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存在主義 > 第5章 薩特及其哲學思想 >

第5章 薩特及其哲學思想

第一節 薩特的生平及其主要著作

自海德格爾於1976年死去以後,薩特成為20世紀存在主義者隊伍中最有聲望的一個代表人物。

薩特1905年生於巴黎。1924年至1928年,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讀書。1929年後,在巴黎等地教授哲學。1933年至1935年,分別進入柏林法蘭西學院和弗萊堡大學讀研究生。1936年至1939年,薩特連續發表了小說及其他哲學小冊子,其中最有名的是1938年發表的《嘔吐》和《牆》(Le Mur,即Wall:Intimacy)。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後,他於1939年參加法軍抵禦希特勒軍隊的侵略。1940年,薩特成為德軍俘虜。德法簽訂停戰協定以後,他被釋放。從此,一直到1944年,他繼續在巴黎教授哲學。1943年,他發表了聞名於世的著作《存在與虛無》。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前,他堅持參加法國人民的地下抗德鬥爭活動。

戰後不久,他連續發表了一系列小說和戲劇,使他很快地成為聞名世界的作家。

與此同時,他積極從事社會政治活動。

戰後的法國是災難重重的社會。在經濟蕭條和政治動盪的衝擊下,整個法國籠罩著不安的氣氛。一部分人悲觀失望,一部分人趁火打劫,另一部分人則走上革命的道路。面對這樣的現實,薩特同自己的朋友一起創辦了《現代》(Les Temps Modernes)雜誌,企圖從存在主義的觀點研究社會政治和文學,尋求醫治社會不安的藥方。當時,同他一起創辦這個雜誌的,還有其他存在主義者,其中包括西蒙娜·德·波伏娃和梅洛-龐蒂。眾所周知,前者是法國著名的女性小說家,她在創建存在主義倫理學方面有突出的貢獻。

但是,薩特同他的朋友們創辦的這番事業,並不長久。當薩特深深感到「孤獨」的痛苦和「沉落」的彷徨的時候,他決心向共產黨靠攏。

關於投靠法共一事,薩特自己作了這樣的解釋:

1952年我投靠共產黨,那是一個突然的決定,是為了抗議美國的(韓戰)政策,抗議法國政府對帝國主義行為的屈從,最主要還是為了抗議法國當局對國內示威行動的壓制。1

就在薩特投靠共產黨那一年,他發表了題為《共產黨人與和平》(The Communists&Peace)的讚美共產黨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表達了大多數法國人在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災禍的折磨後對世界和平的憧憬。

與此同時,薩特出版了《聖者熱內:演員和殉難者》(Saint Genet:Actor&Martyr)一書。在這本預言性的著作中,他透過社會分析及一種特別的心理分析方法,討論犯罪、監禁、同性戀,以及粗製濫造的道德與社會價值等問題。另外,他還發表了《魔鬼與上帝》(Lucifer and the Lord)。

可是,過不了幾年,由於赫魯曉夫公佈了所謂「反對個人崇拜」的「反斯大林」的材料,薩特對共產主義的看法發生了動搖。1956年,前蘇聯出兵匈牙利使他毅然脫離了法共。此舉使得那些因他加入法共而受窘的朋友們感到輕鬆了。本來大家覺得,薩特投靠法共,對法共來說,無異象征一次小型的文藝復興。如今他一旦退出,對法共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雷蒙·阿隆(Raymond Aron)及其他冷戰時期的批評家們都宣稱,薩特脫離法共,無異是宣判這個小型文藝復興的死亡。可是對薩特而言,回歸到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營壘中,是短暫而不愜意的。他仍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繼續發表一些自稱是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著作。1960年,他的一部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著作——《辯證理性批判》發表了。接著,他又宣稱:「我費了30年的時間,才脫離我的唯心主義。」2

從1956年到20世紀60年代,薩特在脫離法共以後,不但沒有退出社會政治舞台,而且還更積極地參與各種政治運動。

當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戰爭轉劇之時,他公開指責法國民眾的緘默,尤其是法國左派;他們被官方收買,對此事擺出一副不聞不問的態度。

自從20世紀60年代初期,美國取代了法國在越南半島的角色以來,為抗議美國的侵略行為,薩特在此後10年中,不斷發表演說和寫作,領導示威遊行。他和羅素(Bertrand Russell)共同主持國際仲裁戰犯法庭。繼而,1968年5月,法國爆發學潮以後,薩特又集中他的智力與威望來批判戴高樂統治下的法國。在新的反抗活動中,他成為兩份小型但極有份量的毛主義報紙《民覺》(La Cause du Peuple)與《解放》(Liberation)的社長。

若要把《嘔吐》或《沒有出路》的作者薩特,聯想成一個毛主義者——或者任何一種教條主義者,似乎是不完全妥當。但是,薩特對於「知識分子」與「反抗」這兩種角色,其實有一個相當複雜的看法。

起初,薩特同意接受兩份小報的社長的職務,並非由於他贊同它們的世界觀,而是出於他的一個信念。他認為他們應有表達意見的權利,而法國官方在當時是漠視輿論自由的。所以,薩特起先答允毛主義者的要求,只是想利用他個人的聲望,來保證這兩份報紙不致被查封或被勒令停刊。

在當時的情況下,薩特明確表示他自己仍然是一個傳統知識分子。然而他一點也不含蓄地表示,他瞧不起那些仍然相信漸進改良與資產階級民主的知識分子。他對這批人的蔑視,特別表現在他的一篇文章中,這篇文章刊登在他自己辦的雜誌《現代》上,題目非常火辣:「選舉——屁眼兒們的詭計」。

到此為止,我們所看到的薩特,並不是已經轉變成與他的存在主義思想完全不同的人。毋寧說,他已經磨煉成為老練的存在主義者。在他看來,如果悲劇與孤立仍是目前人類的情況,它們絕不再是投降的借口,而是戰鬥的理由。如果僅是接受人類的現狀,而安之若命,則根本降低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這個時候的薩特,在他自己奮鬥著去克服唯心主義的過程中,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唯心主義及作為其基礎的冷酷的現實主義的潛流。

薩特自己曾經對人說過:「我們可以說,每一個人對他人而言,都是一個魔術師,別人所得的『印象』,往往並不是真的他自己。」薩特的這句話用在他自己身上,倒是十分合適。

薩特的思想作風和生活態度,實踐了他的哲學準則。他確實是一個「我要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人,是「自由自在」的人。他不願接受任何力量的束縛。但他有正義感。他酷愛自由,所以,他同情一切被剝奪了自由的人。

薩特的著作很多。他的著作可以分為文學和哲學兩大類。由於薩特主要是哲學家,所以,他的許多文學著作都滲透著濃厚的哲學色彩。我們要瞭解薩特的哲學思想,就不能不大致瞭解他的文學作品的內容、情調、風格。因此,我在這裡也將概括地介紹薩特的文藝作品。

一、薩特的文藝作品梗概

薩特的文藝作品是他的存在主義哲學的形象化。他將人物的心情、思想變化、內心矛盾描寫得非常細膩。這些心理刻劃是存在主義哲學原則的最生動的寫照,也是我們理解存在主義抽像概念的最好途徑。

1937年,薩特發表了短篇小說《牆》。小說描述槍決前夕的恐怖,乃是存在主義的「恐懼」的生動體現。

1938年,發表了哲學性長篇小說《嘔吐》。這本書,如果從內容來說,應該歸入哲學著作,但如果從題材、語言、體裁來看,則是很好的小說。小說的主人洛根丁寫了一部很長的日記記述自己在一個小鎮的生活。其中有一段寫得特別精彩,描述了洛根丁的空虛、煩悶、無可奈何、彷徨、厭世的情緒,所有這些都可以用「嘔吐」兩個字來概括。

洛根丁在日記中寫道:

「嘔吐」沒有離開我,我想它可能還要在我身上待一段時候。但是,緊接著,我就感到麻木,一點也感覺不到它,它也不再是疾病或正在發作的痙攣,因為嘔吐就是我自身。3

洛根丁從自己的經歷中體驗到,一切都是不可捉摸,連自己的一切都無從把握。「我的過去不過是一個很大的洞。」這樣,一切都歸結為「虛無」——像空洞那樣虛無。

1943年,薩特寫出三幕劇《蒼蠅》,鼓吹人類的絕對自由,反對一切權威,反對一切約束。他甚至蔑視上帝。他認為上帝也無權干預人的自由。

同年,薩特出版了《懂事的年齡》(L\'age de raison,即The Age of Reason)與《遲緩》(Le sursis,即The Reprieve)兩部小說。這兩部小說是《自由之路》三部曲之一、二部。該三部曲之第三部《死亡在靈魂中》(La mort dans L\'ame)是在1949年出版的。這部長篇小說是《存在與虛無》的文學表現。薩特通過小說中塑造的形象,生動地表達出他在《存在與虛無》中對自由的哲學見解:自由乃是真正的虛無,它從無中來,又向無中去,它虛無縹緲,但又存在於我的存在中。自由乃是一種負擔,每個人也必須承擔這個負擔,去創造自己的價值。小說的主人翁馬舒(Mathien)是高級中學教師,生於1905年。顯然,他是薩特自己的化身。他同他的情婦馬塞爾(Marcelle)過著自由的生活,兩人只是同居,不願結婚。他們的生活有點像薩特本人同他的情婦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同居生活。據波伏娃在《年齡的威力》(La Force de L\'age,Gallimard,Paris,1963,即Coming of Age)一書中說,薩特沒有一夫一妻制的觀念;他喜歡和女人們在一起,因為他覺得女人不像男人那樣狡猾。薩特和波伏娃情投意合(如前所述,他們倆合辦了《現代》雜誌),但兩人都不願正式結婚,只訂立了「合夥」的契約。契約的內容只有兩點:第一,兩年以內兩人同居,以後各走各的路;分離一段時間後再在一起生活;第二,兩人間要開誠佈公,互不隱諱。後來,他們又把契約改為30年後散伙。波伏娃認為,她同薩特的關係是成功的;兩人相處30餘年以後,彼此仍然談笑風生。薩特在他的《自由之路》三部曲中描述了主人翁同他的情婦之間的這種自由的同居關係。主人翁馬舒的最高理想是自由——自己做自己的原因;然而,最後卻一切都落空:情婦馬塞爾終於出走,投入同性戀者達尼爾懷中。馬舒終於感到自己陷入孤獨和彷徨之中,他覺得這世界乃是無底的深淵。什麼是自由?這就是自由!自由=虛無。

1943年,薩特還寫了獨幕劇《密室》。這個劇本描寫一個殺害嬰孩的女人、一個同性戀女人和一個賣國賊。三個人關在一個房內生活簡直就是「地獄」。因此,薩特得出結論說:「他人就是地獄。」4

1946年,薩特寫出《可敬的妓女》(La putain respectueuse,Nagel,Paris,1946)。

1947年,薩特寫出《波德萊爾》(Baudelaire)一書。波德萊爾是法國19世紀詩人。詩人和薩特一樣,從小迷戀著母親。波德萊爾在一封致母親的信中說:「你只屬於我一個人,你同時是我的偶像和朋友。」但後來母親改嫁,把他送入寄宿學校,這對他來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所造成的心理創傷,一生也難以醫治。所以,詩人在以後的寫作中,格外地喜歡黑暗、罪惡、煩悶、絕望,並以酒和女人解悶,最後死於梅毒。薩特在該書中讚頌波德萊爾的生活態度,說:他「一開始就為自己作了選擇」,「他選擇為自身而存在……他要的是自己的自由」5 。顯然,波德萊爾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觀就是薩特的存在主義人生觀的具體化。

1952年,薩特的《聖者熱內:演員和殉難者》出版了。薩特在這本書中,通過介紹一個叫讓·熱內的作家,討論了社會問題:犯罪、監禁、同性戀及道德等。讓·熱內何許人也?熱內是私生子,從小被母親遺棄,一生在墮落、犯罪、教養院和牢獄中度過。1940年至1942年,他把自己的親身經歷寫成小說。1949年,法國作家、電影導演兼畫家讓·考古多(Jean Coeteau)與畢加索(Pablo Picasso)、薩特三人聯名寫信給當時的法國總統奧裡約,要求將熱內釋放出獄。薩特的《聖·熱內:演員和殉難者》就是介紹熱內的。

1960年,薩特寫出五幕劇《阿爾多那的被關押者》。

從1947年到1971年,薩特將他的雜文出版成冊,先後分九冊出版,書名為《境況》。

1971年薩特出版了《家庭中的白癡》,對19世紀法國小說家古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作出評價。在談到福樓拜時,薩特對訪問他的法國《時事》雜誌記者說:

福樓拜最突出的地方在於他拒絕順著潮流走。他擁護資產階級的貴族政治,而1848年法國社會革命時,他站在反動立場上,公開反對民主政治。為什麼他要那樣做?他的想像與疏離感是如何影響著他?我希望從他的童年、家庭以及歷史的線索中,得到答案。

除了以上文藝性體裁以外,薩特還寫了一些評論社會政治的文章和自傳性的書,其中最主要的是1946年寫的抨擊反猶太運動的書——《對猶太問題的思考》(Reflexions sur a question Juive)和1964年出版的回憶童年的書《話語》(Les Mots)。

二、薩特的哲學著作

薩特在1936年發表了《想像力》(L\'Imagination)和《自我的超越性》。1939年,薩特的《感情論概論》發表了。1940年,發表了《想像的現象心理學》一書。

以上四本書都是用胡塞爾的現象論方法研究人的心理、感情和「自我」的。這些著作對於我們研究薩特的存在主義有很大的幫助。因為正是在這些著作裡,薩特直截了當地用主觀唯心主義,甚至唯我論的觀點研究哲學。

1943年,薩特的著名哲學著作《存在與虛無》發表了。這本長達七百多頁的書,系統地論述他自己的哲學體系。他在這本著作中,雖然仍然以他的老師們——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觀點和方法論為基礎,但他遠遠地超出他們的現成體系,自成新統。

1946年,薩特將他的演講詞以「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即Existentialism&Humanism)為題發表成冊。在該書一開頭,薩特就明確宣佈,他的這個講演是為了維護存在主義而對來自各方面的抨擊作答辯的。結果,薩特概括地論述了存在主義的基本思想。他強調,他的存在主義是把著重點放在人的反應和生活的實際需要之上的。他指出,存在主義有兩種:一種是基督教的存在主義(以馬塞爾和雅斯貝爾斯為代表),另一種是無神論的存在主義(以薩特自己和海德格爾為代表)。6 薩特還明確地承認存在主義實際上就是主觀主義。他說:

我們的出發點,實際上是個人的主觀性;這是就其嚴格的哲學意義說的。

在出發點上,除了「我思,故我在」這個真理以外,不會有別的東西;而這個真理是意識的絕對真理……7

其次,薩特強調,存在主義是以尊重人權、尊重人的尊嚴為基礎的。他說:「唯有這個理論是與人的尊嚴相吻合的;只有這個理論才不把人當作一個對象。」8

在哲學方面,薩特除了出版上述存在主義著作外,還出版了論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著作——《辯證理性批判》。上面已經提到,這本書是在1960年出版的,在這本書中,他一方面認為「歷史唯物論提供了唯一站得住腳的對歷史的解釋」;另一方面,又說「存在主義仍舊是唯一能應付實際的具體步驟」。他的這種自相矛盾的結論,表明他抱著這樣一種幻想,即把馬克思主義同存在主義調和在一起,使存在主義成為馬克思主義的一部分。他的這一觀點,使他的哲學體系更加顯得不協調。今後,薩特的哲學朝著什麼方向變化,現在還很難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