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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講 靈的空間

宗白華先生對藝術的空間意識非常重視,曾撰有《中西畫法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等多篇論文,致力於揭示中西藝術在空間意識上的差異。他認為,中國藝術具有一種獨特的空間意識,一個充滿音樂節奏的宇宙(時空合一體),是中國藝術家追求的魂靈,中國藝術創造的空間不是現實空間(科學意義上的「空間」),而是一種「靈的境界」。宗先生這些極富啟發的觀點,揭開了籠在中國藝術上的一層面紗。我這一講便是在宗先生的啟發下,對涉及中國藝術空間意識的相關問題作進一步討論。

惲南田在評他的一位朋友唐潔庵的畫時說:「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潔庵靈想之獨闢,總非人間所有,其意像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中國藝術家以自己的「靈想」來鑄造時間和空間,他們所創造的時空並非「人間所有」,不是現實時空,而是超越具體存在的心靈時空。從時間上說,所謂「榮落在四時之外」,在人們的時間之外把握一種生生不息、榮落興衰的生命時間。從空間上說,所謂「意像在六合之表」,就是在六合(上下四方)的空間之外,把握一種創造的空間,這空間可以稱為「靈的空間」——在生命的「靈想」中迴盪的空間。這一講講超越空間,下一講講超越時間。

一、疏處走馬

對空白的關注,是中國美學空間意識的核心組成部分。

侯寶林相聲中有這樣一段,有一個土畫家,什麼都畫不像,還喜歡買弄。一天一個人拿個紙扇,上等宣紙做的,是個好扇子,想請他畫個畫。那人說,我給你畫個美人吧。好,那就畫吧。他畫了半天,畫好了。一看,不太像。他說:「那我給你改張飛吧。」好,那就畫張飛。張飛畫好了,那畫家說:「這張飛鬍子畫得太多了,我給你改個怪石吧。」怪石改好,請他畫扇的人瞧瞧,說道:「這也太怪了吧。」又不太像。那畫家倒乾脆,說:「得,我給你塗黑了,你找人寫金字去吧。」

這個笑話諷刺一位笨拙的畫家,畫家犯了中國畫的一個大忌,就是太實了,塞得太滿了,由美人到改怪石,由怪石再塗黑,越塗越滿,終究沒有用了。元饒自然有《繪宗十二忌》,第一忌就是忌「佈置迫塞」,作畫要上下空闊、四面疏通、瀟灑通透,自有玲瓏之妙,如果充天塞地,滿幅畫了,便無風致。一個生命體就是一個氣場,塞滿了,填實了,就沒有生氣流蕩的地方了,這樣的藝術就沒有活致,就死了。空為活道,塞為死路,「空則靈氣往來」。就像下圍棋,我們不但要有做實的功夫,更要有做虛的功夫,那迴盪無已的宇宙流,是需要我們在虛實二者之間細緻斟酌的。

虛實是中國美學一對重要概念,虛實結合,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在虛實二者之間,中國藝術對虛更為重視。這一理論認為,實是從虛中轉出的,想像空靈,故有實際;空靈澄澈,方有實在之美。在藝術創造中,強調關心那個無形的世界,有形的世界只是走向無形世界的一個引子、一個契機。強調那個無色的世界,無色的世界蘊涵著世界的絢爛。強調那個無聲的世界,大音希聲,無聲的世界隱含著大音。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清笪重光語),這是畫家的感受;密處不透風,疏處可走馬(清鄧石如語),這是書法家的感受;非園之所有,乃園之所有,非山之所有者,即山之所有(清袁枚語),借景成為園林家的拿手好戲。利用程式的隱含表達世界的豐富,這是戲劇家探討的重要道路,就像京劇中的蕩馬,沒有馬,沒有佈景,一人手執鞭子,一招一式,就走遍了千山萬水。詞宜清空,清者不染塵埃,空者不著色相。清則麗,空則靈,如月之曙,如氣之秋,這是詩人的觀點……

清惲南田說得好:「今人用心,在有筆墨處;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倘能於筆墨不到處,觀古人用心,庶幾擬議神明,進乎技已。」藝術的妙境在無筆墨處,在無畫處,在清空處。一句話,在白處,白處涵括了一個有意味的世界。

老子談空,是具有大用之空。他說:「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1〕三十根輻條彙集在一個轂中,正因為有空虛的地方,才有了車子的用處;揉和陶土做成器具,正因為中間有空虛,才有了器具的用處。開鑿門窗以建成房屋,也是因為有了空虛之處,才有了房屋的用處。所以說:實體之所以有用處,那是因為空虛在其中起的作用。老子告訴人們,請注意那個空無的世界,人們都習慣於知道有的用處,其實有的用處是在無的基礎上產生的,在有無二者之間無才是最根本的。如圍棋中,妙處往往不在有處,而在無處,在那個空靈的世界中。老子說,他的道就是無。他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沖」就是「空」,道虛靈而不昧,因其無,所以空,因其空,故能涵容一切。

〈清〉八大山人雞雛圖

空則靈氣往來。

中國哲學認為,大自然中的一切有形形態,山水草木,都是生生化化真實流的跡象,世界隱藏著流動不已、生生不息的真實流,萬物不是固定的形態,而是這「流」中的一個「點」。所以,我們把握這樣的生命世界,不能只看到這一個個「點」,更應注意其內在的「流」。中國藝術家說以一條顫動不已的線界破虛空,其實就是突破表相的「點」,去表現那內在的「流」,若有若無的線,是在「點」與「流」中盤桓的幻影。正因這個「流」,世界如同從我們的眼前飄忽的一個個點,世界被虛靈化,我們在「點」和「流」中,感受到世界的虛實互動的關係。

中國藝術可以說展盡白的妙用。藝術創造是從無到有的功夫,一張白紙,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前人說「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劉宋王微語),真是說得好。我們用筆,或用斫木的斧頭、砌牆的刀具等等,在茫茫虛空之中,劃出痕跡,劃出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劃出自己的生命精神,從而流出一段生命的悠長。所謂「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書法家鍾繇語)、「出筆混沌開,入拙聰明死」(石濤語)。我們的創造依托虛空而出現,我們的生命因有這大白而有追求至美的可能。就像我們打太極拳,身體在太空中劃出一條閃爍不已的痕,這條顫動的線若斷若續、若有若無,在虛空之中綿延著。我們的身體和虛空世界共同創造一個有意義的世界。

當我們開了混沌,鑿了虛空,出了太白,那個無的世界是不是就和我們無關了呢?「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2〕,這句話包含了很深的道理。中國人有天圓地方的說法,圓而神者謂之天,方以智者謂之地,天乃無形,地乃有形。下筆乃有痕跡,所謂地也,而此跡線乃依托於天而存,即是說,藝術有形之跡線是為表現無形之生命而存。一句話,為那個空空世界而存。

下筆自有凹凸之形。董其昌說,這句話意味幽永,值得終生受用。清華琳《南宗抉秘》道:「輪廓一筆,即見凹凸。」即申述此理。下筆即有線的跌宕、形的頓挫,有墨的氤氳、色的蹉跎,下「筆」即從這虛空的世界「凸」了出來,昂然的生命在沉默的淵海中飛揚,在寂寞的世界中奔騰。「下」筆即「下」了我們精神的定單,為我們的生命找安頓,悠遠的情愫、豐盈的感受、深邃的哲思,在筆的凹凸中展露。混沌開,並不等於智慧死,當我們不以知識的眼打開這個世界,而以生命契合這個世界時,藏舟於舟,藏山於山,藏天下於天下,我們便隨著這虛空的世界流動,雖劃出了創造的線,卻沒有創造的痕。一條顫動不已的線在虛空裡綿延,一泓生命的清流在太白中流淌,我們化虛空為實有,轉實有為虛空,虛空與實有相與滋育。於是,虛室生了光明。

中國美學認為,大白的世界有大美。我們界破虛空,創造實有,虛空並非僅構成背景,也不僅標示著實有所從來的處所。在實和虛二者之間,正因有實,虛空世界才不落於無意義的頑空,空的意義因有實而彰顯出來;正因有空,實有世界才有生命吞吐的空間,有了氣韻流蕩的可能。虛實相生,非虛則無以成實,非實則無以顯空。

如在中國園林創造中,那個虛空的世界永遠在造園和品園者心中存在著,惟其空,故有靈氣往來,非園中之所有,即園中之所有。園林創造或許可以說就是引一灣溪水、置幾片假山,來引領一個虛空的世界,創造一個靈的空間。我們目之所見的對象,在虛空的氤氳中顯示出意義。如蘇州留園的冠雲峰,是這座園林的魂靈。站在這個景點前,我們看到的並不僅是這假山的瘦影,我們看到造園者在這裡潛藏了一個無限靈韻的空間,在冠雲峰的實景和虛空之間構成了豐富的層次,冠雲峰的瘦影頷首水面,戲蕩一溪清泉,將它的身影伸到了渺不可及的深潭,潭中假山就是一個有意味的世界。真有蘇東坡「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的韻味。假山腳下是或黃或白或紅的微花細朵,烘托著一個孤迥特立的靈魂。山腰有一亭翼然而立,空空落落,環襯著它。再往上去,是冠雲峰在空闊的天幕中的清影,再上去,是冠雲峰昂首雲霄。雖一假山,造園者給我們創造了一個「層累的世界」,從水底、水面、山腳、山腰,直到天幕、遙不可及的高迥的天際,雖一山也,匯入到層層的世界中去,匯入到宇宙的洪流之中,我們在此感受到空潭清影、花間高情、天外雲風。暮色裡,浣水沼收了雲峰的瘦影;晨霧中,一縷朝陽剪開了雲峰的蒼茫,朝朝暮暮,色色不同;春來草自青,秋去雲水枯,四時之景不同,而此山有不同之趣也。我們在冠雲峰這個「點」中,看到了世界的「流」。

再如蘇州同裡退思園,主人在空靈中退而思之。唐劉禹錫有「欲知花乳清冷味,須是眠雲臥石人」詩句,此園用其意。退思園是一個以水見長的園子。中有一汪水池,水裡有錦鱗些許,紅影閃爍,若有若無,若靜若動,湖的四邊駁岸綴以湖石,參差錯落,石上青苔歷歷,古雅蒼潤,駁岸邊老木枯槎,森列左右,影落水中,籐纏腰上,與園中諸景裹為一體。岸邊又有水榭亭台。這是一個微型的空間,但卻是一個活的空間,到此一顧,頓覺凡塵盡滌。正如高明的畫家,畫得滿紙皆活。亭或作舫形,所謂「鬧紅一舸」,帶著人凌虛而行。水澹蕩,輕撫駁岸;魚潛躍,時戲微荇。簷簷皆有飛動之勢,蹈空而躡影;樹樹皆有昂霄之志,超拔而放逸。至如雲來臥石,風來繾綣,菰雨生涼意,淡月落清暉,更將這小小的空間在宇宙之手中展玩,玩出一片靈韻。真可謂當其空,有園之用。初視此園,處處皆是實景,但造園者的用心在在都落空處,水空,石空,亭空,向高處,高樹匯入高空,低視處,苔痕歷歷,忽然將你帶到莽莽遠古的空。空為此園之魂,此園因空而活。

留園冠雲峰

冠雲峰的瘦影戲蕩著一溪清雲。

陳從周說:「我國古代園林多封閉,以有限面積,造無限空間,故『空靈』二宇,為造園之要諦。花木重姿態,山石貴丘壑,以少勝多,須概括、提煉。曾記一戲台聯: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雄會萬師。演劇如此,造園亦然。」他還用色空觀念來解讀江南園林。他說:「白本非色,而色自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池水無色,而色最豐。」這兩段論述,真非大方之家不能道。由此也可以說,小亭無景,而景最夥;假山非山,而最巍峨;溪澗非海,而有海深。迴廊多擁擠,你看它引領你走向宇宙縱深;小橋多可憐,且讓它將你度向另外一個世界。

中國畫極盡空白之妙。如八大山人的畫,往往畫一鳥、一荷、一魚等等,滿幅皆空,但活意盎然。畫史上的減筆畫,其實就是造空的手段。南宋梁楷是一位減筆畫的高手,如其《李白行吟圖》。畫家將一切可有可無的東西全部減去,剩下的就是一個人的輪廓,沒有背景,別無長物,但卻感到滿幅活絡。

清乾隆年間的華琳,是一位落泊畫家,其畫世不多見,但其一篇《南宗抉秘》,則是中國畫學中的一妙文,極具美學意味。他論虛空之妙道,頗有思致。我想結合下面這段話,來談談中國美學對空白之妙的理論認識:

退思園

水澹蕩,輕撫駁岸;

魚潛躍,時戲微荇。

簷簷有飛動之勢,

樹樹含昂霄之態。

黑濃濕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白即紙素之白。凡山石之陽面處,石坡之平面處,及畫外之水天空闊處,雲物空明處,山足之杳冥處,樹頭之虛靈處,以之作天作水,作煙斷,作雲斷,作道路,作日光,皆是此白。夫此白本筆墨所不及,能令為畫中之白,並非紙素之白,乃為有情。否則畫無生趣矣。然但於白處求之,豈能得乎!必落筆時氣吞雲夢,使全幅之紙,皆吾之畫,何患白之不合也!揮毫落紙如雲煙,何患白之不活也!禪家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道出畫中之白,即畫中之畫,亦即畫外之畫也。特恐初學未易造此境界,仍當於不落言詮之中,求其可以言詮者,而指示之筆固要矣。亦貴墨與白合,不可用孤筆孤墨,在空白之處,令人一眼先覷著。他又有偏於白處,用極黑之筆界開,白者極白,黑者極黑,不合而合,而白者反多餘韻。譬如為文,愈分明,愈融洽也。吾嘗言有定理,無定趣,此其一端也。且於通幅之留空白處,尤當審慎。有勢當寬闊者窄狹之,則氣促而拘;有勢當窄狹者寬闊之,則氣懈而散。務使通體之空白毋迫促,毋散漫,毋過零星,毋過寂寥,毋重複排牙,則通體之空白,亦即通體之龍脈矣。凡文之妙者,皆從題之無字處作來,憑空蹴起,方是海市蜃樓,玲瓏剔透。

這段文字,論述藝術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有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有「有情之白」,有「無情之白」。有情之白者,乃是有生趣之白,是生命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是藝術構成的重要環節,雖無形可見,但卻是空間組成的不可忽視的部分。「無情之白」,如一張白紙,那是絕對的空,是無意義、無生命的。如同佛學中所說的頑空一樣,是死寂的。華琳所說的有情之白,就是生命之白。他說:「凡文之妙者,皆從題之無字處作來,憑空蹴起,方是海市蜃樓,玲瓏剔透。」在意想中,構造一個藝術的海市蜃樓。靈的空間由此顯現。

〈元〉盛懋

秋江待渡圖

長天秋水,一片空廓;色即是空,黑即是白。

第二,這有情之白,如繪畫中的無畫處,作水,作天,作雲斷,作杳冥之山勢,如園林之弱水、之空亭,等等,都是流動氣節奏中的一個環節,都歸於「通體龍脈」之秩序中。藝術的虛實之道,並非多留虛空就可生出靈氣,關鍵是視此白是不是生命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若做不到這一點,空則顯其貧乏、單薄和散漫,空空落落,沒有實詣。如果處理得好,即使於實中也能見空。尚簡逸的南田對此有很深體會,他說:「古人用筆,極塞實處,愈見虛靈。今人佈置一角,已見繁縟。虛處實則通體皆靈,愈多而愈不厭。」如果處理得好,實處也有虛處,處理不好虛處亦有堵塞。他又說:「文徵仲述古云:看吳仲圭畫,當於密處求疏;看倪雲林畫,當於疏處求密。家香山翁每愛此語,嘗謂此古人眼光鑠破四天下處。余則更進而反之曰:須疏處用疏,密處加密。合兩公神趣而參取之,則兩公參用合一之元微也。」「香山翁曰:須知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有,所以為逸。」此所謂疏處可走馬,密處不透風。不在於疏密,而在於藝術的生長點、氣的滋化處。

第三,黑處見白,白處顯黑,黑白交相韻和,白和黑構成一推一挽的節奏,黑顯而白隱,隱處為挽、為吞,顯出為推、為吐,吞吐自如,推挽有致。清人布顏圖說得好:「大凡天下之物莫不各有隱顯。顯者陽也,隱者陰也。顯者外案也,隱者內象也。一陰一陽之謂道也。比諸潛蛟之騰空,若只了了一蛟,全角畢露,仰之者鹹見斯蛟之首也,斯蛟之尾也,斯蛟之瓜牙與鱗鬣也,形盡而思窮,於蛟何趣焉?是必蛟藏於雲,騰驤夭矯,卷雨舒風,或露片鱗,或垂半尾,仰觀者雖極目力而莫能窺其全體,斯蛟之隱顯叵測,則蛟之意趣無窮矣。」虛和實,一陰一陽,陰陽互摩互蕩,盎然而成一生命空間。正像老子所說的,「當其無,有器之用」。無為有之無,有為無之有,無無也無有,無有也無無,無畫處皆成妙境,由無畫處引入有畫處,方真有韻;非此園之所有,實此園之所有。對此,笪重光《畫筌》的論述頗有思致:「山之厚處即深處,水之靜時即動時。林間陰影,無處營心;山外清光,何從著筆。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王石谷、惲南田認為這段論述揭示了中國藝術的深刻道理:「人但知有畫處是畫,不知無畫處皆畫。畫之空處,全局所關,即虛實相生法。人多不著眼空處,妙在通幅皆靈,故雲妙境也。」此評當為不誣。

〈明〉藍瑛

松蘿晚翠圖(局部)

無風蘿自動,

不霧竹長昏。

二、蹈虛躡影

中國藝術這靈的空間,還是一個影的空間。

莊子講過一個關於影子的故事。有一個人討厭自己的影子,他動,影子跟著他動,他跑,影子跟著他跑,他拚命地跑,想擺脫影子,但就是擺脫不掉,最後累死了。莊子說,你為什麼不到大樹底下去悠閒地休息,在大樹下還有影子嗎?在莊子看來,世界原來是虛幻的,世人其實就是與影子比賽,與一種虛幻不實的力量角逐。人生天地之間,就像「白駒之過隙」——高山縫隙中透出的一縷光影,不可把握,瞬間即逝。人生為天地間一個匆匆的過客,只是「忽然而已」。疲敝的爭鬥,無休止的追逐,其實是沒有意義的。莊子說,你就隨世界同在吧,像水一樣流淌,像雲一樣飄渺。沒有執著,就有自由。

這樣的思想對中國藝術影響太深了,我覺得研究界對它的注意還不夠。道禪哲學的色空思想、無住觀念,視世界如幻象的思想,對中國藝術的影響極為深遠,這不僅是一個虛實問題,它是一種人生態度,一種看世界的方法。中國藝術家將世界虛化,摶實成虛,蹈光躡影,中國藝術中充滿了太多的夢幻空花、苔痕夢影。那雲煙飄渺、霧靄蒸騰的藝術中藏著的正是這樣的哲學深心。畫出世界之「戲影」,石濤評八大山人畫所說的這兩個字,其實正反映了這樣的思考。《維摩詰經》說:「是身如影。」莊子說人生如影,藝術家就要將這影子的體會寫出來,把不粘不滯的感覺寫出來。吳歷說:「人世事無大小,皆如一夢,而繪事獨非夢乎?然予所夢,惟筆與墨,夢之所見,山川草木而已。」他作畫,就是在寫夢。世相如夢幻泡影,畫也如此。中國藝術家正是在做「蹈虛躡影」之事。

《二十四詩品》有《形容》一品,它說:「絕佇靈素,少回清真。如覓水影,如寫陽春。風雲變態,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形容」意即描繪外在世界。此品提出寫詩要超越具體的形象,離形得似,尋求真實生動的傳達,將對象的精氣神表現出來。所謂如覓水影,如寫陽春,風雲變態,花草精神,山的嶙峋氣勢,水的波瀾跌宕的韻味,這些藝術家要追摹的對象,都是虛而不實的,都是「影」。藝術創造要超越表象,要有「如覓水影」的工夫。藝術不是寫「實」,而是寫「影」。為什麼要寫影?因為影比質實的世界靈動、更有風神意味,因為影是對世界真實相狀的表現。南田說:「徂春高館,晝夢徘徊,風雨一交,筆墨再亂,將與古人同室而溯游,不必上下千載也。」在影影綽綽的世界優遊,以夢的眼光徘徊在實在的空間中。

在中國畫中,我們看到了人生雪泥鴻爪的生命歎息。聞一多曾說,唐代孟浩然的詩,是淡到看不見詩,在中國畫中,有的畫也淡到了看不見畫的地步。蘇軾說畫之妙在「孤鴻滅沒於荒天之外」,將有形空間送到寂寞、幽遠、深邃的世界中,閃爍不定,如影綽綽。

倪雲林的畫可以稱為「影之畫」,他要寫出「一痕山影淡若無」的妙處,世界被他幻象化,他將心靈化為虛靈不實的線條律動。清代山水畫家沈灝在《畫麈》中說:「稱性之作,直操玄化,蓋緣山河大地,器類群生,皆自性起,其間卷舒取捨,如太虛片雲,寒潭雁跡而已。」空靈如閒雲野鶴,去來無蹤;如太虛片雲,飄渺恍惚,難以確定;如風,如雲,如氣,似空無一物,又似處處即是,才觸處有,一放手無。

我曾說,中國藝術的迥絕處,如空谷幽蘭,在高山大川之間的一朵蘭花,不起眼,它的謙卑和微小難以讓人們注意它,但卻散出淡淡的幽香,似有若無,似淡若濃,神秘而不可把握。空靈之至,飄渺之至,它是天際的一點鶴影,是山林中的一縷雲煙。明徐渭在評南宋夏圭的一幅畫時說:「觀夏圭此畫,蒼潔曠迥,令人捨形而悅影。」「捨形而悅影」這五個字,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畫創作的規律。日本當代學者松岡正剛認為,中國和日本藝術都深受「無常」哲學的影響,如日本芭蕉、蕪村的詩歌、雪村的山水畫中,都透出濃厚的生命無常的思想,故以流光幻影的觀念看世界。他的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3〕中國藝術家眼中的世界就是一個幻影的世界。

南宋禪僧玉澗是一位詩人畫家,他的畫多表現禪不粘不滯的特點。如現藏於日本德川美術館的《遠浦歸帆圖》,用淡墨染出山影,再用濃墨點出參差迷離的樹木,用細筆輕勾出一葉小舟。此畫初看漫漶一片,細視卻別有意味,幽淡、空靈、閃爍,正所謂只存下世界之影了。上自題一詩曰:「西邊剎境入毫端,帆落秋江隱暮嵐。殘照未收漁火動,老翁閒自說江南。」這真是將禪的無住的剎境攝入了畫端。另現藏於日本岡山縣立美術館的《廬山圖》,是玉澗代表作品之一,也是極盡幽微恍惚之妙。上有一詩曰:「過溪一笑意何疏,千載風流入畫圖。回首社賢無覓處,爐峰香冷水雲孤。」

〈宋〉玉澗廬山圖

巍峨的廬山在畫家的筆下,脫略為幾絲柔痕。

南田說,江樹雲帆,於窗欞戲影中見之,取其影之妙。倪雲林畫以高逸而著稱,其思想中有濃厚的空幻感。他有詩道:「戚欣從妄起,心寂合自然。當識太虛體,心隨形影遷。」「身世一逆旅,成兮分疾徐。反身內自觀,此心同太虛。」所言合於莊禪,世界只是人的旅店,藝術要反映人的生命感受,歸於太虛才是藝術體驗之道。他反覆囑咐自己要以「性印朗月,身同太虛」的觀念去做人、為藝。生命的短暫和色相世界的空幻,使他悟到禪家色空和道家寄客的智慧,他說「踏雪飛鴻跡飄渺」——要做一隻在荒天中滅沒的飛鴻,似有若無,無住無定,悠遠地飄渺著。他有詩道:「鴻飛不於人間事,山自白雲江自東。」滅沒的飛鴻是寂寞的,但卻是自由的。他的心,不是隨形而遷,而是隨影而遷,他的畫,就是他所悟出的世界的影。

雲林的畫有強烈的太虛感,似畫非畫,似色非色,似形非形,一痕、一影,無言地訴說著寧靜而超越的世界。他筆下的山水,疏林特立,淡水平和,遙岑遠岫,淡嵐輕施,一切似乎都在不經意中。他用淡墨中鋒,輕輕地敷過,飄忽而瀟灑,既不凝滯,又不飛動,筆勢疏鬆而靈秀;他的皴法苔點,控筆而行,劃過紙素,似落非落,如鳥跡點高空:這世界似乎離我們很近,似又離得很遠,像是人平素所見之山水,又像是純然陌生的世界。雲林為我們描繪的世界,沒有一點沾滯,沒有一點情感的波瀾,留下的就是空虛的寂寞的時空,迥絕於人寰的時空。他的心靈既不為之哀惋,又不為之愛憐,他以「戚欣從妄起」的觀念結撰這樣的世界,生怕被愛恨之情沾滯了。南田以李白「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來評黃公望的畫,其實移以評雲林最是確當。將棲未棲,將聚還散,他的筆墨似落非落,他的心靈也似往非往。雲林的山水是道禪夢幻空花哲學最高妙的視象。

雲林說,自己作畫是「醉後揮毫寫山色,嵐霏雲氣淡無痕」,他醉心於這飄渺無痕的表達。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江亭山色圖》,如寫一個依稀的夢境。一河兩岸的構圖有空茫感,一痕山影在遠處綿延,把鑒賞者導入一個悠遠的世界,疏林闌珊,逸興高飛,山在溪中,溪圍山在,山水都在流蕩中,沒有一個定在,似乎那樹、那亭,都隨著水流蕩著。畫家以疏鬆之筆觸,輕輕地劃過絹素,似乎像飛鴻輕點水面,哪裡有一絲一毫的落實,哪裡有一絲一毫的執著!浮動著,飄蕩著,輕輕地飛旋著。明代以來,仿照雲林的人太多了,但很少能將雲林寫影的妙處學到手,即使是像沈周、漸江這樣的高手,他們對雲林的仿作也稍隔一塵,他們的處理多比較實,缺少雲林飄渺天際的韻味。南田說:「迂老(志按:指雲林)幽澹之筆,余研思之久,而猶未得也。香山翁云:予少而習之,至老尚不得其無心湊泊處。世乃輕言迂老乎?」這個無心湊泊處,正是其躡影的功夫。

明李日華是一位有很高水平的鑒賞家,他論畫極重孤鴻滅沒的境界,他用如幻的眼光打量世相,蕩去慾望的佔有,置入清新的把玩。他的題畫詩極精妙,如:

〈元〉倪瓚

江亭山色圖

筆輕輕地敷過,飄忽而瀟灑,既不滯澀,又不飛動,疏鬆靈秀,似落非落,得不粘不滯之美。

竹光浮硯春雲活,花氣熏衣午夢輕。

雲停雨歇翠茫茫,水落蒹葭未有霜。

一片林香渾不忘,問村知是橘州傍。

溪影帶雲動,虛明蕩我胸。

渚花香入夢,沙樹遠支筇。

身似蒼波一點鴻,飄蕭雲影恁西東。

江南洞壑幽尋遍,松葉籐枝只此中。

夢迴不信秋期近,水影蘋香正入窗。

他在一幅仿黃公望的畫上題有「不是春山淡欲無,江空沙落眼模糊」之句,在空靈的觀照中,山也淡淡,水也綿綿,沙淨天闊,一切都迷離了。他有詩道:「雁影迷離海氣重,月痕初上水溶溶。不須更染芙蓉粉,只取秋來淡淡峰。」色與空不二,色相世界被淡淡的筆墨所取代,以無色的世界表現色,無色的世界照樣有芙蓉美意,有芍葯芊綿。在淡到可不見形的世界中表現形,若有若無的形中照樣有華捨麗閣。淡月無痕,平湖無痕,海邊的霧氣無痕,靜謐的夜晚也無痕,此之謂無住了。他有跋語道:「扁舟無去住,戲蕩一溪雲。」這無住的扁舟,其實正是他不粘不滯的心靈。

李日華將心靈置入無痕的世界中賞玩。他有題畫詩道:「落日萬山紫,虛亭一葉秋。新詩吟未穩,注目數江鷗。」在傍晚微茫寂寞的時分,在江天空闊的清秋時節,藝術家傍著虛亭,沐浴著落日餘暉,在內心組織著新詩,數著若隱若現的江鷗。如此的靜謐,如此的空靈,而且一切都流動著,詩在心中流,鷗在空中飛,葉在蕭蕭地飄,江水在無聲地傾訴,而在遙遠的世界中,一抹山影也在夕陽的餘暉中流動著。一切都在微妙地「戲蕩」。世相如幻影,世相在流動。他有詩道:「山中無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靜雲影空,我心正如許。」「樹影覆身如廈屋,溪流蕩目有餘清。南華讀罷渾無事,數得湘中幾點青。」無心於萬物,而萬物自在興現,正是他所謂「蓄雨含煙五百峰,吞吐常在老夫胸」。

三、無色之色

中國藝術的空間意識中,有一種無色為絢爛之色的思想。

色空觀念雖然由佛學所提出,但從廣義上說,中國哲學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色空思想,主要強調外在有形世界的虛幻不實性。中國哲學強調於「空中見色」,色的世界是表象的、慾望的,而無色的平淡素樸方是大道之本真。〔4〕中國在先秦時期就進入了所謂「色彩絢爛的時代」,孔子「惡紫之奪朱也」的感歎,就是針對當時迷戀於色彩絢爛的形式之風所發出的。老子從他的自然無為哲學出發,對色的世界進行猛烈的抨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色、音等作用於人的感官,使人成為慾望知識的俘虜。禪宗在佛學色空哲學影響下,發揚老莊素淡哲學思想,高揚一種無色的哲學,認為:「不捂你眼,你看什麼,不堵你耳,你聽什麼」。無色是謂天下之本色,以色追色,並不能帶來真正的絢爛,而無色之色,才是根本之色。中國藝術的空間觀念,深受這一哲學的影響。

有色的世界是表象,空幻不實,而無色的世界才是本色。中國藝術在空間意識上,對無色之妙頗多注目。這在各門藝術中都有體現。如在建築藝術中,南國鄉村傳統的建築多是「黑白世界」,粉牆黛瓦,在青山綠水之中,勾出淡淡的素影,有一種令人難忘的美。

中國藝術對無色意義的認識莫過於繪畫中水墨的創造。傳統繪畫被稱為「丹青」、「畫繢」(先秦時稱繪畫為「畫繢之事」),意思是,繪畫是運用丹青妙色圖繪形貌的造型藝術。六法中的「應物象形」和「隨類賦彩」談的就是形和色。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成為中國早期繪畫的基本原則。繪畫是運用五色之妙來創作的。中唐以前,中國畫追求鏤金錯彩的美,如顧愷之的作品色彩富麗,在追求線條的流動之外,也追求色彩的流麗繁縟。但中唐之後,隨著道禪哲學的流行,卻改變了這一發展方向。

唐代繪畫的重要事件是水墨畫的出現。水墨畫是用墨在宣紙或白絹上直接作畫,沒有任何色彩,後來將以水墨為主要表現手段,加以少量顏色的畫也叫水墨畫。水墨畫的出現,在世界藝術史上的價值不亞於油畫之於西方繪畫。在唐代,水墨畫的出現曾經引起當時畫壇的震動,但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種形式後來成為中國繪畫的主要表現手段,水墨畫在一定的程度上成為中國畫的代表。據說王維是中國第一位水墨畫家,有的人乾脆就將水墨畫的發明權給予王維。在唐代,有很多畫家為水墨畫的創造作出過貢獻,如當時一位叫張璪的畫家,作畫全用水墨,手執雙筆,畫出的畫有煙霞流蕩的氣氛,成語「雙管齊下」就出自於他。有一位叫王默的畫家,創立了潑墨的方法,今天還有人用此法作畫。他在畫畫之前,先喝得大醉,然後將宣紙鋪好,手捧墨水往宣紙上潑,並用手在畫面上直接塗抹。

〈明〉藍瑛

溪山雪霽圖

一紙淡淡的素影,勝過色彩富麗的燦爛。

水墨畫作為重要的表現形式,也引發了理論上的思考:托名王維之作的《山水訣》說:水墨「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水墨非但不是一種過於簡單的表現方法,而且是達於世界本性的一種手段。因為,在中國哲學中,無色的世界為世界的本色。中國藝術與其說要拋棄色彩,倒不如說是歸於本真。清惲南田對色彩的質疑,就很有代表性。他說:「作畫至於無筆墨痕者化矣,而觀者往往勿能知也。王嬙麗姬,人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糜鹿見之決驟。又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這段議論受《莊子》影響,南田強調,色的追求是無止盡的,也是沒有意義的。美是相對的,像西施,人人以為其美,但鳥見而飛、獸見而走。藝術要超越相對,而追求絕對的美。作為無色的本源的世界,正是藝術家所應重視的。

南田好友笪重光《畫筌》說:「丹青競勝,反失山水之真容;筆墨貪奇,多造林邱之惡境。……墨以破用而生韻,色以清用而無痕。輕拂軼於穠織,有渾化脫化之妙;獵色難於水墨,有藏青藏綠之名。蓋青綠之色本厚,而過用則皴淡全無;赭黛之色本輕,而濫設則墨光盡掩。粗浮不入,雖濃郁而中干;渲暈漸深,即輕勻而肉好。間色以免雷同,豈知一色中之變化;一色以分明晦,當知無色處之虛靈。」

這一段關於用色的觀點,王石谷和南田給予很高評價:「此言一色中變化,已造妙境。至論及無色處精微之理,幾於入道。」笪重光反對青黃縷出、丹青競勝的色彩觀,他主張清淡素樸。在用色和水墨之間,他以為水墨的表現力更強,所謂「獵色難於水墨」。而此一段論色,最終落在「當知無色處之虛靈」,無色之色是謂大色,無色之虛中有靈氣飄卷。

無色的妙韻,唐代張彥遠就已經注意到了,他提出「墨分五色」的思想:「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采,雲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墨本無色,何以有五色,此在於「得意」。這個「得意」,我理解有兩層意:一是得色之本真;二是以意而得,在人的心靈中,絢爛的世界出現了。這樣的無色世界,就是一個「靈的空間」。而以色追色,徒具表面之燦爛,其實不能真正表現世界,只能是「物象乖」。

黃公望是畫雪的高手,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其《九峰雪霽圖軸》,絹本,墨筆,畫作於他八十歲之時,筆墨老辣中見溫柔,不似王維平遠的山勢,而是畫山峰林立,所謂「九峰」者,多峰也。山峰一一矗立,欲與有天公試比高。這幅畫在構圖上具有獨創性,山如冰稜倒懸,境界超邁,令人魂驚魄悸。黃公望畫的是一個琉璃世界,一個玉乾坤。大雪初霽,山峰靜穆地沐浴在雪的擁抱之中。山巒以墨線空勾,天空和水體以淡墨烘出,以稍濃之墨快速地勾畫出參差的小樹,而山峰下的樹枝如白花一樣綻放,筆勢斬截,毫無拖泥帶水之嫌,法度謹嚴。雪是冷的,但大癡畫來,卻有玉的溫潤、玉的透靈。這通體透靈的琉璃世界,居然是用水墨畫出,真是不可思議。石濤曾說:「墨海裡立定精神,混沌裡放出光明。」這幅畫正可當之。正是山空有雲影,夢暖雪生香。在這樣的冷世界中,使人體味到清香四溢的境界。

四、疾澀之道

中國藝術的空間意識中,還追求形式之內所包孕的「勢」。

宋代山水畫家郭熙,也是一位有很高造詣的理論家,他的《林泉高致》是中國藝術史上一篇廣有影響的論作,不僅成為後世繪畫之法式,而且對書法、園林、建築等都產生了影響。郭熙有一段關於中國藝術的著名論述:「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流則遠矣。」意思是:你畫山,要畫出山的高峻,並不須在畫面上一直向高處延伸,這樣是無法成功的。你在山腰畫一片雲飄渺,擋住山體,於是,欲露還藏,山高峻的氣勢就出來了。你畫水,要畫出水的綿延,但畫面是有限的,要在有限的畫面將水一直向前畫去,也是無法做到的。你畫一叢樹林擋住流水,於是,水的遠態就出來了。郭熙所說的一「鎖」一「掩」,便形成了藝術的張勢,於是便創造出一個迴盪不已的空間。古人有畫訣云「路欲斷而不斷,水欲流而不流」(托名王維語),斷而不斷,流而不流,深藏的也是這種抑揚頓挫的哲思。黃公望說:「山腰用雲氣,見得山勢高不可測。」他說的就是這樣的畫理。

〈元〉黃公望

九峰雪霽圖

用水墨居然能創造出如斯通靈透徹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笪重光《畫筌》說:「宿霧斂而猶舒,柔雲斷而還續。危峰障日,亂壑奔江;空水際天,斷山銜月。雪殘青岸,煙帶遙岑。」霧斂寒江、斷山銜月等等,這些鮮活的意象,反映了中國藝術的獨特追求,其根本要旨在欲露還藏、欲放還忍。如清晨的江畔,宿霧未收,晨光熹微,淡淡的輕煙籠罩在江面,似現非現,別具風味。這裡隱藏著無限的可能性,有吟味不已的美。

東晉顧愷之談到魏末晉初人物畫家荀勖的一幅作品《孫武》,有這樣的評論:「二婕以憐美之體,有驚劇之則。若以臨見妙裁,尋其置陳布勢,是達畫之變。」圖畫的是一個故事:孫武初見吳王闔廬,吳王想試試他的用兵之法,出了個損招,讓孫子指揮後宮美女,看看他如何用兵,分明是給他出難題。孫子領命後,就以吳王兩個寵愛的妃子為隊長。演練開始,第一通鼓敲響,但這些宮女們嬉笑不已,哪裡聽他的調遣,吳王在看台上也大樂。孫武說:「軍令如山,再行如此,將治罪。」又敲了幾通鼓,婦人還是大笑,隊伍終究列不起來。於是孫武下令斬兩個隊長——吳王兩個愛妃。吳王看孫武動真的,連忙下台求情,但孫武不答應,二妃最終被斬。這幅畫畫的就是二婦人被斬之前的驚恐嬌柔之態。顧愷之評論這幅畫說有「臨見妙裁」,意思是構思上有獨到之處。這個妙裁,就是抓住了富有表現力的片刻,在形式內部形成強大的張力。萊辛在分析古希臘著名雕塑《拉奧孔》時,強調創造一個富於包孕的片刻的重要性。在古希臘神話中,傳說拉奧孔犯了重罪,天神派遣一條惡蛇將他和兩個兒子一起裹住咬死,《拉奧孔》的雕塑並沒有選擇惡蛇咬後的痛苦呻吟來表現,而是表現極度痛苦之前一個片刻的神情——驚恐和茫然。這樣的表現更具有包孕性。中國藝術家對「臨見妙裁」的體會與此很相似。在西方,這種對包孕性的追求,是一種藝術手段。而在中國,潛藏的是我們民族獨特的哲學智慧。

東漢崔瑗《草勢》曾形容書法用筆的妙處,要像「狡兔暴駭,將奔未馳」——一隻兔子突然被驚嚇,正準備奔跑,但還沒有奔跑,書法要把這一瞬間的妙處表現出來,因為這樣的瞬間,將動未動,是最有張力的空間,具有最大的「勢」。

乙瑛碑

將發未發,

似動非動,

筆筆有機鋒。

「勢」是中國美學中一個極為關鍵的範疇。康有為說:「古人論書,以勢為先。」勢通過形式構成因素內部相互的衝突,形成強烈的運動感。書法空間是靜止的空間,有勢在,靜止的空間就有流蕩的生命。中國早期的書法理論其實就是從討論「勢」開始的,如蔡中郎、衛恆、衛夫人、王羲之等的書勢論。在書法,「勢」是通過形式內部的避讓、呼應、映襯等關係,造成衝突,形成張勢。清畫家唐岱說:「一木一石,俱有勢存乎其間。」大自然中蘊含著無盡之勢,勢是一種生命的韻律。藝術所要展現的正是這樣的韻律。《畫筌》說:「得勢則隨意經營,一隅皆是;失勢則盡心收拾,滿幅都非。勢之推挽,在於幾微;勢之凝聚,由乎相度。」無勢則意盡,有勢則味長,這是中國藝術家奉行不殆的道理。

在書法中,形式創造的最高原則就是造成「勢」,並使衝突達到待發待動待飛的極至,盡力尋求內在沖蕩的最大值,從而給品鑒者留下豐富的玩味空間,未曾迸發的在心中迸發,未曾奔騰的在心中奔騰。

秦人蒙恬說:「若能用筆,當自流美。」用筆之道,即流美之道。書法乃形式之藝術,書法之妙盡在線條中。藝術家要流出一段生命之美,就要把握用筆之良方。孫過庭說:「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5〕一畫之中有起伏,一點之內有機鋒。直來橫去,本可一筆而過,但卻藏頭護尾,包裹萬千,一橫如千里陣雲,隱隱而來,鋪天蓋地,蕩魂攝魄,一波有三折之過,一點有數轉之功,一垂如萬歲枯籐,一勾如長空之初月,機鋒內藏,波翻雲譎,奇幻而不可測。前人總結的用筆之法,如懸針法,指垂畫末端如懸針。垂露法,指一垂收筆時勢不露,如露水垂而未滴之勢。二法均在垂而未垂,垂而復縮,正得無往不復之妙。懸針垂露,具有狡兔暴駭、將奔未突的蓄勢。又有所謂錐畫沙、屋漏痕,前者強調用筆時如錐畫沙,聲色不露,力掩其中,後者說的是用筆如屋漏之跡,若斷若連,未可一瀉而下,要有似露還藏的妙處,等等。一切都是為了將力孕育於其中,將發未發,似發非發,以取力的最大值,以取玩味不盡的美。

中國書法家可以說是製造矛盾的高手,他們為書,是在玩一種「捉對廝殺」的遊戲。成公綏《隸書體》說:「或若鷙鳥將擊,並體抑怒,良馬騰驤,奔放向路。」鷙將擊而未出,馬欲奔而未奔,內在衝突構成一種富有強烈動感的瞬間。崔瑗《草勢》形容道:「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員不副規,抑左揚右,兀若竦崎,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抑揚騰遷,推挽有度,致使形式內部「竦崎」起來——出現巨大的不平衡,於是得將行未行、將動未動、將馳未馳的奇效。梁武帝《草書狀》形容草書道:「澤蛟之相絞,山熊之對爭」。此二句最得「形式廝殺」之要義,龍絞熊爭將形式衝突推向高峰。

前人論書,有學書如用兵之說。宋陳思說:「夫書勢法,猶若登陣。」明代書法家項穆說:「夫字猶用兵。」王羲之的《筆勢論》十二章,就是假托兵道來說書道的。「兵者,詭道也」,兵以詐立,聲東而擊西,攻其不備,出其不意,靜如處女,動如脫兔。用兵之妙在一個「勢」字:「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是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劍弩,節如發機。」〔6〕湍急的水流向下奔馳,它的力量可以將石頭漂起來,這是因為水之勢。鷙鳥迅速的搏擊,以至於能捕殺到飛禽走獸,這是因為蓄了勢。所以善用兵者,要善於造成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態勢。書道就是要有劍拔弩張之妙,似動而飛動,將發而未發,蘊萬鈞之力,蓄不可一世之勢。梁武帝評韋誕之書「龍威虎振,劍拔弩張」,此之謂也。

《易傳》有「易者,逆數」之說,逆,就是往復迴環。中國藝術的形式構成深受「逆」向哲學的影響。清沈宗騫說:「筆墨相生之道,全在於勢。勢也者,往來順逆而已。而往來順逆之間,即開合之所寓也。」順為劣,逆為優。逆玩的就是捉對廝殺,致使形式內部跌宕多姿。繪畫的筆墨與書法是相通的。在書法中,「逆」幾乎成為書道不言之秘。清笪重光在《書筏》中說:「將欲順之,必故逆之;將欲落之,必欲起之;將欲轉之,必故折之;將欲掣之,必故頓之;將欲伸之,必故屈之;將欲拔之,必故之;將欲束之,必故拓之;將欲行之,必故停之。書亦逆數焉。」《易》在逆數,書道也在逆數。一開一合,一推一挽,一虛一實,一伸一屈,逆而行之,得往復迴環之趣。

爨龍顏碑

控筆而行,優遊不迫,深得疾澀之妙韻。

東漢蔡邕言書法之妙,得二字,一為疾,一為澀——「書尚遲澀」(《翰林禁經》)。疾和澀,是中國書法美學一對關鍵概念。王羲之在《記白雲先生書訣》中提出:「勢疾則澀」。強調在疾中求澀,在飛動中求頓挫,駿馬飛奔,突然打住,這就是疾而澀之。劉熙載云:「古人論書法,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他將古代書論之秘密,就概括成這兩個字。而清宋曹《書法約言》也提出運筆有「淹留疾澀之法」,將頓挫的美感和飛動的氣勢結合起來。

無論是逆而取勢,還是疾而求澀,其理論依歸即在「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哲學。清人程瑤田說:「昔人傳八法,言點畫之變形有其八也。問者曰:止於八乎?曰:止是爾!非惟止於是,又損之,在二法而已。二法者,陰陽也。」〔7〕永字八法是中國書法的空間結構之法,這八法最終被凝聚為陰陽二法上,無陰陽,即無八法。陰陽二法,即為中國書法美學中所藏之道。書道要斟酌疾澀順逆之妙:疾為陽,澀為陰,疾澀之道就是陰陽之道;順為陽,逆為陰,順逆之道,蘊涵陰陽之精神。

書道之秘只在陰陽。古往今來書家將陰陽之理貫徹於書勢、書體結構、點畫、墨線等一切方面。如在用筆上方是陽,圓是陰;用墨上,燥為陽,濕為陰;結構上,實為陽,空為陰……從而形成了一開一合的內在運動之勢。在字的空間結構上,朝揖、避就、向背、旁插、覆蓋、偏側、回抱、附麗、借換等,都是其表現。陰陽二法,就是變漢字相對靜止的空間為運動的空間。有了陰陽,才有了迴盪的空間。

中國藝術的空間意識強調陰陽互蕩的動勢,重視無色的世界、空靈的世界以及如夢如影的世界,空間被虛靈化、節奏化,虛靈不昧方為真實生命,虛空的世界方有大美藏焉,活潑潑的世界中方有生命的真精神。它說明,藝術的空間創造並非是寫形出相,而是為內在生命超越提供一個階梯。

注 釋

〔1〕 輻(fu):古代木車輪中連接軸心到輪圈的直木條。轂(gǔ):車輪中心有圓孔的圓木。共:同「拱」。埏(shān)埴:揉和黏土。牖(yǒu):窗戶。

〔2〕 這是宋陳思所引鍾繇之語。其真偽難考。但不論為何人所說,此語具有深厚的美 學內涵則是事實。

〔3〕 松岡正剛《山水思想》,374-401頁,東京:五月書房,2003年。

〔4〕 中國古代的色空觀念很複雜,有不同的指謂,茲舉其要者:第一,從現象與本體的角度來說,現象是真而不實的,它是絕對真理的顯現。所以說現象是空,它的意義是本體所給予的。如王弼的本無說。第二,從心與物的關係看,物由心而生心是根本,物是心的影相,所以從這個角度看,物是不真實的。它的意義是心給的,所以說是空的。第三,從因緣上看,萬象都是因緣和合而成,其自身只是虛幻的表象,所以說是空的。第四,從心靈的狀態來看,空就是將心靈中的染污蕩滌,使內心不為外物所蒙蔽,這就是空。如「心無宗」的觀點(支愍度)。第五,中觀的空,它與一切空都不一樣,它是不二之空,它不是現象與本體、主觀與客觀、因緣、有無的空,這些都是分別見,都是分別的空。

〔5〕 衄(nǜ)挫:此指頓挫,書法中有衄鋒和挫鋒,都是屬於頓挫之技法。「殊衄挫於毫芒」,意為在毫芒運轉之間顯示出頓挫之變化。

〔6〕 《孫子兵法·勢篇》。

〔7〕 唐孫過庭《書譜》說:「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就在於陰陽慘舒之變化。萬物負陰而抱陽,書道法象,就要酌取自然中的陰陽運行之理。唐虞世南說:「然則字雖有質,亦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而成形。」得陰陽,即得萬物之生命,即從玄奧難測的道的領悟落實為藝術生命。東漢書法家蔡邕說:「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為什麼要從自然開始,就在於攝得陰陽之氣。有了陰陽,就產生了回互飛騰之勢、相摩相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