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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確立科學與民主,必須徹底批判中國的傳統思想

一、歷史的重擔

科學與民主,是舶來品。中國的傳統思想,沒有產生出科學與民主。如果探索一下中國文化的淵源與根據,也可以斷定,中國產生不出科學與民主來。不僅如此,直到現在,中國的傳統思想還是中國人身上的歷史重擔。現在人們提倡讀點歷史,似乎更著重讀中國史。而且古代文物成為悠久文明的證據和誇耀,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這種「讀史」,其意圖在於仰仗我們祖先的光榮歷史來窒息科學與民主。所以批判中國傳統思想,是發展科學與民主所十分必須的。

二、希臘思想是工商業城邦文化的產物

當代西方人(例如肯尼迪、羅素、費正清)都承認,西方文明是希臘羅馬文明。分析它的成分,有希臘思想、羅馬法和日耳曼人的騎士精神。要歷數它的演化變遷,那是頭緒紛繁的。不過這三者之中,希臘思想是基本的。

希臘思想,有「格物」的方面。開始,是類似中國的五行陰陽那一套,然而它不限於本體論的玄妙的設想,它還對我們周圍的事物作實事求是的分類,研究世界事物形成的原因,試圖為它們規定一些根本的範疇。迄今為止,植物分類學、動物分類學,還原套原樣地是亞里士多德那一套,從這裡發展出了邏輯學。

希臘思想,有數理神秘主義。畢達哥拉斯發現勾股定律,舉行了百牛大祭。他也跟中國的道士們那樣,崇奉「河圖洛書」的數理,以為那是蘊含了宇宙的秘密的。然而他們並不滿足少數幾個數學定理和命題,卻力圖構成一個完整的邏輯推理體系。歐幾里德的幾何,直到近代初期,還是古典教育的主要組成部分。斯大林還說過幾何學,因為他在中學受過古典教育。

希臘思想,是有教養的貴族靜觀世界為之出神的體系,它確實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形而上學。然而它「格物」,它有一種窮根究底的笨拙戇態,它是從希臘工商業城邦的手藝匠師對客觀事物的「變革」過程中精煉出來的。它不是王家文化,它不是道德誡命。它以笨人的窮根究底的精神,企圖從日常生活中找出一條理解宇宙秘密的道路出來。它的這種特徵,後來確實被基督教吸收來成為它的教義的一部分;而基督教也因此而成為一種既窒息科學也撫育科學的宗教。

希臘思想是貴族思想,然而不是王家思想。產生這種思想的或加上上層平民,至少奴隸是無份的。

希臘思想的神秘主義部分,被哲學史上的唯理主義所繼承。唯理主義者往往是大科學家,例如發明解析幾何的笛卡兒。牛頓發現力學三定律,動機還是為了要證明上帝哩(那有名的最初的一推)。

F·培根本人是一個不道德的人(他賣友求榮,自己因受賄被黜)。然而他痛斥希臘思想的靜觀出神主義是不關心人類的幸福,痛斥亞里士多德的不道德。他提倡對一切變革事物的實踐作系統的研究,把那種知識條理化——一句話,他提倡實驗,他提倡歸納法,他提倡打破迷信和偶像崇拜。英國的皇家學會,就是在他的思想影響下搞起來的。近代科學思想的鼻祖是培根。說來奇怪,中國人痛斥的杜威,實實在在是培根的「實踐論」的繼承者。他的書,誠然不同於培根,不過差別只在於論證和資料現代化了,就其基本思想而論,和培根幾乎毫無二致。可惜,因為胡適把他糟蹋了(說什麼真理是一個天真未鑿的姑娘,你愛把它打扮成怎樣就怎樣等等)。所以,我寫這份東西的時候,還不敢稱實際上是實踐論者的工具主義為實用主義。

工具主義就是多元主義。它和希臘的靜觀出神主義不一樣的地方是,它更是民主的。然而僅就這一點而論,它也是從希臘思想的根子上萌發出來的。

三、中國文化的淵源,並非和工商業無關,然而它是史官文化

中國文化的淵源,並非和工商業無關。據現在的史料,我們的文化史上溯到商代。「商」就是因為王亥服牛乘馬經商。地下發掘,證明商的都城是手工業中心。真的,超脫蒙昧時代的文化,不得不和生產工具、交通工具(「殷之輅」)、武器的生產有關;而現在的一切文物展覽中的珍品,又莫非手工業的產品。牧羊種地的人,可以處在蒙昧狀態之下,而商人眼界開闊,手工業者聚居的地方,也就是巫覡、宗教、文字的老家。

可是中國是個大陸,不像希臘城邦那樣,是商業、航海、殖民的人們的居住中心。大陸上的「百工」和文化,勢必成為一個王朝權力的依據。王朝掌握了文化和工藝,它就可以傳播聲教,可以對外征服。可是這樣一來,工藝、文化就永遠服從於政治權威,「思想」的主題就是政治權威,「格物」就永遠登不上台盤了。甚至這在西方也並非沒有先例。當希臘的燦爛文化被亞歷山大掌握起來成為征服工具以後,亞歷山大及其繼承者的帝國就不再在文化上具有什麼創造性。當東羅馬帝國被亞歷山大時代的希臘精神(其實是希臘知識和東方專制主義的混合品)所浸透以後,拜占庭帝國就成了馬克思所說的沒落帝國了。

商代的王家文化,一直以其基本形態延續下來,這也就是範文瀾所盛讚的「史官文化」。史官文化誠然是發達成型於周代,周代在中國歷史上確實也起了極其偉大的作用。下面是我的無根據的猜測之辭,雖與主題關係間接一些,對於史官文化的形成也許可以別進一解。

我猜測,商王室在文化和工藝上,多少採取了一些「保密」「獨佔」的態度。雖然周在西方的壯大,顯然是繼承了、或者竊取了商王朝所獨佔的文化和工藝。周在文化和工藝上採取廣為傳播的政策,而不著重於保密和獨佔。文王時代,「四伐」而仁義播於天下,三分天下有其二,我不信仁義有這樣大的力量。然而文王時代勢力甚至於達到江漢,征伐又只有四次,「秘密」所在,我認為就是傳播文化和工藝於落後的部落。所以武王伐紂,從征的小民族有八個。滅紂以後,又廣事分封(史籍上未見夏、商有分封的傳說);王朝本身,只保留一個「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是從文化的王朝獨佔,到等級制的文化傳播。當然,傳播文化,也是帶了刀劍去的。

春秋時代,王朝也好,諸侯國也好,「百工」食官。郭沫若釋為奴隸制,其實是生搬硬套。百工是王朝和諸侯國家威力所直接依靠的(例如:戰車、武器就是百工生產的),怎麼能夠由奴隸來幹?工尹在楚是略次於令尹(宰相)的大官,難道只是奴隸頭兒?秘密所在,就是王權要依靠百工,猶如文化必須是史官文化一樣。

範文瀾對史官文化歌頌備至。但是,龔自珍雖然沒有創造史官文化的名稱,卻對史官文化作了極好的解釋:

有天下,更正朔,與天下相見,謂之王。佐王者,謂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載之文字,謂之法,即謂之書,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天下聽從其言語,稱為本朝、奉租稅焉者,謂之民。民之識立法之意者,謂之士。士能推闡本朝之法意以相誡語者,謂之師儒。王之子孫大宗繼為王者,謂之後王。後王之世之聽言語奉租稅者,謂之後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與以有成者,謂之治,謂之道。若士、若師儒,法則先王、先塚宰之書以相講究者,謂之學。(1)

你看,描寫得多好?於此可見,李斯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是史官文化的內在的邏輯結論,儒者埋怨它是沒有理由的。

於是,「君天也,天不可逃也」就算是注定了。知識分子不滿意這一套,只好像賈寶玉那樣當和尚去。你不要以為這是小說的描寫,明代思想家如李卓吾,不是因為失戀,而是實在不甘心這一套桎梏,晚年入空門,獄中死前留語還自稱老衲。在西方,政治的權威不是至上的權威,思想家出在「和尚」中的不少,不過那種「和尚」是研究科學、寫哲學著作的「和尚」。入了空門,精研幾何、邏輯、天文,皇帝老子也管不著。中國,除了倫常禮教,沒有學問,專心知識,探究宇宙秘密不是出路,要逃避王權,只好走老莊禪佛一路。所以,明末傳教士帶來《聖經》《名理探》(亞里士多德的《範疇篇》)、《幾何原本》和曆法的時候,徐光啟皈依了基督教。可惜傳統的重壓太深,徐光啟不為人們理解,而顧炎武等人還逃不出宋明理學的窠臼,悲夫!

四、中國思想是貧乏的

中國思想只有道德訓條。中國沒有邏輯學,沒有哲學。有《周髀算經》,然而登不上台盤。猶如中國有許多好工藝,卻發展不到精密科學一樣。中國沒有唯理主義。範文瀾痛詆宗教,他不知道,與基督教伴生在一起的有唯理主義,這是宗教精神。固然窒息科學,也培育了科學。中國有不成系統的經驗主義,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技藝傳統,這成不了「主義」,只成了傳統的因襲。中國有原始的辯證法,然而中國人太聰明,懶得窮根究底,所以發展不出什麼有系統的辯證法來——何況,辯證法還必須要有真正的宗教精神才發展得出來,黑格爾可以為證。

也許沒有宗教精神確也有好處,因為科學與民主更易被接受。然而,政治權威的平民化,卻不比驅逐宗教精神更容易。

1973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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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龔自珍:《乙丙之際著議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