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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個人的意欲暫時放鬆對頭腦表象能力的控制,並讓這種為服務意欲而產生和存在的頭腦能力從其本職工作中完全解放出來,那這種頭腦能力就會暫時放棄關注、照料這一意欲,或者說,這個人自身——而這本來是智力的天然的和定期重複的工作;與此同時,這一頭腦表象能力卻又繼續保持活躍,全神貫注和清晰地認識那可被直觀之物——一旦出現這種情況,那頭腦的表象能力就馬上變得完全客觀了,也就是說,它就會變成反映客體的一面忠實的鏡子;或者更精確地說,成為了那幫助在每一客體上面展現自身的意欲化為客體的工具。直接觀照的時間越長,那意欲的內在本質就越完全徹底地顯示出來,直至這一直觀認識窮盡這一內在本質為止。純粹的客體也只有這樣伴隨著純粹的主體而產生,前者也就是我們從被觀照之物所看到的意欲的完美展示,這種意欲的展示正好就是柏拉圖所說的事物的理念。不過,要認識這種理念,需要我們在觀照一個客體對像時,忽略它在時間、空間上所處的位置,因此,也就是這一單個客體的個體性。這是因為正是這一客體在時、空的位置——這總是由因果律所決定——使它成為了與作為個體的我有著某種關聯的客體。所以,只有忽略這一客體所處的時、空位置,這一客體才可以成為理念,並且,正是以此方式我們才可以成為純粹的認識著的主體。正因為一幅繪畫把瞬間飛逝的時刻固定了下來,並以這種方式把這一時刻從時間的長河中撕了下來,所以,這幅繪畫提供給我們的已經不是個體的東西,而是理念——那在各種變化中保持恆久不變的東西。不過,要讓主體和客體發生上述所要求的變化,前提條件就是認識力不僅從其原初的職責抽身,能夠完全自主,而且它還必須以其全部能量繼續保持活躍,儘管意欲的衝動——這是認識力活動起來的天然推動力——此時並沒有出現。但困難就在這裡,並且因為這一困難,這種事情就是相當稀有的,我們所有的想法、追求,我們耳目的所聞、所見,都合乎自然地直接或者間接地為我們數不勝數、大大小小的個人目標服務。可見,推動認識力履行其職責的是意欲,而一旦缺少了這種推動力,認識力馬上就會疲乏和鬆弛下來。另外,被這種推動力驅動起來的認識力足以應付實際生活,甚至勝任某一專門的科學分支,因為科學各個分支的目標都總是瞄準在事物之間的關係上面,而不是指向事物的真正內在本質。它們的所有知識都沿著充足理性原則——這是事物關係的基本原理——的指導思想前行。每當這些知識涉及原因和效果,或者其他的根據和結果,亦即在自然科學的所有分支,還有數學、歷史或者發明等方面所出現的情況,那麼,人們尋求的認識必定為意欲的目的服務。意欲的目的對這些知識的渴求越強烈,那人們就越迅速掌握這些知識。同樣,在國家事務、戰爭、金融或者商業運作中,在人們施展的各種陰謀詭計裡面,由於意欲強烈的渴求,它首先強迫智力全力以赴去找出在上述具體情形裡事情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事實上,意欲在此能夠推動某一特定的智力令人驚訝地超常發揮。所以,要在諸如此類的事情取得顯著成就,不僅要求具備聰明,或者精細的頭腦,而且還需要強而有力的意欲,後者必須從一開始就推動智力投入艱辛、緊張和不息的勞動。缺少了這些勞動,是不可能在上述方面有所成就的。

但是,如果我們要認識事物的客觀、獨特的本質——這本質也就是事物的柏拉圖式的理念,並且構成了一切美術成就的基礎——那就是完全另一碼事了。也就是說,在上述事務中發揮推動力、的確是必不可少的作用的意欲,在這裡卻必須退出舞台,因為現在惟獨適宜智力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獨立發揮,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活動的成果作為禮物呈獻出來。在這裡,一切都必須自然而然地發生:認識力必須不帶目的,但又保持活躍,所以,也就是處於沒有意欲的狀態。只有當一個人處於純粹認知的狀態,當他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意欲及其目標,以及自己的個體性,他才可以純粹客觀地直觀事物;在這種觀照中,他可以認識和把握事物柏拉圖式的理念。這種認識、把握必須先於觀念(構思),亦即最初的、永遠屬於直觀的知識,後者在以後就成了真正的詩歌、藝術作品,甚至哲學論辯的真正素材和內核,或者說靈魂。我們在天才創作的作品裡經常見到並非蓄意的、不帶目的的,甚至部分是無意識的和直覺的成分,這是因為原初的藝術認識完全脫離和獨立於意欲,是一種不帶意欲的認識。正因為人本身就是意欲,所以我們就把這種認識歸於某樣有別於這個人的東西,歸於這個人的天才。這樣一種認識,正如我已經多次解釋過的,並不遵循充足理性原則的指引。由此可見,它與為意欲服務的知識互相對立。一個天才由於自己的客觀性,經過自己的深思熟慮,能見人之所不能見。這使他有能力作為文學家或者畫家向我們敘述或者描繪這一大自然。

但是,在著手製作藝術品時——在此,目的就是傳達所認識之物——意欲就可以、並且必須重新恢復活躍,因為此時已經有了目的。這樣,充足理性原則再次恢復了統治;我們就根據這些原則,恰如其分地運用藝術的手段以達到藝術的目的。這樣,畫家現在關注的是他的繪圖是否準確、色彩應該如何處理;而文學家則忙於寫作的大綱,然後是遣詞造句和韻律節奏。

不過,因為智力源自意欲,所以,智力的客觀顯現就是腦髓,也就是說,身體的一部分,而整個身體就是客體化了的意欲。因此,由於智力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為意欲服務,所以,智力理所當然就是從事於我們在一開始就已談論的一類為意欲服務的活動。在從事這一類活動時,智力忠實聽從這一類知識的自然形式——它們由充足理性原則所概括表達——的指引,受意欲——這是人的原初的東西——的驅動而投入活動;這活動也由意欲所維持。相比之下,從事第二類的認識則是對智力的某種非自然的濫用。所以,這類認識活動的前提條件就是擁有明顯超常的,因而是相當少有的智力優勢,以及腦髓——這是智力的客觀體現——對身體其餘部分所構成的明顯優勢。這樣,智力也就超出了幫助意欲實現目標所需要的比例。正因為超常比例的智力是反常的,所以,由此引發的現象有時候使我們想起了瘋狂。

在此,認識力掙脫了它的根源——意欲——並背叛了它。那本來只是為服務意欲而產生的智力在幾乎所有的人裡面,仍然為意欲效勞;這些人的全部生活就是在這些方面發揮智力並取得成果。如果把智力用在了自由的藝術和科學方面——那就是一種濫用了。然而正是智力在這些方面的運用和發揮奠定了人類進步和榮耀的基礎。智力甚至還以另一種方式——通過一舉消除了意欲——反過來對抗意欲,這表現出來的現象就是人的神聖行為。

不過,我們對於這一世界和萬事萬物所作的純客觀認識——它作為原初的認識構成了藝術、詩歌和純粹哲學觀念的基礎——卻只產生於匆匆的瞬間,稍縱即逝。這裡面既有主體,也有客體的原因:首先,我們無法保持高度精神集中,而這對於得到上述認識是必不可少的;再者,世事的發展也不允許我們完全以無動於衷、置身局外的看客身份在這一世界生存,就像畢達哥拉斯所定義的哲學家那樣。相反,每個人都必須在生活的巨大的木偶戲裡上演自己的角色,並且幾乎一刻不停地感受著連接他的繩線發出的牽引,他也就身不由己地隨之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