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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講 形神之間

形神之辨是中國哲學的一大關鍵,也是中國美學的核心問題之一。

在中國哲學中,先秦時期易學中形上形下的道器之論、道家大象無形的思想以及這個時期對生命本身思考的哲學思想等,就已經觸及到形神問題的內核。形神問題是漢代哲學的主要問題之一,漢末以來出現的對形神問題的廣泛討論,形成了豐富的理論,直接影響到美學和藝術理論中形神問題的理論結構。中國美學中的形神思想在六朝時已經形成了比較成熟的形態,如以形寫神和傳神寫照理論的出現。唐宋以來,美學中重神輕形的思想愈加明晰,這也影響到藝術的發展。而明清以來的不似之似說,斟酌於形神之間,是形神理論在此一時期的新的發展。本講談幾個相關的問題。

一、以形寫神

形神是漢代哲學的核心問題之一。在魏晉玄學中,這一問題佔有重要地位,正如湯用彤說:「形神分殊,本玄學之立足點。」〔1〕形神是當時清談的重要辯題,關於神滅還是不滅,曾經引起長時間熱烈的爭論。但其作為一個哲學問題,並非在漢代才有,先秦諸子哲學中就已經被提出,當時有關人個體生命的哲學思考,是形神問題的邏輯起點。

《莊子》中將人的生命分為形和神兩個方面,《徐無鬼》說:「勞君之神與形。」《在宥》說:「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在形與神二者之間,神為主,形為輔。《在宥》有這樣的話:「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閉女外,多知為敗。」形何以能正,關鍵是對神的養煉。這裡主張養形護神,神將守形,形神相即不離。

中國人將形、神的產生歸之於地和天。神來自天,形來自地,神為陽,形為陰,陰陽相合而為人。如《淮南子》所說的:「夫精神者,所受於天也;而形體者,所稟於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背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元王逵《蠡海集》「氣候類」說:「天賦氣,氣之質無性情,雨露霜雪,無性情者也,地賦形,形之質有性而無情,草木土石,無情者也。天地交則氣形具,氣形具則性情備焉。」天賦之以神,地賦之以形,天地交而人形神具。神為元創力,形為化成力。神為主宰,形為輔成。地,是一個可見的世界;天,是一個不可見的世界。地之有形,天微茫而難形。在這有形的世界背後,有一種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控制著世界。無象為象之主,無象為象之祖。

從人的生命構成看,神是人生命的決定性因素,而擴之於世界也是如此。老莊哲學關於有無的學說,其實是和形神問題密切相關的。《莊子·天地篇》中有一個故事,說是黃帝遊山,有一天游到赤水的北邊,從那裡登上崑崙山,向南一望,感到心情很舒服。回來後,發現掉了一顆玄珠,就派手下官員「知」去尋找,沒有找到;後來又派官員「離朱」去找,也沒有找到。有個大臣叫「喫詬」,說話不清楚,讓他去找,他也沒有找到。最後他遣宮中秘使「像罔」去找,像罔卻找到了。黃帝說:「真奇怪!為什麼象罔能找到呢?」

知是知識,用知識邏輯的途徑尋求則不能得到;離朱傳說為黃帝時人,目力超人,能在百步之外看清針尖,這裡指外在的觀察,再好的眼睛也看不到。這些說明道不可以感官致詰。莊子有「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的話。喫詬,指語言,不言言,言無言,通過語言是無法追尋道的,故也不可得。像罔,也就是沒有形跡,只有他找到了玄珠,此意為「大象無象」。

這則寓言告訴我們,道不可形跡,不可以感官致詰,不可以理智追尋,不可以語言追求。道空寂虛茫,道是「像罔」——即無象。《齊物論》說:「是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有一個真實的主宰在,但又尋找不到它的一點跡象,它的確存在著,就在一切外在的生活中,只是見不到它的形狀罷了。大象而無象,無象的世界,是世界的本體,是決定象的世界意義的根本。用莊子的話說就是「有形者象」為「無形者而定矣」。在《莊子》中,在有形世界的背後存在著一個無形世界,這個無形世界是世界的決定者。人的體驗,就是披形入神,去把握那個無形者。

《淮南子》認為,神本形末,有形受制於無形,神是一切有形世界的控制力量。它說:「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悅;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也。」畫西施這樣的美女,畫得很漂亮,但並不能使人心生愛樂;畫孟賁這樣的傳說中的大力士,將身軀畫得很強大,但缺少令人敬畏的英武之氣。這樣的畫就沒有畫好。為什麼?就是缺少一個「君形者」——一個形的統治者,這個統治者,就是神。這是說畫,《淮南子》還說到音樂,《說林訓》說:一個樂工,「使但吹竿,使工厭竅,雖中節而不可聽,無其君形者也」。這個樂工吹竿吹得很熟,但是不好聽,就是缺少韻味,缺少神氣。《淮南子》的這些論述,在中國美學史上具有重要價值。

「傳神寫照」、「以形寫神」的觀點,是漢代以來哲學形神論在藝術上的落實。此為東晉畫家顧愷之提出,他用另外一套語彙表現了對「君形者」的重視。顧愷之是一位人物畫家,他的學說主要是針對人物畫的。他的形神理論以神為主導,由重視人物的眼神,進而重視人物的神靈、活力和氣質。他的創造性,在於超越形似,將藝術表現的對象引向幽深遠闊的生命世界。

謝安曾說,顧愷之的畫,自有人類以來,從沒有過,給予顧極高的評價。顧愷之的確是個有成就的人物畫家,從他傳世畫跡摹本《女史箴圖卷》、《列女仁智圖卷》、《洛神賦圖卷》、《斫琴圖卷》等中,就可看出他在人物畫方面的高深造詣。他的傳神理論據說來自他畫畫重人物眼神的實踐經驗。有記載說:「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世說新語·巧藝》)他認為畫人物,眼睛最關鍵,他的「傳神寫照」的意思是,人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以看出人物的精神氣質,看出人內心的微妙體驗,所以他要好好地琢磨。

《世說新語·巧藝》還記載了顧愷之另一個故事:「顧長康好寫人形,欲圖殷荊州,殷曰:我形惡,不煩耳。顧曰:明府正為眼爾。但明點童子,飛白拂其上,使如輕雲之蔽日。」他給殷州刺史殷仲堪畫人像,殷不同意,說他的眼睛中有個白點子,不好看。顧愷之說,這不打緊,我為您清晰地點出眸子,再用我擅長的飛白筆法,在眸子上輕輕地拂一下,就像太陽籠上一層淡淡的雲一樣,這樣豈不是更美。後面的話沒有了,我們可以想見,這位才子刺史一定同意了他的做法。

顧愷之強調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在人物的眼睛中,其實,顧愷之的意思是又不全在「阿堵」中。如《世說新語·巧藝》中記載:「顧長康畫謝幼輿在岩石裡。人問其所以,顧曰:謝云:『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此子宜置丘壑中。」

謝鯤,字幼輿,是一位才子,很小的時候就會彈琴,通老莊和《周易》。當時他為王敦所用,一次在拜見王敦時,席間有一位高人,是王澄,王澄聽謝鯤談吐高雅,簡直忘了王敦,就和謝鯤一直談下去,好像沒有王敦這個人。謝鯤的鄰家有個姑娘,姓高,貌若天仙,謝鯤想得到她,就去引逗她。這姑娘不喜歡他的輕佻,她當時正在織布,就將手上的梭子擲向他,打掉了他的兩個門牙。當時的人議論紛紛。謝鯤聽到後,很無所謂,他說:「牙掉了又有什麼打緊,也不影響我長嘯、唱歌。」其豁達至於如此。他當官的時候,也不大理政事,天天和阮孚、畢卓、王尼、阮放等人喝酒、清談,到山林中曠游。他到京都去,晉明帝在東宮接見他,當時有一位大臣叫庾亮,也有高名,晉明帝就問他:「現在人們都喜歡將你和庾亮相比,你覺得你們倆誰更勝一籌?」他說:「端坐在廟堂,一本正經,我不如庾亮。但要說起一丘一壑的山林樂趣,我自認為是勝過他的。」

謝鯤乃氣度不凡之輩,顧愷之認為,畫這樣有魅力的人應該將他放到山水之間去表現——「宜置於丘壑中」。這成為後世評人的一句重要用語,如果說某人應該放到山水之間,即意味著他情性高雅、風流倜儻。我們說「丘壑中人」、「有林下一種風流」,都是讚歎語。這和那些只能坐於高堂的正經八百的形式相比,更多了人的靈性,多了一些意味。在這裡,我們看到顧愷之的人物畫已經開始注意到人的風度境界的傳達,注意調度背景,為這樣的傳達服務。顧愷之畫謝鯤的畫不見了,趙子昂曾畫過一幅《謝幼輿丘壑圖》,今尚存,表現這一境界,畫得很有意思,是一副在山林中優遊的愉悅情狀。

顧愷之的思想經過唐代張彥遠的剔發,到了兩宋之時,成了流行的思想。北宋時期畫壇曾經討論畫的背景問題,當時主要討論的是花鳥畫,五代時宮廷花鳥畫家黃筌作畫,雖然很像,但卻像禽鳥的標本圖。所以有的畫家提出要畫出「水邊沙外之趣」,要將花鳥置於蘆汀葦岸、雪筠寒溪之中,畫出境界來。當時有一位畫家叫崔愨,善於畫敗荷雪雁、寒枝孤禽,很有意味。「水邊沙外」的境界,使他的作品超越了赫赫有名的黃筌。著名人物畫家李公麟也看到這一點。他有一次畫陶淵明的《歸去來兮圖》,這是一個老畫題。李公麟說我要畫,就要畫出陶的高遠意味,僅僅畫田園秋菊是不夠的,那樣顯得有些侷促,我要將他放到「臨清流處」,要以「水涓涓而長流,木欣欣而向榮」為他的背景。陶淵明是講求平淡的,但他畢竟不是一位農夫,他的心靈有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境界,要將這樣的境界表現出來。李公麟這一體會無疑是深刻的。花草的精神,山林的氣象,都為了表現人物心靈的氣象和境界。

〈元〉趙孟頫

謝幼輿丘壑圖

翳然林水,自有林下一種風流。

讓我們再回到顧愷之。有一則關於顧愷之的故事說:「顧長康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人問其故,顧曰: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看畫者尋之,定覺益三毛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裴楷是西晉的尚書郎,人稱裴令公,他和當時的另外一個人物王戎齊名,當時人說:「裴楷清通,王戎簡要」。阮籍不拘禮教,喜歡談玄遠的學問。他還是個純孝之人,母親去世時,他正在和人下圍棋,下棋的人請求停止,阮籍不許,說要跟他賭這一局。一局終了,他喝了二鬥酒,忽然大叫一聲,吐血數升。葬母之時,他吃了一頭蒸乳豬,又喝了二鬥酒,來到母親靈前,大聲叫道:「窮矣!」又長嘯一聲,再吐血數升。這時裴楷前往弔唁,阮籍散發坐在地上,毫無禮貌,喝醉了,眼睛直視他,裴楷弔唁畢,離去。有的人問裴楷:「大凡弔唁的禮節,喪主應該先哭,客人才行禮。阮籍既不哭,你倒哭起來了?」裴楷曰:「阮籍是方外之士,所以他不崇禮節。我是俗中之士,所以依禮而行。」時人歎為兩得。

顧愷之畫的就是這樣清通的人。他對阮籍的理解可謂深透。裴楷的像,創作者注意到其神情、氣度。裴楷本沒有鬍鬚,顧愷之無中生有地在他的臉上畫了很多鬍鬚,這樣便於表現其風神凜凜的氣度。顧愷之突出的就是這樣的「君形者」。

顧愷之說:「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顧愷之一生藝術的經驗,最後都凝聚在這兩句話中,值得我們重視。音樂家嵇康曾有詩云:「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顧愷之就是由此詩舉例,來談人物畫的特點的。畫「手揮五弦」,有具體動作,主要是形的描摹,而畫「目送歸鴻」,畫的是人物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透露的是人深衷的感受,這屬於神的方面,所以,比形就難得多。但顧愷之認為,作為一個優秀的畫家,不能停留在形的描摹上,必須上升到神,以神統形。這個「神」,不僅是活的,神氣活現的,更重要的是有一種高遠的生命境界。所以,顧愷之的以形傳神說根本不能理解為將畫畫得生動,而是要畫出人的氣度風神。他的理論應和著魏晉清談的思想,也適應著當時人物品藻的發展。

顧愷之「傳神寫照」的「神」的基本含義是眼神,西方繪畫史上也有對眼神的強調。比顧愷之早一百多年的古羅馬思想家普洛提諾曾經說過:「肖像畫家尤其需要抓住眼神,因為心靈在眼神中顯露的比在身體的形態上顯露的要多。」達·芬奇也說:「眼睛是心靈的通道。」但是,顧愷之雖然注意人的眸子的傳達力,注意目送歸鴻中所包含的深沉挑戰,然而其「傳神」是以「神」傳「神」,以人物的眼神(包括其他點醒畫面的特殊處理)表現人物心靈之「神」,表現人的精神氣質,人的性格特點,人超越於形似的神韻。這和長康之前蔣濟論眸子以明言不盡意之旨,同一機杼。正因如此,顧愷之無論多麼關心人物眼神(或其他重要點的處理),這也都是「筌」,都是工具,之所以「目送歸鴻難」,最難處不在外表,而在此時的驚鴻一瞥負載了太多的內涵,那種瀟灑飄逸、從容縱肆的宇宙擔當,都貯積在這一瞥中。所以,顧愷之重視的不是人物的眼神,而是繪畫的形象結構中所傳達的精神意涵。正像他在評《嵇興》一畫時說「如其人」,這個「如其人」才是他的最高追求。他的神,就是人物的器宇,人物的心靈境界,人物的氣象。他要把作為人的生命體的控制者畫出來,他要畫出《淮南子》中所說的那個「君形者」。「君形者」在這裡被賦予了新的內涵。

在顧愷之時代,玄學重玄遠的意韻,人物品藻也特別看中風度氣質。如九方皋相馬,略其玄黃而重其雋逸。顧愷之的理論受到這一哲學的直接影響。在時代風氣的影響下,顧愷之傳神之「神」,側重指對人物精神世界的傳達。如他評《伏羲神農》圖:「雖不似今世人,有奇骨而兼美好;神屬冥芒,居然有一得之想。」在微茫的眼神中,表現了素樸的道的冥想,顯現出高古之態。評《北風》圖:「美麗之形,尺寸之制,陰陽之數,纖妙之跡,世所並貴。神儀在心而手稱其目者,玄賞則不待喻。」《詩經·周南·北風》一詩主要內容是寫在一個寒風凜冽、大雪飄飄的天氣裡,二人攜手同行,所謂「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借此傳達豐富的思想感情。畫的形跡制數的外在特徵很完滿,更重要的是這畫傳達人物心靈難以言傳的微妙感受,所以獲得顧愷之的好評。這和曹植在《畫贊序》中僅僅從載道的角度談繪畫相比,顯然向前推進了。

因要表達人物精神世界這一終極目的,顧愷之在畫面的處理上將生動活潑的韻致提到了崇高位置。潘天壽先生說:「顧氏所謂神者何哉?即吾人生存於宇宙間所具有之生生活力也。以形寫神,即所表達出對像內在生生活力之狀態而已。」顧愷之在評畫時很推崇這種生生活力。如他評畫重「畫勢」,評《壯士》圖說:「有奔騰大勢,恨不盡激揚之態。」評《三馬》說:「雋骨天奇,其騰罩如躡虛空,於馬勢盡善也。」評《七佛及夏殷與大列女》圖說:「二皆衛協手傳,而有情勢。」

顧愷之「傳神寫照」說主要是針對人物畫而言的。唐代以後,這一理論影響又從人物畫擴展到其他畫科中,並從繪畫理論中逸出,對整個中國藝術理論產生影響,形成了中國美學中豐富的形神理論。

當顧愷之以其「以形寫神」、「傳神寫照」理論享譽畫壇之時,在書法理論界也出現了關於形與神關係的討論。書法是一抽像藝術,今人評書有云:無聲而具音樂之和諧,無色而具繪畫之燦爛。唐張懷瓘說書法是「無聲之音,無形之相」,表達的就是這一意思。

中國人對漢字有強烈的崇拜心理,舊時中國的「敬惜字紙」風尚,就是一例。傳說蒼頡造字,長著四隻眼睛,所謂四目侈侈,比常人多了兩隻,這是用來洞穿天地的。他造出了漢字,天雨粟,鬼夜哭,感動不已。這個傳說中所透露的就是對漢字的崇拜心理。而書法中也有這種故神其說的風習。傳東漢書法家蔡邕在嵩山學書,一天他在一屋中靜坐,那是一個夜晚,他似睡非睡,朦朧之中看到一人,長得非常奇怪,那人授給他一本書,書為《九勢》,對他說書道之秘盡在於此,說完就消失了。他的女兒蔡文姬說,他的父親寫八分書的時候,有神授與筆法,筆法唯有兩字,一曰疾,二曰澀,由此悟出了書法的奧秘。王羲之作《筆論》,傳與子孫,誡之莫使人知,「天將啟之,人能秘之」,也凸顯其神秘性。有關漢字乃至書法的神秘特性的傳說,更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書法美學中一個堅定的思想,即書法不是簡單的形式藝術,其中藏著天地之精神、宇宙之奧秘。如元代一位書法理論家鄭杓所說的:「至哉,聖人之造書也,其得天地之用乎,盈虛消長之理,奇雄雅異之觀,靜而思之,漠然無朕,散而觀之,萬物紛錯,書之義大矣哉。」〔2〕對待這樣的藝術,只有悉心去體悟,在神超形越中追求其高致。

作為體現中國藝術的代表形式,書法斟酌於形神之間,徘徊於有無之中。鍾繇曾說:「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這位被論者以「飛鴻戲海,舞鶴游天」激賞的書法家,所說的這句話,真是勘破鴻濛之語。書法家以一管筆,界破虛空,界破這個世界,流出一段生命的悠長。超越形相,追求形式之外的韻味,成為書法藝術的根本特點。

東晉王羲之從他的尚意美學思想出發,提出了書道重「風神」的思想。南朝齊王僧虔提出「神彩」說,並將其與「形質」作為一對書學範疇。他說:「書之妙道,神彩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形質」與「神彩」,即顧愷之所說的形與神。在這裡同樣突出了「君形者」的思想,在形神二者之間,神彩高於形質,缺乏神彩,則無活趣韻味。但神彩與形質又密不可分,形質是神彩的基礎,神彩是由形質中產生的,是對形質的超越,無形質則無神彩。

後代論書者多重神彩。李世民在著名的《指意》中提出「夫字以神為精魄」的觀點。唐張懷瓘指出:「有風神骨氣者居上,研美功用者居下。」重神者為上,重形者為下,以形寫神,神君於形,這樣的思想與傳統的形神論觀點是一致的。他說:「深識書者,惟觀神彩,不見字形。」便將重視神彩作為書道的不言之秘。他認為,書法的神彩不是技巧可以得到,而必須用心體悟,心中悟到方是有,不悟之人,墨池染黑也不得其門。書法在他看來,是一奇特的藝術,是無形之相、無音之聲,必須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才能獲取。他的書論的道家傾向很明顯。這樣的體悟必須是面對真實世界,面對生命本身。所謂「資運動於風神,頤浩然於潤色」就是就此而言的。尚法的唐人對「神」普遍重視,法度沒有淹沒神彩,神彩作為書道命脈的地位沒有被動搖。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得「書之神」。孫過庭《書譜》也提出「凜之以風神」。凡此皆可見當時的審美傾向性。姜白石《續書譜》將風神作為書法追求的最高目標,它認為:「若風神蕭散,下筆便當過人。」形質是次要的,沒有風神,書法的形式再好也是不夠的;而要使書法具有風神,是很難達到的。

而孫過庭在《書譜》中提出的「形質」和「情性」相配合的觀點,其實就是形神相參的另外一種表述。他說:「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情性」和「形質」為一對範疇,這是講正書的。清包世臣對此有很好的解釋:「書之形質如人之五官四體,書之情性如人之作止語默」。情性就是書法這一生命體的生命根源,是其凜凜風神。孫過庭所謂真之情性在使轉、草之情性在點畫,是說真書之點畫確定形式構架,而其妙韻在使轉的起伏變化中。而草勢反之,草書飛動流轉、環轉不息,惟其點畫處見沉穩,見無垂不縮無往不收之妙,故點畫成了決定草書韻致的關鍵。今之論者,有的認為孫過庭的「情性」說強調的是書法要表現具體的情感,將「情性」等同於「情感」,這可能是一種誤解。意在筆先,書乃心學,書法不可能不表現人的情感,但這種表現與其他藝術不同,書法的表現是一種「顯現」,是一種抽像的模糊的顯現,不表現具體情感內容,只具有某種情感趨向。這種情感趨向是通過書體線條組合形成的特有風度氣韻來顯現的,即由書之「情性」來顯現「情感」,這「情性」就是姜白石所說的「精神」、包安吳所說的「氣質」,它就是一種生命。劉熙載說:「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也。」筆性墨情,根之於人之情性,此人之情性,即人對生命的體驗。

韓愈有詩云:「君詩多態度,靄靄空中雲。」詩以態度律之,說明詩之姿態橫生、氣度超邁的特點。書學中也以「態度」評書。唐太宗謂:「夫字以神為精魂,神若不和,則字無態度也。」「態度」即書之姿態、風神氣韻。虞世南亦云:「字有態度,心之輔也,心悟非心,合於妙也。」這又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態度」是人的精神所透升上去的。在書學史上,很多人認為晉書多「態度」,因而「態度」一語又專指瀟灑流動的氣韻風神。明楊慎提倡書藝的「風韻」、「態度」,他說:「得形體不如得筆法,學字如女子學梳掠,惟性虛者尤能作態度也。」又云:「蓋骨格者,書法之祖也;態度者,書法之餘也。」骨格為立書之本,態度則是「余」,是「妙在筆劃之外」的餘韻,筆盡意遠,悠悠難絕,有態度即有風韻。

中國美學有「意在筆先」的重要觀點,在筆和意二者之間,意為主,必須以意去統攝筆。宋羅大經說:「繪雪者不能繪其清,繪月者不能繪其明,繪花者不能繪其馨,繪人者不能繪其情,此亦未知道妙矣。」這一條很重要,其實在中國傳統繪畫中,意在筆先,生命節奏為根本,氣韻生動是關鍵,而形象則是其次。北宋時人物畫中就流行一種類似於今天人物素描之法,一人坐在那裡,畫家「相人」而畫。東坡對這種方法提出異議,認為「傳神於相道,欲得其人之天」,也就是人活動之情,應觀其舉止。如「坐視一物,彼方斂容自持,豈復見其天乎」。得「天」就是寫出人生動活潑的神情。

二、重神輕形

南田說:「山林畏佳,大木百圍,可圖也。萬竅怒呺,激謞叱吸,叫號宎咬,調調刁刁,則不可圖也。於不可圖而圖之,唯隱幾而聞天籟。」〔3〕山水林木等,是有形的,可以直接描摹;而像狂風怒號,則是無形的,不可畫,畫家就要畫出這不可畫的無形的對象。因為,在中國藝術看來,無形的世界比有形的世界重要得多。

中國美學中重神輕形的思想,幾乎伴著形神理論同時產生。在《莊子》中,就已經透露出重神輕形的傾向。《莊子》中假托孔子的話,說了一個故事:「我曾經到楚國去過,看到一窩小豬崽在它們死去的母親身上吮乳,不一會便一個個驚慌地逃走了。死去的母豬看不到小豬,小豬也感覺不到它們母親是自己的同類。小豬愛母親,不是愛它的形體,而是愛那個支配形體的精神。」

《德充符》一篇,集中談了人的內在德性和外在形貌之間的關係,認為人的吸引力,或者說人的真正的美不在外表,而在內在的德性。德性不是具體的道德操守,而是一種充盈的生命狀態,一種充滿圓融的生命精神。為了說明德重於形的道理,莊子講了幾個醜陋的人的故事,如申徒嘉、叔山無趾、王駘、大癭等,他們都是在外形上有所缺憾的人,但這些人具有充實的內在美,和他們相比,那些肢體健全的「美人」反而變得醜陋起來。

斷足的申徒嘉和子產同在伯昏無人門下求學,子產在話語中流露出對他形貌的不屑,申徒嘉的一番話,讓子產無地自容,他說:「你和我游於形骸之內,而你卻索我於形骸之外,這不是太荒謬了嗎?」在申徒嘉看來,游於形骸之內,就是通過內在的生命、德性相悅而相交,但子產的態度卻重視形骸之外,這便棄神而重形,所以受到詬病。

魏晉玄學的言意之辨,重在脫略形骸,志在高舉,得意忘形。認為言輕而意重,形粗而神精,故取神而遺形。阮籍就說:「徒寄形骸於斯域,何精神之可察?」顯示出重神棄形的傾向性。葛洪談到當時這一風氣時就說,當時玄風大熾,忽略「論形之例」,而競相「為精神之談」。這樣的風氣也影響到藝術領域。謝赫「六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其他形式性因素都從屬於氣韻的傳達。形式為實,氣韻為虛;形式顯之於外,氣韻蘊之於內;氣韻乃是畫的決定因素,而形式則是為顯現氣韻而存在的。〔4〕六法已經顯露出輕視形似的傾向。但到了唐代,此風愈烈。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在對六法的詮釋中說:「今之畫,縱得形似,而氣韻不生。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唐代美學就有「重氣韻而輕位置」(清惲南田語)的傾向,唐《貞觀公孫畫史》說:「陳善見、王知慎之流,萬得其一,固未及於風神,尚汲汲於形似。」《二十四詩品》:「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五代荊浩《筆法記》提出「神妙奇巧」四階級說:「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為,任運成象。妙者,思經天地萬類性情,文理合儀,品物流筆。奇者,蕩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致其理偏,得此者,亦為有筆無思。巧者,雕綴小媚,假合大經,強寫文章,增邈氣象。此謂實不足而華有餘。」這篇著名的論文,將「似」和「真」對立起來,認為「似」只是得其形,而「真」乃是任運成象,表現了氣韻流蕩的世界。北宋末年的韓拙認為,凡作畫,氣韻第一,不可以斤斤於形似取代之:「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則得於其間矣」,而以形似求其畫,則氣韻頓失,畫格自低。

北宋在理學影響之下,繪畫中甚至出現了短暫的寫實之風,如五代黃筌父子擅花鳥,重形似。宋徽宗朝畫院以形似為課徒要則。但重神輕形之風沒有絲毫衰減。《宣和畫譜》就對「不專於形似,而獨得於象外者」的創作給予很高的評價,如此書評趙昌的花鳥:「若昌之作,則不特取其形似,直與花傳神者也。」

文人意識的崛起,更對形似之風形成貶抑之勢。歐陽修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北宋蘇軾在評趙昌等畫作時說:「論畫以形似,見於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畫要畫出神,詩要有言外之味。這可以說是中國藝術重氣韻輕形似的最典型的表述。以至到了元代,倪雲林強調:「吾作畫,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之逸氣耳。」元湯垕甚至說:「形似者,俗子之見也。」他所作的《畫鑒》一書,對流行於北宋以來的形似之風,作了全面的清理,強調意足不求顏色似的作畫方法,將形似之作打入「末節」之流。他說:「看畫如看每美人,其風神骨相有肌體之外者,今人看古跡,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次及事實,殊非賞鑒之法也。」

〈宋〉趙佶 鳥

唐宋以來的重神輕形之風,在美學理論上多有反映。逸神妙能四品說,集中反映了中國藝術重神輕形的傳統。這是一個起源於唐代,在北宋時期得到豐富的美學批評標準。它主要是在書畫品評中出現的。張懷瓘《畫斷》提出神、妙、能三品的品評標準,以此來評畫。能品是技巧上的精確,神品是神妙莫測,是最高的境界,是對技巧的超越,而妙品則是介於神奇的神品和技巧的能品之間。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畫記》在張氏的基礎上,又加上了逸品,並形成了著名的四品說,或稱四格。

北宋黃休復對四格有具體解釋:

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於方圓,鄙精研於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於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

大凡畫藝,應物象形。其天機迥高,思與神合。創意立體,妙合化權。非謂開廚已走,拔壁而飛。故目之曰神格爾。

畫之於人,各有本情,筆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於解牛,類運斤於斫鼻。自心付手,曲盡玄微。故目之曰妙格爾。

畫有性周動植,學侔天功。乃至結岳融川,潛鱗翔羽,形象生動者。故目之曰能格爾。

逸、神二者屬神的方面,妙(妙主要指筆墨精妙)、能二者屬形的方面。神為重而形為輕,逸是超越規矩的,有一種野逸的風度、放曠高蹈的氣勢,自然而合於天然。「莫合楷模」,就是不合規矩,不求形似。惲南田說:「不落畦逕,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在一定程度上,逸格就是無格,沒有任何規範可以限制,它優遊於法度之外,徘徊於有無之間,拙規矩於方圓,鄙精研於彩繪。如南田說:「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筆中之筆,墨外之墨,非高人逸品不能得之,不能知之。」「逸品之意難言之矣,殆處盧敖之遊太清,列子之御冷風也;其景則三閭大夫之江潭也,其筆墨如子龍之梨花槍、公孫大娘之劍器,人見其梨花龍翔,而不見其人與槍劍也。」逸品不可學,不可說,非工巧能得,超凡入聖,忽然而至,意不可測,充滿了類似於禪機的特性。逸品、神品是重視境界和氣象的。

而能品則與之完全相反。能品是思議的,機巧的,是憑借知識的途徑可以達到的。逸的最大特點是不可知,只可悟,而能品的最大特點是「可知」,可以學取。黃休復所謂「性周動植,學侔天動」,就是說歸入能品之畫是通過學而至的,並非如逸品般不可學、不可思,這類畫重視對像形象的描繪,在「似」上下工夫,雖然能畫得「形象生動」,但缺少靈氣,缺少感染力,作品的表面化傾向比較嚴重。

其實唐代張彥遠在《法書要錄》和《歷代名畫記》中,已經觸及到逸神妙能四品說的核心思想。他提出的五品論,與四格說很相似。他說:「夫失於自然而後神,失於神而後妙,失於妙而後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自然者為上品之上,神者為上品之中,妙者為上品之下,精者為中品之上,謹而細者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五品依次為:自然—神—妙—精—謹細。精和謹細都是屬於形似技巧方面,它們被置於最下,其傾向性十分明顯。

這樣的觀點對藝術創作有深刻影響。如在中國畫中,兩宋以來繪畫的發展發生了很大變化,像五代時的徐熙野逸、不重法度,只是少數,但到了兩宋之後,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蔚成風氣,高明者自臻高致,至其末流,則演變為胡亂塗鴉,以色貌色、以形寫形之風全然拋棄,不從工夫中進入,而等待著一味妙悟,其實阻礙了繪畫的正常發展。《畫筌》說:「畫工有其形而氣韻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穩。前輩脫作家習,得意忘象;時流托士夫氣,藏拙欺人。是以臨寫工多,本資難化;筆墨悟後,格制難成。」王石谷、惲南田注云:「資分格力兼之者難,百年以來,不一二覯,故有童而習之,老無所得,或恃其聰明,終虧學力,此成家立名之所以不易也。」正所謂太似則呆板,不似為欺人。

從理論上看,明清以來藝術理論中出現的「不似之似」說對矯正過於輕視形式之弊是有助益的。石濤晚年有一題畫詩寫道:「名山許游未許畫,畫必似之山必怪。變幻神奇懵懂間,不似似之當下拜。心與峰期眼乍飛,筆游理斗使無礙,昔時曾踏最高巔,至今未了無聲債。」他又說:「天地渾鎔一氣,再分風雨四時,明暗高低遠近,不似之似似之。」石濤認為,繪畫表現的最高原則是寫「意」,而不是畫「像」。「不似之似似之」,成了中國藝術的一條重要原則。中國藝術不是不似,也不是似,斟酌於似與不似之間,關鍵表現的是心靈熔鑄的世界。在石濤等看來,一味追求「似」,則會落形似之窠臼,徒有其形,缺乏韻味,這樣的作品難稱佳構。而片面追求「不似」,則易流於荒怪狂亂,缺少基本的法度,往往多欺人之作。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既不具象,又不抽像,徘徊於有無之間,斟酌於形神之際。這一理論的關鍵並不在像與不像上,而在如何對待「形」的問題上,以神統形,以意融形,形神結合,乃至神超形越,這方是一個藝術家所應做的。

三、形式之外

劉有定《衍極》注中記載一個故事,說王獻之一次在會稽山遇到一位異人,披著雲霞,從天而降,左手持紙,右手持筆,贈給獻之。獻之受而問道:「先生尊姓大名,從何而來,所奉行的是何等筆法?」那人答道:「吾象外為宅,不變為姓,常定為字,其筆跡豈殊吾體邪?」這個「像外為宅」,很有象徵意義。中國藝術家其實大都是以象外為宅的。

清惲南田說:「當謂天下為人,不可使人疑。惟畫理當使人疑,又當使人疑而得之。」這個「疑」真是說得好,藝術就是要使人有嚼頭,有味道,裡面有天地。他說,他作畫,「聊寫我胸中蕭聊不平之氣,覽者當於象外賞之」,就是這個意思。不能停留在形式上,對這個形式要生「疑」心,在「疑」中走向象外之世界。

象外為宅,藝道貴疑。晉代有一位著名的詩人郭璞,他有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他的朋友、詩人阮孚讀了之後感歎道:「泓靜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朋友的詩,將他的心靈帶到了渺不可知的世界中去了,感受到超言絕象之美。清代的方士庶說,作畫,要「於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藝術之妙,在具象之外。他評趙子昂一幅《秋獼圖》:「人自一人,馬自一馬,有目者共見之,但其精神充足,溢於筆墨之外,又焉得見人人而告之。」看中國藝術,要有一雙超越形象的眼。

在中國藝術中,有兩個世界:一是「可見」的世界,表現在藝術作品中的畫面、線條、語言形式等方面;一是「未見」的世界,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世界,是作品的藝術形象所隱含的世界。從廣義的角度看,前者是「像」,後者可以稱為「像外之象」。

中國美學象外之象的學說,由形神理論衍生而出,但與形神理論又有不同。以形寫神、傳神寫照理論側重於藝術品的創造,在藝術創造中斟酌形神二者,以形為基礎,以神為引導,神為主,形為輔。而像外之象說,則是就藝術鑒賞而言的,它強調的是在藝術鑒賞中,審美對像具有超出於形式之外的意味世界。

中國美學有象外之象、韻外之致、含不盡之意如在言外等等的論述,像外之像是象的意義的決定者,是美的本源。有形的象只是一個引子,一個使鑒賞者走入到深深藝術世界的引子。中國美學重含蓄蘊藉,重象外之趣。惟有含蓄,故有象外之期待;惟有象外之趣,才能使含蓄而不流於晦澀,深藏而能達到顯現。

《文心雕龍·隱秀》是一篇具有重要美學價值的論文。在這篇文章中,劉勰提出「秘響傍通」的思想。他說,文之妙在「隱」,「隱」不在於深藏不露,而在於最大限度展示藝術世界內在的魅力,使藝術的有限世界蘊涵著無限的意味。他說:「夫隱之為體,文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這裡所說的「復意」、「重旨」,就是所謂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使藝術神秘的音樂旁通萬道,餘韻無歇。

劉勰在這裡以《周易》的旁通、互體來說解像外之象理論,化四象(一卦通過互體所得之四經卦)為文學的象外之象,由變爻引發出一個言簡意豐的意味空間(如他說「辭生互體,有似變爻」)。《周易》的卦爻系統中就隱藏著一個象外之象的機制。「立象以盡意」,易之象,也即易的符號系統,有三級,陰陽是基本符號,由陰陽構成八卦,由八卦而形成六十四卦,是為別卦。八卦是由陰陽所構成的八種基本卦型,以概括宇宙中八個類。六十四別卦是八卦的展開,是「類」的延伸、「像」的擴大,是觸類而長之,從而表現天下一切可見之象、可知之理。易卦爻符號是一種生命的代符,模擬宇宙間的生命變化,探測宇宙中的生命幾微。周易是至簡的,但在至簡符號中,表現世界的無窮之事理。易道立象以盡意,像外而有象,含孕廣大,易稱之為「用晦」。如豫卦,下坤上震,坤為地,震為雷,有春雷在大地上滾動之象,這是一個完整的生命意象,不是一個表示概念、情感的簡單媒介。《周易集解》引鄭玄云:「奮,動也,雷動於地上,而萬物乃豫也。」春雷滾滾,萬物化生,有天地悅豫之象;春雷滾滾,也有運動、震動的涵義;春為生命的開始,又有上升的意義。而天逢春即雷即雨,又有順的意義。而這些意義既可以屬天,又可以屬人;既可以屬於道德,又可以屬於個人情感;既可以歸之於宗教,又可以啟發哲學、美學思考。總之,意象本身具有獨立的價值意義。《周易》簡約的符號中藏著一個意義的海洋。

易學之影響,引發了哲學中的象外之談。在魏晉玄學中,像外之談曾是很多清談家喜好的話題。孫綽在《天台山賦》中說:「散以象外之說,暢以無生之篇。」「極像外之談」,成為一時之時尚。魏晉玄學體系之建立,端賴於言意之辯,言意之辯之大旨,則在輕忽形質,追求神道。玄學之妙在象外。這一思想在魏晉以來也進入藝術和審美領域,使得追求象外之趣成為中國美學的一個重要命題。《畫品》在評一位畫家時說:「若拘以體物,則未見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厭膏腴,可謂微妙也。」智出於象外,樞得其環中。

至唐代,像外之象說已然成為美學中的重要思想,在各門藝術中均有影響。司空圖說:「像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杜甫《八哀詩》稱張九齡:「詩罷地有餘。」又說:「篇終結混茫。」就是就像外之象來說的。張彥遠說:「意在筆先,畫盡意在也,雖筆不周而意周也。」南田將這稱為「得筆先之機,研象外之趣」。像外之趣,是藝術的根本。

中國藝術以「隱」為要則,強調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韻外之致、景外之景,要含不盡之意如在言外。如梅聖俞云:「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要超以象外,得其環中。蘇軾說:「斯人定何人,遊戲得自在。詩鳴草聖余,兼入竹三昧。時時出木石,荒怪軼象外。」強調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無畫處皆成妙境。

〈明〉陳洪綬

調梅圖

清香四溢的世界,寄托著畫家的象外之思。

我們看李商隱《錦瑟》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大意是:錦瑟沒來由的為何有五十根弦,每一弦都傳達出對往日黃金歲月的思念。莊子做夢曾翩翩然化為蝴蝶,望帝幽怨的春心死後化為杜鵑。滄海月明鮫人泣淚竟成玉珠,藍田日暖有良玉靉靉生煙。這種悲歡離合的情感可以留待追憶,只是往事如煙一片惘然。這首詩向稱難解,或以為自傷,或以為悼亡,或以為是描寫戀情之作。在藝術上,是一篇寫「幻境」的高妙之作。整首詩可以說是一片惘然。無可奈何的意緒,無所適之的選擇,不知答案的歷史感歎,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追憶。詩人穿過歷史的帷幕,超越天人的限隔,聲聲隱約,似訴平生之志,翩翩蝶飛,似展理想征帆。滄海桑田,茫茫遠古就在此刻;一夢大千,浩浩九天就在腳下。這首詩在我看來,是在寫人生的幻、人生的歎。形式有盡,但意味悠長。

中國藝術品評強調「味」——品味、品賞。味的特點之一,就是其體驗性,是超越於一般具象的認識方式。味的比喻強調審美體驗的不可言說性,突出審美對像應該具有亹亹不盡的美感,吟一首好詩,品一幅好畫,就像品一道佳餚。傳說商湯時有位賢相伊尹,他本是一位採桑女的孩子,雖然家境貧寒,但卻有識見、富良謀,尤其善於烹飪,他烹飪出來的肉味道特別,遠近聞名。商湯五次派人去請他來輔佐國家,但都遭到拒絕。最後他歸於商湯,做了商的丞相。他以烹飪為比喻,談治國的道理,得到湯的重用。據說他的烹飪藝術已經近於道,有人向他求此妙方,他說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就是歷史上的「伊摯不能言鼎」的傳說。「伊摯不能言鼎」成為中國藝術的一個很高的境界。

《文賦》說:「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汜。」大羹,即太羹,古代祭祀時所用的肉羹,不加五味。同朱弦之清汜,意為在琴弦上演奏浮泛的樂曲。《禮記·樂記》曰:「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歎,有遺音者矣。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也是以肉味來比喻審美品鑒。

南朝宋鍾嶸提出「滋味說」。他認為,好詩讀起來應該有「滋味」,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他說「調采蔥菁,音韻鏗鏘,使人味之亹亹不倦」,這才叫好詩。《文心雕龍》說,文學應該「文隱深蔚,餘味曲包」,應該有「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的意味。

唐司空圖甚至說:「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可見這個「味」的重要性。蘇軾接著司空圖的話頭,指出:「信乎表聖之言,美在鹹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歎也。」「美在鹹酸之外」,美不是鹹、酸,不是鹽,不是醋,而是由油鹽醬醋烹製出來的美味。美在具體的形式之外,形式是美的支撐,但形式本身並不是美的所在,形式是創造美的質料。蘇軾和司空圖強調的美是「味」,美雖然依托於形,但不能到形中去尋找,美在形式背後那個恍惚迷離的意態,那種令人涵玩不盡的韻味,一唱三歎,餘味悠然。蘇軾很喜歡用「滅沒於江天之外」來表達,他在《又跋宋漢傑畫山二首》中寫道:「唐人王摩詰、李思訓之流,畫山以峰麓,自成變態,雖蕭然有出塵之姿,然頗以雲霧間之。作浮雲杳靄,與孤鴻落照,滅沒於江天之外。」這是多麼令人神往的境界,美的藝術能帶人超越凡塵、走向玄遠的思慮。這就是他的味。

中國藝術重視味外之味,也就是「餘味」,這也是中國美學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好的藝術能給人持續的美感享受,就像絕妙的音樂餘音饒梁,三日不絕。王國維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好詩使人讀後滿口餘香,餘味不絕。王世貞說:「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樣的詩寫得好,珠圓玉潤,「無餘法而有餘味」。

注 釋

〔1〕 《魏晉玄學論稿》,《湯用彤全集》第四卷,33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

〔2〕 《衍極》卷三《造書》。

〔3〕 《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叫做嘐嘐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嗃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呺(hao):呼嘯。畏隹(wēi cuī):崔巍的反讀。嗃(xiao):叫。宎(yao):風入孔竅所發出的深沉聲音。咬:哀切之聲。調調、刁刁:風吹林木緩緩擺動貌。

〔4〕 《畫品》在氣韻和形似二者之間,以氣韻為主:「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評一位畫家說:「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雄傑。」氣韻是決定作品成敗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