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國美學十五講 > 第六講 落花無言 >

第六講 落花無言

以上幾講在談到道、禪和儒家美學思想時,涉及到一個共同問題,就是對無言之美的推崇。在《游魚之樂》中,我們談到莊子所推宗的渾然整全的美,乃是無言之境。在《不二法門》中,我們談到禪宗不落兩邊的無分別見,是「一」之美,「言」受到排斥。在《逝者如斯》中,又涉及到儒家以創造、新變的無言之美為天地之大美。本講擬對這一問題作專門討論。

《二十四詩品·典雅》品寫一種無言獨會的境界:「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在惠風和暢、竹影森森的氛圍中,詩人放棄了目的、知識、慾望的追求,如落花般無言,似秋菊一樣恬淡,在無言中獨會,淡然中飲領自然沖和之氣,致使心靈隨意所適,灑灑脫脫,一切過去相、現在相、未來相,一切正確因、錯誤因都隨風蕩去,只有一顆平常心去印認萬物。這一品是對無言之美的很好概括。

在中國傳統美學中,無言之美,被作為最高的美、絕對的美,無言之境,是人去除外在干擾所切入的幽深生命體驗境界,是在非知識、非功利的體驗中所激起的生命飛躍。如莊子說:「淵默而雷動。」在無言的深淵中有驚雷滾動,有審美的飛躍。

一、大美不言

無言之美,不是以沉默的方式去體物,無言不是不說話,無言乃是放棄「人之言」,而達到「天之言」的境界。「天之言」乃是不以人的知識去言說,而以生命的本然相去呈現。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句話是傳統美學不言之美的一個代表性觀點。這句話有幾個理論層次:其一,不言之美作為一種「大美」,不與「小美」相對,它是根本的美,是美的本體,一切森然畢具的美的形態都是其形相。其二,天地以「不言」為美的根本特點,美的創造就是歸復自然之道,故以「不言」之美為美的最高準則。「不言」是與人為相對的,人為的美是局限的、片面的,它產生於「言」,由知識所控制,它是相對的美,無言之美是絕對的美。其三,天地之美並非與人的世界無涉,我們千萬不要將此理解成:中國美學強調自然是最美的,人創造的東西不如自然。因為,在中國哲學中,天地不是純然外在的物質世界,不是西方美學中所說的感性實在,它是人的生命所映照的世界。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一言而有三,確立了不言之美作為美的本體的地位,確立了天地是不言之美的體現者,確立了以不言為美的美的判斷標準。

儒家哲學雖然關心人倫的建構,但總是將人的道德努力歸之於天。天是創造的本體,也是美的本體。在儒家,如果說有個大美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在主觀,不在客觀,也不在主客觀的結合,而在天。天是什麼?天不是自然對象,也不是遙在天國的至上神,天為絕對之創造本體,顯而為萬物,從而生生化化,有物有則。在儒家,天是不言的,默然而創造。沖漠無朕,寂然無形,而森然已具。故天之無聲無息,是就其本體而言的。「有言」之世界,萬物之「假名」,乃是「無言」本體之顯露。無言的沖漠無朕、寂然無形的本體界為一體,而生生化化的生命世界則是「一體之燦著」,一切燦爛的美的形態都是這一體之體現。

當孔子說「予欲無言」,弟子以如果先生不言,何以領教詢問時,孔子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興焉」來作答。在他看來,無言可以合天,天不言,而創造不已。他對逝者如斯的感歎也包含這樣的思想。天是一無言的創造本體,正所謂江山渾在眼,宇宙付無言。

《周易·系辭傳》云:「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寂,空寂,寂寞,無言的淵深。不動,絕對靜止也。寂然不動,言道體,道體為無聲無息、無形無相、靜而不動。感而遂通天下,即一體之燦著,天下萬事萬物生生化化,因一體而生,因一體相連。一體為本,萬化為相。一體有寂然之美。這是一種本體的美,乃大美不言之體。《詩·周頌·維天之命》說:「維天之命,於穆不已。」這兩句詩為儒家所重視,《中庸》將其作為「天之所以為天」的根本特點。天,即本體。命,即本體之流行。「於穆」含有深遠、深奧、深透、靜穆之義,是對天之本體的形容。正如《中庸》結篇時所說的「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天地無聲無息,創造不已,是至深之道,有至美在焉。天之美,是絕對之美,是美本身。絕對之美,乃無言之美。一切「有言」之美,都是一體之燦著。儒家樹立了一個無言的美的本體,突出其創造特性,也突出對這種美的把握,只能走默然體驗的道路。

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也是一個關於美的本體的學說。什麼叫「希聲」?依老子:「聽之不聞名曰希。」希聲,也就是聽而不聞其聲。聽之不聞其聲,這就有個天地本來無聲,還是人聽而不聞其聲兩個不同的角度。在老子,並非強調天地無聲,老子並非置世界的豐富音聲於不顧,而專對於無聲的世界感興趣。如果這樣,老子真可以說是啞謎的愛好者。

老子所說的大音,即道的音樂,或者說是至高的音樂、至美的音樂。至高至美的音樂寂然無音,聽之不聞其聲。它是「樂本身」,一切音樂皆所由生,也即是美的本體。有聲之音樂則是具體的音樂,而非「大音」。《淮南子·原道訓》:「無音者,聲之大者也。」范應元云:「大道無聲,而眾音由是而出,乃音之大者也。」〔1〕一切音樂皆由大音而出,強調的就是大音本體的特性。老子強調,契合這道的音樂,或者說契合這大美的世界,就應以「無言」的心靈相對,以「無聲」的體驗切入。老子說:「希言自然。」自然不言,意思是,自然不像人那樣言,也即莊子所說的「天籟」。這「天籟」是自然天成之聲,它無機心,無智巧,不矯飾,無涉於慾望,不勞於理智,四時行,百物生,不為,不言。音樂的本體世界是無聲的,而萬籟聲響,乃是這本體音樂的體現,故而自然而然,像那山前的景色,風來雲起,日出霧收,不勞人慮,無為無作。這便由一個寂然無音的本體界,轉而為天籟之音的「無言」的世界。「無言」的世界是具體的。

老子強調這無言的世界,不在於世界本身,而在於觀者的態度;不在世界無聲無言,而在觀者超越言說的慾望。在他看來,知識不真,它是世界虛假的反映;不美,美在於自然而然的顯現,所謂「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依賴這種知識去認識世界,也不符合自然道德的準則,是不「知」(智)的,所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人所說的美和丑都是相對的,老子否定這樣的美存在的可能性,老子推崇的是一種絕對的美。這絕對的美就是無言之美。

《莊子》一書共使用「美」52次,其中多處含有哲學意義〔2〕。在《莊子》,它將美分成兩種類型,一是一般的美,這是相對的;一是道之美,這是絕對的美。前者它稱其為小美,後者被稱為大美,或者至美。前者屬於人的理性的視界,是人的語言可以表達的。而後者不涉人的理性,是人類語言所不可分別的渾全之美,是無言之美。前者是暫時的,派生的,有限的;後者是永恆的,本原的,無限的。前者為人為之美,後者為造化之美。在《莊子》看來,美是一個自然呈現的世界,美是不可說的,可說則非美。有言的世界是語言可以描述的世界,語言的有限性決定它無法真實反映這個世界;語言的僵化固定的指稱,是對世界意義的破壞。所以《莊子》認為有言之美,如果還有美的話,它一定是有限的、相對的、不完全的、片面的。而在不言之美中,沒有外在的審美,有外在的審美,就是認識,是觀照者對對象的認識,不言之美排除這樣的對象存在的可能性,它不能經由外在觀照者的「審美」活動而獲得,它自己以存在言說,以存在的意義顯示自身的美。這樣的美只能通過體驗妙悟而獲得,人只有沒入存在之中,才能領略其大美。人不是通過「思」(概念的知識的把握)認識這個世界,而是沒入這個世界,擁有這個世界,與世界同在,從而發現世界的意義。當人融入這個世界時,人不是在這樣的世界中發現其普遍性,從特殊中概括出一般,而是就在這世界本身感受其意義。

在《莊子》看來,一般美受制於分別智,它是知識的判分,而大美則是超越知識的,是一種無分別的美。一般美不脫主觀性,而主觀視界下的美則不是真美。《山木》篇說:「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美醜的判分受制於主觀的情感、知識,所以說是「美者自美」,這樣的美「吾不知其美」,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美。一般美受制於主體知識的局限,那位因大雨高興而跳躍的河伯,「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這樣的美的結論帶有虛幻不實性。一般美是一種局部的、片面的美,而不能達到「共美」。《天下》篇說:「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一曲之士,本一曲之心,所說之美,只能是曲偏之美,不具有共同性,所謂「寡能備於天地之美」。一般美都有標準,而無言之大美是沒有具體標準的。莊子說:人睡在潮濕的地方時間長了,就會患腰痛乃至偏癱,泥鰍卻不會。人住在高處的樹木上就會恐懼不安,猿猴卻不會。我們到底怎樣來判別舒適的標準呢?毛嬙和麗姬,是人們共同認為最美的,而魚見了就潛進水底,鳥見了卻高高飛起,麋、鹿見了又快速奔避,這四類動物到底誰能知道天下真正的美的標準呢?一切有標準的美,都是知識之美,都是「言」之美。

從根本上說,莊子以不言之美為絕對之美,為美的本體,援此以診治人溺於知識理性的痼疾。以知識去解說天下,到底是「小識」,而「危然」獨立,無知無識,心中混茫,葆純全之志,這就是大識。大識就有大得,大得有大美。大美便只在無言中(排斥知識的情況下才能出現)。無為和有為為道家一對重要概念。《莊子》所說的一般美是有為的美,而大美是一種無為之美。

在以上所言儒道的大美思想看,儒道兩家都承認有一個絕對的美的本體,而美的創造應該循此為道。這個大美被許之於天地,天地何以有大美,在於天地以「不言」而得此名。所謂天地之「不言」,乃是以天言,而不以人言,人言者,知識的角度也;天言者,自然而然之顯現也。一切自然顯現的都是美,而這美都根源於「不言」的美的本體。

南宗禪其實也肯定一個無言真美的世界。不立文字,自性顯露,閉起知識的口,開啟生命的眼,這是南宗禪的根本指向。但南宗禪沒有體用之思路,它沒有在本體之美與一般之美中作區隔。無言之美在禪宗就是自在興現的世界。沒有一個抽像的絕對的本體存在。一切大美、小美、大音、小音都是分別見。禪宗在這樣的角度談它的不言之美。

臨濟宗實際宗師黃檗希運的一段話,可以說是這方面思考的概括。他說:「語默動靜,一切聲色,儘是佛事,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嘴上加嘴。但莫生異見,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總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來,是汝個自已。何處有多般?心外無法,滿目青山。虛空世界皎皎地,無絲發許與汝作見解。所以一切聲色,是佛之惠。法不孤起,仗境方生。為物之故,有其多智。終日說,何曾說。終日聞,何曾聞。所以釋迦四十九年說,未曾說著一字。」

(清)石濤蘭

中國藝術的境界,如高山大川中幾朵幽蘭,散發出淡淡的幽香,似有若無,似淡實濃,無言地傳遞著她的奧韻。

這段話有四個邏輯點:一是佛不說。佛說法四十九年沒有說一字,不是他的嘴沒有張過,他「終日說,未嘗說」,是說他不以知識去說,沒有落入概念。禪宗以「不立文字」為宗門鐵限,強調「說似一物即不中」。佛是不可言說的,說一聲佛,都要漱漱口。禪門中有這樣的話:「不堵你口,你說什麼,不塞你耳,你聽什麼。」所謂言無言,不言言。禪宗道:「妙高峰頂,不容商量。」一「商量」,即是言說,即破壞了諸法實相。「維摩一默」,才是根本的致思之道,所謂「悟則當下便悟,擬思便差」。擬思,就是知識活動,就是言。

第二,世界自在說。滿目青山,皎皎自在,它們終日在說,但卻沒有說一字,山是山、水是水地說,無概念無分別地說,即「無絲發許與汝作見解」。

第三,以世界之說為說,則是這段話重要的落腳點。就是「一切聲色,是佛之惠」,佛不說,佛以世界之說為說,滿目青山,皎皎自在,都是在為佛說,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這就是與佛之「惠」,佛不說,以世界為說,世界是佛之代言者。

第四,這虛空世界皎皎地說,「皎皎」二字值得注意,即世界自在說,是燦爛地說。世界之說是一種美的發現。如南朝一位畫家宗炳所說的,山水「以形媚道」,以美的形式呈現道。黃檗繼承了洪州禪的思想,將洪州禪平常心是道的思想,從側重於坐亦道、行亦道、擔水是道、打柴也是道等具體的生活本身,而引向全體生機活潑的世界的呈現。悟入無言之境,是去除心靈的遮蔽,對世界的遮蔽,對存在本身的遮蔽,而彰顯了處處通靈、處處玲瓏的新的世界。悟是發現和創造,悟發現了一個自在顯現、梅花香味四溢的新世界。「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度發芽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靈雲悟桃花,就是悟出了一個燦爛的美的世界,將生命由晦暗引向清明。

因此,黃檗的思路,不僅是確立生活本身,更是確立世界本身。山河大地、水鳥樹林,自在活潑,不受妄念的支配,只是自由地自在地呈現。這自在顯現的境界是脫離了人的言說的境界,是美的自在呈現的境界。雖然希運這裡討論的不是美學問題,但其最終導入一個結論:最高的美就是不言的美。無言之境,是為佛境,也為美境。南禪受大乘空宗影響,又揚棄了大乘空宗一味空寂、無為無造的思想,在這方面吸收了儒學生生化化的哲學,很有創獲。

二、妙契無言

中國美學以無言之大美為絕對之美,這樣的美,是無法通過知識去把握的,唯有以心靈去體驗之一途。王陽明說:「無聲無息獨知時。」對待無言之大美,即需要這樣無言的冥會。無言,說的是要關閉知識之途;冥會,說的是無分別的獨自默然證會。思辨乃證會之亂源,獨認是契合之坦途。

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真正知的人不說,而說的人卻不知。堵塞慾望的孔隙,關閉視聽的門戶,挫掉爭辯的鋒芒,解除分別世界的慾望,從而玄同物我、默契大道。老子的「滌除玄鑒」說,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老子所描繪的以無言之心和光同塵的方式,就是中國美學中典型的純粹體驗方式,以無言的體驗方式去契合無言之大美。天地以不言為美,人以不言應之。對無言之美的體認,就是以生命契合生命,而不是以知識去分解。「無言」的體驗方式,其實就是以恬然澄明之心去映照,一絲不掛,虛靜空廓。中國審美體驗理論中的澡雪精神、疏瀹五臟,就是蕩滌「言」,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得什麼?得生命的飛躍。再者,以無言契合無言之大美,乃是落花無言般的契入,是冥然無間的融入,因為解除了「言」,便解除了人與世界的衝突,於是化歸於宇宙的大生命。這是中國審美體驗理論的基本思路。

清代畫家戴醇士是一位極為敏感的藝術家,他對無言之境的體會堪稱深刻。他以為,無言之純粹體驗為藝道的關鍵。他說:「心與造物者游,故動即相合,一落語言文字,便是下乘。」〔3〕他在一幅墨荷大幅圖上題道:「彼肆其幻,吾面吾壁。彼矜其捷,吾伏吾櫪。矗然峰起,吾安吾默。轟然雷動,吾守吾寂。茲山之德,吾抱以為式。」〔4〕藝術家抱素守寂,在無言之中,妙契大道,感受到「淵默而雷動」的境界。他還以動人的詩境傳達對無言妙境的嚮往:「高山雄尊,流水潺湲。徜徉其間,心契無言。」「山翠襲衣,溪雲參座。高人無言,松倡竹和。」〔5〕以無言之心,融入到世界之中,山光水色都是人的性靈顯現。

〈元〉盛懋 秋舸聽夏圖

高山雄尊,流水潺湲。徜徉其間,心契無言。

戴醇士有一首題畫詩寫道:「萬梅花下一張琴,中有空山太古音。忽地春回彈指上,第三絃索見天心。」〔6〕藝術家說的是一個無言的化境。梅花如雪,一人於如雪的梅花叢中援琴彈撥,彈出了清泉滑落,彈出了淡雲微收,彈出了一片生機鼓吹的世界,彈出了沉積在自我生命深層的聲音,彈著彈著,似乎整個宇宙的聲音都在梅花叢中迴盪,空靈的山在迴盪,萬古之前的聲音也來這花海中迴盪,彈琴者融入了這一片梅魂花影之中,他淡去了「人心」「人樂」,融入了「天心」「天樂」中。是所謂妙契無言之境界。

明代畫家李日華題畫詩云:「世緣空盡身無縛,來往翛然似孤鶴。有耳不令著是非,掛向寒巖聽泉落。」〔7〕看來,李日華是用莊子所說的那雙耳朵去聽的,不著是非,不下判斷,世緣空盡,無縛無系,將這雙不染世念的耳朵掛向寒巖,一任飛泉濺珠玉。石濤在給八大山人的一幅畫上題詩道:「一念萬年鳴指間,洗空世界聽霹靂。」〔8〕他也聽出了和李日華、莊子同樣的聲音。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淡去塵世的羈絆,淡去知識的亂源,出一片平淡之心。淡不是木然,而是蕩卻一切塵網世念,養素葆真,契合大道。《二十四詩品》有豐富的內容談無言契合。詩道不關知識,而關生命體驗,受知識、慾望左右,就會分別對像、佔有對象,與世界相衝突。作者寫道:「是有真跡,如不可知」(《縝密》),「俯拾即是,不取諸鄰」(《自然》),「取語甚直,計思匪深」(《實境》)。知識的活動是邏輯的、理智的、推理的,而詩是別樣的形態,需有別樣的衷腸。無言的契合是非知非思的,它如無言的落花、無慮的清風、無思的明月,只是自然而然地運動,只是「俯拾」,只是「直取」。詩悟無須「取諸鄰」——在時間上為過去、現在、未來所纏繞,在空間上為相互對待而裹挾。作者強調,就將一片芳心寄於當下直接的感悟。因為一涉知識,即是偽。《超詣》一品對此闡釋最為細微:「匪神之靈,匪幾之微。如將白雲,清風與歸。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契,終與俗違。亂山喬木,碧苔芳暉。誦之思之,其聲愈希。」也不是神,也不是幾,那是宗教之境。無言契合的方式並非是玄不可測的,它就是平常自然地契合,清風自清風,白雲自白雲,喬木森森,就是我的性靈,青苔歷歷,就是我的心衷。在這樣的氛圍中,沒有了自我,沒有了和外物的隔閡,所謂「誦之思之」,其實是什麼也不思,什麼也不想,因為在「誦之思之」中,其誦歸於「希」,歸於一片莊嚴的靜寂,其思也歸於一片空無。這就是《詩品》的態度。大音希聲,故以一片「希」的心靈歸之。

無言總是詩。中國藝術家極重這無言獨化的境界。言語殘缺不全,唯有體驗才是最真實的。李白《贈清漳明府侄聿》:「琴清月當戶,人寂風入室。長嘯一無言,陶然上皇逸。」無言中有真美。白居易《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嘉陵夜有所懷二首》之一:「露濕牆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陰。憐君獨臥無言語,唯我知君此夜心。」在無言中體會大化優遊之境。杜荀鶴《贈臨上人》:「不計禪兼律,終須入悟門。解空非有自,所得是無言。」許渾《病中二首》之一:「一身仍白髮,萬慮只丹心。此意無言處,高窗托素琴。」詩人要把握這無言的妙韻,無言最是充滿,最是銷魂,最是動心處。長嘯一無言,忘己又忘物。

詩道如此,書道也復如是。張懷瓘將無言妙境和智識之途相對而論。他以為,藝術「不可以智識」,唯有以心會。《書斷》評張芝書法云:「(張芝)創為今草,天縱尤異,率意超曠,無惜是非,若清澗長源,流而無限,縈迴崖谷,任於造化,至於蛟龍駭獸、奔騰拿攫之勢,心手隨變,窈冥而不知其所如,是謂達節也已。精熟神妙,冠絕古今,則百世不易之法式,不可以智識,不可以勤求,若達士游乎沉默之鄉,鸞鳳翔乎大荒之野。」〔9〕領悟藝術的高妙之境,和「達士游乎沉默之鄉」一樣,藝術是一「沉默之鄉」,在這片天地中,只能以心會,不能靠外觀,不能以喧囂的心去會,而要以寧靜淵澄的心去會。因為這片天地是不可說的,可說即非真,所以對於不可說的東西,唯有沉默。知識沉默了,思慮沉默了,語言沉默了,永恆的沉默則是達到藝術高妙境界的途徑。在這片天地中,「窈冥而不知其所如」,隨意東西,從容飄遊,不粘不滯,率意而為。張氏將這樣的藝術家稱為「達節士」,這樣的藝術創造過程稱為「達節」的行為。所謂「達節」,即無言契合。

〈宋〉梁楷雪圖

琉璃世界,

一片靜寂,

深心獨往,

孤意自飛。

張懷瓘還提出:「可以心契,不可言宣」〔10〕。這是中國藝術理論中的一條重要原則。言宣為識,心會為悟,言者存粗,悟者存精。文學需要語言來表現,書畫等藝術也需要自己的語言,中國藝術並不是摒棄語言,沒有語言(廣義之語言),藝術成立的基礎也就沒有了,它反對的是可能導致理智概念慾望產生的語言。所以對於語言,中國藝術論中秉持一種「不立文字,不離文字」的道路。在這一點上,莊子的得魚忘筌、得兔忘蹄的思想以及禪宗捨筏登岸的思想有很大影響。語言無非為示機之方便而設,如以指指月,使人因指而見月,意在月,而不在指。以言教而顯示實相,然而語言本身並非實相,捨筏登岸,得月忘指。蘇軾詩云:「慇勤稽首維摩詰,敢問如何是法門。彈指未終千偈了,向人還道本無言。」〔11〕趙子昂說:「始於不言,而至於無所不言,無所不言,而至於無言。夫道非言不傳,傳而不以言,則道在言語之外矣,是為佛法最上上乘。」〔12〕無言契會,就是不能為外在的形式所拘牽,一任心靈自由騰越。

張懷瓘推崇一種「獨聞」「獨見」的無言獨化方式。他說:「玄妙之意,出於物類之表;幽深之理,伏於杳冥之間;豈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測也。非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不可議無聲之音,無形之相。」〔13〕至高的書法境界如同「無」聲的天籟之音,只能通過心知,不能以言去究詰。在這裡,張氏提出「常情」和「世智」兩個概念。所謂「常情」就是一般的認識方式、習以為常的價值評判標準,「世智」就是尋常的知識系統。「常情」是我們認識世界時不自覺地運用的標準,強調其習以為常;「世智」是我們把握世界所慣用的分析方法,強調其信以為真。我們面對外在世界,總是情不自禁地去「說」,「說」所運用的就是這「常情」和「世智」。我們滿以為這樣的認識便把握了對象,其實這只是誤說、妄測。習以為常的原是如此不可靠,信以為真的原是一腔妄念。張氏所說的「獨聞之聽,獨見之明」,與「常情」、「世智」截然相反,它閉起知識的眼睛,睜開真知的靈明。「獨聞」、「獨見」,強調無對待,無知識羈絆,自由空靈,用心靈的耳朵去聽,以心靈的眼睛去見,與對像臻於一片氣化和合的境界,從而把握其妙處。僧肇說:「然則玄道在於絕域,故不得以得之;妙智存乎物外,故不知以知之;大象隱於無形,故不見以見之;大音匿於希聲,故不聞以聞之。」〔14〕這裡的不見之見、不知之知、不聞之聞正是中國藝術論中的「獨見之見」等之所本。所謂獨見云云,就是不見,以不見為見,由外觀而內悟,官知止而神欲行。

明代書論家項穆還將無言視為一種神化之妙。他說:「是知書之欲變化也,至誠其志,不息其功,將形著明,動一以貫萬,變而化焉,聖且神矣。噫,此由心悟,不可言傳,字者孳也,書者心也,字雖有象,妙出無為,心雖有形,用從有主。初學條理,必有所事,因象以求意,終及通會,無所無事,得意而忘象。故曰由象識心,徇象喪心,像不可著,心不可離。」悟就是無言,無言妙境只能於悟中得來。這神化的境界,當然不是宗教境界,而強調其微妙的契合。

三、創造無言之美

不言之大美為美的本體,中國藝術家以無言之心體驗這幽絕的世界,創造無言之藝術世界。這裡以八大山人和石濤為例,通過他們的藝術創作的解剖來談這個問題。

據史料記載,八大山人父子都有語疾。陳鼎《八大山人傳》說八大山人的父親「亦工書畫,名噪江左,然瘖啞不能言」。關於八大山人口吃甚至啞於言的記載很多。陳鼎說:「甲申國亡,父隨卒,人屋承父志,亦瘖啞。」意思是明亡之後,其父去世,八大山人繼承父志,也啞於言。不過是因國亡而啞口無言,還是因生理啞不能言,陳鼎並沒有說清。從他記載的情況看,「左右承事者,皆語以目,合則頷之,否則搖頭,對賓客寒暄以手,聽人言古今事,心會處,則啞然笑……」八大山人並非是聾啞殘疾,只是能聽不能說。即使這不能說,也不能遽然而定。與山人同時並曾向山人索畫的張潮說:「又聞其於便面上,大書一『啞』字。或其人不可與語,則舉『啞』字示之。」這處記載透露出一個消息,山人並不是真正啞於言,而是願意談話的,就不啞,不願談話的,就掛出免於言的招牌。

八大山人晚年畫中常有「個相如吃」的款,「個」指的是八大山人(雪個)自己,相如指司馬相如,史書載司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山人的意思是,自己與司馬相如一樣,都有口吃的毛病。按常理,一個有身體殘疾的人,不會有意張揚,但八大山人卻相反,他似乎非常喜歡張揚這僅僅是口吃的並不太重要的毛病,莫非他另有意圖?

以前的研究為他找原因,多從政治的角度入手,正像陳鼎記載所顯示的,他是以不語來表達易代所帶來的痛苦和憤懣,像張潮所說的,合於心者與之言,不合於心者則沉默,就是一種政治考量。但在我看來,這些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通過這樣的身體行為所表達的哲學思考,這與禪宗有密切的關係。江西是洪州禪的發源地,馬祖大師駐錫江西開元寺,宗風大盛,被稱為洪州宗。唐代著名的居士龐蘊一天問馬祖道:「禪宗不重萬法,是什麼意思?」馬祖說:「等我一口吸盡西江水,就來向你說。」「一口吸盡西江水」於是成了洪州禪最重要的話頭。八大山人有《題畫西瓜》詩道:「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吸盡西江來,他能為汝道。」即是洪州禪禪意。他的朋友胡亦堂說他:「浮沉世事滄桑裡,盡在枯僧不語禪。」「不語禪」正是八大山人畢生所奉行的,即使他離開佛門,禪的血脈仍然在影響著他。他的畫就是這「不語禪」的體現,他不以語言、知識、理性來分析這個世界,而是用生命來感悟這個世界,他的畫就是他的禪、他的哲學,其中所蘊藏的就是他無法用語言來表現的親知。

有趣的是,八大山人本就有說話不是很利索的毛病,偏偏他又是個禪僧,而禪門又是一個不立語言的宗教,所以,他的「不語」的一面被突出了出來,他故意張揚自己的「啞」,不是宣揚自己的缺陷,而是表述自己的哲學。而他又是個前朝遺民,不說話又有沉默抗爭的意味,等等。這種種事實奇妙地結合到一起,使得啞成了八大山人的一個徽記。八大山人以啞會歸於中國哲學和藝術智慧中的無言之美。

八大山人有一枚閒章「口如扁擔」,這是他這方面思考的鮮活寫照。禪宗說:「不蒙你眼,你看什麼;不捂你嘴,你說什麼。」「口如扁擔」,就是閉起口來說。〔15〕八大山人牢牢把握住這根扁擔,閉上知識的口。

八大山人深通南禪一而不二的思想,用他的話說,就是「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一」不是數量上的「一」,一是無分別,無對待,無高下之分,無人我之別;一是我與世界徹底合一的絕對境界,是個渾全的世界。

〈清〉八大山人瓜鳥圖

這護法的鳥,護持的是一片光明的混沌。

八大山人喜歡畫假山,他有一幅玲瓏石圖,畫面中怪石兀立,上面有一首詩:「擊碎須彌腰,折卻楞伽尾。渾無斧鑿痕,不是驚神鬼。」須彌山是佛教傳說中的世界之巔,即妙高山。而佛教傳說中的楞伽山光明燦爛,山中有無數花園香樹,微風吹拂,枝葉搖曳,妙香遠聞。八大山人以假山來表現渾成而無斧鑿之痕的境界,這樣的境界不求驚天地泣鬼神,而是渾然一片,自是一片圓足。

八大山人喜歡畫瓜,其中有一幅圖,墨筆畫了個大南瓜,其上安閒地臥著一隻鳥,他在題跋中說,這鳥是「護法」者,他所護的就是這整體的真實的世界。其實,他就是將西瓜作為渾然的「一」的世界。這個沉默的西瓜,沒有開口處,渾圓地、整體地在向世界說。原來,他畫西瓜,是在畫他的無言哲學。

八大山人自題《個山小像》有段這樣說:「沒毛驢,初生兔,破面門,手足無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頭不識來時路,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籐露布,咄!」前四句是說自己進入佛門,為世上人不識來時路而悲傷。八大山人為什麼這樣說呢?在禪宗看來,人來到世界,慾望、知識、習慣、目的等等的內容,很容易將心靈的白紙上塗上顏色,人失去了他的本色,忘記了他來時的路。從權威中走出,從知識中走出,從習慣中走出,做個自由人,做個透脫之人,做個真實的人,這才回到真實的生命之路上。禪宗認為,妙悟是回到生命之路的唯一途徑。這裡的「當行」,乃禪門用語,所謂「本色當行」,指妙悟。

而「穿過葛籐露布」,指超越理性知識。禪宗將人的知識活動稱為「葛籐下話」,這個比喻很形象,知識的活動,是啊非啊,有啊無啊,就像葛籐糾纏,沒有個止境,沒有個準則。趙州大師有段話說得痛快淋漓:「如今黃口小兒,向十字街頭說葛籐,博飯吃、覓禮拜,聚三五百眾,云:『我是善知識,你是學人。」意思是,如今一些人,小年輕的,就喜歡擺弄口舌,說是說非,就像一個人站在十字街頭說著葛籐一樣永無結果的話,博得一些吃喝,尋到一些人向他禮拜,聚集一些人,就說:「我是老師,你們是學生。」真是冷峻至極。「露布」,古代打仗勝利後,在布帛上寫上勝利的文告,掛在竿頭,昭告天下,有點類似今天的廣而告之。禪宗說:「我宗無語句,徒勞尋露布。」露布就是宣揚自己有知識。八大山人的「穿過葛籐露布」,就是穿過知識的分別的陷阱。

研究者認為,「八大山人」的落款連書成「哭之笑之」之樣,這是不假的。據說他在朋友胡亦堂家做客,「忽痛哭,忽大笑竟日」。一般認為,八大山人這樣做,是哭笑不得,以此表達失去舊朝的痛苦和憤懣。其實,這也透露出禪家的觀點。百丈懷海有一次和老師馬祖一道出去散步,看到有一群野鴨飛過。馬祖問:「這是什麼?」懷海說:「野鴨子。」馬祖說:「飛到什麼地方去?」懷海說:「飛過去了。」馬祖就狠狠擰了懷海的鼻子,懷海痛得大叫起來。馬祖說:「你說它飛過去了,我看它還在這裡。」懷海回到房間,嗷嗷大哭。有的人就將此事告訴了馬祖,馬祖說:「他一定是悟了,不信你去問他。」那人回告懷海,懷海又呵呵大笑。同事就奇怪了:「剛才哭,怎麼現在就笑了?」懷海曰:「剛才哭,現在笑。」那人弄得一頭霧水。八大山人的哭哭笑笑,意似瘋狂,其實表達的是,超越俗世的是是非非,超越俗世的知識理性,也是「口如扁擔」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清)八大山人枯鳥圖

今朝且喜當行,

穿過葛籐露布。

八大山人將這無言之境目為「天心」自張的境界。八大山人有「天心鷗茲」之印。1692年,他作有16開的冊頁,在荷花一圖中,他題了「天心鷗茲」。《列子》中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住在海邊的人,喜歡鷗鳥,每天早晨到海邊,和鷗鳥在一起玩樂,成百上千的鷗鳥都落到他的身邊,一點也不害怕。他父親知道後,就對兒子說:「為我抓一隻來,讓我玩玩。」第二天早晨,此人照例到海邊,但鷗鳥在他的頭上飛來飛去,不再落下。這人非常奇怪。因為此人這時有了機心,有了貪慾,有了目的,而鳥兒是忘機的。八大山人要做一隻有「天心」的鷗鳥,與世界自在地遊戲。

八大山人的畫中就充滿了一種天心,充滿了童趣和幽默,充滿了對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的愛。他在《題梅花》詩中寫道:「泉壑窅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他有一首《無題》詩道:「深樹雲來鳥不知,知來緣想景當時,小臣善謔宿何處,莊子圖南近在茲。」雲來鳥不知,水來樹不知,風來石不知,莊子所描繪的那個「鹹取自己」的世界就在這裡,因為我無心,世界也無心,在無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綻放。他有詩道:

春山無遠近,遠意一為林,未少雲飛處,何來人世心。

(《題山水冊》)

無心隨去鳥,相松野塘秋。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

(《無題》)

側聞雙翠鳥,歸飛翼已長,日日都無心,那得蓮花上。

(《題蓮花翠鳥》)

人心退去,天心湧起,此時但見天風浪浪起長林,蘆花飄飄下澄湖。

八大山人的朋友石濤也是一位深通無言至境的藝術家。他曾畫有《睡牛圖》,自跋云:「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卻無心,不睡不夢寐。」無心就是石濤的大法,於念而不念,牛無念,我無念,無念處大千,不睡不夢寐。我作畫如牛兒吃草,自在運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他的一首小詩寫道:「流水含雲冷,漁人罷釣歸。山中境何似,落葉如鳥飛。」多麼的悠然,多麼的超逸。用八大山人的話說,就是「大是懵懂」。上海博物館藏有石濤《松柯羅漢圖》,上有兩句詩跋:「迷時須假三乘教,悟後方知一字無。」這是石濤對南禪法最真確的把握。言三乘教門,說祖師法典,動輒某經某典,動輒誰誰誰曾言,這都是拉大旗做虎皮。這樣的人是「迷人」,沒有得禪之妙法。妙悟之人,通透一切,一法不存,一言不立,《法華》呀,《楞嚴》呀,統統都置諸腦後。這就是「一字無」。「我今壁立千峰外,無發無名寄一枝」,無發無名都是外在的形式,關鍵在於心靈中的「無言」、「不作」。他壁立於千峰之外,無拘無束,高臥橫眠,得大自在。他常用「一字鈍根」的落款之語,他的「一字鈍根」,就是「無字靈根」!

在石濤的題畫詩中,我們看到他常常優遊在這無言之藝境中:「露地奇峰平到定,聽天樓閣泉受風。白雲自是無情物,隨我枯心飄渺中。」「流水含雲冷,漁人罷釣歸。山中境何似,落葉如鳥飛。」「落葉隨風下,殘煙蕩水歸。小亭倚碧澗,寒襯白雲肥。」「小亭大於豆,高置幽巖巔。鎮日來無人,水木空清妍。」「寄臥虛堂寂,月明浸疏竹。泠然洗我心,欲飲不可掬。」一向狂狷的石濤在這裡表達了如此悠然從容的心境,枯心隨雲蕩,獨意任鳥飛,似陶潛的恬淡、王維的清幽。石濤認為,這種心靈境界就是無念之境,在這樣的境界中,法是難覓著落之地的。不過,石濤所要達到的無念之境有兩種方式,一是浪漫的,放意直掃,意緒狂飛,脫略規矩,迥然高蹈,如上文所引石濤詩「大叫一聲天地寬,團團明月空中小」;一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境界,悠然地滲入,寧靜地參悟,葉落無聲,皓月無痕。

八大山人和石濤以及中國很多藝術家,都是「往口中橫下一根扁擔」,去除「人心」,而修得一顆「天心」,像一隻忘機的海鷗在天地間自由自在飛翔,從世界的觀照者回到世界之中,從世界的對岸回到生命的海洋。在這樣的境界中,山是山,水是水,長空不礙白雲飛,八大山人有詩道:「空林一葉飛,秋色橫天地」;他感到「聞得山人來,正與白雲往」,覺得世界的一切彰然在目。八大山人的老師釋弘敏有詩道:「往事不須重按劍,乾坤請向樹頭看。」八大山人正是從遮蔽的世界走出,在樹頭、在石上、在微花叢裡、在五里雲中、在林中的鳥鳴聲中,感受到一個乾坤。八大山人有段題畫跋道:「靜幾明窗,焚香掩卷,每當會心處,欣然獨笑,客來相與,脫去形跡,烹苦茗,賞文章,久之霞光零亂,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呼童閉戶,收蒲團,坐片時,更覺悠然神遠。」我分明在山人的一草一木、一瓜一芋中,看到了霞光零亂、月在高梧。

注 釋

〔1〕 《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續古逸叢書》景宋刊本。

〔2〕 若說到美,先秦時期,「美」這個詞已上升為一個哲學概念,從孔子的「盡善盡美」,孟子的「充實之謂美」、「不全不粹不足以為美」等來看,「美」已經成為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理論概念。從討論的美善區別來看,「美」這個概念所思考的問題,應該屬於美學所討論的範圍。在道家哲學中也是如此。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將美看成與惡(丑)相對的概念,又和善相區別。從「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美之與惡,相去若何」、「甘其食,美其服」諸語中還可以看出,美在當時已經包含形式美感的內容。故此,我以為討論中國美學不能局限於「美」這個概念,但也不能忽視這個概念。

〔3〕 《習苦齋畫絮》卷二。

〔4〕 《習苦齋畫絮》卷五。

〔5〕 《溪山臥游錄》卷六。

〔6〕 《習苦齋畫絮》卷六。

〔7〕 《竹嬾畫媵》,見美術叢書本。

〔8〕 題八大山人《大滌草堂圖》,見《石濤書畫全集》,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年。

〔9〕 據《法書要錄》卷八引。

〔10〕《書議》,引自張彥遠《法書要錄》。

〔11〕《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無言亭》,《蘇軾文集》卷七。

〔12〕《臨濟正宗之碑》,《松雪齋文集》卷九。

〔13〕《書斷》,引見張彥遠《法書要錄》卷7。

〔14〕《涅槃無名論》,見《大正藏》卷四十五。

〔15〕據《五燈會元》記載,大愚的弟子文悅禪師上堂說法道:「口似扁擔,你這些人還要爭論幹什麼?」禪宗強調「妙高頂上,不容商量」。一商量,一理論,就是理性,就是知識,就沒有禪了,禪強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江西洪州的光寂禪師說:「眼似木突,口如扁擔,無問精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