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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與社會

個體只是社會的工具,是任意塑造、影響的玩物,還是社會是為了個體而存在的?

我們大多數人遇到的一個問題是,個體只是社會的工具,還是社會的目標?你我,是被社會和政府利用、引導、教育、控制、塑造成特定模式的個體;還是社會和國家是為了個體而存在的?個體是社會的目標,還是僅僅是個被教導、被剝削的木偶,是個可任意宰割的戰爭機器?那就是我們大多數人遇到的問題。那是世界的問題:個體只是社會的工具,是任意塑造、影響的玩物,還是社會是為了個體而存在的。

怎麼弄清楚這個問題?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不是嗎?如果個體只是社會的工具,那麼社會就比個體重要得多。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就必須放棄個人主義並為社會服務;我們整個的教育體系就必須徹底革新,而個體就成了一個可利用、可毀滅、可壓搾、可遺棄的工具。但如果社會是為了個體而存在的,那麼社會的功能就不是要求個體遵循任何規範,而是給他獲取自由的熱情和動力。所以我們得弄清楚孰真孰假。

你會怎樣探究這個問題?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不是嗎?它不取決於任何一種意識形態,不管是左派的意識形態,還是右派的意識形態;如果它取決於意識形態,那它就只是觀點不同的問題。觀念總是滋生敵對、困惑和衝突。如果你依賴左派或右派的書籍或者宗教經典,那你就只是在依賴觀點,不管是佛陀的觀點、基督的觀點,還是別的什麼。它們都只是觀念,不是真理。事實永遠不能被否定,但關於事實的觀點可以被否定。如果我們能發現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就能脫離觀點獨立行動。這麼一來,拋棄他人的說法不是很有必要嗎?左翼的觀點或其他領袖的觀點,是他們自身的制約的產物,所以,如果依賴從書裡找到的東西去發現真相,你就會被觀點所束縛。這個事情與知識無關。

要怎樣發現這個問題的真相?那將是我們行動的根基。要發現這個問題的真相,我們必須從所有的宣教中解脫,那意味著你能跳出所有的觀點,獨立觀察問題。教育的全部任務就是喚醒個體。要看到這個問題的真相,你要內心洞明,這意味著你不能依賴某個領袖。如果你選擇某個領袖,想借此擺脫困惑,那麼你的領袖也是困惑的,而這正是世界的現狀。因此,不能指望你的領袖來指導你或幫助你。

要瞭解問題,不但要瞭解得全面、透徹,還要能密切追蹤、靈活應變,因為問題總是在變。問題總是嶄新的,不管是飢餓問題、心理問題,還是其他什麼問題。任何危機總是嶄新的,因此,要瞭解它,在追蹤問題時,我們的頭腦必須始終處於新鮮、清晰、敏捷的狀態。我想,大多數人已認識內在革命的迫在眉睫,只有內在的革命才能帶動外在社會的根本變革。這是我個人以及所有嚴肅大眾共同關心的問題。怎樣實現社會根本的、徹底的轉變,這就是我們的問題;而沒有內在的革命,這樣的外部轉變就不可能發生。因為社會總是停滯不前,沒有內在革命,任何行動、任何改革會變得同樣停滯不前;所以,沒有這樣不斷的內在革命,就沒有希望,因為,沒有它,外在的行動就會陷入重複和慣性。你和他人,你和我,彼此在關係中的互動,就是社會;只要沒有這樣不斷的內在革命,沒有具有創造性的心理轉變,社會就會變得停滯不前,失去鼓舞人心的品質。這是因為,沒有這樣持續不斷的內在革命,社會總是會變得停滯不前,結晶硬化,因而不斷地解體。

那些你內心和你週遭的痛苦和困惑,你與它們有著怎樣的關係?顯然,那些困惑、那些痛苦不是自動產生的。你和我製造了它,不是某個資本主義或者法西斯主義的社會製造了它,而是你和我在彼此的關係中製造了這一切。你內在的狀態投射到外部,投射到世界;你的實際狀態,你的思考和感覺方式,你在日常生活中的所作所為,這一切投射到外部,構成了世界。我們內在的痛苦、困惑、混亂,如果那一切經過投射,就變成了世界,變成了社會,因為社會就是我和你的關係,就是我和他人的關係——社會是我們的關係的產物。如果我們的關係是困惑的、自我中心的、狹隘的、局限的、民族主義的,我們就把那一切投射到世界,把它弄得亂七八糟。

你怎樣,世界就怎樣。所以你的問題就是世界的問題。顯然,這是一個簡單而基本的事實,不是嗎?在我們和一個人或多個人的關係中,我們似乎一直忽視了這一點。我們試圖通過某個體系或基於某個體系的觀念革命或價值革命帶來變化,我們忘了正是你和我製造了這個社會,正是我們通過我們的生活方式造成了世界的失序或秩序。因此,我們必須從近處開始,也就是說,我們必須關注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思想、情感和行為,那一切會在我們的謀生方式、在我們與觀念或信仰的關係上體現出來。那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不是嗎?我們關心謀生、工作、賺錢,我們關心我們與家庭、鄰居的關係,我們關心觀念、關心信仰。那麼,如果檢視我們的職業,根本上它的底子是嫉妒,並非單純為了謀生。社會就是這樣被建構的,那是一個無盡的衝突的過程,一個不停地想要成為什麼的過程。貪婪和嫉妒就是它的底子,嫉妒你的上司。職員想要成為經理,這表明他並不只是關心謀生,不只是關心生計,他還想要謀取地位和名望。這種態度自然給社會和關係造成了嚴重的破壞,但如果你和我只是單純地關心謀生,就會找到正確的謀生方式,一種不是基於嫉妒的方式。嫉妒是關係中最具破壞性的因素之一,因為嫉妒意味著對權力和地位的渴望,這就是政治最初的肇因,兩者是緊密關聯的。當一個職員想要成為經理,成為權力政治形成的一個因素,而權力政治正是製造戰爭的禍端,那麼他就要直接為戰爭負責。

我們的關係建立在什麼之上?你和我之間的關係、你和他人之間的關係——也就是社會,建立在什麼基礎上?顯然不是愛,雖然我們嘴不離愛。它不是建立在愛之上的,因為如果有愛,就會有秩序,就會有你我之間的和諧和幸福。但在你和我的關係中,存在著很深的敵意,雖然表面上互相尊敬。如果我們雙方在思想和情感上是平等的,就不會有敬意,也不會有敵意,因為我們是兩個相遇的個體,不是門徒和老師的關係,也不是丈夫支配妻子或妻子支配丈夫的那種關係。有敵意,就會有支配的慾望,就會引起嫉妒、憤怒和痛苦,這一切在我們的關係中製造了無盡的衝突。我們試圖逃避那些衝突,卻製造了更多的混亂、更深的痛苦。

考慮到觀念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想說,信仰和構想不正在扭曲我們的頭腦嗎?因為愚蠢是什麼?愚蠢就是錯誤地重視那些由頭腦或手工製造的東西。我們大部分的思想都源於自我保護的本能,不是嗎?我們的觀念,真是多啊!它們不是被賦予了錯誤的價值嗎,那些它們並不具備的價值?因此,如果我們信仰任何東西,不管是宗教、經濟還是社會方面的信仰,如果我們信仰上帝,信仰某種思想,信仰一個造成人心疏離的社會體系,信仰民族主義等,我們就給信仰賦予了錯誤的價值,這就是愚蠢。所以我們看到,通過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可以製造秩序或混亂、和平或衝突、幸福或痛苦。

所以我們的問題就是,一個停滯不前的社會和內心持續革命的個體可能同時存在嗎?其實意思就是,社會革命必須始於個體內在的心理轉變。我們大多數人想要看到社會結構的根本變革。世界已全力投入這場戰鬥——通過各種方式來實現社會革命。如果有一場社會革命,那是一場與人類的外部結構有關的行動,如果沒有個體的內在革命,沒有心理上的轉變,不管那革命多麼徹底,其本質仍是停滯的。因此,要產生一個跳脫慣性、跳脫停滯與瓦解的社會,一個生生不息的社會,個體就必須在心理結構上來一場革命,因為沒有內在的心理革命,只是改變外部世界,幾乎是沒有意義的。也就是說,社會總是會僵化、停滯,因此總是在瓦解。不管頒布多少法律,不管那些法律多麼高明,社會始終在衰敗中,因為革命必須發生在內心,而不僅僅停留在外部。

我認為瞭解這一點很重要,我們不能輕描淡寫地迴避。外在的行動,一旦完成就結束了、停滯了,如果個體之間的關係,即社會,不是內在革命的產物,那麼停滯僵化的社會結構就會吸納個體,把他們也變得同樣停滯、重複。認識到這一點,認識到這個事實的深刻意義,就不會有同意不同意的問題。社會一直在僵化,一直在吸納個體,而那持續不斷的、創造性的革命只能發生在個體內心,而不是發生在社會、外部世界中。也就是說,創造性的革命只能發生在個體的關係中,那個體關係就是社會。我們看到,在印度、歐洲、美國,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當前的社會結構正在急速地瓦解(本書成書於20世紀50年代,這裡指的是當時的社會狀況——編者注) 。我們從自己的生活中就能知道這一點。我們走上街頭就能觀察到,用不著大歷史學家來告訴我們社會正在崩潰。因而,必須有新的建築師、新的建造者,來創建一個新的社會。整個結構必須建立在一個新的基礎上,建立在新發現的事實和價值上。目前還不存在這樣的建築師。沒有建造者,沒有人觀察到、意識到整個結構在崩塌的事實,沒有人在使自己轉化成建築師。那就是我們的問題。我們看到社會在崩潰,在瓦解;我們,你和我,必須要成為建築師。你和我必須重新發現價值,在一個更本質、更持久的基礎上進行重建。因為,如果我們指望專業的建築師,指望政治和宗教上的建築師,我們就落入了與以前一樣的境地。

因為你和我沒有創造性,我們讓社會陷入了這樣的亂局。所以你和我要有創造性,因為問題迫在眉睫。你和我必須意識到社會崩潰的原因,必須創建一個新的社會結構,它不是建立在模仿之上,而是建立在我們創造性的理解之上。這意味著一種逆向思維,不是嗎?逆向思維是瞭解的最高形式。也就是說,要瞭解什麼是創造性思維,我們必須逆向著手問題,因為正面處理問題——即為了建立一個新的社會結構,你我必須變得具有創造性——就會陷入模仿。要瞭解那個正在崩潰的東西,我們必須逆向觀察它、研究它——而不是借助一個正面的體系、一個正面的模式和正面的結論。

為什麼社會在崩潰,在坍塌?一切顯而易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之一就是,個體,你,已不再具有創造性。我會解釋這一點。你和我已變得只會模仿,我們的外在和內在都在複製。在外在的事情上,在學習一門技術時,很自然一定會有某種程度的模仿和複製。與他人在語言層面上進行溝通時,我複製語言文字;要成為工程師,我必須先學習技術,然後使用技術建造橋樑。在外在的技術層面,必定存在著某種程度的模仿和複製,但如果內心存在心理上的模仿,顯然我們就不再具有創造性。我們的教育,我們的社會結構,我們所謂的宗教生活,全部建立在模仿之上。也就是說,我適應某個特定的社會模式或宗教模式。我已不再是一個真正的個體,在心理層面,我已變成一個有著某些特定的反應、只會模仿的機器;不管是印度人、基督教徒、佛教徒還是德國人、英國人,莫不如此。我們的反應被社會規範制約了,不管是東方的規範還是西方的規範,不管是宗教的規範還是物質主義的規範。所以,社會瓦解的根本原因之一就是模仿,另一個因素是領袖,其本質也是模仿。

要瞭解社會瓦解的本質,問一問我們自己,你我作為個體,能夠具有創造性嗎?這樣捫心自問不是很重要嗎?我們可以看到,有模仿,就必會瓦解;存在權威,就必然存在複製。由於我們的整個智力和心理結構建立在權威之上,我們就必須從權威中解脫,必須具有創造性。你沒有注意到嗎,那些興致盎然、非常幸福的時刻,是沒有重複的感覺的,是沒有模仿的感覺的?那樣的時刻永遠是嶄新的、鮮美的、創造性的、幸福的。所以我們看到了,社會瓦解的根本原因之一就是複製,即權威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