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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

我們製造欺騙,然後成為它的奴隸。

我想來談談或者說仔細思考一下自欺的問題,那些頭腦沉溺於其中的幻覺,我們把那些幻覺強加給自己,也強加給別人。這是件非常嚴肅的事情,特別是世界正面臨著這樣的危機。但要瞭解自欺的整個問題,我們不能只停留在語言的表層,而要深入挖掘到它的本質。我們太容易滿足於正面和反面的說辭;我們老於世故,由於老於世故,因而無所作為,只一味希望某些事情會發生。我們看到對戰爭的解釋並沒有阻止戰爭;有數不清的歷史學家、理論家、宗教人士在解釋戰爭,解釋它是怎樣形成的,但戰爭依然繼續,也許比以前更具破壞性。我們當中真正熱切的人,必須跳出語言的束縛,尋求內心根本的革命。這是唯一的補救措施,是人類唯一恆久、徹底的救贖之道。

同樣的,在討論這種自欺問題的時候,我認為我們應該防止任何膚淺的解釋和回答。可以的話,在聽講的同時,我們應該結合自己的日常生活去追蹤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在思想和行動中觀察自己,觀察我們怎樣影響他人,怎樣我行我素。

自欺的理由和基礎是什麼?有多少人真正意識到我們在欺騙自己?「什麼是自欺,它是怎樣產生的?」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難道不是要先意識到我們在欺騙自己嗎?我們知道自己在欺騙自己嗎?我們所指的這種欺騙是什麼意思?我認為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因為我們越是欺騙自己,欺騙的力量就會越大;因為我們從中獲得了某種活力、某種能量、某種能力,這必然會促使我們把欺騙強加給他人。所以,慢慢地,我們不僅欺騙自己,也欺騙他人。自欺就是一個相互影響的過程。我們意識到這個過程了嗎?我們以為自己能清晰、直接、目標明確地思考;我們有沒有意識到,在這個思考的過程中存在著自欺?

思想本身不就是個尋求的過程?不就是一個尋求正當理由、尋求安全、尋求自我保護的過程?不就是一種贏得別人好感的慾望,一種獲得地位、名聲和權力的慾望?這種在政治上、宗教上、社會上功成名就的慾望,不正是自欺的肇因嗎?一旦我的慾望超出了純粹的物質必需品,我不就製造了一種輕易相信的狀態?舉個例子:很多人對死後發生的事情很感興趣;年紀越大,就越感興趣。我們想要知道其中的真相。要怎樣找出真相?顯然不是通過閱讀或是聽各種解釋。

你將如何弄清楚這個問題?首先,你必須徹底淨化你的頭腦,清除所有的障礙——所有的希望、所有長生的慾望、所有想弄清楚彼岸有什麼的慾望。因為頭腦始終在尋求安全,它想要長生不老,它希望找到實現的方法,希望將來能繼續活著。這樣的頭腦,雖然它在尋找死後的真相,尋找轉世之類的真相,但它是無法發現那個真相的,不是嗎?重要的不在於轉世是否真有其事,而是頭腦怎樣通過自欺為一個不確定的事實尋求理由。重要的是處理問題的方法,你帶著怎樣的動機、怎樣的意圖、怎樣的慾望來處理它。

求道者總是把欺騙加諸自己,沒人能強加給他,是他自己這麼做的。我們製造欺騙,然後成為它的奴隸。自欺的根本原因就是這種不斷想要在此世和來生成就什麼的慾望。我們知道想要在此世成就什麼會有怎樣的結果;那就是徹底的混亂,每個人都在和別人競爭,每個人都打著和平的旗號毀滅他人;你們清楚我們彼此在玩的整個遊戲,那是一種極度的自我欺騙。在另一個世界,我們同樣想要安全和地位。

所以一旦存在這種成就什麼、達成什麼的動機,我們就開始欺騙自己。這是頭腦很難擺脫的一個東西。那是我們生活的一個基本問題。有沒有可能活在這個世界上卻做個無名之輩?只有那時才能免於一切欺騙,因為只有那時頭腦才沒有在尋求一個結果,沒有在尋求一個令人滿足的答案,沒有在尋求任何形式的正當理由,沒有在任何關係中尋求任何形式的安全。只有當頭腦認識到欺騙的種種可能和微妙之處,因而帶著那份瞭解摒棄一切理由,摒棄對安全的渴望,那才有可能——那時,頭腦就能死心塌地安於無名了。做得到嗎?

只要存在任何形式的自欺,我們就不可能有愛。只要頭腦善於製造並強加幻覺,顯然它就不會致力於共同理解。那就是我們的困難之一,我們不知道怎樣合作。我們就知道設立一個目標,然後一起努力達成它。只有當你我沒有一個思想製造的共同目標時,才可能有合作。重要的是認識到只有當你我不想達成任何目標時,合作才有可能。當你我想要達成什麼,那麼信仰之類的東西就變得必要了,自我投射的烏托邦就不可或缺了。但如果你我不求聞達地創造,沒有任何自欺,沒有任何信仰和知識的障礙,沒有任何對安全的渴望,那時就會有真正的合作。

我們能夠合作嗎?我們能夠沒有目的地齊心協力嗎?你我可以一起工作卻不求結果嗎?顯然那才是真正的合作,不是嗎?如果你我想出、籌劃出、設計出一個目標,齊心協力朝著目標努力,那麼這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我們的思想、我們的理智當然是一致的;但在情感上,整個存在也許在抗拒它,這就造成了欺騙,造成了你我之間的衝突。這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你我在理智上同意實行某項工作,但在無意識深處,你和我卻互相敵對。雖說我和你共事,但我想要一個令我滿意的結果;我想要支配,我想要把我的名字排在你的前面。所以,我們兩個雖是那個計劃的發起者,表面上我們都同意那個計劃,但實際上卻彼此對立。

弄清楚你我是否能合作、溝通,弄清楚微不足道的你我是否能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否能真正切實地合作,不是表面上的合作,而是在根本上同心同德,這不是很重要嗎?那就是我們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也許就是最重要的那個。我認同某個東西,你也認同那個東西;我們兩個都對它感興趣,我們兩個都想要實現它。顯然這個思想的過程非常膚淺,因為認同導致了我們的分化——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顯而易見。你是印度教徒,我是天主教徒;我倆都鼓吹仁愛,卻又勢不兩立。為什麼?那就是我們的問題之一,不是嗎?在我們的無意識深處,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信仰。通過談論仁愛,我們並沒有解決信仰的整個問題。我們只是在理論上、理智上有共識,但在內心深處,我們其實彼此對立。

那些障礙帶給我們某種活力,但它們就是一種自欺,在消除這些障礙之前,你我之間不可能有合作。通過認同一個團體,認同某種觀念,認同某個國家,我們永遠無法實現合作。

信仰沒有實現合作;相反,它導致了分裂。我們看到一個政黨如何反對另一個,每一個政黨都相信某種處理經濟問題的方式,所以他們都在鬥來鬥去。他們並沒有打算要解決問題,比如飢餓問題。他們關心理論,關心那個將會解決問題的理論。實際上他們並不關心那個問題本身,他們關心的是會解決問題的方法。因此兩方就必定會爭論,因為他們關心的是觀念而非問題。同樣的,宗教人士也互相反對,雖然口頭上他們說他們擁有同一種生活、同一個上帝。你們知道那些論調的。在內部,他們的信仰、他們的觀點、他們的經驗正在破壞他們、分化他們。

經驗已成為人類關係中的分裂因素,經驗就是一種欺騙方式。如果我經驗到什麼,我就緊抓不放,我不去探究整個經驗的過程;因為經驗到了,那就夠了,我就緊抓不放;因而通過那個經驗,我強行自欺。

困難就在於,我們每個人都過於認同某種信仰,某種實現幸福、實現經濟調整的方式方法。我們的頭腦被那個東西所佔據,無法再深入探究問題。因此,我們都想冷漠地待在各自特定的方式、信仰和經驗中。除非通過瞭解從而解除這些問題——不是表面上解除,而是在深層上根本地解除——在這之前,世界不會有和平。對那些真正認真的人來說,瞭解這整個問題——成為、達成、獲取的慾望——不是泛泛地瞭解,而是深刻地瞭解問題的根本,是非常重要的,這就是原因所在。否則,世界不會有和平。

真理不可求取。對那些企圖抓緊愛,想要認同愛的人,愛無法降臨。顯然,當頭腦不再尋覓,當頭腦完全安靜,不再製造念頭和信仰時,當它不再依賴信仰,不再從中汲取力量,即不再自欺時,那樣的東西才會降臨。只有當頭腦瞭解了慾望的整個過程,它才能靜止下來。只有那時,頭腦才能跳出念頭的起起落落;只有那時,才可能有一種狀態,其中沒有任何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