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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生是什麼?存在主義的基本論題

第一節 存在主義是一種特殊的人生哲學

在中外哲學史和思想史上,關於人生觀問題的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但是,直到存在主義出現以前,哲學家們往往是從人性和人的相互關係的傳統形而上學理論的角度去研究人生哲學的。

大家知道,在中國古代,譬如說,在春秋戰國時代,曾經在人性的問題上出現過激烈的爭論。有的思想家,像孟子等,主張人性本善;因此,人要不斷地自我修養和防範外界的污染,才能保持好的本性。只有保持住自己的善性,才有美好的和崇高的人生。但是,另外的思想家,像荀子等,就主張人性本惡;人要在受教育和各種社會活動中,逐漸地克服自己的惡性,這樣才能恰當地履行自己應盡的社會義務。

在國外,從古希臘哲學開始,一直到近代的歐洲各國哲學,也同樣一直持續著對於人性、人生的意義、社會道德問題的爭論和探討。譬如說,早在公元前三百多年,古希臘的柏拉圖就斷言人的本質是神秘的靈魂,而靈魂是由理性、意志和感情組成的。在他看來,理性是最高的美德——智慧——的基礎;意志是勇敢的美德的基礎;克制感情是節制的基礎。第四種美德——正義,則是前三種美德,即智慧、勇敢和節制的和諧的結合。與柏拉圖的上述主張相反,他的同時代人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460-370 B.C.)認為抽像地討論人的本性和人的美德是毫無意義的;「人生的目的在於靈魂的愉快……在這愉快中,靈魂平靜地、安泰地生活著,不為任何恐懼、迷信或其他情感所苦惱。他把這種愉快稱為幸福」。1 在他看來,人的最高理想是自由。他說:「在一種民主制度下過貧窮生活,也比帝王統治下享受所謂的幸福好些!就像自由比受奴役好些一樣。」2

後來,德謨克利特的學生伊壁鳩魯(Epicurus,342-270 B.C.)更直截了當地反對各種關於人性虛偽的道德說教,明確地主張生活的目的就是享樂。他認為享樂就是沒有痛苦。他說:「因此,當我們說快樂是最終目的的時候,我們並不是指某些人想像的放蕩者的快樂或肉體享受的快樂;這些人或者是不知道,或者是不同意,或者是曲解我們的意思。我們所謂的快樂是指身體沒有痛苦和靈魂沒有紛擾。」3

到了近代,中外各種人生哲學仍然未能擺脫所謂「人性論」的窠臼。按照這種人性論的格式,個人的或集體的或階級的人性,乃是人生哲學的研究對像或主要論題。或者,用哲學的語言來說,以往的哲學是把形形色色的人性當作「實體」來加以研究。不論是唯物主義者,還是唯心主義者,他們都以承認人性的存在為前提的。他們的分野只是在於人性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例如,現代的馬克思主義自稱是最徹底的唯物主義哲學;他們認為,唯有他們的哲學才把唯物主義的原則貫徹於人生哲學領域。馬克思主義把以前的唯物主義統稱為「下半截唯物主義,上半截唯心主義」;因為在他們看來,以前的唯物主義只是在研究世界的本原和人的認識的本質問題時才是唯物主義的,而一旦接觸到人性的問題就陷入唯心主義的泥淖。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的人生觀和社會觀的出發點,就是馬克思的一句名言:「人的本質並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像物,就其現實性而言,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4 換句話說,人性就是階級性。正因為這樣,在存在主義者看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仍然是把人性作為研究對象,所不同的只是把人性歸結為階級性。

存在主義一反以往一切哲學——不管是古代的,還是近代的;不管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也不管是唯物的,還是唯心的——對於人生問題的傳統研究方法。在存在主義者看來,人根本就沒有本質;人是一個一個的、在不同瞬間的「存在」,人之所以成為人,乃因為他存在。換句話說,人首先必須存在,才談得上有關人生的一切。如果人自己就不存在,那麼,一切也就不存在。存在主義認為,以往哲學的根本錯誤,就是脫離人的存在這個基本前提而抽像地討論世界的本原、認識的本質、人的本性等問題的;因此,他們的一切論爭,最後都導致最抽像的「形而上學問題」,無助於解決各個人的具體的生存問題。所以,在存在主義看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研究的問題,是每個人的現實的存在問題——他是如何「存在」的?他的存在狀態怎樣?他是自由自在地存在嗎?他的現在的存在距離「不存在」——「死亡」還有多遠?在人的趨向「死亡」的存在過程中,人應該採取什麼樣的存在方式?……如此等等。

存在主義反映了社會上某些人只急於解決眼前的生存問題的生活態度和思想方法。這些人(這些人的數量可能相當多!)由於受其本身的社會地位或特殊的生活方式的限制,在他們生活的絕大部分,或甚至是全部時間裡,只關心自己在不同瞬間的生存;他們不想,或根本無法考慮除了現存生活以外的事情。因此,他們對自己的現存生活考慮得很仔細、很集中、很深入、很全面。在這些人的眼裡,我能在此時此刻達到最高的生活境界,就是最好的存在狀態。換句話說,解決目前的生存問題是壓倒一切的最高問題。其他人的問題、社會的問題,或個人的未來的問題,都無關心的必要。至於跟人的現時的存在無關的世界本原等問題,更無理會的必要。

存在主義還認為,即使在解決個人的現時的存在問題的時候,也只能以個人的存在的自我顯示為中心去對待和處理。他們承認,個人的存在在任何時候,都受到外界的包圍。因此,個人在解決自己的存在問題的時候,必然要受到外界的存在的限制。但所有這些問題,都只能以切身的「親在」的自我存在為中心去分析。

因此,存在主義從它產生的第一天起,就蔑視其他的一切哲學。它聲稱,唯物主義哲學也好,唯心主義哲學也好,都沒有抓住哲學的基本問題。存在主義聲稱,它絕不受以往傳統哲學的束縛,去研究世界的本原和人的認識能力「抽像的」、「形而上學的」問題,因為據說所有這些問題不但不能使人類接近真理,反而會進一步攪亂本來就已經混亂不堪的現實生活。

存在主義者打了一個比喻,諷刺唯物主義者研究哲學的態度。他們說,有一次,被人們稱頌為「聖人」的唯物主義者泰勒斯(Thales,c.624-547 B.C.)漫步在曠野中,專心致志地凝視著天空的星體,並沉思著有關宇宙的重大問題,以致他不知不覺間失足墜入水井中。當時離他不遠的一位幼稚少女卻仰天大笑。在存在主義者看來,這一故事是對一切像泰勒斯那樣企圖尋求真理的哲學家的嘲弄。泰勒斯似的人物一個個掉進水井裡死去,但真理依舊未被發現。相反,那個死沉沉的水井倒是一個確確實實的、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存在」,而那位仰天大笑的、從未考慮過宇宙本原等深奧問題的少女也是確確實實的「存在」。存在主義由此得出結論說,人何苦要去探討那些離自己的生活十萬八千里的宇宙的奧秘呢?還是珍視自己的現實的存在吧!

存在主義也反對以往的唯心主義者的哲學傳統原則和傳統方法。他們認為,像主觀唯心主義者,如貝克萊(George Berkeley,1684-1753)那樣,把一切歸結為人的主觀感覺,或者,像客觀唯心主義者,如黑格爾那樣,把一切都歸結為在人之外的某個神秘地方存在著的「絕對精神」,都是同樣把人的存在抽像化,或者說,把同每個人的命運直接有關的生存問題「昇華」為不可捉摸的、看不到的精神現象。

海德格爾在批評以往傳統哲學的時候,引用了柏拉圖在《智者篇》(Sophistes)中的一段話:

當你們用「存在著」這個詞的時候,顯然你們早就很熟悉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雖然我們也曾相信領會了它,現在卻茫然失措了。5

然後,海德格爾發人深省地提出了問題:

「存在著」(seiend)這個詞究竟意指什麼?我們今天對這個問題有答案了嗎?不。所以,現在重新提出存在的這一意義問題 (die Frage nach dem Sinn von Sein erneut zu stellen)。我們今天之所以茫然失措僅僅是因為不領會「存在」這個詞嗎?不。所以現在首先要重新喚醒對這個問題的意義之領悟。6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一書的導論中,用大量的篇幅論述存在的意義問題,不厭其煩地批評傳統哲學把「存在」與「存在物」或「存在者」相混淆,「使存在問題不僅尚無答案,而且甚至這個問題本身還是晦暗和茫無頭緒的」。7 海德格爾指出:「根據希臘人對存在的最初闡釋,逐漸形成了一個教條,它不僅宣稱追問存在的意義是多餘的,而且還認可了對這個問題的耽擱。」8 延續近兩千年的傳統哲學對於「存在」的研究的「耽擱」,集中地說明了傳統哲學探討人生和真理問題的根本錯誤。海德格爾強調,存在主義作為一種嶄新的哲學,必須一反傳統哲學忽視「存在」問題的錯誤路線,首先充分理解「存在」的意義,並以此作為其基本任務。海德格爾指出:「任何存在論,如果它未首先充分澄清存在的意義並把澄清存在的意義理解為自己的基本任務,那麼,無論它具有多麼豐富、多麼緊湊的範疇體系,歸根到底它仍然是盲目的,並背離了它最本己的意圖。」9

同海德格爾一樣,薩特在論述其存在主義時,也首先把矛頭指向傳統哲學及其傳統的思維方法。在《存在與虛無》一書中,薩特在導言中論述了「存在」問題的重要性及其獨特的現象學方法論。薩特指出:「近代思想把存在物還原為一系列顯露存在物的顯像,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十 但是,傳統哲學又把顯像看作是由某種與它不同的「存在物」來支持的,康德關於現象與本體的二元論,就是這種傳統哲學的典型。因此,薩特特別強調,他的存在論的出發點,就是超越「存在物」的現象而走向「存在」的現象並在最終達到「存在」本身。「存在的現象要求存在的超現象性。這並不意味著存在是隱藏在現象背後的(我們已經看到現象不可能掩蓋存在),也不意味著現象是一種返回到獨特的存在的顯像(現象只作為顯像而存在,就是說,現象在存在的基礎上表達自身)。」[11] 為了區分存在主義的「存在」的不同於傳統的「存在物」的意義,薩特說:「存在既不是對象的一種可以把握的性質,也不是對象的一種意義。……對象並不擁有存在,它的實存既不是對存在的分有,也不是完全另外一種關係。」[12] 儘管薩特的存在主義具有不同於海德格爾存在哲學的具體特點,但他和海德格爾一樣,為了論述存在主義的特殊的基本論題及其基本方法論,首先集中批判傳統哲學將「存在」與「對像」相混淆以及將「現象」與「存在」分割開來的方法論。

存在主義認為,哲學必須以人的存在作為出發點和歸宿點。因此,哲學只能研究人的存在本身。這就是說,只能研究「純粹的」人的存在。存在主義指出,如果在人的存在之外尋找哲學研究的出發點和歸宿點,就會重蹈以往哲學的覆轍——不是墜入唯物主義者泰勒斯曾經墜入過的那個「水井」,就是陷入貝克萊或黑格爾所陷入過的意識迷宮中,其結果,人的存在問題卻沒有解決。

如此看來,存在主義不但是以專門研究人生問題為其特徵,而且,它還以自己獨有的研究人生的特殊方式——不從人性出發,而是從人的存在出發——而與其他哲學相區別。根據存在主義的這個特殊的研究方法,被研究的人生不是一般化了的、共相化了的人生;也就是說,存在主義不打算研究關於人生的一般性問題,如道德、生活目的、理想等,因為所有這些問題都不是決定著一個人之所以存在的因素。他們說,有很多人無所謂理想,也從來不把道德問題放在眼裡,可是他們照樣存在著,而且,還自覺存在得很好。相反,那些自稱以某一目標為理想的人,其存在則時時受到威脅,甚至有可能突然變成不存在了。所以,存在主義認為,研究人的「共性」是毫無意義的;人的存在是沒有共性的;人的存在首先是,而且也只能是個人的存在。

總而言之,存在主義所探討的人生,是有限的、具體的生活,是個人的特殊的存在方式,是個體的人在不同時間裡單獨發生的特殊生活方式。它要回答和解決的問題,就是個人應該怎樣存在。通過對一個一個的人的存在方式的研究,去把握「存在」作為「存在」的基本問題。它是為那些想使自己自由自在地生活的個人而設計的人生觀,是為那些只顧個人的一時存在而不顧其餘一切的人而構思出來的世界觀,是為那些企圖使周圍的一切都服從於自己的存在的人而製造出來的宇宙觀。

所以,當一個人始終都是把他自己與周圍一切的人孤立起來,只看到自己的生存的重要性,只認為自己的一切要求、願望和利益都必須付諸實施,而不顧及周圍的一切;或者,當一個人,雖然並不是始終一貫地把個人的存在放在高於一切的地位,但在某個時候,他產生一種必須滿足自己的某一個願望的迫切要求,因而他下最大的決心不顧一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所有這些情況下,人們往往會不自覺地形成自己的存在主義哲學觀點,儘管這些人自己不一定知道什麼是存在主義,或者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存在主義」這個詞。實際上,這並不奇怪。因為,當一個人出現上述情況時,他首先就會像存在主義者那樣,把他自己當成「個人」,是一個與周圍一切人和一切事物無關的「存在」;為了只顧自己,不顧一切,他必然像存在主義者那樣,把自己「孤立」起來,接著,他就會感到「孤獨」,但又不甘心自己被孤獨,於是他要「超越」這個孤獨的狀態;但他在「超越」之前,不得不顧慮重重,時刻「擔心」自己的存在會被毀滅,擔心自己的「死亡」;然而,既然已作出「選擇」要「超越」一切,他又不會因「擔心」而停止「超越」,於是,他產生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渴望」,終於,在這種「渴望」的推動下,他孤注一擲。用一般人的話來說,就是「豁出去了!」——成敗在此一舉。一旦成功,他就覺得「自由」。以上所說的「個人的存在」、「孤獨」、「超越」、「擔心」、「死亡」、「選擇」、「渴望」、「自由」等等,都是存在主義常用的詞彙。這些本來可以很容易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加以體驗的概念,被存在主義者加工以後,就昇華為非常抽像的、晦澀的詞彙。但是,只要回溯它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最初表現,抓住它們在日常生機中顯示的「原型」,存在主義的這些概念是不難理解的。

由此可見,存在主義是一種特殊的人生哲學,但它的特殊性並不在於它是幾個別具風格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們異想天開創造出來的怪物,而是在於他們用一種特殊的哲學抽像方法提煉了發生於人類生活中的一些現象,然後加以系統化和體系化。

因此,只要抓住存在主義的基本精神,探討和揭示它的奧秘並不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