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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講 妙悟玄門

如果將至美的世界比喻為音樂的話,那麼這音樂需要特別的耳朵去諦聽。莊子說:「無聽之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心而聽之以氣。」僅憑外在感官去認識是不行的,只能得其似;用平常的知識去分析也是不行的.那是在割裂這至高的「音樂」;必須以「心」去諦聽,由外在感官轉而為內心體驗。莊子認為,心也會造成纏繞,意志、情感、慾望等都會破壞心靈的純粹性,所以他要超越心,而「聽之以氣」。氣,虛而待物者也,就是「虛」,就是空靈澄澈的生命。以空靈澄澈的生命去諦聽這至高的音樂,一片氣化,自然而然,和合無間。音為純一不雜之音,心為精純不二之心,從而「聽」出一片真實生命的境界。這以氣聽天的境界,就是妙悟。

妙悟是中國美學的核心概念之一。作為一種審美認識活動,它不同於一般認識活動,也不同於西方哲學和美學中的直覺,是一種滲透了東方哲學智慧的獨特認識方式。

「妙悟」作為一個哲學概念,最早見於後秦僧肇的著作中〔1〕。其後在中國佛家哲學中,這個概念使用較廣泛,尤其在禪宗中,妙悟更成為其推宗的根本認識方式。在藝術理論中,唐代已多使用這一概念。李嗣真《續畫品錄》說:「顧生思侔造化,得妙悟於神會。」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而南宋嚴羽關於妙悟的學說最負盛名,他倡導的「一味妙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在中國美學史上有廣泛影響。其後如明董其昌提倡的「一超直入如來地」的妙悟方式,石濤強調「此道唯論見地,不論功行」的重要觀點,都是對妙悟學說的豐富。〔2〕

本講就來談談中國美學中這種獨特的認識方式。

一、妙悟是否為一種審美認識活動

妙悟是不是一種審美認識活動?妙悟是一種認識活動,但它區別於一般的認識活動,一般的認識活動是科學的、知識的,而妙悟是徹底超越知識和經驗,超越個體的功利,從而對世界作純然的觀照。妙悟是一種不同於一般認識活動的認識形式。

中國美學中有兩種不同認識方式的理論。一是知,一是非知。在中國美學中,論者多肯定一個無法通過理性把握的世界的存在。平時我們認識的世界是能夠通過語言來描述的,在我們的習慣中,無法用語言描繪的世界往往被視為非存在,或者乾脆將其忽略,我們認識問題就以此為界限。但藝術可以說是微妙的。歌德曾說,藝術家是能感之人。所謂能感,就是藝術家以自己微妙的心靈去感受外在世界,產生微妙的體驗,這些體驗無法通過語言來表達。藝術的體驗在語言之外。晉陸機在《文賦》中就為我們描述了一個「來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突發性際遇,他將此命名為「應會」,這一「應會」的世界他無法說清,但卻被置於極高的位置。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專論藝術思維問題,他在對神思現象進行一般性描述以後,突然筆鋒一轉,說到了一種「思表纖旨,文外曲致」的特殊體驗世界,這一世界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但並非可以通過理智活動去究詰,他用「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來形容。他說,對於這樣微妙的心理體驗,藝術家必須「至精以後闡其妙,至變以後極其數」,它是一種超越於一般理智、感性的思維,是一種不可以語言表詮的思維。劉勰不但肯定這一思維的存在,同時認為這種思維具有更高更神妙的層次〔3〕

這兩種思維若用《維摩詰經》的說法〔4〕來區分,其一可叫做「識識」,這是一般認識方式,是憑借知識的認識;另一可叫做「智識」,這是智慧之知,以智慧觀照〔5〕。其實,《莊子》中對這兩種認識方式就有比較細緻的解說。《知北遊》假托「知」為了「道」的問題雲遊四方,先問「無為謂」,「無為謂」沒有回答,後來又去問狂屈,狂屈欲言又止,於是,這位自以為聰明、熱衷於知識解答的「知」去請教「黃帝」。「黃帝」雖然沒有達到「無為謂」那樣的領悟層次,但他的評價卻很精彩。黃帝以為,無為謂最高明,因為他「不知」;狂屈次之,雖然忘記了知,但沒有徹底放棄「知」的慾望;而自己和「知」是最次的,因為都停留在「知」上。這裡表達的思想就是莊子反覆道及的「不知者知,知者不知」的思想,反映了莊子兩種不同認識層次的觀點。在《德充符》中,莊子說:「一知之所知。」〔6〕一知就是不知,是大全之知,是道之知,是無所不知。一知的根本特點就是無分別。分別是知識的、邏輯的,不分別是一種整全的認識。莊子說:「大知閒閒,小知間間。」「閒閒」就是懵懂而無分別。莊子形容達到此一境界的心靈如同「天府」——智慧之奧府,它是不道之道,不言之言,不辯之辯,傾之不盡,注之不滿,具有不竭的智慧源泉。《莊子》中的「心齋」、「坐忘」、「物化」、「朝徹」等概念,都是在描繪這「不知」的神秘體驗過程。莊子是堵住知識的路,開啟妙悟之途。

當然,妙悟不同於一般的認識方式,並不必然決定它就是一種審美認識形式。但妙悟活動所具有的特點,恰恰具有審美認識活動的基本特性。妙悟是一種非科學、非功利、非知識、非邏輯的認識活動;是一種無目的的寧靜參悟,又是在無目的中合於最高的目的;妙悟活動符合審美的愉悅原則,它不追求功利的快感,而是一種以生命愉悅為最高蘄向的體驗過程,是一種無功利的深沉快感。妙悟中由「適人之適」、「自適其適」到「忘適之適」的過程,就是超越一般的快感,而達至純粹體驗境界。妙悟活動合於審美活動的表象運動的特徵,它是一種再造生命形式的活動。妙悟活動不受表象的限制,超越表象,同時又不離表象,再造一種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的世界,是妙悟活動的根本目的;妙悟活動也符合審美活動力求把握世界「質」的特點,強調擺脫知識的束縛,以生命的智性來創造,以期洞穿世界的「質」的特性,等等。妙悟具有一種類通於審美認識活動的特性。

應該承認,中國文學藝術理論中的妙悟學說是受到哲學影響而產生的。在中國哲學中,佛家、道家強調妙悟為人們習知。而儒家也強調妙悟,元代哲學家劉塤說:「惟禪學以悟為則,於是有曰頓宗有曰教門別傳不立文字,有曰一超直入如來地,有曰一棒一喝,有曰聞鶯悟道,有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入妙悟,謂之本地風光,謂之到家,謂之敵生死,而老莊氏亦有所謂致虛極,守靜篤,虛室生白,宇定光發,皆悟之義。儒家之學亦有近之者,顏之如愚,獨樂會之,浴沂泳歸,孟子之自得,大學之自明,以至如濂溪之庭草不除,明道之前川花柳,橫渠之聞語,亦悟之義。水心又提出憤悱舉隅與夫四端四海諸說,以為近悟是耶非與?」〔7〕董其昌將佛學和儒家的學說互證,認為儒家也是提倡悟的:「余始參竹篦子話,久未有契。一日於舟中臥念香嚴擊竹因緣,以手敲舟中張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從上老和尚舌頭,千經萬論,觸眼穿透……是年秋,自金陵下第歸,忽現一念三世境界,意識不行,凡兩日半而復。乃知《大學》所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8〕

〈明〉陳洪綬

花卉

流水出復入,

苔華載沉浮。

儒佛道三家所強調的妙悟活動和美學的妙悟說又有怎樣的關係呢?我們不能說孔子的默而識之、莊子的心齋坐忘就是一種審美活動,我也並不能同意有的學者的觀點,認為這些思想「不期然而然而與審美精神相合」。我以為,對於中國哲學中的妙悟理論,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判斷其與美學的關係。一是其理論本身具有潛在的審美特質,而被美學理論所吸取,進而成為一個美學問題。這是重要的方面。中國美學的理論形態與西方有很大的不同,系統的美學著作非常少見,中國美學的大量思想散落在哲學、文學和藝術理論等著作中。就哲學中的妙悟學說而言,其中確實具有和審美認識活動大量共通的內涵,不僅其非知識、非邏輯、非功利等思想與審美活動相通,而且妙悟過程中的凝神注意、靜觀默照等也與審美活動類似,更有趣味、理想、判斷方式上與審美活動的共通。正因此,它為美學和藝術理論直接取資就不足為奇了。中國美學中的妙悟理論是在儒道佛哲學導夫先路的基礎上產生的。如張彥遠在評價顧愷之時說「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這是一個美學評價,他所言妙悟是一種審美認識活動。但這一評價基本襲用莊子之語。因此,我們不能說張彥遠所說的就是一個美學問題,而莊子所說的與美學毫無關係。二是有些哲學家論述妙悟時本身就具有美學價值。如王夫之在討論現量時,說此量「有現在義,有現成義,有顯現真實義」,他轉述的是法相宗的量論思想,但說的是一個美學問題,其現量唯有在妙悟中才能產生。正是在上述所論基礎上,我以為,中國哲學中的妙悟問題,既是一個哲學問題,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一個美學問題。

二、妙悟與其他審美認識活動之區別

妙悟作為一種審美認識活動,和一般審美認識活動又有顯著不同。

朱光潛先生在談到審美態度時,曾以認識古松為比喻,認為對待古松有三種態度:這古松是什麼樣的松樹,有多少年份了,這屬於科學的態度;這古松有什麼樣的用處,這是功利的態度,而第三種態度是對這兩種態度的超越,我來看這松樹,不在乎它是什麼樣的樹、有什麼樣的用處,只在乎它給我帶來的快樂,月光的沐浴,淥水的蕩漾,晨霧的籠罩,等等,都給人帶來特殊的享受,這就是審美的態度。但妙悟與以上三種態度都不同,它不但摒棄了科學、功利的態度,也對一般審美態度予以超越,它是一種去除一切態度、情感傾向和意志的純粹體驗活動。我將其稱之為第四種態度。

這種獨特的審美認知活動之獨特性,首先表現在審美的目的上,中國美學為何在一般審美方式之外提出妙悟的審美方式,並且強調妙悟才是最根本的認識方式?我以為,這主要在於中國美學在審美認識活動中賦予了更多的內容:審美過程不僅是對美的把握,更重要的則是人生的歷練,審美的深入和人生真實意義的揭示處於同樣重要的位置,後者甚至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如竹子是中國畫家喜歡表現的對象,無論是文同、雲林、吳仲圭還是鄭板橋,都想在畫面中創造出瀟灑出塵的竹的形象,都想通過竹子表現其審美趣味和生活情操,表現其道德趨向,更重要的是,都想通過竹子而獲得自我深層的心靈愉悅,獲得自我性靈的超越。如明李日華的一則竹畫題跋說:「其外剛,其中空,可以立,可以風,吾與爾從容。」這個「吾與爾從容」才是最重要的。此一藝術活動不僅在於表達什麼,同時也在於藝術活動本身,在於藝術活動的過程。創造不僅是為了觀者(接受者),更是為了自己。中國藝術家強調藝術創作的「為一己陶胸次」功能,藝術創造既是表達胸次的過程,也是陶淑胸次的過程。藝術家在過程中展現,也在過程中充滿,獲得無上快感。如許多藝術家津津樂道的藝術過程的描述,並非出自於表演的目的,而在於過程中求得心靈的快慰。所以甚至有人認為,藝術過程甚至比其作品更重要,作品是給人看的,而過程是自己完成的。如水墨山水創造之初的唐代畫家張璪就非常陶醉此一過程,親見張氏作畫的符載有這樣的描述:「員外居中,箕坐鼓氣,神機始發。其駭人也,若流電激空,驚飆戾天。摧挫斡掣,㧑霍瞥列。毫飛墨噴,捽掌如裂。離合惝恍,忽生怪狀。及其終也,則松鱗皴,石疊巖,水湛湛,雲窈渺。投筆而起,為之四顧。」這裡模仿莊子庖丁解牛的寫作方法,演化成一個張生作畫的場景,關鍵在於「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一副意滿自得的樣子。這正是藝術家追求的爽然境界,張生不只為作畫而滿足,更為這過程而滿足。觀者的興趣也不全在畫家的作品,而更在這個充滿趣味的過程。

這種審美與人生合一的追求,對審美過程提出了更特別的要求。妙悟正是適合這樣的需要而產生的。一般審美認識活動雖然是審美,但也是知識獲得的過程。審美創造就是它的「知識」,意象融凝就是它的「知識」。它有審美主體、審美對象,主體和對像在審美過程中展開豐富複雜的活動,從而達到審美的飛躍。但在妙悟中,沒有審美主體,也沒有對象,或者可以說妙悟的過程就是消解審美主體和客體,就是將審美主體和客體合而為一。妙悟不是一種無目的的活動,它有雙重目的,即審美創造和性靈優遊。但此一目的追尋,正可以以道家哲學中的無為而無不為來表示。妙悟的過程就是無為,而在這無為中實現了有為的目的。如唐代書法理論家孫過庭在《書譜》中所說的「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蕭灑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豫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心悟手從,言忘意得」。通過「容與徘徊」的過程達到「翰逸神飛」。這「容與徘徊」就是無目的的活動,是心靈自由的展張,沒有任何拘限的優遊。因此,妙悟雖然是一種審美認識活動,但其內涵遠遠超出審美認識的範疇,與其說妙悟活動關心悟的結果,倒不如說其更注重妙悟的展開過程。妙悟說到底是一種性靈的遊戲,即是說,妙悟不在於「悟後知」,而是在「悟中游」。雲行水流,遊戲自在,最是妙境。就像中國很多寺廟中常常能看到的「得大自在」匾額一樣,這是宗教境界,審美妙悟所要達到的境界也類於此。在妙悟中自在悠遊,在妙悟中悠然自得。「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游心太玄,俯仰自得」,「游」就是「得」,「得」就是「游」。目的就在過程中,過程的展開就是其目的。

中國哲學美學特別強調在悟中「游」。雲遊於天,鳥游於空,魚游於水,在中國人的想像世界中,這些都沒有大地上的拘束;人足踏於地,有山的阻礙,有水的限隔,更是實在的,感性的;而游則是不粘不滯,自在飄動,忽焉而東,忽焉而西,忽焉而淡,忽焉而濃。中國的藝術家不是要在大地上創造意義,而是要在空靈的世界中創造意義。所以,有魚游,有雲遊,也有了心游。在如鳥斯飛、如魚斯游的境界中,人獲得了自由,獲得了自己主宰自己的權力,更在游中獲得了伸展自己的機會。就像蜷曲在一個小小洞穴中的人,走出洞外,看到廣闊的天地,蜷曲的身體得以伸直,狹隘的心空得到了伸展。游是自由的,煙靄飄渺,白雲騰挪,清風駘蕩,都是游心的象徵。「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妙悟就如莊子這裡所說的,是在無窮的、無形的世界中游。

再從審美心理構成上看,一般審美認識活動的心理因素包括想像、情感、聯想、意志、感覺、經驗等等。若說一般審美認識活動是奠定在感覺基礎上的,審美妙悟則是超感覺的,它強調在感覺基礎上出現的情緒傾向將影響審美活動的純粹性。妙悟是一種非喜非樂的體驗活動。無論是道家的至樂境界、中國佛學的無喜無受的思想,還是儒家的吾與點也之樂,都突出了超越感覺、超越簡單快樂原則的特性。因為在妙悟理論看來,一切悲喜之「受」都是功利主義驅動的。如倪雲林詩所云:「戚欣從妄起,心寂合自然。當識太虛體,心隨形影遷。」在妙悟之中,沒有了「戚欣」,沒有了功利取與。從對待經驗的態度上,一般審美認識活動需要有經驗的參與,日常經驗在審美活動中起到積極作用;而審美妙悟活動是一種「截斷眾流」的活動,是妙高頂上一孤人,清幽夜幕一孤月,雖然它不是完全排除日常經驗的作用,但在進入妙悟的當頃,則是一絲不掛,一切經驗都退出。在對待情感的態度上,一般審美活動需要有情感的作用,情感是推動審美活動的至關重要的因素;但在妙悟活動中,不是以情感推動去認識對象,而是以「自性」(一種深沉的悟性)去推動認識。而自性的世界是對情感世界的揚棄,任何情感傾向性介入,都無法進行真正的妙悟活動。妙悟不是感時花濺淚之類的當下移情活動。再從對待理的態度上看,一般審美認識活動雖然不是科學的認知活動,它重視感性對像本身,不是以邏輯去概括世界,不是以理性去分析世界,但審美意志在這種認識活動中仍然發揮不可忽視的作用,在審美過程中,理性的力量後退或縮小,但並不是「淡出」,它表現為對經驗世界的組合、聯想活動以及判斷活動等不同的內容中。正如叔本華談到藝術直觀時所說的:「一切直觀都是理智的。」〔9〕而妙悟活動是無言無知的,以「不知」之心去「知」,它是一種徹底的非理性非邏輯的活動。像禪宗對邏輯的嘲弄,就是為了突出這一特性。如此等等。

妙悟強調當下直接、單刀直入、截斷眾流,也就是中國藝術家所說的「一超直入如來地」。這和一般審美認識活動劃然有別。中國美學說妙悟,「妙」是用來形容悟的方式的。「妙」是對「悟」的規範,悟乃是妙之悟,非妙之悟,不是真悟。妙悟之「妙」強調對語言的超越,終日言,未嘗言,不知己之是己,不見物之為物,心境都空,以朗然明澈之心映照無邊世界,讓世界自在顯現。所以妙悟之妙在於冥觀,唯冥觀,方可冥合,唯冥合,方可大道現前。在妙悟中縱浪大化,不喜不懼,不取不求,一任自然。

在佛學中,第一義之悟就是妙悟。佛學中第一義諦就是真諦,乃最高之真如,無上之空境。對此第一義之真諦,必須由第一義智去悟,第一義智乃是金剛不壞之智。此第一義悟的方式就是妙悟。第一義悟是和知識求取完全對立的認識方式,故第一義諦又稱無聲諦,就是以寧靜默然的妙悟會歸於那第一義空的世界,所以要遠離知識文字概念。南宋嚴羽說:「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他所推崇的透徹之悟,就是所謂第一義之悟,也即是其所說之妙悟〔10〕 ,他借用佛學之喻形容為如鏡中之月、水中之花、相中之色的純悟境界。

三、妙悟是一種慧的直覺

正因為具有審美悟入和人生證驗的雙重目的,妙悟特別強調本心的恢復。在一般審美活動中(如欣賞美的活動以及藝術創造),主要是由知識的判斷、功利的判斷等轉為審美的判斷,但在妙悟這種混合著特殊人生需求的審美活動中,所要求的是智慧之光的恢復,而不僅僅是審美心胸的拓展。妙悟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發現智慧之光的過程。

人類的思維方式主要有三種:形象思維、邏輯思維和直覺思維。妙悟一般被視為直覺思維。在西方哲學和美學中,直覺問題一直是人們關心的重要問題之一。直覺被當作人類直觀把握客觀世界的獨特思維形式。柏拉圖就曾強調非理性的直覺思維的作用,他以為藝術創作往往來自於這種非理性的力量。這種非理性的力量,他稱之為靈感,靈感是神賜的,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在近代非理性哲學的奠基者叔本華那裡,這一思想得到了加強。叔本華強調:「直觀是一切真理的源泉,是一切科學的基礎。」〔11〕他所說的直觀是一種非理性的思維,是對事物直接的、整體的認識,是心靈中偶然降臨的不能以理性解釋的心理現象,他認為藝術必須以直觀來創造。柏格森則認為哲學來自於直覺,直覺是和邏輯完全不同的思維形式,他說:「所謂直覺,就是一種理智的交融,這種交融使人們將自己置於對像之內,以便與其中獨特的、從而是無法表達的東西相符合。」〔12〕「無法表達」意思是理性無法達到。榮格將直覺看作一種先天的自發的能力,是主體完全無法把握的一種思維形式。現代西方哲學中,也給予了直覺以極高的地位。在近現代西方自然科學發展中,強調直覺的作用早已為很多科學家所揭明。愛因斯坦認為,科學的重大發明總是和直覺有關,他說:「從特殊到一般的道路是直覺性的,而從一般到特殊的道路是邏輯性的。」〔13〕

妙悟具有西方直覺說的一些特性,但又有所不同。如果說妙悟是一種直覺思維,那它是一種獨特的直覺。和西方哲學美學中的直覺理論相比,在認識的目的、動因以及具體的方式上等都存在重大差異。妙悟活動作為中國美學的重要認識方式,和西方的直覺理論最根本的區別在於妙悟所具有的獨特發出機制。

在西方的直覺理論中,直覺一般被看作反常態的非理性思維。對於這一非理性思維的形成動因,或以為是一種不可解釋的神秘力量,或以為是神靈憑依的產物,或以為是人的性靈深處所潛藏的非理性本能,等等。而妙悟所強調的內在動力因素與此截然不同。妙悟是由「智慧」發出的,是一種「慧的直覺」〔14〕,妙悟的過程就是對「慧」的恢復。「慧」是人的本來面目,是人的自性。在禪宗強調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而莊子也強調人皆有「光」,有智慧的光芒。妙悟其實就是對靈魂中這種覺性的恢復。妙悟作為一種直覺活動,是對人本來面目的當下直接的覺悟,強調的是以定發慧,以慧(或莊子所說的「明」)來觀照,所以是一種慧的直覺。這種直覺並非僅僅強調突然的偶然的發現,而強調對生命本來力量的發明。這一直覺不僅是一種認識活動,也是一種回到生命原初的活動。它不是一種單純的認知活動,而是一種內在的性靈超越,是對存在價值的肯定,對生命意義的確認。與其說這一活動是審美認識的深化,倒不如說是自我真性的張揚。所以,一般直覺是屬於認識論範疇的,而慧的直覺則越出認識論的畛域,而包含宇宙本體論和心性論的內涵。更為重要的是,一般所說的直覺可分為感性直覺和理性直覺兩類,前者強調通過直接知覺和想像直觀與外在對像發生關係,後者是通過直接的認識發現對象的本質。而慧的直覺既不是立足於感性基礎上的瞬間超越,也不是立足於理性基礎之上的忽然間對對像本質的把握,而是對靈魂深層的智慧力量的發現,對人的存在真實地位的發現。所以,妙悟不是靜默的哲學,而是發現人內在本明(慧)的哲學。

道家和中國佛教哲學對知識的抨擊,在學界常常被描繪為中國的「反智主義」傳統〔15〕。其實這一說法並不確切。道佛的思想並非反對智慧,反對的是人為的知識系統。因為在道家和中國佛學看來,知識系統是不可信任的。道佛所提倡的妙悟就在於通過概念理智的抑制,發掘那些被遮蔽的人的真正智慧。這一點對藝術來說是極為重要的,藝術最需要這種超越概念理智的獨特智慧。

與西方直覺理論不同的是,這一靈魂深層的智慧力量不靠知識獲得,也不是神靈憑附的超自然力量,它是人與生俱來的生命覺性。它是一粒「種」,熏染能夠改變其存在的狀態,卻不能滅沒其根性。「悟」在漢語中,就有發現了本來有的內涵的意思,悟就是悟出了原先的真實,悟是對人心靈中本來具有的特性的恢復〔16〕。悟說到底就是人找到了長久丟失的生命鑰匙。「廬山煙雨浙江潮,未悟千般恨未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蘇東坡的這首解道詩就道出了此一境界。就是這樣的平常,這樣的熟悉,悟就是似曾相識燕歸來,生命的燕子歸來了。

〈宋〉馬麟

靜聽松風圖

在空靈的妙悟中,諦聽自然的妙音。

悟性作為妙悟的發動機制,具有三個特點:第一,悟性是「本來有的樣子」;第二,悟性是人「應該有的樣子」,第三,悟性是「自己之獨特的樣子」。所謂「本來有的樣子」,重在一個「本」字,強調悟性是一種原初的覺性,若要悟入,必回歸本然,這個本然就是未被污染的真實心靈,也是人的自然之性。悟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展開。中國藝術家要「與元化游」,要「明物象之原」,要回歸創造的大本,就是就這個本來的樣子而言的。所謂「應該有的樣子」,重在一個「真」。悟性是人心靈自然而然的存在,是一種自在顯現的境界,悟說到底就是生命的原樣呈現。悟性是在解除「偽」的基礎上形成的,它必須破除「我執」「法執」。所謂「獨特的樣子」,重在一個「孤」,悟是一種「孤明」,是一心獨往,證驗出生命真實。

悟性是人生命的原發動力,是人心中的本明,它是一種智慧,而不是知識。妙悟就是以智慧的靈光照耀。在佛教中,妙悟被稱為「智慧觀照」。「當起般若觀照」是禪宗中的習語,般若是智慧。佛教有所謂三學(戒定慧),戒是持戒律,定是禪定,慧即是這個般若智慧。慧能有所謂「定即定其心,將戒戒其行。性中常慧照,自見自知深」。其弟子永嘉玄覺說:「非戒不禪(定),非禪不慧。上既修定,定久慧明。」這個「智慧」是藏於人的深心的。在大乘佛學看來,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都有這個靈魂深層的本明,但是凡夫為種種虛妄所遮蔽,這一本明的世界隱而不見了(但並非不存在),重重的陰霾擋住了這一靈明。《大乘起信論》有一心開二門的說法,一心是指一切眾生都具有如來藏自性清淨心,這個清淨心有兩個特性,也就是二門,一方面它有清淨無漏的善性,另一方面也有染污有漏的惡性。妙悟就是恢復這一自性清淨心。

莊子的觀點與此頗相近。莊子認為悟道乃是「復其明」——恢復性靈的本明。人的內在世界本來充滿了光明,但外在俗世卻將這本明的光隱去了,悟道就是從無明走向道的光明的道路,可以達於「朝徹」,「遂於大明之上」,在心齋、坐忘中使心靈寧定,從而撥亮心靈的明燈。《庚桑楚》中有一段話很精彩:「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它說明了由悟而明、由明而悟的重要思想。靜心(心齋坐忘)可以「定」(一種深沉的安寧,而不是與外在喧囂相對的寧靜),在這深沉的安寧中,「天光」自露。何謂「天光」?天光就是人性靈中的本明,就是覺性之光,就是道之光,是人與自然合一的深層契合點。這一層是由悟而明。而「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則是由明而悟,在智慧中觀照,在智慧中一切都自在顯現,我自在顯現,物自在顯現,我不以我念去干擾物,物不以具體感性的特徵擾亂我的心。「見」是顯現,而不是看見。天光照耀,智慧觀照,並非知識觀照,這是無分別、無對待的境界。這與南宗禪「見性成佛」的觀念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語源上看,悟有覺的意思。悟即覺,覺即悟,合而為覺悟〔17〕。在漢譯佛經中,以覺為悟,以不覺為迷〔18〕。覺和迷相對。大乘佛學認為,人人都具有覺性,但凡夫俗子無始以來被妄念污染,處於迷妄之中,是為迷,或者叫做無明。迷妄無明之心昏暗一片,就如同長睡不醒。一悟之後,如同從無始以來的長夢中醒來,心中的覺性被佛燈點亮了。

唐代山水畫家張璪提出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所謂回到「心源」,心源就是心之源,心為萬法之根源,所以說是心源。心源即真如,即般若,即智慧。中得心源,就是在妙悟中回歸真性,點亮智慧之燈,從而以智慧之光去照耀。因此,師造化,亦即是以心之真性契合萬化之真性,以智慧之光照徹無邊世界,不著一念,不掛一絲。由妙悟而歸於智慧,以智慧來觀照萬物。李日華說「繪畫必以微茫慘澹為妙境,非性靈澄徹者,未易證入」,正是此解。

在「智慧觀照」中,觀照是悟的展開,由智慧發出,無智慧即無觀照,智慧為體,觀照為用。熊十力釋此「智」道:「是故體萬物而不遺者,即唯此心。見心乃雲見體。然復應知,所言見心,即心自見故。故是照體獨立,而可名為智矣。」他在旁加注云:「心既不是物質化的,所以是個覺照精明之體而獨立無倚的,因此把它名之曰智。」〔19〕所以智慧觀照之「智慧」不是知識,知識理性實與真正的智慧成反比。明紫柏真可說:「夫智慧之與聰明,大相懸絕。聰明則由前塵而發,智慧則由本心而生。故聰明有生滅,而智慧無依倚也,所以不生滅耳。」〔20〕黜聰明,才能得智慧,有智慧才能有真觀照。

審美妙悟是發現智慧之光的過程。智慧之光和理性有矛盾,所以需要克服知識的束縛;智慧之光與慾望有矛盾,所以需要克服慾望的干擾;智慧之光和人之感受有矛盾,所以需要無苦樂感(大樂者無樂);智慧之光與人的經驗世界有矛盾,所以需要自然而然、自在興現,需要一種圓覺的世界;智慧之光只能在非主非客的境界中發出其本明,所以必須解除主客的分別(這是最根本的一條)。

由此可見,妙悟作為審美直覺活動,是一種獨特的直覺,它是「慧的直覺」,或者說是「性的直覺」,在直覺中發現自性,在自性中觀照世界。點亮一盞生命的燈,照徹無邊世界。

四、妙悟的核心在回到世界中

審美妙悟在中國美學中的獨特地位,是天人合一哲學在美學中的體現,這也是中西美學的重要差異之所在。妙悟強調的是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之中的現實。

妙悟實現了由觀物到照物的轉變。妙悟的「觀」和一般審美認識活動中的「觀」有根本區別。在一般審美活動中,我是觀者,物是對象,是我之所觀者。當我們說物象的時候,就已經將物當作我的對象,與我對舉而生,是我的世界中的現象。在審美妙悟的主張者看來,此一現象是一種非真實的存在,因為它存在於人的意念中,是被人意念改制的物象。物成為在我心中的存在,物之存在不在其自身,物失去了自己的主宰,無法自在自由地顯現,物喪失了「自性」。它是非自然的,因為它無法自己而然,無法「法爾」自顯。在非妙悟的世界中,作為審美主體的心靈也處於非真實的狀態,存在於世界的對面,似乎不是這世界中的存在,它高高地站在觀者的角度去打量對象,將對像推到異在的位置上,處於身在世界中、心存世界外的尷尬之中。更有甚者,我和物還處於全面的「衝突」之中,物在我的「念」中生存,也在我的「念」中掙扎。在這種情況下,天光黯淡,天全喪失,物不見其物,人不見其人。有心觀萬物,萬物改其性;有物撞我心,物我難相合。

〈明〉崔子忠 蘇軾留帶圖〔21〕

一個美妙的故事,一扇妙悟的玄門。

在中國哲學中,妙悟是「一」,而非「二」,妙悟是不二之感悟。它是無分別、無對待之境界。無分別乃就知識言,以反邏輯非理性為其要義。無對待是就存在的關係性而言,從天人關係、心物關係看,其旨在於冥能所,合心境(外境),去同異,會內外。《般若經》有所謂「實相一相,所謂無相,即是如相」。諸法實相即是佛性,是如如之境,這個境界是「一相」,就是說它是無分別、無對待的,這個無分別、無對待相實際上就是無相,就是空,不執有無,是對相的超越。而此超越之相,就是如相。

這個如相中的相是存在,如相,即如其自身而存在,如其自性而存在,在智慧的觀照者,一切如如,如其自身之性而存在,不為他法而存在,所謂「朗照如如」。這是對大全的認識。「物如其自身而存在」,或者說「物之存在在其自身」,就使物從對像性的陷阱中掙脫出來,獲得自在價值。

五代荊浩《筆法記》〔22〕中有關於物的存在特性的精彩辨析,這篇文章假托野叟和畫家的對話,說明繪畫之大法:「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華為實。若不知術,苟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凡氣傳於華,遺於象,像之死也。」同樣一個物(並非二物),卻有似與真的區別(並非兩種表現)。物有其形,又有其性。從形方面說,它是客觀的,是世界中存在中的現象,是人觀之對象,是具體的個別的物象。但作為一個山水畫家,如果僅僅停留在眼中所觀的物象,那麼只能說是對物的虛假的反映。作者提出,畫山水要畫出山水的性,這個性就是他所說的「須明物象之原」。這個「原」就是山水之性,是山水的「本來面目」,作為「性」和「原」的山水才是真實的存在,才是如如之境。畫家所要表現的山水正是此一真山水。真山水不是作為我之對象存在的山水,它是自在顯現的。如何擺脫分別的虛假的感知,必訴諸妙悟。

荊浩在這裡所要說的就是畫出「如其自身存在」的物。朗照如如,如其真,如其性,如其實在。因為要「如」其「如」,人要有如如智,去觀如如性。〔23〕如如智,即為悟智,如如性,即為真性。如如智如何認識如如性,也就是說妙悟如何展開,中國哲學和美學將其稱為「觀照」〔24〕

這裡所說的「觀」,當然不是外觀,不是眼耳鼻舌身對外在世界的接觸,而是「徇耳目以內通於心」(莊子語),是「內觀」。它又是一種「反觀」,這裡的「反」不是反向的反,而是返回的「反」,返回到自己的生命真性。在虛假的意念中流連,帶給人的是虛假的判斷;以自己的「本來面目」去體驗,就是中國藝術家所說的「物在靈府,不在耳目」〔25〕。從對外在對象的觀照回到內在心靈的體驗,由有念之心的體味回到無思無慮的心靈靜寂狀態。

與其說是觀,不如說是照。「照」是整全的,不是從世界中切割出部分,以此部分去觀照全體,以個別去概括世界。如一月普現一切月,並非存在一月和多月的關係,這樣理解就落入了量論的陷阱;一月就是充滿,就是全部。因此,照不作差別觀。照就是捂起外觀的眼,開啟內觀的心,去除心中的念,而顯現智慧的心。照如一幀明亮的鏡,如一淵清澈的水。重視妙悟的古人喜歡使用鏡子和水的比喻,意也正在於此〔26〕

在妙悟中,冥物我,合內外,物不在我心外,因此說以我心去照物只是方便的說法而已,因為在此已沒有觀照的主體和客體,物已不與心對待,哪來以心照物?如果說以心照物,也可以說以物照心,物我互照。所謂心印始歸香象跡,妙悟全歸無念中。照即是無照,即是鏡照,即是空照,統合地照,自在地照。

注 釋

〔1〕 《般若無名論》說:「然則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即真則有無齊觀,齊觀則彼己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僧肇《長阿含經序》說:「晉公姚爽質直清柔,玄心超詣,尊尚大法,妙悟自然。」

〔2〕 在古代哲學中,有不少與妙悟內涵相近的概念,如老子的「滌除玄鑒「,所謂「玄鑒」(或作「玄覽」)就是妙悟。「滌除」,是蕩盡心靈的塵埃,使內心潔淨澄明。「玄鑒」,強調以此光明澄澈之心觀物,也可以說以心靈的明鏡去映物。「玄」用來規範觀照的特點:這是一種圓滿俱足的觀照,而不是局部的認識;是一種生命深層的觀照,將世界最隱秘的內容顯露出來,而不是對事物外在表象的認識;是一種自由和諧的觀照,解除本心與理智、慾望的衝突。又如「默照」(或稱「玄照」「觀照」、「智照」)也和妙悟概念意義相近。僧肇說:「夫聖人玄心默照。「(《答劉遺民書》)

〔3〕 西方有的學者認為,這是一種神秘主義,如Fritjof Capra在The Tao of Physics An Exploration of the Parallels between Modern Physics and Eastern Mysticism(《物理學之道——近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一書中,認為東方的妙悟之法是神秘主義的方法。我國也有不少哲學家認為中國文化洋溢著神秘主義氣息,認為妙悟就是神秘體驗。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緒論」中說:「凡所謂直覺,頓悟,神秘經驗等雖有甚高之價值,但不必以之混入哲學方法內,無論科學、哲學,皆系寫出或說出之道理,皆必以嚴刻的理智態度表出之。」(《中國哲學史》,4—5頁,中華書局,1992年,)哲學是一種「學」,而直覺是一種不可說之神秘經驗,所以他排除了直覺上升為哲學方法之可能性。他說:「故謂以直覺為方法,吾人可得一種神秘的經驗則可,謂以直覺為方法,吾人可得到一種哲學則不可。」(同上書,5頁,)其實對於中國古代的學者來說,這並非是神秘的心理現象,它是一種真實存在,無法通過語言來表述,但不能用語言表述的世界並非就是神秘的世界。以神秘的經驗來規範直覺並非是一個恰當的評價。

〔4〕 《維摩詰經》:「不可以智識,不可以識識。」

〔5〕 熊十力先生又有智知和慧知的區別,他所謂智知就是我們這裡所說的智慧觀照,而其所說的慧知則中國傳統哲學所說的識知。(參見其《新唯識論》,43—45頁)

〔6〕 成玄英疏:「一知之所知,智也。所知,境也。能知之智照所知之境。」

〔7〕 《隱居通議》卷一,《論悟二》。

〔8〕 《畫禪室隨筆》卷四,《禪說》。

〔9〕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37頁,商務印書館,1982年。

〔10〕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即就滄浪所謂妙悟而言,亦可別為二義。一是第一義之悟,即滄浪所謂『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之說。又一是透澈之悟,即滄浪所謂『有透澈之悟,有但一知半解之悟』之說。」(2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我不同意郭先生的說法,嚴氏之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並非是妙悟,所謂透澈(澈或作「徹」)之悟就是第一義之悟。

〔11〕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07頁,商務印書館,1982年。

〔12〕柏格森《形而上學導言》,3—4頁,商務印務館,1969年。

〔13〕《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490頁。

〔14〕牟宗三先生提出的智之直覺的思想,對我很有啟發。他在《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書中,指出康德哲學有兩種直覺,一是感性直覺(sensible intuition),一是非感性直覺(non-esnsible intuition),這種非感性的直覺又稱「智的直覺」(intellectural intuition)。康德以為人類具有的直覺能力是感性直覺 而智的直覺只有上帝才會有。但牟先生以為,康德那個派給神靈的智的直覺,其實在中國哲學中是很普遍的存在。因為在中國哲學中,智易和知識糾纏,而佛學中強調「慧」才是靈魂的覺性,是妙悟能夠發動的力量。所以,本文名之為「慧的直覺」。

〔15〕在西方,有一種懷疑甚至反對知識、理性的傾向,被稱為「反智主義」,英文是anti-intellectualism。Intellect一詞有理解力、智力、理性的意思,表示人的智性範疇,來源於拉丁語intellētus,在拉丁語中有領悟之義。有的論者認為,中國文化中也存在著類似於西方的反智主義傳統,道佛哲學就是典型體現。如余英時,可參見其論文《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中國思想的現代詮釋》,63—65頁,江蘇人民出版社,1989年)。我以為,將中國哲學中反對知識、理性的思想稱為反智主義,並不確當。在道家哲學和中國的主要佛教流派中,反對的是知識和概念,並不反對深層的理或智慧。

〔16〕《說文·心部》:「悟,覺也。從心吾聲。」悟為形聲字,從心,吾聲。其實,吾亦表意,也就是《說文》所說的「亦聲「亦義。這個字中含有「吾之心也」的意思,即悟由我心起,覺在我心覺,我心了了,方是真了。

〔17〕《玉篇》:「悟,覺悟也。」《孟子·萬章上》:「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趙岐註:「覺,悟也。天欲使先知之人悟後知之人,我先悟覺者也,我欲以此仁義之道覺悟此未知之民,非我悟之,將誰教乎?。

〔18〕《蘇軾集》卷一百零二:「袁宏《漢紀》曰:浮屠,佛也,西域天竺國有佛道焉。佛者,漢言覺也,將以覺悟群生也。」孫綽《喻道論》云:「佛者梵語,晉訓覺也。覺之為義,悟物之謂。」

〔19〕熊十力《新唯識論》(文言文本),44頁,中華書局,1985年。

〔20〕 《心經說》,《紫柏老人集》卷十一,金陵刻經處本。

〔21〕 此圖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畫的是蘇軾與金山寺佛印禪師事:蘇軾與佛印禪師比說偈,賭蘇軾的佩帶,蘇軾說不過佛印,將佩帶留下以鎮山門。

〔22〕 據於安瀾《畫論叢刊》本。

〔23〕 如如是佛教中的術語,這裡借用來說明審美妙悟的特性,並非意在佛性之如如也。

〔24〕 遺憾的是,在中國當代美學界,「觀照」常常被用為審美觀察、審美認識,和古典美學中的「觀照」一語了不相類。

〔25〕 符載《觀張員外畫松石序》:「觀夫張公(張璪)之藝,非畫也,真道也。當其有事,已知夫遺去機巧,意冥玄化;而物在靈府,不在耳目;故得於心,應於手;孤姿絕狀,觸毫而出。氣交沖漠,與神為徒。若忖短長於隘度,算妍媸於陋目;凝觚舔墨,依違良久,乃繪物之贅疣也,寧置於齒牙間哉!……則知夫道精藝極當得之於玄悟,不得之於糟粕。」(《全唐文》卷六百九十)

〔26〕 如《莊子》中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天道》)以鏡子般的心靈去觀照「物」(並非作為對象的物),就避免了「傷」物。物作為對像性的存在就是「傷」物,因為物不能「如其自身而存在」,而是被認識主體扭曲了,「傷害」了。物不得其全就是「傷」。如東晉王彪之《水賦》云:「寂閒居以遠詠,托上善以寄言,誠有無而大觀,鑒希微於清泉。泉清恬以夷,體居有而用玄。渾無心以動寂,不凝滯於方圓。」這裡的水已不是老子的柔弱勝剛強的上善之水,而成了妙悟心靈的象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