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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與性

一、論天   荀子批評莊子的哲學道:「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由天謂之,道盡因矣。」這兩句話不但是莊子哲學的正確評判,並且是荀子自己的哲學的緊要關鍵。莊子把天道看得太重了,所以生出種種的安命主義和守舊主義(說詳第九篇)。荀子對於這種學說,遂發生一種激烈的反響。他說:

惟聖人為不求知天。(《天論》)

又說:

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天論》)

這是儒家本來的人事主義和孔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同一精神。即如「道」字,老子、莊子都解作那無往不在、無時不存的天道;荀子卻說: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儒效》。此依宋本)

又說:

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君道》)

所以荀子的哲學全無莊子一派的神秘氣味。他說: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從王念孫校),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饑,寒署不能使之疾,襖怪不能使之凶。……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為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捨其所以參,而願其所參,則惑矣。(《天論》)

荀子在儒家中最為特出,正因為他能用老子一般人的「無意志的天」,來改正儒家墨家的「賞善罰惡」有意志的天;同時卻又能免去老子、莊子天道觀念的安命守舊種種惡果。

荀子的「天論」,不但要人不與天爭職,不但要人能與天地參,還要人征服天行以為人用。他說: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裁之?(王念孫云:依韻,制之當作裁之。適案依楊注,疑當作「制裁之」涉下誤脫耳)?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天論》)

這竟是倍根的「戡天主義」(Conquest of Nature)了。

二、論物類變化   荀卿的「戡天主義」,卻和近世科學家的「戡天主義」不大相同。荀卿只要裁製已成之物,以為人用,卻不耐煩作科學家「思物而物之」的工夫(下物字是動詞,與《公孫龍子·名實論》「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的下兩物字同義。皆有「比類」的意思。物字可作「比類」解,說見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十一,物字條)。荀卿對於當時的科學家,很不滿意。所以他說:

凡事行,有益於理者,立之;無益於理者,廢之。夫是之謂中事。凡知說,有益於理者,為之;無益於理者,捨之。夫是之謂中說。……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堅白同異之分隔也,是聰耳之所不能聽也,明目之所不能見也,辯士之所不能言也,雖有聖人之知未能僂指也。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工匠不知,無害為巧;君子不知,無害為治。王公好之則亂法,百姓好之則亂事。(《儒效》)

充虛之相施易(施同移),堅白同異之相分隔,正是當時科學家的話。荀子對於這一派人屢加攻擊。這都由於他的極端短見的功用主義,所以有這種反對科學的態度。

他對於當時的生物進化的理論,也不贊成。我們曾說過,當時的生物進化論的大旨是「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荀子所說,恰與此說相反。他說:

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非相》)。《韓詩外傳》無度字,王校從之〕。

楊倞注此段最妙,他說:

類,種類,謂若牛馬也。……言種類不乖悖,雖久而理同。今之牛馬與古不殊,何至人而獨異哉?

這幾句話便把古代萬物同由種子以不同形遞相進化的妙論,輕輕的推翻了。《正名》篇說:

物有同狀而異所者,有異狀而同所者,可別也。狀同而為異所者,雖可合,謂之二實。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為是行為之為)。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

荀子所注意的變化,只是個體的變遷,如蠶化為繭,再化為蛾,這種「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的現象,叫做「化」。化來化去只是一物,故說「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既然只是一物,可見一切變化只限於本身,決無萬物「以不同形相禪」的道理。

如此看來,荀子是不主張進化論的。他說:

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非相》)

這就是上文所說「古今一度也」之理。他又說: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今本作「以其治亂者異道」。王校云:「《韓詩外傳》正作「其所以治亂異道」。今從王校改)而眾人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非相》)

這竟是痛罵那些主張歷史進化論的人了。

三、法後王   荀卿雖不認歷史進化古今治亂異道之說,他卻反對儒家「法先王」之說。他說:

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曰字上舊有故字,今依王校刪):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教之有司,極禮而褫。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捨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捨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非相》)

但是他要「法後王」,並不是因為後王勝過先王,不過是因為上古的制度文物都不可考,不如後王的制度文物「粲然」可考。所以說:

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久故也(察也下舊有「非無善政也」五字,此蓋涉上文而衍,今刪去)。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詳,聞其細(舊作詳,今依外傳改)而不知其大也,故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非相》)

四、論性   荀子論天,極力推開天道,注重人治。荀子論性,也極力壓倒天性,注重人為。他的天論是對莊子發的,他的性論是對孟子發的。孟子說人性是善的(說見第十篇),荀子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是荀子性惡論的大旨。如今且先看什麼叫做「性」,什麼中做「偽」。荀子說:

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性惡》)

又說: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正名》)

依這幾條界說看來,性只是天生成的,偽只是人力做的(「偽」字本訓「人為」)。後來的儒者讀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把「偽」字看做真偽的偽,便大罵荀卿,不肯再往下讀了。所以荀卿受了許多冤枉。中國自古以來的哲學家都崇拜「天然」過於「人為」。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孟子都是如此。大家都以為凡是「天然的」,都比「人為的」好。後來漸漸的把一切「天然的」都看作「真的」,一切「人為的」都看作「假的」。所以後來「真」字竟可代「天」字(例如《莊子·大宗師》:「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以真對人,猶以天對人也。又此篇屢用「真人」皆作「不然的人」解。如曰「不以心楫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又「而況其真乎?」郭注曰:「夫真者,不假於物而自然者也。」此更明顯矣)。而「偽」字竟變成「 」字《廣雅釋詁》二:「偽,為也。」《詩·兔爰》「尚無造」,箋云:「造,偽也。」此偽字本義)。獨有荀子極力反對這種崇拜天然的學說,以為「人為的」比「天然的」更好。所以他的性論,說性是惡的,一切善都是人為的結果。這樣推崇「人為」過於「天然」,乃是荀子哲學的一大特色。

如今且看荀子的性惡論有何根據?他說: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是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是說人的天性有種種情慾,若順著情慾做去,定做出惡事來。可見得人性本惡。因為人性本惡,故必須有禮義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性惡》),方才可以為善。可見人的善行,全靠人為。故又說:

故枸木必將待如 栝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故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興聖王貴禮義矣。故 栝之生,為枸木也;繩墨之起,為不直也;立君上,明禮義,為性惡也。(《性惡》)

這是說人所以必須君上禮義,正是性惡之證。

孟子把「性」字來包含一切「善端」,如惻隱之心之類,故說性是善的。荀子把「性」來包含一切「惡端」,如好利之心,耳目之欲之類,故說性是惡的。這都由於根本觀點不同之故。孟子又以為人性含有「良知良能」,故說性善。荀子又不認此說。他說人人雖有一種「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此即吾所謂「可能性」),但是「可以知」未必就知,「可以能」未必就能。故說:

夫工匠農賈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然而未嘗能相為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為」未必為「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為」,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性惡》)

例如「目可以見,耳可以聽」。但是「可以見」未必就能見得「明」,「可以聽」未必就能聽得「聰」。這都是駁孟子「良知良能」之說。依此說來,荀子雖說性惡,其實是說性可善可惡。

五、教育學說   孟子說性善,故他的教育學說偏重「自得」一方面。荀子說性惡,故他的教育學說趨向「積善」一方面。他說:

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並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俗移志,安久移質。……塗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彼求之而後得,為之而後成,積之而後高,盡之而後聖。故聖人也者,人之所積也。人積耨耕而為農夫,積斫削而為工匠,積反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工匠之子莫不繼事,而都國之民安習其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儒效》)

荀子書中說這「積」字最多。因為人性只有一些「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正如一張白紙,本來沒有什麼東西,所以須要一點一滴的「積」起來,才可以有學問,才可以有道德。所以荀子的教育學說只是要人積善。他說:「學不可以已」(《勸學》),又說:「騏驥一躍,不能千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鍥而捨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勸學》)荀子的教育學說以為學問須要變化氣質,增益身心。不能如此,不足為學。他說: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勸學》)

又說:

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於行之而已矣。行之,明也。明之為聖人。聖人也者,本仁義,當是非,齊言行,不失毫釐。無它道焉,已乎行之矣。(《儒效》)

這是荀子的知行合一說。

六、禮樂   荀子的禮論樂論只是他的廣義的教育學說。荀子以為人性惡,故不能不用禮義音樂來涵養節制人的情慾。看他的《禮論》篇道:

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而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楊註:屈,竭也)。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也。……君子既得其養,又好其別。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

這和《富國》篇說政治社會的原起,大略相同:

人倫並處,同求而異道,同欲而異知,性也。皆有所可也,知愚同。所可異也,知愚分。勢同而知異,行私而無禍,縱慾而不窮,則民奮而不可說也。如是,則知者未得治也,……群眾未縣也。群眾未縣,則君臣未立也。無君以制臣,無上以制上,天下害生縱慾。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則必爭矣。百技所成所以養一人也(言人人須百技所成。楊注以一人為君上,大誤)。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離居不相待,則窮。群而無分,則爭。……男女之合,夫婦之分,婚姻聘內,送逆無禮,如是,則人有失合之憂,而有爭色之禍矣。故知者為之分也。

禮只是一個「分」字;所以要「分」,只是由於人生有欲,無分必爭。《樂論》篇說: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人之道也(此四字舊作「而人之道」,今依《禮記》改)。故人不能無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綸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氣無由得接焉。……故樂者,所以道樂也。金石絲竹,所以道德也。……故樂者,治人之盛者也。(此節諸道字,除第一道字外,皆通導)

荀子的意思只為人是生來就有情慾的,故要作為禮制,使情慾有一定的範圍,不致有爭奪之患;人又是生來愛快樂的,故要作為正當的音樂,使人有正當的娛樂,不致流於淫亂(參看第五篇論禮的一段)。這是儒家所同有的議論。但是荀子是主張性惡的。性惡論的自然結果,當主張用嚴刑重罰來裁製人的天性。荀子雖自己主張禮義師法,他的弟子韓非、李斯就老老實實的主張用刑法治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