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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惠施

一、惠施傳略   惠施曾相梁惠王。梁惠王死時,惠施還在(《戰國策》),惠王死在西曆紀元前319年。又據《呂氏春秋》(二十一)齊梁會於徐州,相推為王,乃是惠施的政策。徐州之會在紀元前334年。據此看來,惠施的時代大約在前380年與前300年之間。《莊子·天下》篇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又說有一個人叫作黃繚的,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和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只可惜那五車的書和那「萬物說」,都失掉了,我們所知道的,不過是他的幾條殘缺不完的學說。

二、惠施「歷物之意」 惠施的學說,如今所傳,盡在《莊子·天下》篇中。原文是:

惠施……厤物之意(《釋文》曰,厤古歷字,……分別歷說之)。曰:

(一)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二)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孫詒讓曰:卑與比通,《廣雅·釋詁》曰:比,近也)。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六)南方無窮而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也。

(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十)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三、十事的解說   這十事的解說,自古以來,也不知共有多少種。依我個人的意思看來,這十事只是「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一個大主義。前九條是九種辯證,後一條是全篇的斷案。前九條可略依章太炎《明見》篇,分為三組:

第一組,論一切「空間」的分割區別,都非實有。(1)(2)(3)(6)(7)(8)(9)

第二組,論一切「時間」的分割區別,都非實有。(1)(4)(7)

第三組,論一切同異都非絕對的。(5)

三組的斷案:「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第一,論「空間」一切分割區別都非實有。「空間」(Space)古人都叫做「宇」,《屍子》及《淮南子》注都說「上下四方」是宇。《經上》說:

宇,彌異所也。《經說》曰:宇蒙東西南北。(舊作「宇東西家南北。」王引之校刪家字,非也。家是蒙字之誤。蒙即蒙字。寫者不識,誤改寫家,又以其不可通,乃移下兩字,以成三字句耳)

「宇」與「所」有別。「東方」「西南角」「這裡」「那裡」都是「所」。「所」只是「宇」的一部分。彌滿上下四方,總名為「宇」。故說「宇蒙東西南北」。宇是無窮無極,沒有間斷,不可分析的。所以惠施說:「其大無外,謂之大一。」此是「宇」的總體。但是平常人都把「宇」分成種種單位,如東方、西方、一分、一厘、一毫、一忽之類,故惠施又說:「其小無內,謂之小一。」這是「所」,都是「宇」的一部分。其實分到極小的單位(小一)。還只是這個「宇」。所以惠施又說:「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分割「空間」到了一線,線又割成點,是「無厚不可積」了,卻還是這「其大無外」的「宇」的一部分。所以那「無厚不可積」的和那「其大千里」的,只是一物,只是那無窮無極,不可割斷的「空間」。

《墨辯》又說:

宇或徙(或即域宇)。《經說》曰:宇,南北在旦,有(同又)在莫。宇徙久。

或,過名也。說在實。《經說》曰:或,知是之非此也,有(同又)知是之不在此也,然而謂此「南北」。過而以已為然。始也謂此「南方」,故今也謂此「南方」。

這兩段說「宇」是動移不歇的。《經上》說:「動,或徙也。」域徙為動,故「宇或徙」是說地動。我們依著指南針定南北東西,卻不知道「空間」是時刻移動的。早晨的南北,已不是晚間的南北了。我們卻只叫他做「南北」,這實是「過而以已為然」,不過是為實際上的便利,其實都不是客觀的實在區別。

當時的學者,不但知道地是動的,並且知道地是圓的。如《周髀算經》(此是晚周的書,不是周初的書)說:「日運行處極北,北方日中,南方夜半。日在極東,東方日中,西方夜半。日在極南,南方日中,北方夜半。日在極西,西方日中,東方夜半。」這雖說日動而地不動,但似含有地圓的道理。又如《大戴禮記·天員》篇(此篇不是曾子的書,當是秦漢人造出來的),辯「天圓地方」之說,說:「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掩也。」這分明是說地圓的。

惠施論空間,似乎含有地圓和地動的道理,如說:「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燕在北,越在南。因為地是圓的,所以無論哪一點,無論是北國之北,南國之南,都可說是中央。又說:「南方無窮而有窮。」因為地圓,所以南方可以說有窮,可以說無窮。南方無窮,是地的真形;南方有窮,是實際上的假定。又如「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更明顯了。地圓旋轉,故上面有天,下面還有天;上面有澤,下面還有山。又如「今日適越而昔來」,即是《周髀算經》所說「東方日中,西方夜半;西方日中,東方夜半」的道理。我今天晚上到越,在四川西部的人便要說我「昨天」到越了。

如此看來,可見一切空間的區別,都不過是我們為實際上的便利起的種種區別,其實都不是實有的區別,認真說來,只有一個無窮無極不可分斷的「宇」。那「連環可解也」一條,也是此理。《戰國策》記秦王把一套玉連環送與齊國的君王后請他解開,君王后用鐵錘一敲,連環都碎了,叫人答覆秦王說連環已解了。這種解連環的方法,很有哲學的意義。所以連環解與不解,與「南方無窮而有窮」同一意思。

以上說「空間」一切區別完了。

第二,論「時間」一切分割區別都非實有。「時間」(Time)古人或叫做「宙」,或叫做「久」。《屍子》與《淮南子》注都說「古往今來」是「宙」。《經上》說:

久,彌異時也。《經說》曰:久,合古今旦莫(舊作「今久古今且莫」,王引之改且為旦,又刪上今字。適按今字是合字或集字之誤。寫者誤以為今字,又移於上,成三字句耳。今校正)。

「久」是「時」的總名。一時、一刻、千年、一剎那,是時。彌滿「古今旦莫」,「古往今來」,總名為「久」。久也是無窮無極不可割斷的,故也可說「其大無外,謂之大一;其小無內,謂之小一。」大一是古往今來的「久」,小一是極小單位的「時」。無論把時間分割成怎樣小的「小一」,還只是那無窮無極不可分割的時間。所以一切時間的分割,只是實際上應用的區別,並非實有。惠施說:「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才見日中,已是日斜;剛是現在,已成過去。即有上壽的人,千年的樹,比起那無窮的「久」,與「方中方睨」的日光有何分別?竟可說「方生方死」了。「今日適越而昔來」,雖關於「空間」,也關於「時間」。東方夜半,西方日中;今日適越,在西方人說來,便成昨日。凡此都可見一切時分,都由人定,並非實有。

第三,論一切同異都非絕對的。科學方法最重有無同異。一切科學的分類(如植物學與動物學的分類),都以同異為標準。例如植物的分類:

但是這樣區別,都不過是為實際上的便利起見,其實都不是絕對的區別。惠施說:「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例如松與柏是「大同」,松與薔薇花是「小同」,這都是「小同異」。一切科學的分類,只是這種「小同異」。從哲學一方面看來,便是惠施所說「萬物畢同畢異」。怎麼說「萬物畢異」呢?原來萬物各有一個「自相」,例如一個胎裡生不出兩個完全同樣的弟兄;一根樹上生不出兩朵完全一樣的花;一朵花上找不出兩個完全同樣的花瓣;一個模子裡鑄不出兩個完全同樣的銅錢。這便是萬物的「自相」。《墨辯》說:「二必異,二也。」這個「二性」便是「自相」。有自相所以「萬物畢異」。但是萬物雖各有「自相」,卻又都有一些「共相」。例如男女雖有別,卻同是人;人與禽獸雖有別,卻同是動物;動物與植物雖有別,卻同是生物……這便是萬物的「共相」。有共相,故萬物可說「畢同」。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可見一切同異都不是絕對的區別。

結論  惠施說一切空間時間的分割區別,都非實有;一切同異,都非絕對。故下一斷語道:「天地一體也。」天地一體即是後來莊子所說: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

因為「天地一體」,故「泛愛萬物」。

「泛愛萬物」,即是極端的兼愛主義。墨子的兼愛主義,我已說過,是根據於「天志」的。墨家的「宗教的兼愛主義」,到了後代,思想發達了,宗教的迷信便衰弱了,所以兼愛主義的根據也不能不隨著改變。惠施是一個科學的哲學家,他曾做「萬物說」,說明「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所以他的兼愛主義別有科學——哲學的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