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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海上文明

一、關於羅馬史,或者說一般的西方史,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它和希臘、迦太基一樣是外來的海上文明,而不是當地土著的文明。西方史,整個說來,是外來的海上文明作為「模子」,強迫同化當地的土著(伊卑利亞、凱爾特—高盧、維蘭諾瓦等等)而形成。羅馬與拉丁,是當地土著同化於海上文明形成的一種混合文明,它兼備兩者之長,成了征服整個地中海世界的中心力量。

希臘文明淵源於克里特文明,這是埃及文明跨海過去的(約公元前3000—前2000年),經過一再的海上遷移,形成了海上文明的希臘文明。

迦太基是從西頓、推羅(今黎巴嫩境內)向西殖民形成的。這支殖民隊伍向外移殖最晚,已在公元前8世紀前後,是亞述帝國征服敘利亞、西頓、推羅,不再有陸上擴展與經商的可能之後被迫走海上這條路的。

另一支較早絕滅的海上文明是埃特魯利亞(Etruria,其時約在公元前1100年前後),它是從小亞細亞呂底亞西遷意大利半島北部形成的。

科瓦略夫(《古代羅馬史》作者)提到埃特魯利亞對羅馬的影響,但他對此承認得不夠。有些史家認為羅馬城乾脆是埃特魯利亞人建立的。由此,我推測,羅馬是土著拉丁人,在強烈的埃特魯利亞這一海上文明的影響下或領導下,按照海上文明的樣子「建起城來」,形成一個城邦,這樣開始了她的歷史的。以後,蒙受埃特魯利亞文明恩惠的羅馬人,忘恩負義地趕走了埃特魯利亞人,最後還征服了埃特魯利亞人。埃特魯利亞文明的滅絕(甚至到馬克思的時候,歷史家還不知道埃特魯利亞),還是羅馬人的業績呢。

羅馬人之所以能夠趕走埃特魯利亞人,還因為她處在埃特魯利亞文明和希臘文明的中間地帶。公元前8世紀,希臘人在羅馬南面今那不勒斯以北有一個強大的殖民城邦叫做庫梅(Kyme),那不勒斯也是希臘殖民城邦,原意是「新城」或「新城邦」。從庫梅、那不勒斯以南一直到西西里島,滿佈希臘殖民城邦。拉丁土著模仿海上文明的樣子建立起來城邦以後,開始和南面的更發達的希臘人勾搭,並且間接或直接依靠希臘人支持幹掉她的「恩主」,這樣她第一步挺起腰來了。這次革命,結果就是共和羅馬的建立。

二、我認為,從「建城」開始一個國家的歷史,是海上文明的特色。

海上文明者,從土生土長的地方飄洋過海移民到新地方去之謂也。這種移民,不同於遊牧民族的陸上遷移,它是經過一段並非與人斗而是與自然鬥爭的歷程,必須築城聚居,逐步擴大它的活動都不知道,移民要在那裡生存,必須築城聚居,逐步擴大它的活動與希臘城域。希臘城邦就是這麼起源的。

反之,非海上文明的文明,則是部族胞族形成集團,出現部族王,各部族王之間相互征伐,兼併,逐步擴大成為大王國和大帝國。

築城聚居的海上移民的城邦,一般是城邦而不是領土國家。政制,一開始幾乎無例外的是貴族政制,亦即元老院掌權,地位平等的公民組成公民大會參與政事。

部族王經過征戰形成的王國,一般是專制主政制——不僅中國、古波斯、埃及、巴比倫、印度,直到古代史上所發現的任何這樣的國家,包括西歐的高盧(高盧還打進過羅馬城,塔爾蘇斯(Taressus,在西班牙)、日耳曼等全部如此。所不同的是,部族王凡興起不久的專制色彩較少,王與「戰友」之間的關係還比較平等;部族王國歷史愈久,王愈衰弱,王權的尊嚴愈往上提,專制主義色彩愈濃厚,如此而已。

模範西歐文明的,在遠古恰好是三個海上文明。中世紀以後,西歐自己還興起一股海上文明,北歐人(Vikings and Normams),群島地形的歐洲也不能不這樣。西歐內陸的土著,如征服羅馬的日耳曼人,雖然是從森林裡出來,帶來許多大陸遊牧民族的風尚,但很快就融合在這個海上文明中去了——而且也帶進去了一些森林裡的新鮮的健康的因素,使得那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的希臘羅馬文明得以開始新的革命。

三、海上文明並不一定是商業文明,至少,一開始的時候,可以並非商業文明。歐洲歷史上,迦太基及其所屬諸城,一開始就是商站。因為西頓、推羅在向外移民以前久已從事海上商業。可是公元前1100年希臘人殖民於小亞細亞(即發生特洛伊戰爭那一次),雖然黑海商路的開通是其目的,英雄色彩卻遠多於謀利色彩。事實上,希臘諸海外殖民城邦一開始都以務農為主,到米利都發展成為商業城邦,以建立商站為目的而去「繁殖女兒城邦」,已經是比較晚的事情了。

遠古商業,基本上是珍奇商品的海上負販。為了這樣的商業而去建立一個新城邦,動力尚嫌不足。以希臘而論,海外移民更重要的動力是不甘心在國內當第二號或第十號的王子貴族,到海外去自立門戶。而在航海成為風氣的人民中間,每一個階層都有目的各不相同的冒險家。這些人,明知全搞商業是不行的,他們更現成的目的是尋求「新地」。農業是基礎,古代人是深知這一點的。所以,航海固然與商業聯在一起,航海也是為了新地。混江龍李俊出海首先要求地盤。有了地盤以後,當然買賣是要做的。

羅馬這個城邦,是土著在海上文明的埃特魯利亞和希臘的影響之下建立起來的,她以務農為主,然而政體不同於東方專制主義,其原因在於海上文明的城邦本身就多半以務農為主。這該不是什麼奇檉的事情了吧!

四、一切由大陸式的部族王發展而成的國家,全部沒有希臘、羅馬那種奴隸制。債務奴隸是有的,貴族家裡的家務奴隸是有的,但是「有奴隸市場的奴隸制」那是沒有的,這是希臘、羅馬這類海上文明的城邦的特色。

希臘羅馬這類海上文明的城邦,一開始,也全都沒有奴隸制。海上移民到新地方,長城聚居,選出元老掌理政事,而這些同舟共濟的移民,就是新國家的公民。新國家要分配土地給公民,公民們移民的目的本來就是為的土地。當地土著臣服於新國家的,不會成為奴隸。因為土著嘛,有臣服的,還有沒有臣服的,你把他們當牲畜,你在此地就不容易站住腳跟。不如讓他們自己種一片地,徵收他們一些貢賦和勞役,一句話,讓他們成為新國家的農奴階層。

新國家發達了,又來了第二批第三批移民了,於是或者第一批公民成了貴族,而新來者也取得公民資格。或者第一批公民成為貴族公民,新來者成為食客、依附者或者貧民,亦即非公民。

這些新國家要有奴隸,那是後來的事。最通常的奴隸是打仗的俘虜。可是國家懂得把俘虜當作奴隸也賣應在商業貨幣已經充分發展之後,否則的話,典型的奴隸制度還是發達不起來。這裡涉及殖民城邦的工商業化和貨幣化,這在希臘的小亞細亞諸城邦是八九世紀的事。而那裡出現奴隸制,則比這要晚得多。

五、埃及、巴比倫等所謂「東方」,沒有希臘羅馬的奴隸制,這一點馬克思是知道的,所以《政治經濟學批判批判序言》在古典的即奴隸制的(注意,馬克思用「古典的」一詞,指歷史的古典時代,即希臘盛期和共和羅馬時代,包括奴隸制和奴隸制還未發展起來的「公民城邦」時代)、封建的、資本主義的之外一定要加上一個亞細亞的。把馬克思的奴隸制擴大到「東方」,取消「亞細亞的」這個範疇,恩格斯做了一小部分工作,到斯大林就斬釘截鐵地不准談「亞細亞的」,於是對馬克思,亦即對歷史的強姦完成了。

馬克思本身也受了極大的時代限制。馬克思的古代史學,是上世紀60—70年代的水平,那時根本不知道有克里特文明、邁錫尼文明和埃特魯利亞文明,換句話說,除迦太基而外,歐洲另外兩個海上文明是不知道的。你現在翻翻《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和馬克思關於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錄,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來。他(恩格思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說的,都確實代表馬克思的意見)認為羅馬、雅典,都是「以民族方式結合在一起的土著」直接形成的國家。換句話說,把歷史滄桑,最後在海上文明影響之下形成的,迥異於部族國家的城邦,和易洛魁人那樣的前國家的部落聯盟等同起來,這真是天大的錯誤。要知道,從易洛魁人的部落聯盟,到埃及、巴比倫那樣從部族王基礎上成長的國家之間,相隔多少個歷史階段?!而埃及、巴比倫那樣的亞細亞國家,和海上文明的城邦走的又不是一條路,在其間畫上等號,真是誤盡蒼生。

這一點不能全怪馬克思(馬克思的目的論哲學當然還是有責任的),因為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史學上出現了一個考古學時代,把古代史的面貌徹底更新了。繆靈珠譯的《古希臘史》(塞爾格葉夫著)的開頭幾章,對此作過一番很過得去的交代。此書不難借到,實在很可一讀。

中國的歷史學家閉著眼睛跟斯大林走,現在讀郭沫若的《奴隸時代》、李亞農的《史論》,覺得他們實在可憐。

197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