,在高貴的交談中,人們的思想會提升至普遍事物的原理。不過,這並不就此剝奪了歷史的價值。人類生命是那樣的短暫和倉促,它分散於無數百萬個個體生命之中。後者大批成群地一頭扎進被稱作「遺忘」的巨獸那永遠張開著、等待著它們的大嘴洞裡。這樣,把那些即將被吞沒的東西的一鱗半爪搶救出來,留下對最重要和最有趣的事物、主要事件和人物等的紀念,使它們不至於遭到全盤毀滅——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情。

在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把歷史學視為動物學的延續,只不過對於全體動物來說,我們考慮它們的種屬就足夠了;至於人類,由於人具有個體的性格,所以,我們也就有必要瞭解單個的人以及個別事件,後者是引出前者的條件。歷史本質上的缺陷也就馬上由此顯現出來了,因為單個的人和事是數不勝數、永無盡頭的。在研究了歷史的這些單個的人和事以後,我們就會知道:我們需要瞭解的總量並不會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了的而有所減少。至於其他嚴格意義上的科學,我們有可能完整地掌握其中的一門。當我們面對中國和印度的歷史,看著那些浩如煙海的典籍資料,我們就會知道這根本就是一條錯誤的路子,那些孜孜不倦的求知者不得不認識到:我們只能從單個裡面看到眾多,在個別情況中得出規律,通過對人性的瞭解,辨認出各民族的活動,而不是永無休止地羅列事實。

歷史從頭至尾除了講述戰爭以外,別無其他。而戰爭也是最古老和最現代的雕塑作品的主題。所有戰爭的根源不外乎就是偷竊的慾望而已。伏爾泰說得很對:「所有的戰爭不過就是偷竊而已。」因此,一旦一個國家感覺有了多餘的力量,就撲向它的鄰國,奴役其他民族;這樣,它就可以不用自食其力,而是把他人的勞動成果據為己有,不管這些成果是現成的,抑或將來才會產生。這為世界歷史和英雄業績提供了素材。尤其是在法語辭典裡,藝術和文學的名聲應被收在「gloire」(28)的詞條下面,而在「gloire militaire」(29)一詞下面,應該寫上「voyez butin」(30)才對。

但是,當印度人和埃及人,這兩個宗教意識很濃的民族有了多餘的力量,似乎通常都沒把這些用在掠奪性的戰爭或英雄業績上面,而是用於建造能夠抵禦千百年時光侵蝕的建築物——它們使後人保有對他們肅然起敬的懷念。

歷史除了上述的根本缺陷以外,不可迴避的還有這樣一個事實:歷史女神克利奧全身上下都感染了謊言、假話,情形就像一個長滿了梅毒的街邊妓女。確實,當代的歷史考證在盡力醫治歷史的這一疾患,但以它局部的醫治也只能抑制個別的症狀;再者,許多混雜其中的江湖郎中只會加重病情而已。所有的歷史大致上都是這樣的情況——當然,除了《聖經》中記載的歷史以外。我相信歷史上記載的事件和人物與真實的事件和人物的相似程度,就跟書籍首頁的作者畫像與作者真人的相似程度差不多。也就是說,這些畫像只在大致輪廓方面與作者的模樣相符,所以,它們與作者本人有約略幾分相似;這些畫像都經常由於某一特徵的出錯而全然歪曲了真人的形象。有時候,畫像與真人沒有絲毫的相似之處。

報紙是歷史的秒針,但這一秒針通常不僅由更次一級質量的金屬做成,而且它也是甚少正確的。報紙上所謂的頭版文章就是由時事串成的戲劇裡面的合唱。各式誇大其詞是報紙報道的本質,正如誇張也是戲劇的本質一樣,因為報紙必須炒作每一事件,盡量地小題大做。因此,由於職業的緣故,報紙寫手都是危言聳聽的高手;這是他們增加吸引力的手段。正因為這樣,他們就像那些一有風吹草動就狂吠一番的小狗。所以,我們必須控制自己,不要太過留意它們的大呼小叫,以免影響我們自己的消化。並且,我們應該清楚:報紙通常都只是一副放大鏡而已,甚至在最好的情形下也是如此,因為那通常只是映在牆上的手影遊戲而已。

在歐洲,我們有一種奇特的伴隨著歷史歲月演變的顯示器:它以直觀顯示的方式,讓我們第一眼就可辨認出每個不同的年代;它處於衣服裁縫的控制之下(例如,1856年在法蘭克福展出了一幅據稱是莫扎特青年時代的肖像畫。我一眼就看出這幅畫不是真作,因為莫扎特所穿的衣服屬於比他們那時候早20年的年代)。只是到了現在這個年代,這種歷史顯示器才失去了作用,因為我們的時代甚至沒有足夠的創意發明一件屬於自己時代的衣服款式。這個時代更像是一個化裝舞會:每個人身上穿著的都是很早以前人們就棄置一邊的衣服;他們好像是弄錯了生活年代的人。而在這之前的年代,人們還起碼有足夠的頭腦發明了燕尾服呢。

仔細考察一番,我們就可以知道事情是這樣的:正如每個人都有一副面相——據此我們可以暫且判斷這個人的為人——同樣,每個時代也有其毫不遜色的外貌特徵;這是因為每個特定時代的精神就像一股強勁的東風吹遍萬物。我們在人們的所做、所想,或者所寫裡面,在音樂、繪畫和某種風行的藝術中都可找到這種時代精神的痕跡。它把自己的印記打在每樣事物的上面。例如,我們會有只見詞語但難覓深意的年代,也有只有音樂沒有旋律、只有形狀沒有目的的時期。修道院築起的厚牆充其量頂住了這股東風的吹襲,如果這東風沒有把這些厚牆推倒的話。所以,一個時代的精神也一樣形之於外;而這一時代的建築風格和式樣則永遠是這種時代精神的基本低音。各種飾物、傢俱、器皿、用具等,甚至人們穿的衣服,理的髮型和修剪鬍子的方式無一不受到時代精神的影響。(31)正如我已經說過的,由於人們在所有這些方面缺乏創意,當今時代被打上了欠缺個性的印記。不過,最可悲哀的事情卻是它竟然選中粗野、愚蠢、無知的中世紀作為它模仿的範本;法國法蘭西斯一世時期,甚至路易十四時期也偶爾成為了被模仿的對象。當今時代的外在一面——它保留在圖畫和建築物中——到了將來某一天會給後代人留下什麼樣的印象啊!那些見錢眼開、以取悅大眾為宗旨的人把這一時代畫龍點睛地稱為鏗鏘悅耳的「當代今天」;就好像連綿的過去全為了當今的到來而鋪橋搭路、精心準備,現在終於大功告成了一樣。

這個時代普遍欠缺審美趣味,這一點也反映在人們為紀念偉人而豎立的紀念塑像上面。這些雕塑人物都是身穿現代人的衣服。塑像紀念的是理念中、而非現實裡的個人,人們心目中一個如此這般的英雄,一個具備了這樣或者那樣素質的人,一個創作了這些著作或者做出了這些事跡的人物;而不是紀念一個曾經在這世上顛沛流離,背負著與我們的本性密切相關的缺點、弱點的凡夫俗子。正如後面這些東西不值得稱道一樣,我們也不應炫耀他所穿過的上衣、褲子。作為一個理念性的人物,他應該顯現出人的形態,以古人的方式著裝,亦即半裸著身體。只有這樣的處理才符合雕塑的原則,因為雕塑依靠純粹形式,所以,它要求完整,沒有彎曲、變形的形體。

既然說起塑像的話題,那我就想一併指出:把塑像放置十到二十英尺高的基座上面,是明顯缺乏美感,甚至是荒謬的做法,因為這樣,人們無法清楚地看到這一塑像,尤其是這種塑像一般都由青銅做成而呈深黑色。如果從遠處觀賞,我們無法看清這一塑像;如果太過靠近這一塑像的話,那它又高高在上,藍天也就成了它的背景,並且刺人眼睛。在意大利的城市,特別是在佛羅倫薩和羅馬,我們在廣場和街道都可見到大量的塑像。那些塑像的底座都比較低,這樣,人們就可以清楚地觀賞它們。甚至羅馬蒙地·卡瓦羅的巨型塑像的底座也是很低的。因此在這方面都可以看到意大利人表現出來的良好審美趣味。而德國人則喜愛一個刻有浮雕的高高的糕點甜食架子去表現英雄人物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