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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

大凡一種學說,決不是劈空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如果能仔細研究,定可尋出那種學說有許多前因,有許多後果。譬如一篇文章,那種學說不過是中間的一段。這一段定不是來無蹤影,去無痕跡的。定然有個承上起下,承前接後的關係。要不懂他的前因,便不能懂得他的真意義。要不懂他的後果,便不能明白他在歷史上的位置。這個前因,所含不止一事。第一是那時代政治社會的狀態,第二是那時代的思想潮流。這兩種前因、時勢和思潮,很難分別。因為這兩事又是互相為因果的。有時是先有那時勢,才生出那思潮來;有了那種思潮,時勢受了思潮的影響,一定有大變動。所以時勢生思潮,思潮又生時勢,時勢又生新思潮。所以這學術史上尋因求果的研究,是很不容易的。我們現在要講哲學史,不可不先研究哲學發生時代的時勢和那時勢所發生的種種思潮。

中國古代哲學大家,獨有孔子一人的生年死年,是我們所曉得的。孔子生於周靈王二十一年,當西曆紀元前551年,死於周敬王四十一年,當西曆前479年。孔子曾見過老子,老子比孔子至多不過大二十歲,大約生於周靈王的初年,當西曆前570年左右。中國哲學到了老子孔子的時候,才可當得「哲學」兩個字。我們可把老子孔子以前的二三百年,當作中國哲學的懷胎時代。為便利起見,我們可用西曆來記算如下:

前八世紀(周宣王二十八年到東周桓王二十年,西曆紀元前800年到700年)

前七世紀(周桓王二十年到周定王七年,西曆前700年到600年)

前六世紀(周定王七年到周敬王二十年,西曆前600年到500年)

這三百年可算得一個三百年的長期戰爭。一方面是北方戎狄的擾亂(宣王時,常與 狁開戰。幽王時,戎禍最烈。犬戎殺幽王,在西曆前771年。後來周室竟東遷以避戎禍。狄滅衛,殺懿公,在前660年),一方面是南方楚、吳諸國的勃興(楚稱王在前704年,吳稱王在前585年)。中原的一方面,這三百年之中,那一年沒有戰爭侵伐的事。周初許多諸侯,早已漸漸的被十幾個強國吞併去了。東遷的時候,晉、鄭、魯最強。後來魯、鄭衰了,便到了「五霸」時代。到了春秋的下半段,便成了晉楚爭霸的時代了。

這三個世紀中間,也不知滅了多少國,破了多少家,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只可惜那時代的政治和社會的情形,已無從詳細查考了。我們如今參考《詩經》《國語》《左傳》幾部書,仔細研究起來,覺得那時代的時勢,大概有這幾種情形:

第一,這長期的戰爭,鬧得國中的百姓死亡喪亂,流離失所,痛苦不堪。如《詩經》所說:

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唐風·鴇羽》)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陟岵》)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小雅·采薇》,參看《出車》《杕杜》)。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小雅·何草不黃》)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王風·中谷有蓷》)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兔爰》)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苕之華》)

讀了這幾篇詩,可以想見那時的百姓受的痛苦了。

第二,那時諸侯互相侵略,滅國破家不計其數。古代封建制度的種種社會階級,都漸漸的消滅了。就是那些不曾消滅的階級,也漸漸的可以互相交通了。

古代封建制度的社會,最重階級。《左傳》昭十年(此處應為「昭七年」,編者注),芋尹無宇曰:「天之經略,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內,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誰非君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僕臣台。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古代社會的階級,約有五等:

一、王(天子)

二、諸侯(公、侯、伯、子、男)

三、大夫

四、士

五、庶人(皂、輿、隸、僚、僕、台)

到了這時代,諸侯也可稱王了。大夫有時比諸侯還有權勢了(如魯之三家,晉之六卿。到了後來,三家分晉,田氏代齊,更不用說了),亡國的諸侯卿大夫,有時連奴隸都比不上。《國風》上說的: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邶風·式微》)

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兮,褒如充耳!(《邶風·旄丘》)

可以想見當時亡國君臣的苦處了。《國風》又說:

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羆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試。(《小雅·大東》)

可以想見當時下等社會的人,也往往有些「暴發戶」,往往會爬到社會的上層去。再看《論語》上說的公叔文子和他的家臣大夫僎同升諸公。又看《春秋》時,販牛的甯戚,賣作奴隸的百里奚,鄭國商人弦高,都能跳上政治舞台,建功立業。可見當時的社會階級,早已不如從前的嚴緊了。

第三,封建時代的階級雖然漸漸消滅了,卻新添了一種生計上的階級。那時社會漸漸成了一個貧富很不平均的社會。富貴的太富貴了,貧苦的太貧苦了。

《國風》上所寫貧苦人家的情形,不止一處(參觀上文第一條)。內中寫那貧富太不平均的,也不止一處。如:

小東大東,杼柚其空。糾糾葛屨,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來,使我心疚。(《小雅·大東》)

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維是褊心,是以為刺。(《魏風·葛屨》)

這兩篇竟像英國虎德(Thmoas Hood)的《縫衣歌》的節本。寫的是那時代的資本家僱用女工,把那「摻摻女子」的血汗工夫,來做他們發財的門徑。葛屨本是夏天穿的,如今這些窮工人到了下霜下雪的時候,也還穿著葛屨。怪不得那些慈悲的詩人忍不過要痛罵了。又如:

彼有旨酒,又有嘉餚。洽比其鄰,昏姻孔雲。念我獨兮,憂心殷殷!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獨!(《小雅·正月》)

這也是說貧富不平均的。更動人的,是下面的一篇: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魏風·伐檀》)

這竟是近時社會黨攻擊資本家不該安享別人辛苦得來的利益的話了!

第四,那時的政治除了幾國之外,大概都是很黑暗、很腐敗的王朝的政治。我們讀《小雅》的《節南山》《正月》《十月之交》《雨無正》幾篇詩,也可以想見了。其他各國的政治內幕,我們也可想見一二。例如:《邶風·北門》《齊風·南山·敝笱·載驅》《檜風·匪風》《鄘風·鶉之奔奔》《秦風·黃鳥》《曹風·候人》《王風·兔愛》《陳風·株林》寫得最明白的,莫如:

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說之。(《大雅·瞻卬》)

最痛快的,莫如: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

又如: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小雅·四月》)

這首詩寫虐政之不可逃,更可憐了。還不如:

魚在於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炤。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正月》)

這詩說即使人都變做魚,也沒有樂趣的。這時的政治,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四種現象:一、戰禍連年,百姓痛苦;二、社會階級漸漸消滅;三、生計現象貧富不均;四、政治黑暗,百姓愁怨。這四種現狀,大約可以算得那時代的大概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