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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人生是在「擔憂」中度過的

人生活在世界上,總是要有自己的理想。而前面所描述的「存在」,就是存在主義者的理想。存在主義只是在一個意義上否認人有理想,即任何人都不應該有來自外部的、由外物——包括別人、社會、國家或上帝——強加於人的理想。在存在主義者看來,一個人如果以別人設計好了的方案作為自己的生活理想,那就無異於自然界的石頭——把它放在哪兒,它就在哪兒;也無異於桌椅板凳傢俱之類——木工設計成怎樣,它就被做成怎樣。

存在主義者所主張的,乃是人自己要有自己的理想——自己設計自己的生活。這樣的自我設計和自我行動的最高典範就是在前面幾個章節中所敘述的「存在」概念。

但是,存在主義所宣傳的「存在」並不是僅僅停留在自我意識的階段,停留在幻想中,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付諸實施的。

存在主義者海德格爾、薩特等人,在論述了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的理想化概念——「存在」之後,就開始敘述這種理想貫徹於現實生活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問題。

如前所述,存在主義是從現實生活中的個人出發的,而他們理想的「存在」,歸根到底,也是個人的「此在」。但現實的個人的存在,又怎麼樣呢?

現實中的個人,乃是「在世界中的存在」(Being-in-the-world)。也就是說,是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那個具體的「存在」。海德格爾把這樣的「存在」狀況稱之為「沉落」或「失落」(德文為Verfallen,英文譯作fall)。任何人,任何存在,都不免要「沉落」或「失落」在世界中。因為任何個人,儘管他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但他又永遠不可能單獨地存在,他既要孤立自己,又沒法脫離別的存在,這個不可克服的矛盾正是存在主義者海德格爾所說的「擔憂」、「憂慮」,或薩特所說的「嘔吐」等感情的產生根源。在存在主義者看來,正因為個人在現實生活中面臨著上述不可克服的矛盾——一方面,個人都有「孤立」自己要成為自己的主人的特性,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沉落」在社會之中,「失落」在周圍的「他在」之中——個人的存在,即「此在」,才產生「擔憂」或「嘔吐」的感覺。

那麼,什麼是「擔憂」、「嘔吐」和「黏滯」呢?

一、「擔憂」

「擔憂」一詞,作為存在主義的一個哲學概念,最早是從丹麥哲學家齊克果開始的。齊克果最初是用「恐懼」或「懼怕」(Dread)這個詞的。到現在,第一個全面論述人的「恐懼」的存在主義哲學家是海德格爾。但海德格爾認為,「恐懼」(die Angst或die Furcht)是人的最基本的感覺或感情「擔憂」(die Sorge)的一種表現。海德格爾所說的「擔憂」,英文有時譯作care,有時譯作anxiety。中文的基本意思就是「擔心」、「憂慮」、「焦慮」;其中也包含「渴望」、「關心」的意思。

在海德格爾看來,「此在」之「在世」,就是「存在」的「生存論狀態」;而這種生存論狀態,是充滿著情緒的。所以,一切「此在」之「在世」,就是一種「現身情態」。海德格爾用德文Befindlichkeit來表示「現身情態」。英語譯本將Befindlichkeit譯作State of Mind,即「心態」。但實際上,在德語中,Befindlichkeit來自動詞befinden,包含有「感受」、「存在」和「認識」三方面的因素。所以,中文譯本將Befindlichkeit譯作「現身情態」,力求表明「此情此景的切身感受狀態」以及這種狀態之「現出自身」的含義。

實際上,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人在現實的世界中「存在」的時候,也就是說,當「此在」以其生存論狀態而「在世」現身的時候,伴隨而生的日常繁忙活動中的無憂無擾的心平氣和狀態,或者受阻受抑的心煩意亂,或者從心平氣和轉而為心煩意亂或反之,或者因遇特種境況而流於情緒沮喪;諸如此類的心態情緒的變化,都是「此在」之「在世」過程的本質表現,從存在論的角度來看,並不是無關緊要的因素,而是相反,是「存在」之為「存在」在其自我現身中構成其自身本真結構的本質部分。「正是在情緒狀態中,『此在』總已經作為那樣一個存在者以情緒方式展開了——『此在』在它的存在中曾被托付於這個存在者,同時也就是托付於『此在』生存著就不得不在的那個『存在』。『展開了』不等於說『如其本然地被認識了』。而正是在這種無足輕重、最無關宏旨的日常狀態中,『此在』的存在才能夠作為赤裸裸的『它存在著,且不得不存在』綻露出來。」[14]

「此在」的「在世」中的各種「現身情態」,是「此在」的「存在」之自我顯現,是一種自然流露的情緒。仔細地觀察某個人之「在世」,由於遇到如此這般的境況,其「此在」總是自然地伴有情緒。這種情緒及其變化,唯其是自然流露的,連那個「在世」的「存在者」自身也不知道其所以然,所以,那些情緒及其變化就越不明不白地「來到世界上」,越使得存在之自我顯現趨向於其本真的、原為如此的面貌。

這正好符合存在主義關於讓存在自我顯示的現象學原則——必須使「此在」之「在此」自始至終都是飄飄然、順其自然,對其何所來何所往掩蔽不露。這種在自然而然的情緒中,使「此在」被帶到其作為「在此」的那個「存在」面前。所以,海德格爾又說:「此在的何所來何所往掩蔽不露,而此在本身卻愈發昭然若揭——此在的這種展開了的存在性質,這種『它存在著』,我們稱之為這一存在者被拋入 它的『此』的被拋狀態。其情況是:這個存在者在世界之中就是這個『此』。(Diesen in seinem Woher und Wohin verhuellten,aber an ihm selbst um so unverhuellter erschlossenen Seinscharakter des Daseins,dieses「dass es ist」nennen wir die Geworfenheit dieses Seienden in sein Da,so zwar,das es als In-der-Welt-sein das Da ist.)……在現身中展開的『它存在著』必須被理解為那種以在世這一方式來存在的存在者的生存論規定性。」[15]

總之,在「現身情態」中,「此在」總已被帶到它自己面前來了,它總已經發現了它自己,不是那種有所感知地發現自己擺在眼前,而是帶有情緒的自我顯現。所以,那種「被拋狀態」,是「此在」的「在世」中實現自我顯現的必經途徑。

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個人的「存在」失落在世界上以後,他在被周圍的「存在」所包圍的過程中,主要是憑著本身的感覺來體驗他同外界的關係的;而這種感覺或感情的最基本形式就是「擔憂」。

海德格爾說:「恐懼產生於並開始於個人獨自孤立的時候。這種唯我獨在……使『我在』直接地體驗到作為世界的世界,並同時又使它自身成為在世界中的它自身。」[16] 這段話包含三個意思:

(1)恐懼是由於「我在」的自我孤立產生的;也就是說,當「我在」還混雜於「他在」之中,即當他還沒有把他自己周圍世界區別開來的時候,他並無孤立感和恐懼感;

(2)恐懼感表示「我在」已意識到自己正面臨著「作為世界的世界」;也就是說,有了恐懼感就表明個人已經意識到在自己之外還有一個外在的世界;

(3)恐懼感還表明,「我在」意識到自己是在世界之中,而不是在世界之外。

因此,恐懼感表現了構成「此在」的整個結構的三個重要因素;而「此在」的這個完整結構就叫做「擔憂」(die Sorge)[17] 。在海德格爾的其他一系列著作中,他就是用「擔憂」這個詞來表達「此在」同周圍世界之間的密切關係的。

如果單純從字義上講,所謂「擔憂」,既包含著「關心」,也就包含著「憂慮」和「焦急」。如上所述,Die Sorge一詞,在德文那裡就包含上述幾方面的意思。它既反映了擔憂者個人的主觀感情,表現出他個人的孤獨、煩惱和躊躇,也表示擔憂者對其外在世界的「關心」和「渴望」及「恐懼」。這就是說,孤立者自己一方面感到自己是一個「存在」,企圖自己脫離世界而存在,但他又感到沒法離開周圍世界;所以,他一旦自我孤立之後,馬上就對周圍世界發生雙重的感情:既關心它的存在,又懼怕它的存在。

但是,在存在主義者那裡,「擔憂」還包含著遠比它的字面意義還多的深刻意義。下面我們就來分析海德格爾所說的「擔憂」所包含的三重意義。

1.實際狀態(Faktizitat)

人的存在的現實性,就是表示:個體的人總是存在於世界上的某一個實際狀態中,也就是說,個體的人總是現成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是不以他的主觀意志而轉移地「被拋棄」(geworfen)到這個世界上。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時候,他已經存在於這個具體的、現實的世界中。或者,換句話說,在人未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以前,他就已經存在了。海德格爾把人存在於其中的那個世界稱為「好玩的世界」或「莎士比亞式的世界」(World of Sports or World of Shakespeare)。人之存在於這個現實的世界中,被周圍的他物所包圍,這是不容不承認的「殘酷的」事實。但是,存在主義者認為,人始終是個創造者。因此,當他現成地存在於這個世界時,他也不斷地從周圍的世界中尋找各種材料、工具和機會,以便不斷地充實自己的存在。

所以,在存在主義看來,被拋入實際狀態中的「此在」還不是存在論意義上的真正的存在,它只是「『此在』的一種被接納到生存之中的、儘管首先是遭受排擠的存在性質」[18] 。

2.存在性(Existentiality)

人在現實中的存在不僅是一種既成的事實,也就是說,不僅有一種現實性,而且也有一種「存在性」。海德格爾說:「現身狀態不僅在這種被拋狀態和指派狀態中開展此在,而且現身本身就是生存論上的存在方式。此在以這種方式不斷把自己交付給『世界』,讓自己同世界有所牽涉;其方式是此在以某種方式逃避它自己。」[19] 所謂「存在性」,也就是「超越性」(Transcendence)。它表示人的存在所包含的「可能性」(Possibility)。超越性也好,可能性也好,存在性也好,都表示一個意思,這就是人始終不滿足於他的現有的存在,他要向環繞著他的存在周圍的世界進行挑戰,表現出他有能力創造自己的未來;這就是說,他總想「超越」。

具體地說,人的存在的超越性是著重表示人的存在具有一種超越的能力,能超出自己的存在的限制,衝破他自己的存在的束縛,去創造一個暫時或可能會使他滿意的世界。這裡所以說「暫時」和「可能」,是因為:對於任何人來說,他所追求的那種存在,始終都是暫時的和可能的。當他追求一個理想的時候,他可能會改變主意,轉向追求別的理想;而即使達到了某一個理想,他也只是暫時感到滿足;一個目標達到後,他又會立即地、很自然地產生更新的要求。所以,對於人的存在來說,任何新的奮鬥目標永遠是暫時的和可能的。任何存在都不能滿足人。這種對於自己的存在的追求是無限的。顯然,這種無限性同個人生活的有限性相矛盾。存在主義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任何存在都是有限的。但唯有人的存在能給自己的有限的存在提供無限的要求。這種狀況就是「超越性」。所謂「存在性」是著重從個人存在的創造性和主動性來說的。所以,這裡的「存在性」表現人的存在的特殊——與人以外的任何存在不同。對於人的存在,任何外界事物或力量,都沒有資格說「應該」這樣或「應該」那樣。

所謂可能性是著重強調人的存在的隨意可變性。沒有人能預料它將來要變成什麼樣;對於人生的存在,只能說它可能這樣或可能那樣。它成為什麼都有可能。這種可能性是如此大,以致它把一切可能性都包括進去。有人問,人的存在真的有這麼大的可能性嗎?存在主義說:有的。有人接著問,既然人的存在可能成為一切可能的東西,那麼,人可能成為石頭嗎?可能成為山嶺嗎?可能成為上帝嗎?如此等等。存在主義的回答都是肯定的,這就表明,人的存在可能成為一切看來不可能的東西。

人的存在性這些特點,表明人的存在的巨大威力和無限的超越性。人的存在的意向只有一個,那就是:它要達到一切它現在所沒有的東西;它要成為一切它現在還未變成的東西。

3.失落性(德文為Verfallen,英譯為fallenness或forfeiture)

所謂失落性,是因為人很關心和擔憂周圍的世界以致被周圍世界所吸引。所謂「被吸引」和「失落」,就是表示人已經充分地認識他周圍的世界,他認為他離不開周圍的世界,於是,他就跟周圍世界絞在一起。他本身,在認識周圍世界的基礎上,竭力在膠黏的周圍世界中打滾、翻觔斗,竭盡所能地使周圍世界的東西都黏在自己的身上,變為己有。

海德格爾所說的「現實性」、「存在性」和「失落性」構成了「關心」或「擔憂」的整個內容。這三性具體地表現了人的現實生活的特點。「擔憂」的上述完整結構,也就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的基本結構。

為了說明「擔憂」是人生的基本特點,海德格爾曾引用了動人的古羅馬神話;這個神話曾被德國著名的作家歌德(J.W.Goethe)在他的名著《浮士德》(Faust)中引用過。海德格爾就是從《浮士德》裡摘錄下來的:

有一天,「擔憂」女神正在過河。她見到岸邊有一些泥土。她抓了一把土並開始把它捏成形。當她正在琢磨著她所捏成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的時候,上帝朱庇特登場出現了。「擔憂」女神請求上帝給她捏成的泥人提供精神或靈魂。上帝很快就照辦。接著,「擔憂」女神和上帝之間為給他們造出來的成品取名而發生爭論。當他們爭論的時候,地神出現了。地神認為,應該用「擔憂」女神的名字去稱呼新造出來的那個東西;因為是她給它造形體的。他們三人請農神來對這場爭論作出裁決。農神說:「朱庇特,由於你給了它靈魂,你應該在它死後接受它;而你,地神,應該最後接納它的身體;但由於擔憂女神最先造它的形體,所以,她應該在它活著的時候佔有它。至於這個被造物的名稱,那就應該給它取名為『人』(homo),因為它是由土(humus)造成的。」

海德格爾在引用這個神話故事以後,說:人只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應該有「擔憂」。如果把這個神話故事中所包含的關於肉體和靈魂的二元論成分排除掉的話,那麼,其中剩下的內容就是:人只要活著,就必然有「擔憂」。或者,乾脆一點說,人生就是擔憂。

二、「嘔吐」

對於人生的上述基本特點,薩特是用「嘔吐」和「黏滯」這兩個特殊概念來描述的。

「嘔吐」一詞,法文為La Nausee,英文譯作nausea。而「黏滯」一詞,法文原文為visqueux,英文譯作viscous或slimy和sticky,都是表示「黏膠」、「黏糊糊的」。薩特用這些詞來形象地表達在世界中人的存在的基本狀態。

薩特認為,「嘔吐」產生於人的存在與世界的存在的無定性——無定性的人存在於無定性的世界中。這就像一個心神不定的人走在動盪、搖晃的船上一樣,其結果,必然導致人的嘔吐。在《嘔吐》一書中,薩特很細膩地描述人的嘔吐感覺。他認為,周圍世界是瞬息萬變的;面對著它,每個人都想把它當作工具或材料或玩具來為自己的存在服務。但是,世界本身有時又是那麼難以駕馭。人為自己不能駕馭和控制世界而苦惱,覺得這個世界是頑固的、可惡的、討厭的。當世界陷於紊亂狀態,我又無從掌握它的時候,在我的思想中還產生「多餘」的感覺,即覺得這個世界連同我的存在本身都是多餘的,自己恨不得要毀滅周圍的一切,同時也毀滅自己;但是,世界和自己都毀滅不了。最後,就覺得噁心,產生了嘔吐感。

總之,嘔吐這種感覺是人生的一個組成部分,誰也無法避免它和擺脫它,甚至可以說,嘔吐就是人生本身;人生就是要在嘔吐中度過。而具體來說,嘔吐又是極其複雜的人生體驗,包含著許多不可言狀的感受。薩特認為,在嘔吐中,至少包含「荒謬可笑」(absurd)、多餘感(superfluity)和苦惱(anguish)。

有時,當我們由於某種特殊的要求和需要,因而自己浸沉在自我設定的目標中的時候,就會完全淹沒在嘔吐之中;而一旦淹沒其中,人自己反而會偶然地、暫時地感到輕鬆和愉快,從而從嘔吐之中解脫出來,但是,這種快感往往並不長久。一旦人的身體的某一器官或某一部位觸及到實實在在的外在世界時,人又會從上述自我陶醉中甦醒,而隨著人的甦醒,嘔吐又接踵而來。

怎樣理解這一種感受呢?這就像一個人喝酒,當他喝到一定程度,他感到不適,但又未達到完全醉的時候,這時候的感受是最痛苦的。他煩惱、痛苦、恍惚、茫然,這一切感受的總和也就是嘔吐。但是,一旦醉加一等,醉到完全昏迷,或一般人所說的「爛醉如泥」的狀態,這個醉倒的人也就完全浸沉於「醉」之中,從而也就不知其醉,這時候,也就是他最歡樂的時候——他沒有痛苦,沒有苦惱。

由此看來,嘔吐乃是人對人生的自然認識,是人的存在處於清醒階段的認識。每當我們從睡夢般的生活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每當我們在人世間碰得頭破血流稍微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們便不由自主地感到要嘔吐。所以,嘔吐本身反映了我們已經認識了世界和人生。如若沒有這種認識,仍然在酒醉狀態的精神昏迷中,就不會有嘔吐。

在薩特那裡,人的嘔吐的來源是人生的辛酸、苦難、不可控制性;但人的嘔吐的產生又以人的肉體的存在為條件。換句話說,如果人沒有肉體,如果人只是自我意識,只是靈魂,它就可以自由自在,就無所謂嘔吐。

薩特在《嘔吐》和《存在與虛無》兩本書中,都反覆強調:如果我要認識世界,就必須同時認識我的身體本身;因為人同外界的聯繫和接觸是通過人的感覺。嘔吐就是人通過感覺對於世界的最基本的、最起碼的認識。薩特說:

呆滯的和不可避免的嘔吐始終不斷地向我的意識顯示我的肉體。有時候,我們尋求快樂或肉體上的痛苦來擺脫嘔吐;但是,一旦我們的意識體驗到這些快樂或痛苦的時候,它們又顯示出現實性和偶然性……[20]

這就表明,在平常的情況下,在神志清醒的時候,每個人都不免有嘔吐感,快樂或苦痛在未發展到使人昏迷或完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只能加劇這種嘔吐感。要徹底擺脫嘔吐感,唯一的辦法是尋求最大的快樂或痛苦。在快樂或痛苦的頂點,人可以完全失去知覺,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肉體的存在(這就等於完全擺脫肉體的束縛),因而也就可以擺脫嘔吐感。然而,這種狀況,在任何人的一生中,都只能是暫時和偶然的。在人的一生中,怎能設想總是在失去知覺的昏迷狀態中呢?

須知,薩特所說的「嘔吐」並不僅僅是一種隱喻(metaphor),也不是誇張(exaggeration)。薩特總是竭力要我們相信,這種嘔吐感乃是人生必有的真實感受;即使我們有時可以忘記它(如上述昏迷狀態的情況下),但它是人生的不可克服的感覺。而所謂感覺,在薩特看來,乃是人對世界的認識和體驗。

前面已經講過,存在主義反對以往哲學的宇宙論和認識論。存在主義認為,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無須理性,無須認識我以外的世界;人不必動腦筋就已經存在了;在存在以後,人即使要動腦筋去認識世界、把握世界,也無濟於事。因為人的理性本來就不能認識和把握世界的。那麼,存在主義就否定人的一切認識活動了嗎?是的,存在主義確實否定人的一切認識活動;人的一切認識活動被視為多餘的。

但是,人作為人,還有一個「討厭的」肉體,這肉體與人的存在總是形影不離;而有了肉體,人就難免要受外界的限制,並且要同外界發生聯繫。而這種聯繫的方式,就是感情和感受;在存在主義看來,這種感情就是「嘔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存在主義還承認,人難免要認識世界,體驗到這個世界的存在。

存在主義所說的認識世界,就是感受到外在世界的存在,這種存在體現在它對個人存在的限制。除此而外,無所謂世界,無所謂認識。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嘔吐是對世界的認識。

舉例來說。當我說:「令我作嘔」(I feel disgust)時,我就必須說明:「是什麼令我作嘔」;而這樣一來,我就必須敘述我的感覺和令我作嘔的那個對象。這兩方面的解釋是缺一不可的。在解釋我自己的感受和對像時,就包含了對我自己和世界的認識。又如,當我說:「我很害怕」的時候,我同樣也必須說明:「什麼使我害怕」。這樣一來,我就要說明「這個對象正威脅著我」。這就表明,我認識的對象具有一種能威脅我的存在的特性。再進一步,我還要說明,這樣的對象為什麼威脅我。這些說明不可避免要承認世界乃是物體的對象。

三、「黏滯」

為了更形象地說明「嘔吐」,薩特用「黏滯」一詞作為「嘔吐」的代名詞。

如前所述,「黏滯」原文為「visqueux」。在中文的詞彙中,確實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來表達「visqueux」的全部含義。英文有時用「slimy」,或者用「sticky」,但有人認為,用「treacle」(糖漿、糖蜜),也許更接近薩特的原意。因為「糖漿」一詞,既說明它本身具有「糖漿」的性質,同時,它又是一種半流質的物體(being semi-liquid)。[21] 人的存在,就像糖漿一樣,它既不是堅固的、不變的,也不是完全像水那樣散。而是又黏又軟。人的存在像糖漿一樣的,既沒有固定的形態,又不是完完全全地像流水那樣。存在,即人生,多多少少是一種又黏、又軟、又有一定的內聚力、又有一定離散性的東西。也正因為人生是一種黏糊糊的東西,所以,它又是令人討厭的現實。薩特認為,任何人,如果他完全不存有偏見,也從未接受過教育,從未受到外來的人生觀的教育,他對人生的感受就自己是「黏糊糊的」。他說,黏糊糊是人生的原始狀態。人一旦認識客觀世界,他就馬上厭惡、嫌棄這種「黏滯性」。當我們處於童年時期,當我們還處於幼稚和天真無邪的狀態時,我們的世界就顯示出它的黏滯性——它像泥漿、瀝青、糖漿、蜂蜜那樣。為什麼我們的存在和世界是這樣黏滯呢?最關鍵的原因是存在本身就是含糊曖昧(ambiguity)的。我們的生活和外在世界都是屬於這樣介於水與固體之間的半流質的東西。它們不斷地欺瞞我們,淆惑我們的視線,使我們失望。有時,我們以為它是固態的,於是我們想要抓住它,但我們的手一伸過去,它就像年糕一樣黏,像糖漿那樣滑,以致難以把握住。但另一方面,當我們要脫離它的時候,它又不像水那樣一甩即走,而是死死地纏住你,黏住你,你想甩也甩不掉。

薩特說:當我們觸及它的時候,「如果我以為我已經抓住了它,那麼,相反地,它倒抓住了我」[22] 。在《存在與虛無》一書的第四部分第二章第三節裡,薩特用大量篇幅描述存在的「黏滯性」,同時也說明我們為什麼要用「黏滯性」一詞來形容它。

薩特反覆強調,我們所以用「黏滯」一詞,乃因為世界本身就是黏滯的。我們想要抓住它,它卻從我們的手中滑走;我們想支配它,結果卻發現它支配我們;我們想整理它們,概括它們,加以分類,把它們釘住在我們的概念中,結果卻發現它們一個個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我們的語言和概念無奈它何。我們的一切想要認識它的計劃和希望都破產了,都失敗了,都落空了。最後,我還是我,它還是它。

正因為我們無法把握它,無法把握人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也無法完全擺脫它,我們才產生「恐懼感」。

綜上所述,存在主義把現實的人生比做「擔憂」、「嘔吐」和「黏滯」。任何一個現實的人,都無法避免這種討厭的人生,都必然要遇到它。但是,存在主義認為,處於「擔憂」和「嘔吐」階段的人生是「非真正的存在」。人們必然要遇到它,但可以超越它;一旦超越它,人的存在就從「非存在」變為「真正的存在」。但是,什麼是「真正的存在」呢?「真正的存在」就是絕對自由。下面,我們進入討論「絕對自由」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