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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騷人遺韻

談到楚辭〔1〕,胡適曾說:「我們須要認明白,屈原的傳說不推翻,則楚辭只是一部忠臣教科書,但不是文學。」他要打破一切村學究的舊注,從楚辭本身尋出文學的興味。其實,楚辭的價值不止於文學性。楚辭以天問式的叩問,深究宇宙人生之理;以浪漫的吟詠,袒露哀怨感傷的隱微;以自依彭鹹之選擇,註釋著人的精神境界的力量;以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信心,體現出人的意志的強度。楚辭中包含的宇宙人生感和獨特的精神氣質,對中國人的人格心靈境界產生了深遠影響。〔2〕

楚辭本身並不是美學著作,但卻是研究中國美學和藝術不應忽視的角度〔3〕。一是楚辭本身就具有對美的問題的思考,如其「內美」說;二是楚辭中潛藏的美學氣質所引發的關於美學和人生的思考。當儒家理性主義風行之時,楚辭所帶有的超邁、爛漫、自由的情調,為中國人的審美生活注入了新質。《詩經》和楚辭,一南一北,構成了影響戰國以來中國人審美生活的兩大因素。如果說北風是廟堂的、民俗的,南騷則可以說是自我的、藝術的。楚辭與《莊子》有很相近的精神氣質,古往今來很多學者喜歡將莊騷並列,莊騷是南方審美精神的卓越代表。三是楚辭本身的體式也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其驚采絕艷的語言形式,迴環往復的詠歎風調,纏綿悱惻的情感節奏,要妙宜修的風格體式,體現出獨特的審美風範,影響了後代中國人的美的創造。綜此三者,可以說,騷人遺韻,開闢了中國人審美生活的新境界。我這一講側重從氣質方面,談楚辭與中國美學藝術的深層勾連。

若說到楚辭的精神氣質,「自憐」二字最可當之。前人說:「楚辭一言以蔽之,曰『惆悵兮自憐』。」〔4〕楚辭的「自憐」,一是自怨,哀怨歎惋,惆悵盤旋,楚楚可憐,一種絕望的心靈摩挲,體現了往復迴環的格調。二是自愛,自我珍攝,對靈性的自我護持,有強烈的唯美情調。三是自慰,時不我濟,天不我助,唯自己起一種信心,予生命以嘉賞。慰藉,不是躬自安慰,而是尋求解脫,不隨波逐流的自我勉勵和高飛遠翥的情性超越,構成了楚辭獨特的解脫之道,從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超越哲學。自憐而感傷,感傷不是怨怨艾艾,而是自愛,現實予自愛者以強烈的抗力,那就伸展為性靈的遠遊。三者一體相聯。「自憐」是楚辭精神氣質的一條隱在的線,容我沿此一線而從容說之。

一、感 傷

楚辭的美是一唱三歎的美,往復迴環的美,迷離恍惚的美。楚辭的格調是憂鬱的,《離騷》者,猶離憂也。「騷人墨客」的「騷」,就有多愁善感的意思,是一種惆悵自憐。唐代史學家令狐德棻說楚辭「宏才艷發,有惻隱之美」,這是很有見地的。司馬遷說:「雖放流,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返。……一篇之中三致志焉。」〔5〕也道出楚辭往復迴環的美。

楚辭具有濃厚的感傷色彩。感傷的格調,敏感的情懷,多思的心胸,使楚辭如海洋般傾瀉著詩人對宇宙人生的熱情、焦慮和絕望。李白詩云:「正聲出微茫,哀怨起騷人。」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王阮亭《虞美人》詞云:「迴環錦字寫離愁。恰似瀟波,不斷入湘流。」瀟湘,乃楚辭誕生之地,古人多以瀟湘暗指楚辭精神。阮亭以哀怨和愁情來說楚辭,頗中要害。楚辭是一首如怨如訴的羌曲。劉禹錫《瀟湘神詞》云:「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楚辭如夜晚的瀟湘水,幽咽地流淌著。前人有所謂「畫屏飛去瀟湘雨,一床夜月吹羌笛」的詩,正含此意。

明人蔣之翹曾說:「予讀楚辭,觀其悲壯處,似高漸離擊築,荊卿和歌於市,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淒婉處,似窮旅相思,當西風夜雨之際,哀蛩叫濕,殘燈照愁。幽奇處,似入山徑無人,但聞猩啼蛇嘯,木魅山鬼習人語來向人拜……」

這裡以荊軻刺秦事比楚辭,很有思致。荊軻在燕國時與一個殺狗屠夫、一個擊築的音樂人(高漸離)相善。荊軻好酒,三人常痛飲於市,喝到高興處,高漸離擊築,荊軻相和而歌,瘋狂於鬧市,旁若無人。荊軻受燕太子丹之請,去刺秦王。荊軻出行,燕國為其準備了特別的送別儀式。那是一個清晨,秋冬之際的易水之濱,寒風凜冽、白露蕭蕭,送別的人都穿著白色的衣服,作生離之死別。易水蕩漾,冷氣逼人,眾人捧起血酒,行悲壯之餞別禮。在寂靜之中,如怨如訴的音樂劃然而起,那是高漸離的擊築聲。聞此聲,駿馬忽然揚蹄嘶鳴。荊軻擲下酒碗,乘著酒氣,拔劍起舞,一首絕妙的歌從他的胸腔傳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眾人也和著這樂聲,幽咽地低吟。這深沉的聲音在易水上迴盪起來,眾人的清淚融入了易水之中,化為輕煙在冷風中氤氳。歌罷,荊軻縱身上馬,頭也不顧,消失在蕭瑟的寒風中。

傅抱石山鬼圖

一個寂寞的芳菲世界。

楚辭傳達的就是這樣的淒婉之曲。騷人情深,幽咽情愫,蔚成中國藝術淒婉地迴旋之意。清初畫家蕭雲從有《離騷經圖》,其上畫家有跋語道:「秋風秋雨,萬木凋搖,每聞要妙之音,不覺涕泗之橫集。」可謂獨對騷人,情之深切!〔6〕

王夫之說,《九歌》妙在「婉娩纏綿」、「低回沉鬱」、「悱惻內儲,含悲音於不覺耳」。「含悲音於不覺耳」,準確地概括了楚辭的悲劇特點。楚辭的悲,不是西方傳統意義上的悲劇,它是一種淡淡的憂愁,似淡若濃,似有若無,綿長幽咽。就像遊子於途中,當秋風蕭瑟之夜,冷雨淒迷,蒼林呼號,淒婉之意如影影綽綽的光影,別有一種纏綿悱惻的意韻。它不是暱暱兒女之語,也不都是慷慨悲涼之聲,而是如怨如訴的衷曲。如《九歌·湘夫人》開章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秋風蕭瑟,洞庭波起,在浩淼的天際,糅進理想的影像,在迷離的影像中,置入淡淡的哀愁。

譚嗣同《畫蘭》詩云:「雁聲吹夢下江皋,楚竹湘舲起暮詩。帝子不來山鬼哭,一天風雨寫《離騷》。」「一天風雨寫《離騷》」,真可概括楚辭的淒美特點。楚辭中所散發的悠悠愁怨,如洞庭的煙波、瀟湘的夜雨。不是也無風雨也無愁,而是漫天風雨寫《離騷》。

第一,杜鵑啼血。屈騷的傳統,包含著一種永恆的期待精神,一種杜鵑啼血式的期待,雖不能實現,卻在心中永遠地呼喚,雖九死其猶未悔地等待。就像李商隱《錦瑟》詩所說的「望帝春心托杜鵑」。相傳蜀帝杜宇,號望帝,死後其魂化為杜鵑。望帝,就是希望之神,杜鵑啼血,是一種永不止息的希望和期待。有希望才會去等待,在等待中永不泯滅地期望。

元人范德機評李白《遠別離》:「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辭義反覆行乎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歎,而有遺音。」一唱三歎,似斷非斷,斷而又連,亂又非亂,未嘗斷,未嘗亂,其實正是楚辭之遺音。

前人說,楚辭多亂,多復。楚辭有獨特的情感節奏和詩歌韻律,往復迴環,復中有亂,亂中有斷。每一顧三回首,每一語必以三語復之。「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構成了楚辭曲折迴環的特有體式。楚辭中有一詩名為「悲回風」,就是一個很好的象徵。清人劉熙載說:「屈子之纏綿,枚叔、長卿之巨麗,淵明之高逸,宇宙間賦,歸趣總不外此三種。」以「纏綿」概括楚辭,道出了楚辭亂而復的特點。中國藝術中有一種獨特的眷顧意識,就與楚辭有密切的關係。王夫之曾說:詩要給人「一意迴旋往復」的感覺,楚辭有之。

楚辭這樣的精神感染了無數的中國藝術家。如石濤,他簡直就是兩千年後的屈原,讀石濤,如閱屈原心跡。石濤是廣西全州人,此地位於瀟水和湘江的交界處,故石濤號清湘老人、湘源谷口人。他的朋友洪去蕪說:「清湘道人出自瀟湘,故所見皆是楚辭。其畫隨筆所到,無不可從《九歌》、《山鬼》中想見之。」石濤故世後,畫家閔華在《過石濤上人故居》詩中說:「澤蘭叢與瀟湘竹,迅掃霜毫憶楚詞。」〔7〕他們都注意到石濤與楚辭的聯繫。石濤自己也曾引蘇軾之詩題畫:「丹青寫春色,欲補《離騷》傳。」石濤由瀟湘來,他的一生都帶有這瀟湘精神。他的藝術也帶有這濃厚的瀟湘遺韻、楚人風神。屈騷傳統中所包含的杜鵑啼血式的期待,置入了石濤的禪心藝緒中去。

石濤到底要期待什麼?他期待的是他的故國,那個逝去的「大本」〔8〕。他期待的是他的故鄉,自離開故鄉之後,他再沒有踏上故鄉的路,但心中幾乎一刻也沒有停止對故鄉的呼喚。故國、故鄉,都具有有形的空間,更重要的是,石濤期待歸返自己生命的「故園」——那種自由的、純淨的、自性的清明世界,這是他理想中的淨界。石濤詩、畫中所表現出的故國、故鄉之思,往往和生命的故園意識混合在一起,或者可以說,他以對故鄉、故國有形世界的期待,來表現理想中心靈淨界的追求。他心中永不泯滅的是做一個清湘人。那裡是他的「大本」——空間的本原和性靈的原初。石濤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如杜鵑啼血,不停地啼叫。石濤終生畫友姜實節在評石濤《寫蘭冊》時說:「湘江萬里無歸路,應向春風泣鷓鴣。」〔9〕雖然難歸,但心靈深處卻在不停地啼鳴。這正是楚辭的精神。

石濤以藝術之心,回味那曾經有過的一切繁華,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一切的影像都在心靈的西風下蕭瑟飄零。石濤喜歡玩味這時間的美感。石濤的畫如同留住過去影像的相冊,他不時地一幀一幀打開,重溫過去的時光,感受時間流動背後的失望、凋落,也在享受過去的斑斑陳跡所帶給他的榮光。這包括對故國的眷顧(如謁明孝陵),但更多的是對人生的深省,他是在回溯中品味人生的美感。每一顧而三回首,構成了石濤獨特的藝術魅力。這也是楚辭的精魂。

石濤的詩作中充滿了不可實現的歎惋,明知不可,還要奮力地迴旋,將絕望當希望觀,在吟玩絕望中自憐。正像他的朋友張少文在題其畫時所說的:「寒夜燈昏酒盞空,關心偶見畫圖中。可憐大地魚蝦盡,猶有漁竿老釣翁。」世界中已經沒有了魚蝦,可釣翁還是獨自垂竿。屈原將無可實現的理想化作天國的俯瞰,石濤將不可復原的家國影像糅進了他的詩畫。鄭板橋說石濤的畫「墨點無多淚自多」,並非說石濤心心唸唸於他的舊國,要做一個舊國的臣子,其實說的就是這深層的回顧意識。

不能實現的,在想像中描畫它;破滅的,在心靈中復原它;逝去的,就在記憶中追逐它;宇宙永遠沒有回答,那就化作風,化作雲,化作晨曦,化作晚霞,那就是我需要的回答。石濤繪畫的意象就是這樣,無可奈何的美感,迷離的美感。「可憐大地魚蝦盡,猶有漁竿老釣翁」,石濤的藝術可以說唸唸在楚風,處處出湘韻。石濤一生喜作墨荷,其墨荷堪稱石濤風格,黑入太陰,玄奧無比。他題墨荷畫云:「不見峰頭十丈紅,別與芳思寫江風。翠翹金鈿明鶯鏡,疑是湘妃出水中。」小荷凌波而出,沐浴江風暮靄,如同湘妃從水中躍然而出。他的荷花畫的是《九歌》中《湘夫人》的境界。他有《題松竹梅》云:「鐵爪攫雲起蟄龍,翠葆忽降海山峰。玉簫欲歇湘江冷,素子離離月下逢。」前二句寫松,第三句頌竹,第四句寫梅。玉簫欲歇湘江冷,那是怎樣的淒楚可憐;而素子離離月下逢,縞衣素裳,仙袂飄飄,真是梅魂欲斷。斑竹一枝千滴淚,月下梅魂多淒清。石濤就是以這梅魂竹韻,來表達胸中淒楚可憐的情致。

第二,無可奈何。唐代詩人賈島詩云:「寂寞在瀟湘。」楚辭中有一種寂寞無可奈何的精神,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美。楚辭中所展現的是一個芳菲世界,卻是一個寂寞的芳菲世界。明王世貞說:「《天問》一篇,雜舉古今來不可解之事問之,若己之忠而見疑,亦天實為之,思而不得,轉而為怨,怨而不得,轉而為問,問君加他人不得,不容不問天也。此是屈大夫無可奈何處。」其實,不僅是《天問》,整個楚辭都籠罩著這樣的色彩,寂寞的懷抱,幽咽的怨情,兩分細膩,三分無奈,充盈於楚辭之中。詩人謳歌著,叩問著,坦陳著心扉,訴說著淒楚。楚辭的格調是淒迷蕭瑟的,蘆荻無花秋水長,淡雲微雨是瀟湘。這蕭瑟的景致,是寂寞的天地,這寂寞的天地中有特殊的美感。前人有句云:「蜀魄哭來春寂寞,夢魂吟後月朦朧。」這格調就是楚人之境。

在《莊子》中,有西施顰病處最美的說法,在屈賦,卻有山鬼含睇的說法:「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山鬼》)這真是微妙瓏玲,不可方物,充滿了迷離的美感。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幽篁深處,一個悠然的神女,披著薜荔,身繫女蘿,衣裙上綴滿石蘭、杜衡等香物,坐著香車出現了,但這香氣四溢的世界,卻是一個寂寞世界,寂寞的思念、無可奈何的情懷充斥於這樣的空間。這就是我所說的寂寞的芳菲世界。

楚辭為什麼將這樣的芳菲世界籠罩在寂寞的輕煙之中?這正是楚辭的高妙之處,它的要妙宜修之處。無可奈何可以說是傳統中國藝術的常境,它有一種特殊的美感。

無可奈何無法排遣,是一種性靈的執著,不思量,自難忘,在心頭,揮之不去。自慰自解,強以自慰,足堪可憐。人被拋擲到一個命運無法逃避的境地,面臨著命運無法逃避的危險:惜春,而春自離去;悲秋,而秋風正勁;淚眼問花,花兒不語;寄心高飛的征鳥,而鳥兒瞬間消失;時光如水,偏有脆弱的、敏感的心靈應對;命運難測,而每每忍受著命運的撩撥。斷雲殘雨無意緒,寂寞在朝朝暮暮;歸路不知在何處,浪跡在無邊途中。正是「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人生在世,何人沒有寂寞。生命本身或許就是一個寂寞的等待。無可奈何之境,是一種性靈的悵惘,放不下,又提不起,求不成,又解不得。似悲非悲,似解非解。傳劉禹錫作《石頭詩》:「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白居易讀此後歎道:「後人將無法再作。」此詩妙處即在寂寞。它將一個舊朝子民對故國的懷念之情,豁然袒露出來。月光撩撥著,潮水激越著,人無法自已。

楚辭的這種寂寞無可奈何之境,在美學上具有很高價值。中國藝術中的楚湘情調多與此有關。清人南田提倡寂寞無可奈何之境,就深得楚辭之風。南田在評董源《瀟湘圖》等時說:「偶一披玩,忽如寄身荒崖邃谷,寂寞無人之境。樹色離披,澗路盤折,景不盈尺,遊目無窮。」他認為雲林最得此境:「雲林通乎南宮,此真寂寞之境,再著一點便俗。」他說:「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著筆。」在寂寞無可奈何之處,他看到的是一種靈氣,嗅到一種生命的香味,聽到了絕妙的音樂。在這燕舞飛花、聲情並集的世界中,他悟到了繪畫藝術的最高境界。他說:「秋夜煙光,山腰如帶,幽篁古搓相間,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謂伊人於此盤遊,渺若雲漢,雖欲不思,烏得不思。」淡淡的憂傷瀰漫開來,這藝術境界,就是南田心中的「伊人」,那風姿綽約但又渺然難尋的理想境界。

第三,迷離恍惚。翁方剛評九章說「極盡迷離」,不知迷離正是楚騷本色,或謂之有鏡花水月的美。清人張詩說:「然盲之文,〔10〕吾能知其葩,腐之文,吾能知其憤;莊之文,吾能知其幻,班之文,吾能知其密……若屈子,吾不知其翩飄乎從何而來,從何而往也。此必半天雲霞,卷舒乎空濛有無之中,或濃或淡,或斜或整,或聚或散,倏忽變化,不可思議,不可摹捉。」這段評論極盡形容楚辭的迷離恍惚之美。

古詩有所謂「西風起邊雁,一一向瀟湘」。在這一片江湖,像斑竹一枝千滴淚的傳說一樣,無不透出迷離的神韻。董其昌曾說:「畫瀟湘圖,意在荒遠滅沒,……望之模糊郁蔥,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稱。」瀟湘楚韻,原是在迷離中蕩漾。「一片瀟湘落筆端,騷人千古帶愁看。不堪秋著楓林港,雨闊煙深夜釣寒。」迷離的江湖之思,從瀟湘清景中傳出。正是蒼梧之野煙漠漠,瀟湘無日不迷離。

迷離恍惚有一種獨特的的美感。董其昌對「隔簾看花」之美頗為傾心;李日華謂「繪事必以微茫慘淡」為妙境;清惲南田云:「山水要迷離」;布顏圖云:作畫要有「亂裡蒼茫」;戴熙云:畫之境應是「陰陰沉沉若風雨雜遝而驟至,飄飄渺渺若雲煙吞吐於太空」。迷離微茫能產生比清晰直露更好的美感。〔11〕這不是簡單的模糊不清,而是意緒的微茫難明,似有還無,若存若失。瀟湘的情韻在荒遠滅沒,楚辭的高妙在迷離恍惚。

楚辭的杜鵑啼血、無可奈何以及迷離恍惚處,以其獨有的感傷氣質直刺中國藝術的奧府。中國藝術往復迴環的迴旋之美,打上了楚辭的深深烙印。

傅抱石

湘君

迷離的眼,恍惚的韻,幽微的寂寞,煢獨的空間,那是一個美麗的等待。

二、唯 美

自憐是一種自珍,對自我性靈的珍攝。南朝裴子野說:「若悱惻芳菲,則楚騷為之祖。」楚辭是中國藝術中的唯美派。楚辭是清香四溢的,又是纏綿悱惻的。楚辭的香中有冷,冷中孕香,可謂一劑冷香之丸。在中國這樣一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人存在的意義多到社會群體中去追尋,人的「私自之憐」不能說不被允許,至少是不獲提倡。楚辭所體現出的這一精神,毋寧說是一種藝術的補償。

楚辭《漁父》一篇,韻味悠長。屈原被放逐之後,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到他如此模樣,非常驚訝,便問:「你不是楚國的三閭大夫嗎?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我被放逐了。」漁父說:「在我看來,聖人應該不凝滯於物,與世推移。世人如果都渾濁不清,為什麼不隨其波而揚其流?眾人都醉了,為什麼你不也去大醉一場,何苦自己深思高舉,弄到這步田地?」屈原說:「這怎麼行呢?古話說: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我的乾淨清潔的身心,怎麼能忍心為這污濁弄髒?我寧願葬身於魚腹,也不願意苟活!」漁父微微一笑,搖著槳走了,從船那邊傳來他的歌聲:「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漁父和屈原都愛性靈的清潔,卻選擇不同的道路。屈原有潔癖,史書上說他「瘦細美髯,丰神朗秀,長九尺,好奇服,冠切雲之冠,性潔,一日三濯纓」〔12〕。這是外在的。屈原還是個精神上的潔癖者。古語有所謂「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楚辭的精神氣魄足可當之。屈原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內美」是他畢生的追求,在蠅營狗苟的楚國,他沒有選擇隨波逐流,沒有像漁父那樣超然世外,而選擇的是用玉石俱焚的決心來護持自己的高潔理想。

他的詩滿溢著這種潔淨情懷。《離騷》云:「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詩人是一位以香為生命滋養的人,他「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真像《莊子》中所描繪的「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澧泉不飲」的大鵬,他用生命護持潔淨的精神。在《九歌·湘夫人》中,詩人發揮想像,裝點一個芬芳世界,迎接他的新娘。這芳香的世界就是他的理想。香是他的天國,他的樂土,他的眾香界。他寫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恍惚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這是何等美妙的世界。明胡應麟甚至說:「唐人絕句千萬,不能出此範圍。」芷、蘭等香花異卉,成了楚辭的精神背景。

楚文化中就有香草美人的傳統。在那個澤國的水上岸邊,生長著無數的香花異卉,自古以來,采香草以贈美人,懸香花以避邪逆,儲異卉以淨身心,形成了豐富的楚地風俗。如長沙馬王堆出土文物中,有一女子,身旁有薰爐,手上握有香囊,其中有茅香、桂、椒、辛夷、杜蘅、佩蘭等香物。楚人對香物愛入骨髓。楚辭吮吸著這樣的文化,將其變成一種精神的寄托,出落為一種自珍的精神。

唐李善說:「楚國詞人,御蘭芬於絕代。」王國維說,楚辭的傳統在「要妙宜修」。這樣的評價很有見地。從美學觀念的發展看,楚辭確立了內美和外美相融的美好世界,一個美人香草和美意靈心融合的傳統。在這個意義上說,楚辭的「自憐」,就是「自愛」。莊子也追求性靈的獨立高潔,但莊子並不強調內美與外美的統一。

清人趙翼有句云:「地經三閭草亦香。」屈原曾官三閭大夫,屈原所走過的路,連草也散發出香味,真是不可思議,這是對楚辭潔淨香魂的生動概括。

在中國,楚辭幾乎成為美的化身。這是中國美學發展史上的重要現象。在美與醜的拔河中,在淨染、污染兩種力量的較量中,楚辭強化了中國文化中美和淨的力量。楚辭對後代中國藝術的影響,首先是一種精神氣質的影響。從美學上看,它不是啟發後人喜歡香草美人,而是珍攝自己的精神。這也就是宗白華先生所說的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在《紅樓夢》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它在楚辭的影響下,表現出的對潔淨精神的珍愛。

李賀《詠竹》詩云:「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籠千萬枝。」他從楚辭中窺出了清潔精神。李商隱《木蘭花》小詩云:「洞庭波冷曉侵寒,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駕著一葉小舟,日日在淒冷的洞庭湖上遠行,去追求理想中的木蘭花。然而自己所駕的就是木蘭小舟,自己原來就在這木蘭舟中。這首詩表達的就是楚辭中清香的精神境界,那種對真實生命的信心。

趙子昂在《洞庭東山圖》上跋詩云:「木蘭為舟兮桂為楫,渺予懷兮風一葉。」他以楚辭的格調來作畫,以楚辭的精神深化畫意。為什麼以木蘭為舟,以桂花為楫,很顯然,香木香花表達的是對性靈護持的態度。在中國很多藝術家那裡,藝術創造,其實就是精心結撰起性靈的木蘭舟。一如辛棄疾詞云:「千古離騷文物,芳至今,猶未歇。都休問,但千杯快飲,露荷翻葉。」

楚辭的精神,化為中國藝術的芳菲世界。楚辭吮吸著楚風中的愛香傳統,楚辭的愛香傳統又影響著中國藝術的香世界。「但千杯快飲,露荷翻葉」,藝術家何嘗不是這樣吮吸著楚辭的精魂!兩晉時期士人的清逸追求,元代藝術家心目中的清清世界(在他們那裡,「清」成為一個反映時代思想傾向的關鍵詞),明末清初士人以楚辭的香意精心呵護著內在的靈蹊,都受到了楚辭香意的熏陶。

辛棄疾《蝶戀花》詞云:「九畹芳菲蘭佩好,空谷無人,自怨娥眉巧。寶瑟泠泠千古調,朱絲絃斷知音少。冉冉年花吾自老,水滿汀洲,何處尋芳草。喚起湘累歌未了,石龍舞罷松風曉。」寶瑟冷冷,芳草萋萋,真是一個很好的象徵。它展示了這位亂世詩人的性靈追求。譚嗣同《洞庭夜泊》:「帝子遺清淚,湘累賦遠遊。汀洲芳草歇,何處寄離憂。」芳草,是楚辭的精魂,他將憂愁寄在瀟湘的芳草中。

楚辭的香草美人傳統,對中國藝術的發展也產生潛在影響。如花鳥畫作為獨立畫科是在中唐以後,兩宋時已然與人物、山水鼎立而三。從花鳥畫發展的整體情況看,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是寫實型的,如五代時黃家富貴之作,徽宗朝的寫實花鳥等;一是寄托型的,就是通過花鳥寄托精神。在後一點上,楚辭的影響至為明顯。

蘇軾《春蘭》題畫詩云:「春蘭如美人,不採羞自獻。時聞風露香,蓬艾深不見。丹青寫真色,欲補離騷傳。對之如靈均,冠佩不敢燕。」「丹青寫真色,欲補離騷傳」,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一種傳統。中國藝術家的花鳥情思,和追求高潔的情懷密不可分。元人張翥《楚蘭》:「鵜聲中花片飛,楚蘭遺思獨依依。春風先自悲芳草,惆悵王孫又不歸。」他所申說的就是這種精神。

〈清〉惲南田

玉簪花

地經三閭草亦香。

南宋趙孟堅是王室畫家,擅畫花鳥。他將目己的故國舊夢,融進了他頗為擅長的墨梅、蘭、竹、石之中。他的畫的主調就是楚辭的清淨精神、唯美情懷。元鄧文原《題趙子固墨蘭》詩云:「承平灑翰向丘園,芳佩纍纍寄墨痕。已有懷沙哀郢意,至今春草憶王孫。」元韓性《題趙子固墨蘭》:「鏤瓊為佩翠為裳,冷落遊蜂試采香。煙雨館寒春寂寂,不知清夢到沉湘。」他們的點題中,抓住了楚辭的精神,點出了子固梅蘭等的清魂。

鄭思肖也是南宋時期的一位花鳥畫家,他的畫寄托的也是故國情思。倪雲林《秋風蕙蘭》:「秋風蕙蘭化為茅,南國淒涼氣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以香意表現故國之思,傳達了故國雖不在、精神卻長存的清淨氣質。他畫畫,就是在寫《離騷》。

揚州八怪多以花鳥稱世,金農、鄭板橋、李方膺、李等都是畫蘭畫梅的高手。楚辭的內美精神成為他們的共同追求。李方膺《蘭友》詩云:「平生交友數蘭親,潦倒風塵情更真。作客廿年尋舊夢,往來多在楚江濱。」李《清影》詩云:「清影相看墨數痕,是誰能返屈騷魂。此生若在山中住,勾引蘭花長到門。」他們是以騷人風韻來作畫,畫的是心中的內美、自己的清淨精神。他們的精神永遠徘徊在楚江之濱。

三、遠 游

楚辭的「自憐」還深藏著一種超越情懷,在超越的境界中延伸生命、寄托理想。

宋人費袞說:「痛飲讀離騷,可稱名士。」楚辭是狂放的、飄逸的。如果僅從哀惋的角度看楚辭是不夠的,楚辭滿溢著飛越的情懷。前人有云:「上馬橫槊,下馬作賦,自是英雄本色;熟讀《離騷》,痛飲濁酒,果然名士風流。」說的就是楚辭的狂放精神。王逸《楚辭章句》說《遠遊》一篇「托配仙人,與俱遊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王國維評楚辭為「鑿空之談」,都觸及到這一點。楚辭蘊涵著一種放曠高蹈的精神。

楚辭重「遠遊」,「遠遊」反映了一種獨特的人生境界,一種穿透世界的方法。楚辭有大量關於神遊遠觀的描寫〔13〕。「神遊遠觀」是屈賦的一大特點,屈原要擺脫「競進貪婪」的濁世而荒天求女,不畏漫漫之長路,執著地作精神的遠足。「駟玉虯以乘翳兮,溘埃風余上征」,楚辭中多有這種躍躍于飛的格調。楚辭有云:「將往觀乎四荒」,「遠逝以自疏」,「荒忽兮遠望」……通過遠遊,給寂寞的靈府以從容舒展的空間,在縱肆爛漫中撫慰痛苦之心靈。

明末清初畫家陳洪綬有《痛飲讀騷圖》,絹本設色,立軸,現藏於上海博物館,成於明代滅亡前夕。圖畫一人於案前讀《離騷》,滿目憤怒而無可奈何,右有花盆,中有梅竹,右手酒杯在握,似乎要將杯捏碎,左手持案,手有狠狠向下壓的態勢,分明是強忍著內心的痛苦。兩目橫視,鬚髯盡豎,大有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氣勢。老蓮的這幅畫以痛飲讀騷為意,抒發了沉鬱頓挫的情懷。此圖本為康熙年間的孔尚任所珍藏,孔尚任是《桃花扇》的作者,畫上有孔尚任四跋,從跋中看,此畫幾乎伴隨著他的整個人生。他在跋中說,自己常常「兀坐空堂」,鬱鬱對圖,不禁悵然。畫中所體現的孤往而慷慨的氣象,給了他極大的安慰。

〈明〉陳洪綬

痛飲讀騷圖

痛飲濁酒,狂對《離騷》,把几案拍遍,玉壺擊碎,無人會,此時意。

屈賦中的遠遊是一種心靈的「流觀」,不滯一點,不著一相,目光如霞雲流動,遠覽近收,此盡彼現。或者是身置想像中,乘飛鳥、雲車而遨遊太虛,從遠處投視大千世界。

南方的楚文化其實就有這種「遊觀」意識。如1973年5月長沙東南子彈庫楚墓出土的帛畫《御龍人物帛畫》,畫面中央為一男子,著冠,有須,身穿袍服,腰佩長劍,手執韁繩,其腳下有一巨龍,正被韁繩牽引,巨龍呈飄飛狀態,龍頭高昂,龍身平伏,龍尾翹起,上方為一輿蓋,人被置於「龍車」中,三條飄帶迎風擺拂,和人物衣裙飄動方向一致,體現出龍車運動的特徵。畫面表現的是乘龍使靈魂升天的內容。此圖與楚文化的「遊觀」精神頗相合。屈原所說的「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我們通過此圖獲得了直觀的印證。此圖體現了「周流乎天」的精神,反映了楚人突破身觀、嚮往無限的理想。

楚辭的這一超越意識,在先秦作品中,只有《莊子》可與之媲美。明陳繼儒說:「騷比於陰,故孤沉而深往,莊比於陽,故奔放而飄飛。」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說:楚辭「敘事記游,遺塵超物,荒唐譎怪,復與莊列同」。遺塵超物,奔放飄飛,這是莊屈最重要的共同點。「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可用來評莊,也可用來論屈。

楚辭的這一超越精神,受到道家哲學的影響。這在《遠遊》中表現至為明顯。此篇之要旨則在「覽方外之超忽」。詩中寫道:「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毋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這段話幾乎全是道家的口吻。悟道是由內在心性發出,必須虛以待物,順乎自然,使內德充盈。在道的宇宙中,至大無外,至小無內,齊同萬物,上下與天地同體。遠遊,就是性靈貼近自然的心路旅程。

遠遊的歷程,意味著性靈的解放。與《莊子》一樣,屈賦同樣將性靈的自適作為根本的追求。如《離騷》中所說的「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不過這樣的逍遙,不像《莊子》那樣超邁,帶有「孤沉而獨往」的意味。

我想就以這「孤沉而獨往」為切入點,來談談楚辭和莊子乃至儒家的不同超越精神。

中國哲學是生命哲學,強調內在的超越。儒道兩家有不同的超越途徑,儒家是君子之道費而隱,造端夫婦,至於天地,這是一種不脫人倫日用之超越。道家追求逍遙無待的境界,方東美先生說,這是一種類似「太空人」式的超越。而楚辭提供了一條獨特的超越道路,我將其稱為「懸在半空」式的超越。

什麼叫「懸在半空」式的超越呢?《思美人》說:「登高吾不說(悅)兮,入下吾不能。」九天求女,上而不可,下也不能,在飛旋和現實之間流連。掙脫現實,又不離現實;志在飛旋,又不在飛旋本身。

張世英曾借康德語,將超越比喻為一種鴿子,他說:「真正哲人的鴿子應該既不安於作洞穴中的爬蟲,也不要為真正的自由而誘惑,哲人們還是作一個現實的鴿子吧,在天和地之間乘著氣流飛翔。」〔14〕號稱為「登高而賦」的楚辭,卻是一隻苦難的鴿子。這只鴿子的魅力在於,它不是以掙脫現實苦難作絕塵之飛為特點,而是在飛翔中眷顧,在眷顧中又落到生命的枯枝上。《遠遊》云:「經營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怳而無聞。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他被懸在了半空,理想無法安慰現實,宗教的超越、哲學的超越都不能解脫他的現實之苦,他是在霞光中看著血淋淋的沃野,在雲霧中打量他無法忘懷的群生。《離騷》的結尾寫道:「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上而無天,下而無地,天不能容,地不能容,這就決定了楚辭在獨往中孤沉的超越精神。

梁啟超說:「屈原腦中,含有兩種矛盾元素,一種是極高寒的理想,一種是極熱烈的感情。」這說法很好。壯志煙高的楚辭就是以這兩種元質為基礎展示其藝術魅力的。屈賦的感情熱烈,如火山般迸發。而屈賦的理想又是高遠、冷峻的,梁啟超所謂「高寒」即就此而言。梁啟超說:「若屈子一面既以其極瑩徹之理性,感天地之無窮;一面又以其極熱烈之感情,念民生之長勤,而於兩者之間不得所以調和自處,故在苦悶中乃不可狀,屈子固飫聞老氏之教者,常欲向此中求自解放。」楚辭帶有強烈的自我解放意識,一方面詩人如困獸在籠中嘶鳴,一方面又如雲雀在高天輕飛。二者是聯繫在一起的。楚辭的超越與飛舞情懷是由冷酷的現實這一引擎啟動的。漢人說屈原之作「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就是就這兩方面而言的。一方面是極熱烈的現實掙扎,一方面是極高寒的理想期待。「上下而求索」,下,指現實人生,上,天地宇宙。正因此楚辭才顯示出獨特的審美追求。所以說,楚辭之美不僅有一種哀怨淒麗的美,還有一種奇幻縱肆的格調。

楚辭中所描繪的現實世界是「雷填填兮雨冥冥」,「風颯颯兮木蕭蕭」,一片淒厲,風刀霜劍,雷電閃爍,眾芳蕪穢。詩人在現實的掙扎中,作性靈的飄飛。《山鬼》開始寫道,一個巫山神女出現了,就在山的那邊,身上披著薜荔,腰上束著女蘿,含情脈脈地微笑著,等待著她的幽人。詩人寫道:「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這四句詩可以說是屈原精神狀態的寫照。詩人就處在一個路險絕而不見天日的現世,但他有獨立不遷之意志。因而能不為世染,作性靈的遠遊,自我騰遷,如獨立於高山之上,下有雲靄漫漫,詩人蕩著萬頃波濤,感受意緒的天花自落。

《卜居》一篇,意在尋找生命的歸處,詩人提出很多問題請占卜師詹尹為之占,其中有:「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氾氾若水中之鳧乎,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弩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雖然詹尹並未為之占,但問者的態度則是明確的,他要作一匹千里之馬,縱橫馳騁;作一隻高飛的黃鵠,翻飛於高空。所謂「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群而遁逸」(《遠遊》)。這是楚辭「登霞」的動力,飄飛的依據。

「登高吾不說(悅)兮,入下吾不能」,楚辭的超越包括希望的升騰和絕望的摩挲,它沒有《莊子》的忘己、忘物、坐齋、坐忘式的心靈解脫,而是在尋求解脫、在無限的拓展中,擲入痛苦的深淵。這樣的超越有慷慨悲涼的氣氛,不膠滯,也不空茫。

楚辭的超越精神,對後代影響深遠。司馬相如的「大人先生」式的超越、郭璞式的遊仙歷程,都多少打上了楚辭的烙印。但我以為,楚辭這種帶血的超越、「懸在半空」的超越卻為中國人的審美生活帶來了嶄新的氣象。像劉邦《大風歌》所云:「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既超邁闊遠,又慷慨悲涼,很有騷人之風。我們在三曹的作品中看到了這樣的境界。這種超越是帶有風骨的超越,楚辭之所以被李白稱為「大雅」,即與這獨特的超越精神有關。

四、物 哀

自憐是人生命的覺悟、自我警醒,由哀我,到哀人生,哀天地,哀萬物,自憐中傳達的不僅是現實之歎,更是宇宙之沉思。從哲學和藝術觀念上看,楚辭對後代的重大啟發之一,是關於時間的詠歎。此稱為「物哀」意識。

日本江戶時代的儒家學者室鳩巢(1658—1734)《駿台雜話》中有《離騷秘事》一節,他說讀到屈原「往者余弗及,來者吾不聞」,深會屈子之心,不禁感慨系之,他覺得屈原這兩句詩中含有深沉的宇宙悲歌,直接的人生詠歎。他所發現的就是楚辭關於時間的覺悟。

楚辭的感傷,是一種時間性的感傷。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分為兩個層次來看,一是在急速流轉的時間中,詩人由美政理想無法實現所引起的悲劇性感受。這是屈賦的基調,屈賦中有關這方面的內容極為豐富。《離騷》中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時光流淌,「恐年歲之不吾與」,故而化為性靈的上下求索,急速地行進。理想不可實現,時光則空蹉跎,進而悲從中來,像一匹疲憊的老馬,最後躑躅在歷史的時空中。但我覺得僅僅停留在這個層次是不夠的,楚辭往復迴環的詠歎調子並非都是為了現實政治而發,楚辭的時間性詠歎還有第二個層次,就是對人的存在命運的詠歎,在個人與宇宙的直接對峙上,顯示人的生命張力和生命趣味。楚辭是一種現實的焦慮,更是一種存在的焦慮。而且以後者更根本、更隱在。

楚辭中充滿了急促的時光流轉的調子。細心體會屈賦,發現其中有強烈的壓迫感,就是時間對人的壓迫,時間的步步進逼和人對時間延長的渴望,構成強大的張力,形成屈賦獨特的節奏。在楚辭中,以「朝……夕……」構成的句式多見〔15〕。這一句式,動態性很強,緊迫如鼓點陣陣。楚辭將人放到時光的急速流轉中迴旋,正像魏晉詩人在詩中反覆使用的一個意象「轉蓬」一樣——在楚辭看來,人生就是這樣的轉蓬,西風摧折,恍惚幽渺,命運不可厘測,沒有個安頓處,正是所謂欲問歸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楚辭將人放到浩淼宇宙之中,與其直接照面,在時光的鞭打之下顫抖、痛楚,也在這樣的力的作用下,與之沉浮,受其衝擊,逆之而爭進,順之而飛旋。

楚辭中突出時光流轉帶來的恐怖感。時間的帷幕布下了彌天的網,讓你無所逃脫。陶淵明有詩云:「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人在時間面前的這個「懼」字,被楚辭渲染得非常濃重。「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這是怕美好的事物衰落的恐懼;「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這是怕美名不立的恐怖;「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這是在與時光的衝擊中,怕喪失自己的恐怖;「歲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這是年歲不吾與的恐懼;「欲容與以俟時兮,懼年歲之既晏」,這是怕打破人與宇宙和諧節奏的恐懼,等等。

人隨著時間流轉而茫然不覺,因這驚異,從時間之門中,探出頭來,打量這陌生的世界,雖然是痛苦的,但卻是由茫然走向醒覺的關鍵。時間觸動著人深心的感悟,喚醒那些被厚厚事務沉埋的個性自我,勾起人最隱微的渴望。人是未來筵席中永遠的缺席者,楚辭把玩著人存在的命運,在時間的維度上叩問人的存在價值。

《悲回風》寫道:「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在詩人的心目中,世界就是一陣迴旋的風,淒冷、盤旋、迷離,不可把握,才視處有,忽而則無,秋風起,蕭瑟、肅殺,回風搖動著纖弱的芳草,呼嘯著,摧折著大自然中的一切。昨日裡韶華滿眼,轉眼間滿目衰城。《悲回風》吟道:「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薠蘅槁而節離兮,芳以歇而不比。」「頹」、「槁」、「歇」等字眼,都在突出萬芳蕪穢的景象。歲月流逝,而人短暫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眾芳搖落之中,突出了人生無常的感歎。「似這般都付與斷牆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人在急速流動的時光面前如何展現自我的生命!在楚辭看來,人的存在命運,就是這樣的悲回風。

楚辭之傷,傷的不是一己的利益,也不僅是一國利益,擴而廣之,應是生命的張揚、宇宙的和諧,真可以說是為天地而悲愴。

明人汪瑗評《九章》中的《悲回風》說:「此篇因秋夜愁不能寐,感回風之起,凋傷萬物。」「凋傷萬物」這四個字可以說是對楚辭精神的概括。哀眾芳之蕪穢,是理解楚辭的一大關鍵。世界在與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迴旋中,陽衰翠減,如同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有大力者將其負去,楚辭的精神也是這樣,這裡沒有無往不復的從容和坦然,有的是絕望的意緒迴旋。

楚辭將個人的命運、人類的命運、存在的命運放到時間中審視,從而探討人生的價值。楚辭時間性詠歎極富意義的方面是,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流中打量人生。一手拉著過去,一手拉著未來,來作現世的思索。其云「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往者余弗及,來者吾不聞」,正是思往世,悼來者,知當下。「凋傷萬物」,是為宇宙而痛惜,不是一種簡單的愛人愛物的精神,而是生命的深沉思考。

屈原說:「目極千里傷心」。而踵武其後的另一位騷體詩人宋玉,則是以悲秋而名世,「宋玉悲秋」,成為中國文化中感動無數人的母題。才華蓋世而又敏感脆弱的詩人宋玉一曲《九辯》,不知感動了歷史上多少文人,將他們由墨客變成了騷人——多愁善感的人。杜甫詩云:「搖落深知宋玉悲。」〔16〕此之謂也。

在《詩經》中,由物起興,自然世界並沒有多少哀痛的色彩;而在楚辭中,自然萬物每每成為觸動人深層隱微的媒介,詩人筆下的萬物帶有濃厚的歎逝意味。由時光的流逝,而引起人生的關注、對生命不永的感歎,從而構成一種意度迴旋的韻律。歎逝,其實就是撫慰生命。楚辭這種物哀精神,在中國藝術中化為深沉的時間性詠歎。

透過時間來思考人生,就像將人置於荒天迥地之中,上下一碧,四面闃寂無人,剝去了人身上附加的一切,人忽然感到強烈的孤獨感。在中國詩人看來,這是最真實的感受,是人本來應有的處境,只是被外在文化罩上虛假外衣而茫然不覺罷了。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首著名的關於時間之思的詩歌中,就突出了這種孤獨感。三曹的作品頗富楚風。曹丕《大牆上蒿行》云:「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隨大風起,零落若何翩。中心獨立一何煢。四時捨我去驅馳,今我隱約欲何為?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我今隱約欲何為?」這是一首涵義豐富的詩,詩中由時光流逝而思索人的存在,那是渺渺天地浩浩古今中一個孤獨者的形象。由觀物而興歎,歎天地,歎人生、人的命運。

《古詩十九首》最得楚辭情調,它用繁弦急管哀呼人的生命的短促和脆弱,其中有云:「奄忽如飆塵」〔17〕。「飆」用疾風形容人所佔時間之短暫,「塵」形容人所佔空間之微小,人只不過是無限綿延時空中的一點。這裡充滿一種「剝離」的思考,詩人把人從時空中剝離出來,人的肉體存在是空間中的自然位置,人在群體中存在,那是人的社會位置,人實際上就生活在由「位置」所構成的網絡之中,生活在一個個場景情境之中,自然位置的阻隔和社會位置的束縛,使人很容易喪失真實的空間感。人的生命是注定要走向終極的快速展示過程,人往往沾滯於時間綿延的細節中,沾滯於過去的眷戀和當下的遲鈍中,在一條由古今構成的充滿了無數歷史事件的洪流中泅渡,找不到自我生命的岸。楚辭這一存在之思,撞擊著中國詩人的靈府。

遊仙詩,是古詩中的重要類型,《昭明文選》列有「遊仙之目」。遊仙詩中除了少部分表達的是想成仙長生不老的臆想之外,大多表達的是關於時間的遐想、精神的遊歷。它的思維路徑往往是:詩人感生年不永,傷世道屢遷,心中鬱悶,不能解脫,於是想掙脫時空的束縛,生命既被拘限在牢籠裡,那麼就作一次精神的遠足,聊以慰藉痛苦的心靈。或托意高門,遁跡神府,心同仙鶴,志托王喬;或超邁騰踔,逍遙相羊,心騖八極,神遊萬仞。用幻化的境界,表達心中的企慕。

遊仙詩肇始於楚辭。《遠遊》乃遊仙詩之祖。朱乾《樂府正義》云:「屈子《遠遊》為遊仙詩之祖。」近人黃節《曹子建詩注》云:「遊仙之作始自屈原。」。王夫之在對此詩的解題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詮說:「幽靜之中,思無所寄,因念天地之悠悠無涯,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皆非我之所得見,寓形宇內,為時凡幾,斯即生人之大哀矣。況素懷不展,與時乖違,神將去形,枯魚啣索,亦奚以為,不如觀化頤生,求世外之樂也。」〔18〕船山點出了世外之遊原本來自時間之歎。

《遠遊》中寫道:「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窮。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淒而增悲。」在楚辭的描繪中,人真是一個淒涼的動物,百年前沒有我,百年後沒有我。就是在這短暫的百年中,也充滿了磨難和挫折,詩人吟道:「超氛埃而淑尤兮,終不反其故都。免眾患而不懼兮,世莫知其所為。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眾芳蕪穢的世界帶給他的是痛苦體驗。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時間和抒情主人公產生了巨大的衝突,詩人既感到時間的催促和緊張,又感到時間將自己拋棄。於是,作者筆鋒一轉,寫道:「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游。」不是寄心太古,去延長自己的時間,而是斬斷和時間的聯繫,進入到無古無今無時無空的仙遊世界。

屈子之後,漢末到六朝時期仿屈子遠遊之作很多,其中最得《遊仙》精神氣質的當推阮籍的《詠懷詩》。阮籍《詠懷詩》是一組關於時間的詠歎調。在這組詩中,詩人雖然用語隱晦,但是總不脫「感時興思」的思維路徑。詩人充滿了憂愁,詩人之憂,有時代之憂,更有生命之憂。「感往悼來,懷古傷今;生年有命,時過慮深」,他詠歎道,生命是脆弱的,時間的車輪將碾碎一切美好的東西,一切人們所傾心的對象,都在時間的流轉中發生了變化:「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容顏無可挽回的凋損;「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落花流水帶走了人們無盡的悵惋;「哀哉人命微,飄若風塵逝」,摧毀一個充滿企望的美麗生命竟然是這樣的容易……詩人瞪著雙目驚異地打量瞬息萬變的對象,充滿了茫然和無奈:「盛衰在須臾」,何其速也!「日月逝矣,惜爾繁華」,瞬間的美妙體驗只能留在記憶當中。他多麼想留住時間:「壯年以時逝,朝露待太陽,願攬羲和轡,白日不移動」。然而,想抓住時光飛逝的翅膀,只是徒然空想,因為詩人知道,「自非凌風樹,憔悴烏有常」?生命就是這樣脆弱,時光就是這樣無情。時間就這樣拋人而去,摧殘著人的靈性。詠懷組詩側重表現在時間面前人的理想,人的選擇。時光無法躲避,那只有掙脫時光,超越時光,時光可以摧毀人的肉體生命,截斷向遠處延展的慾望,但卻無法阻滯人的精神的延展。「遊仙」——作精神的遠足,就是作者的選擇。郭璞繼承屈子傳統,以清新的遊仙詩作享譽詩壇。而唐人借遊仙發時間之思,最突出者當推李白和李賀。唐人中最得騷人精神亦當稱李白與李賀,二人皆善發浪漫奇想,抽心中錦繡,白明快,賀深幽,白放逸,賀冷峻,白沉著痛快,賀詭譎奇蟠。二人的遊仙詩都包含時間意識,白的時間之思仍歸之於道家,所謂「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在夢遊仙境之後,他得到了解脫。而賀像杜鵑啼血一樣,仙遊非但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快樂,卻使他走向絕望和破滅。

〈明〉陳洪綬

拈香圖

一點殘紅手自拈,人自憐花人誰憐?

楚辭觸動著中國藝術琴弦的最隱微之處,中國藝術的唯美傳統、超越情懷、感傷氣質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存在價值的追尋等,這些藝術世界的核心內涵,都與楚辭有密切的關係。楚辭的精彩絕艷,不僅在其外在形式上,更在精神上。中國藝術在騷人情韻的影響下,出落為一種獨特的風韻,中國美學也在這樣的精神影響之下,培植成一種獨特的氣質。

注 釋

〔1〕 這裡的楚辭(或名「楚詞」)一指屈原所開闢的在戰國後期流行的詩體,一指詩集之名。作為詩集之名,本為西漢劉向所校定,後為王逸選定,包括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九辯、招魂、大招、惜逝、招隱士、七諫、哀時命、九懷、九歎、九思等。

〔2〕 楚辭的崇高藝術成就和所顯示的境界之美,前人多有所論,如蘇軾說:「吾平生所學,不能企其萬一者,屈平一人而已。」梁啟超說:「凡為中國人者,須獲有楚辭欣賞之能力,乃為不虛生此國。」楚辭提供了一種獨特的看世界的方式。

〔3〕 關於楚辭在中國美學研究中的價值,雖也有學者提及,如李澤厚認為,中國美學有儒道禪屈的傳統,但對其與中國美學的深刻關係,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4〕 《九懷》:「惆悵兮自憐。」《九辯》:「私自憐兮何極。」「惆悵兮私自憐。」

〔5〕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6〕 在中國藝術史上,情和騷幾乎同意,楚辭的傳統,就是以情融物的傳統。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云:「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婦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畫師亦無數,好手不可遇。對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豈但祁岳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滿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踏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

〔7〕 《澄秋閣詩集》卷三。閔華,字廉風,清初畫家。

〔8〕 石濤晚年名其堂為「大本堂「而此名正是朱元璋之堂名。

〔9〕 姜實節(1647—1709),號鶴澗,清初著名山水畫家,為石濤生平至友。

〔10〕語見張詩所作《屈子貫》,這裡的盲之文,指左丘明作《左傳》;腐之文,指司馬遷作《史記》;班之文,指班固之《漢書》。

〔11〕此段所述董其昌、李日華是明代畫家,惲南田、戴熙是清代畫家。

〔12〕唐沈亞之《屈原外傳》。

〔13〕如:「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余乃下。」「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以上《離騷》)「忽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湘夫人》)「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余反之何時?」(《哀郢》)

〔14〕《進入澄明之境》,100頁,中華書局,1998年。

〔15〕如:「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以上《離騷》)「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湘君》)「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湘夫人》)「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涉江》)「朝濯發於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朝發軔於太儀兮,夕始臨乎於微閭。」(以上《遠遊》)

〔16〕悲秋之思,在楚辭中多見。如《抽思》:「悲秋風之動容。」《九辯》開章亦吟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17〕《古詩十九首》中類似的詠歎很多:如第十五首云:「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第十三首云:「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18〕《楚辭通釋》卷五,350頁,《船山全書》第十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