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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辯證法

黑格爾的名字是與辯證法聯繫在一起的。

黑格爾的辯證法是其哲學的一大特色,我們可以說辯證法既是黑格爾對哲學的偉大貢獻,同時也是受到人們批評最多的地方。有人把他的辯證法推崇到了極致,視之為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也有人把他的辯證法貶低得一無是處,看做是哲學癔症的胡說八道。實際上無論褒貶,都有可能是基於對它的誤解。譬如我們現在專門討論黑格爾的辯證法,黑格爾本人肯定會不以為然。因為他的辯證法與他的哲學體系是密不可分、融為一體的,我們實際上既不可能脫離辯證法來討論黑格爾的哲學體系,也不可能脫離他的哲學體系來討論他的辯證法。這就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理解黑格爾的哲學首先應當理解他的辯證法,而理解黑格爾的辯證法又必須把握他的整個哲學。這真有點兒像後來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所說的「解釋學的循環」。然而,我們實在無法通過敘述黑格爾的整個哲學體系來闡述他的辯證法思想,如果那樣的話就用不著我們多此一舉了,因為直接閱讀黑格爾是最好的辦法。所以為了敘述的方便起見,我們也只好專門來談談辯證法了。

哲學問題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方法問題。由於哲學要求超越有限具體的事物而把握事物普遍的本質,所以在哲學誕生之初就存在著方法問題。哲學的對象不同於科學,它是某種普遍的、無限的東西,當我們要求通過認識來獲得對它的知識的時候,這就意味著任何把握這樣的對象的方法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有限性的特點——因為認識所通達的知識歸根結底是確定性的,然而只要知識是確定性的,它就不可能是無限的。所以從希臘哲學開始,哲學就始終面臨著有限的方法與無限的對象之間的矛盾。為了解決這個矛盾,哲學家們苦心孤詣地力圖找到能夠把握無限的對象的新方法,而哲學往往就在方法的變革之中發生著深刻的變化。

黑格爾登上哲學舞台的時候,正是近代哲學在方法問題上陷入了困境之時。在他看來,近代哲學的困境源於其思維方式的片面性。在《精神現象學》的序言中,黑格爾分析對比了古代人的思維方式與近代人的思維方式之間的差別。

古代人的思維方式的特點是樸素性和直觀性。當人類精神開始認識活動之時,它還沒有現成的抽像觀念可以利用。對古代人來說,首要的問題是如何從感性經驗中抽像出普遍的共相。不知費了多大的功夫,經過了多長時間的艱苦思考和探索,他們才形成了抽像的概念。「古代人的研究是真正的自然意識的教養和形成。古代的研究者通過對他的生活的每一細節都作詳盡的考察,對呈現於其面前的一切事物都作哲學的思考,才給自己創造出了一種滲透於事物之中的普遍性。但現代人則不同,他能夠找到現成的抽像形式;他掌握和吸取這種形式,可以說只是不假中介地將內在的東西外化出來並隔離地將普遍的東西(共相)製造出來,而不是從具體事物中和現實存在的形形色色之中把內在和普遍的東西產生出來。」(注30: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第22頁。)黑格爾稱這種固執於思維規定之差別的思維方式為「知性思維」。第一個揭示知性思維的局限性的是康德,他通過對理性的批判指出了以知性範疇為基本形式的科學思維方式的局限性,認為這種思維方式只能運用於現象而不可能把握事物自身,並且通過理性的辯證法證明了這一點。康德的本義是通過揭示思維的辯證性來說明形而上學是不可能成為科學的,然而黑格爾卻從康德的消極辯證法中看到了使哲學成為科學的一線曙光。在他看來,思維的辯證性為我們揚棄固定的概念,打破它們之間的界限,重新再現事物的整體生命提供了可能性。因此,現在的工作就在於揚棄那些固定的思想,從而使普遍的東西成為現實的有生氣的東西。然而我們必須認識到,要想使固定的思想取得流動性比將感性存在變成流動的要困難得多,惟一的途徑是辯證的思維:揚棄固定的思維形式,使它們流動起來,克服自身的片面性,再現事物之活生生的生命。

黑格爾將辯證法稱為真正的科學方法。近代哲學在近代自然科學所取得的偉大成果的鼓舞下,試圖將科學的方法應用於哲學,使哲學成為科學。然而黑格爾則認為,科學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科學,因為任何一種科學總是從某些不證自明的前提出發的,所以它們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局限性。哲學就不同了。由於哲學所研究的乃是最高的對象,因而哲學是沒有前提和條件的,它是自己證明自己、自己完成自己的。就此而論,惟有哲學才是真正的科學,而哲學自己證明自己的方法或真正的科學方法就是辯證法。

一般說來,辯證法是希臘哲學的產物。當黑格爾試圖克服近代哲學的局限性,站在近代哲學的主體性原則的基礎上恢復古代哲學的客觀性立場的時候,古代哲學樸素天然的辯證性思想為他提供了揚棄近代哲學之「知性思維」的極其有效的可能方式。黑格爾曾經將赫拉克利特、芝諾和蘇格拉底等人稱做辯證法的創始人,雖然他們的思想很少共同之處,但是無論是赫拉克利特的自然辯證法、芝諾的概念辯證法,還是蘇格拉底探索事物「是什麼」的對話方法,都對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的形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當然,最直接的影響是康德的消極的理性辯證法和費希特與謝林對康德辯證法的積極的改造。

辯證法(Dialektik)這個概念源於希臘文,原義是「對話」。在某種意義上說,黑格爾的辯證法乃是將蘇格拉底通過兩個人對話而追問事物的本質的方式進一步深化為思想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因而它是一種概念辯證法。不過在黑格爾看來,思想不僅是我們的思想,而且是事物本身的本質規定,所以思想從根本上說乃是「客觀思想」。於是,當黑格爾將思想看做是宇宙萬物共同的根據和基礎的時候,他的辯證法就不僅僅是一種認識的「方法」,也不僅僅是建構哲學體系的方式,而是世間一切事物共同的運動方式或客觀規律。換言之,辯證法與本體論是同一的。

由此可見,將黑格爾的辯證法單獨拿出來進行描述不僅是十分困難的,而且也肯定不會得到黑格爾本人的認可,因為他的辯證法與他的哲學體系是不可分割的。然而如果不能對黑格爾的辯證法有所瞭解就貿然進入他的哲學體系,我們就很可能陷入其龐大繁雜的體系之中而難以自拔。所以我們只好從原則上對黑格爾的辯證法作一些簡單的描述,只不過時時要提醒自己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不合法的」。

在黑格爾看來,真正的科學方法亦即辯證法的本性,「一方面是方法與內容不分,另一方面是由它自己來規定自己的節奏」(注31: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第39頁。),這兩個方面可以看做是其辯證法的基本特徵。如前所述,黑格爾認為辯證法不僅僅是方法,而且是事物自身的客觀法則。因而真正科學的方法並不是像唯理論所推崇的數學方法或康德的先驗認識形式那樣外在於內容,方法不是外在的形式或我們認識事物的某種方式,而是事物內在的生命、靈魂和運動方式。正因為如此,黑格爾認為一般的科學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科學,惟有能夠自己說明自己的哲學才真正是科學。所以黑格爾說,科學方法「正是內容本身,正是內容在自身所具有的、推動內容前進的辯證法」(注32: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37頁。),「方法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內容的靈魂和概念」(注33:黑格爾:《小邏輯》,第432頁。)。所以,我們的任務並不是去發現一種用來說明事物的方法,而是去發現事物自己運動的內在方式,也就是讓事物自己展示自己內在的運動規律。要想做到這一點,關鍵就在於對否定性的辯證的理解。馬克思曾經將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偉大成就概括為「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的辯證法」。(注34: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116頁。)的確,在對待否定性的態度上,黑格爾區別於任何一位近代哲學家,其辯證法的核心就是對於否定性的辯證的理解。

近代哲學通常是站在主體與客體之間差別的基礎上來謀求兩者的統一的,由於知性思維的限制,它在要求獲得具有確定性的科學知識的同時對否定性的東西、有差別的東西或矛盾採取了排斥的態度,這就使它在將事物分解為各個部分和方面的同時,難以保持住事物的活生生的生命和內在的統一性。在黑格爾看來,事物本身是一個結合了諸多有差別的屬性在自身之內的統一體,這種差別既不是僅僅存在於我們的認識之中的主觀差別,也不是事物之外在的差別,而是「內在的差別」:「在一個作為內在差別的差別裡,那對立的一面並不僅僅是兩個之中的一個——如果那樣,那差別就不是一個對立的東西,而是一個存在著的東西了——而乃是對立面的一個對立面,換句話說,那對方是直接地存在於它自身之內」。(注35: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第109頁。)所以,事物之中的差別是「對立面的統一」。

從知性思維的立場看,事物之中包含著差別意味著事物自身的瓦解,因而差別和否定性乃是死亡的因素。然而黑格爾則認為,否定性不僅不是死亡的因素,而且是真正的生命的力量和原則。因為正是否定性構成了推動事物運動發展的內在動力。事物之中存在著差別,所以事物之中包含著否定性的因素。在通常觀點看來,差別就是否定,就是事物與其自身的不同一,所以是不真的。如果我們不能消解這些差別,事物自身就會消解為虛無。但是,與這種將否定僅僅看做是否定的觀念不同,黑格爾認為「否定的東西也同樣是肯定的」,或者說,自相矛盾的東西並不消解為抽像的虛無,而是消解為它的特殊內容的否定,而這樣的否定並不是全盤否定,而是自行消解的「被規定的事情的否定」,因而是「規定了的否定」。這就是說,否定從來不是抽像的否定,而總是具體的特殊的否定,所以否定的結果也總是有內容的或有規定性的。因此,否定的結果其實是從否定之中而產生的有內容的東西,由於它在否定了先前內容的同時亦將其內容以新的形式包含於自身之內,這就使事物發展為更高更新更豐富的階段。(注36: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36頁。)黑格爾將這種辯證的否定稱為「揚棄」。

在德文中,「揚棄(aufheben)」這個概念本身就富於辯證性:「它既意謂保存、保持,又意謂停止、終結」(注37: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98頁。)。因此我們可以說,揚棄或辯證的否定包含著三個環節:一是否定,二是在否定中對有價值的東西的保留,三是向更高的階段的過渡。列寧十分恰當地把它概括為「聯繫的環節」和「發展的環節」。的確,通過「規定了的否定」——揚棄,前一階段中有價值的東西保留了下來,外在的形式被克服了並且發展為新的階段,於是這種辯證的否定就使兩個階段「聯繫」起來,從而使事物成為一個「發展」的過程。

因此,「辯證的否定」乃是黑格爾辯證法的核心。熟悉黑格爾哲學的人都知道,在他的哲學體系中,前一階段中的差別和矛盾的運動產生了後一階段,在後的階段是在先階段矛盾運動的必然結果,亦是對在先階段的繼承和發展,因而前一階段中的合理因素就保留在後一階段之中,成為它的構成因素或環節。於是,整個事物過程就成了一個相互聯繫的、發展著的、具有內在必然性的有機整體。由於「實體即主體」,在實體中就包含著純粹的否定性,它自己否定自己,將自身樹立為自己的對立面,然後揚棄自身,恢復自身的同一性,由此而成為現實。這樣一個過程就是絕對的自我運動、自我完成、自己實現自己、自己成為自己的過程。所以,絕對精神乃是由於其自身內在的矛盾而自我運動的,在它的發展過程中,每一個階段,每一個環節都是有限的、暫時的和有缺陷的,然而它們之間的相互揚棄以及繼承和發展,又使它們構成了整體的必要環節。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形象地把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比喻為「酒神的宴席」:所有人都加入了歡慶酒神節的宴席之中,每個人都在這場豪飲之中一醉方休,但是這場宴席卻不會因為我或者你的醉倒而告終結,而且也正是因為我或者你以及我們大家的醉倒而成其為酒神的宴席。我們都是這場豪飲不可缺少的環節,而這場宴席本身則是永恆的。

所以在黑格爾看來,真理是全體,哲學是一個「圓圈」。

黑格爾辯證法的獨特之處就在於他把宇宙萬物看做是一個由於其內在矛盾而自我運動的過程,從而把真理理解為過程、結果和全體,理解為一個自己完成自己的「圓圈」。以往的形而上學總是企圖在最初的、原始的開端中尋求真理,並且在不同程度上將它看做是獨立於我們之外的現成的存在。黑格爾則把絕對精神看做是一個自我生成自我發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越是在後的階段或環節越具有現實性和真理性,黑格爾稱它們是在先的東西的「真理」或「本質」,因為它們是前此階段或環節「揚棄」自身的結果,因而克服了自身的缺陷並且保留了合理的因素,而最後的結果就是一個把前此一切階段和環節都包容於自身之內的整體之大全。所以,黑格爾把這個過程看做是「前進—回溯」的辯證運動:「前進就是回溯到根據,回溯到原始的和真正的東西;被用作開端的東西就依靠這種根據,並且實際上將是由根據產生的」,因而「離開端而前進,應當看做只不過是開端的進一步規定,所以開端的東西仍然是一切後繼者的基礎,並不因後繼者而消滅」,於是哲學之整體就是一個圓圈,在它之中,開端與終結、起點與終點乃是目的與目的的實現這樣一個自我完成自我實現的關係。(注38: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55—56頁。)

黑格爾的辯證法以「三一式」為其形式,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正題、反題與合題。一般說來,正題是肯定的環節,它表明矛盾此時還處於潛在的階段,黑格爾也稱之為「自在的」階段;反題是否定的環節,此時矛盾的雙方得到了展開,黑格爾稱之為「自為的」階段;合題則是「否定之否定」的環節,它是正題與反題的對立統一,黑格爾稱之為「自在而自為的」階段。黑格爾的哲學體系就是由許許多多這樣的正題、反題與合題的「圓圈」所組成的一個巨大的「圓圈」。有時人們把黑格爾的這種「三一式」就稱為辯證法,實際上並不十分恰當,因為它畢竟只是某種形式。雖然黑格爾自己往往為了體系的緣故過於注重形式而使其哲學的內容經常有牽強附會之嫌,但是僅僅把他的辯證法理解為「三一式」畢竟只是抓住了辯證法的皮毛而沒有理解它的精髓。

總之,哲學與一般的科學不同,它沒有任何假設的前提,因而避免了獨斷論的嫌疑,或者說,它自己是自己的前提,這個前提經過自身的發展而得到了自身的證明,所以只有哲學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科學。

黑格爾對否定性的辯證理解是人類思想史上最為大膽的思考之一。差別、對立和矛盾問題自哲學產生以來就是人們十分關注的難題,對此希臘哲學提出了極其深刻的辯證思想,但是由於它的樸素性和直觀性,使得這些深刻的思想沒有得到全面深入的闡發。由於近代哲學家們固執於科學思維方式的知性思維,因而無論他們怎樣追求客觀性的科學知識都最終因為主體與客體之差別的二元認識論結構而無法將有差別的東西結合統一在一起。在這個問題上,黑格爾的確與眾不同。在他看來,在自然萬物之中,否定性是死亡的力量,任何事物都將由於它而自我瓦解,失去自身的存在,但是精神的生活卻是敢於承當死亡並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而且只有當它在支離破碎的瓦解之中保持其自身時它才是真正的存在。「精神在否定的東西那裡停留,這是一種魔力,這種魔力就把否定的東西轉化為存在。」(注39: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第21頁。)實際上精神自身就是否定性,它否定自己而變成了對象,在對像中仍然保持著自身的同一,從而使它能夠揚棄對像成為真正現實的自己。未經否定的精神祇是潛在的精神,不敢面對否定的精神還不是真正的精神,惟有投身於否定仍然保持著自身的同一性並且揚棄了否定的精神才是真正現實的精神。顯然,黑格爾在此以形而上學的思辨語言闡發了主體的能動性。

毫無疑問,黑格爾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形而上學家,他一方面使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哲學家們所懷抱的讓哲學成為科學的理想最終得以實現,另一方面亦使形而上學這一古典哲學曾經走了兩千多年的哲學之路終於走到了盡頭。正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形而上學在黑格爾那裡就好像是一個人臨終之前的迴光返照,它的生命在黑格爾哲學中達到了最輝煌的時刻,但卻是最後的輝煌。我們可以說黑格爾既是最好的形而上學家,也是最壞的形而上學家:他是最好的形而上學家,因為沒有哪個哲學家能夠像他那樣建立起如此恢弘如此龐大乃至如此「合理」如此嚴密的形而上學體系;然而由於傳統形而上學這條路最終被證明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這位最好的形而上學家當然也就是最壞的形而上學家。總而言之,黑格爾哲學標誌著形而上學的完成,同時亦標誌著形而上學的終結。黑格爾之後,尤其是20世紀西方哲學徹底扭轉了哲學的方向,當人們為古典哲學和形而上學舉行臨終告別儀式的時候,黑格爾哲學理所當然地被擺上了祭壇,遭到了極其猛烈的批判。顯然,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黑格爾都是「罪有應得」。

那麼,黑格爾哲學究竟在什麼地方如此地引人反感呢?

首先是黑格爾哲學的理性主義與唯心主義。在古典哲學中,理性主義往往也就是唯心主義,因為它的根據和基本原則建立在宇宙的合理性之上,這個原則用黑格爾的話說就是「理性統治世界」。在當代哲學看來,黑格爾企圖窮盡絕對真理實在是狂妄自大,而他將宇宙自然的本質或實體看做精神或理性更是沒有根據。唯心主義者如黑格爾一方面認為我們能夠認識事物的本質,另一方面又據此而主張事物的本質即是共相因而也就是概念、理性或精神,這不過是一種循環論證。因此,無論黑格爾哲學看上去多麼精緻,無論它體現了怎樣美好的理想,歸根結底是建立在虛幻的基礎之上的。由於當代哲學一般地排斥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放棄了理性統治世界這種樂觀的理性主義立場,因而黑格爾哲學即使不被看做是美麗的謊言,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某種美麗的夢幻而已。

其次是黑格爾哲學的普遍主義和整體主義。其實這並不是黑格爾所獨具的特色,形而上學作為形而上學通常都有這種特性,因為它以宇宙之統一的本質或根據作為研究的對象,只不過黑格爾哲學表現得最典型而已。對於當代哲學來說,最使之無非忍受的就是黑格爾把人類精神看做是絕對精神實現自己的手段,把個人看做是世界歷史進程的工具,以至於人們甚至視黑格爾哲學為國家主義、納粹主義的理論根據。20世紀的哲學家們大多堅持個人的不可通約性,所以他們不僅放棄了古典哲學樂觀的理性主義,而且對那種以普遍抽像的人性來規定個人的觀念,尤其是黑格爾將個人淹沒在絕對之汪洋大海之中的理論學說深惡痛絕。

最後就是黑格爾哲學晦澀思辨的辯證法。據說黑格爾生前就曾抱怨說人們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學生不理解他的思想,情況確實如此。哲學家們的思想一向被人們認為是晦澀難懂的,而黑格爾的思想與它們比起來恐怕還要加一個「最」字,以至於許多哲學家都指責他故意將簡單的東西弄得繁雜化了,認為黑格爾是在故弄玄虛。雖然黑格爾關於聯繫和發展的觀點,關於事物自身的矛盾運動的思想已經成了人們的認識活動自覺或不自覺的基本觀念,但是他那種將所有一切事物牽強附會地統統納入嚴格規整的辯證法的做法確實是無法為人們所接受的。在人們看來,黑格爾不是從事物本身出發,而是從自己的思辨方法出發來說明和解釋事物的,因而他所謂的科學不過是一種偽科學。

人們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還有很多,在這裡就不再一一列舉了。這些批評和指責有些確實擊中了黑格爾的要害,但是也有一些是源於對他的誤解,而且即使這些批評都是正確的,我們也不應該因此而徹底否定黑格爾哲學在哲學史上的貢獻和意義。無論如何,批判黑格爾的前提是瞭解黑格爾,否則任何批判都將是沒有意義的,然而許多人在批判黑格爾的時候卻並不瞭解黑格爾。實際上,黑格爾哲學是充當了形而上學的「替罪羊」。

在某種意義上說,黑格爾哲學究竟有意義還是沒有意義,主要取決於人們對形而上學的態度。從黑格爾去世至今已經一百多年了,人們批判形而上學批了一百多年,批判黑格爾也批了一百多年,現在人們仍然在批判形而上學,也仍然在批判黑格爾,這種現象值得我們深思。顯然,傳統形而上學的確是錯誤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形而上學本身沒有意義,並不意味著人類理性產生形而上學的理想不值得我們思考並且予以滿足。應該說,形而上學的產生是因為人類理性對於「終極關懷」的需要,如果我們不想把它完全交付給宗教信仰,如果我們不想徹底放棄這一至高無上的理想,那麼可以說,形而上學還是有其意義的,因而黑格爾哲學亦同樣有其意義。

黑格爾哲學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筆極其寶貴的遺產,他對哲學的貢獻是十分豐富的,也是多方面的。無論我們對形而上學採取怎樣的態度,都不應該因為黑格爾是最大的形而上學家就徹底否定他在哲學史上的地位和意義,更何況批判黑格爾的前提條件是真正理解黑格爾。借用黑格爾的一個術語,我們對待黑格爾哲學應該採取「揚棄」的方式。顯而易見,黑格爾哲學至今尚未被我們所「揚棄」,因而「揚棄」黑格爾哲學而不是徹底否定黑格爾哲學,仍然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艱巨的工作。

我們以黑格爾哲學作為《西方哲學十五講》的結束,是順理成章的,因為黑格爾哲學標誌著形而上學的終結,標誌著古典哲學的終結。黑格爾之後,西方哲學經過短暫的迷惘時期,開始重新定位,重新尋找方向,那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屬於《現代西方哲學十五講》的內容。

參考書目

1.黑格爾:《歷史哲學》,三聯書店,1956年。

2.沃·考夫曼:《黑格爾——一種新解說》,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

3.W.T.司退斯:《黑格爾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

4.張世英:《自我實現的歷程:解讀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

5.鄧曉芒:《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