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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時代的思潮(詩人時代)

上章所講三個世紀的時勢:政治那樣黑暗,社會那樣紛亂,貧富那樣不均,民生那樣痛苦。有了這種時勢,自然會生出種種思想的反動。從前第八世紀到前第七世紀,這兩百年的思潮,除了一部《詩經》,別無可考。我們可叫它做詩人時代(三百篇中以《株林》一篇為最後。《株林》大概作於陳靈公末年)。

這時代的思想,大概可分幾派:

第一,憂時派。

(例)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憂心如惔,不敢戲談。國既卒斬,何用不監?(《節南山》)

憂心惸惸,念我無祿。民之無辜,並其臣僕。哀我人斯,於何從祿!瞻烏爰止,於誰之屋?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視天夢夢。既克有定,靡人弗勝。有皇上帝,伊誰雲增!(《正月》)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黍離》)

園有桃,其實之淆。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園有桃》)

第二,厭世派。憂時愛國,卻又無可如何,便有些人變成了厭世派。

(例)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兔爰》)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隰有萇楚》)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苕之華》)

第三,樂天安命派。有些人到了沒法想的時候,只好自推自解,以為天命如此,無可如何,只好知足安命罷。

(例)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矣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北門》)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娶妻,必宋之子?(《衡門》)

第四,縱慾自恣派。有些人抱了厭世主義,看看時事不可為了,不如「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罷。

(例)蘀兮蘀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蘀兮》,倡字一頓)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蟋蟀》)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山有樞》)

第五,憤世派(激烈派)。有些人對著黑暗的時局、腐敗的社會,卻不肯低頭下心的忍受。他們受了冤屈,定要作不平之鳴的。

(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偃息在床,或不已於行。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北山》)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伐檀》)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

這幾派大約可以代表前七、八世紀的思潮了。請看這些思潮,沒有一派不是消極的。到了《伐檀》和《碩鼠》的詩人,已漸漸地有了一點勃勃的獨立精神。你看那《伐檀》的詩人,對於那時的「君子」,何等冷嘲熱罵!又看那《碩鼠》的詩人,氣憤極了,把國也不要了,去尋他自己的樂土樂園。到了這時代,思想界中已下了革命的種子了。這些革命種子發生出來,便成了老子孔子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