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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禪道玄風——禪宗與道家的合流

佛教在初傳中國期間,主要借助了道家哲學的一些概念來宣講佛理,在其後的發展中,佛教雖然擺脫了格義階段與道家哲學粗淺的合匯,但最終佛教在充分中國化的過程中,尤其是發展到佛教禪宗(特指慧能創立的南宗禪)的階段,又明顯地體現出佛道合流的趨勢。馮友蘭認為,在南宗禪中空宗與道家的思想融合的趨勢,達到了最高峰。禪宗主張第一義不可言說,以及道不屬修,無心修為,與道家思想頗為相通。此外,禪宗講「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的無得之得,更是中國道家「極高明而道中庸」思想的體現。在這一點上,禪宗及道家又與儒家思想取得了在最高旨趣上高度的一致。

宗的「不道之道」

第一義不可說,因為對於「無」什麼也不能說。如果把它叫做「心」或別的什麼名字,那就是立即給它一個定義,因而給它一種限制。像禪宗和道家說的,這就落入「言筌」。

《老子》第一章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個「道」是指道家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而第二個「道」則是指言說的意思;第一個「名」是指表達道家最高境界的名稱、概念,第二個「名」是指表達一般對象的名稱、概念。《老子》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最高的道,最高的精神境界是不能言說的,如果可以言說,就不是最高的道了;最高的道雖不可言說,但為了向普通人說明、顯示,還是要有所言說。文中第二個「道」所指的「言說」,與對於普通對象的言說不同,因為對於普通對象的言說有具體所指,而對於最高道的言說,則是無具體所指。對於最高道的言說只是起到啟示性、暗示性地指點那不可表達的對象的作用。

我們可舉王維詩《藍田煙雨圖》來做一說明。王維寫道:「藍溪白石出,玉山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在詩的前兩句中,藍溪、白石、玉山、紅葉,都是有具體所指的名稱、概念,色彩和形象歷歷如見,讀者眼前立即會浮現出一幅清奇冷艷的圖畫。但是後兩句「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卻憑空而來,沒有具體的所指,更不能入畫。你可以畫一條「空翠的山路」,那是具體的,可感的,然而「無雨濕人衣」的意境,卻不是筆墨所能到的。詩人或畫家只有通過渲染或烘托,逼使我們棄置普通的感官,而發動整個身心去感受言外之意、畫外之境。這裡「濕人衣」的「濕」字,並不是說人的衣服真被水打濕了,而是在暗示作者的某種超越感官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於山中的綠葉,流光溢彩,青翠欲滴,行人置身其中,清新、清淨、清涼,真好似單薄的衣衫被那「綠液」打濕了。這種主觀感受是不可言說的,只能靠人自己去體會,去想像,這就叫「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有過山行體驗的人,自會覺得「於我心有慼慼焉」;沒有切身經驗的,讀詩百遍,也喳摸不出比蠟燭更多的味兒來。把這種不可言說的主觀感受「言說」出來,當然要靠詩人的靈心妙悟、生花妙筆了。一般人見此情景,語言會像放進一個強大磁場的時鐘一樣失靈,舌頭只會發出「啊」、「哦」、「美極了」之類的簡單音節。當然這種言說,不同於普通的有具體所指的言說,它只是一種啟示性、指點性的名詞、概念而已。我們可把有具體所指的普通語言稱為日常語言,而把表達不可言說對象的語言叫作啟示性語言。

同道家一樣,禪宗也認為最高的真理,或者叫最高的佛境是不可言說的,如果可以說的話,就不是第一義諦,不是最後的真理。《文益禪師語錄》載:有弟子問文益禪師什麼叫第一義?禪師說,如果我向你說了,就是第二義了。《懷讓禪師語錄》載:懷讓對他的老師慧能說,我對佛法第一義已經有所領悟了。慧能就問他,你領悟的第一義是什麼?懷讓答道,說它是什麼就不是第一義了。明知第一義不可說,為什麼一千多年來禪師們卻說個不休呢?因為禪師要「自度度人」,不做「自了漢」,非得有所言說,有所表達不可,不過禪宗認為這種言說,這種表達僅僅是迂迴的,間接的,不直指對象的,不能把這些啟發性的表達當作第一義諦。《古尊宿語錄》卷一載:有一個行腳僧人問馬祖:和尚為什麼說即心即佛?馬祖答道:為止小兒哭。行腳僧又問:哭停止了又將如何?答道:非心非佛。表面上馬祖回答得「馬嘴」不對牛頭,但他顯然是要破除提問人對語言的迷執,無論「即心即佛」或「非心非佛」,都只是開悟的催化劑,一朝執著為悟的對象,即成為「死語」。馬祖也有意將「即心即佛」與「非心非佛」置於同一語境中,讓聽者感受到悖論的困惑,從而有大惑乃有大悟。龐居士問馬祖:不與萬法為侶者(成佛之人),是什麼樣的人?馬祖說:等你一口吸盡西江水,再向你說。馬祖用一種不可能事件的鮮明意象,給提問者的思想造成震撼,暗示他應該於無可言說處覓佛。有些禪師乾脆用靜默的方法來表示第一義不可說,而要靠個人的修行和領悟。例如慧忠國師與客人討論佛法。客人首先發話:請國師立個命題,我來破解。國師說:我已經立了。客人吃驚地問:是什麼命題?國師說:果然不見,這說明佛家的第一義不是你所能達到的境界。慧忠所立的命題,是靜默的命題。他無言說,無表示,其所立的正是第一義,表示第一義的最好方法是保持靜默。

用現代哲學術語來說,第一義是主體性的,不是主體間性的,也就是說,它純然是個體的生命體驗或宇宙體驗,不可能通過語言在主體之間進行交流、溝通。辛棄疾的一首詞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一般沒有閱歷的年輕人,剛被人生的毒針紮了一下,以為是人生的飛毛腿導彈打過來了,就「人生呀!人生呀!」地呻吟起來,寫出十來篇美文換來國文的高分。那些真正見識過飛毛腿的過來人,反而都不吭聲,只用「你還嫩著呢」的眼神,瞅著那群激動的、以為人生的真相終於被他揭穿了的小伙子、小姑娘們。「人到中年萬事休,欲語淚先流」,欲語何必語,人生的酸甜苦辣,不都包含在眼淚之中了嗎?

馮友蘭指出,對佛家第一義諦有所說,有所表達者,是啟示性的、指點性的,如果執之以為實,把這些表達當做是對第一義所作的肯定,在禪宗看來,都是所謂的死語。講死語的人是要挨打的。《宗杲語錄》記載:有一位烏龍長老去拜訪馮濟川,馮濟川對他說:「過去有個人問泗州大聖何姓?大聖說姓何。那人又問住何國?答道:住何國。」烏龍長老接過話說:「泗州大聖本不姓何,也不住何國,他順口回答只不過是隨緣化度對方罷了。」馮濟川大笑道:「未必。是大聖決定姓何,住何國。」他們倆往返辯論了數次,毫無結果,於是就給他們的老師寫了封信乞求決斷。老師看了之後說:「我這裡有六十大棒,將三十棒打大聖,他不該說姓何,三十棒打濟川,他不該說大聖決定姓何。」

還有個故事是說有一個小和尚去問老禪師什麼叫佛性,老禪師隨機舉起了個手指頭。小和尚以為佛性就是手指頭,就興高采烈地走出禪房。遇到樵夫,樵夫問他為什麼這麼高興,小和尚神秘地說,師父告訴他什麼是佛性了。那麼什麼是佛性呢?小和尚巴不得人家問這麼一句,就學著他師父的樣子,舉起了一個指頭。這事不知怎的傳到老和尚耳朵裡,他把小和尚叫進禪房,問小和尚,你還知道不知道什麼是佛性?小和尚一言不發,莊嚴地舉起一個手指頭。老禪師從身後抽出一把柴刀,唰地一聲,將小和尚的「佛性」砍落在地。接著問道,這下你的佛性在何處呢?在這個故事中,老禪師舉起手指頭是暗示佛性不可說,但小和尚卻誤以為手指頭就是佛性。所以老禪師用刀將他手指頭砍掉,讓他在斷指之痛中,猛然醒悟佛性的是此是彼,非此非彼,非有非無,非實非空。

禪宗的這種間接地表達佛理的方式,馮友蘭很形象地將它概括為「烘雲托月」。什麼叫「烘雲托月」?中國人畫月亮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在白紙上畫一個圓圈,直截了當地點明月亮的真身;一種辦法是在白紙上塗些顏色作為雲彩,只在雲彩中露出一個白圓塊,明眼人自然能夠會意。後一種辦法就叫烘雲托月。這可以說是不畫之畫,用佛學的話說,前者是用「表詮」,後者是用「遮詮」。後者這種迂迴的表達方式,與中國人的含蓄性格是很吻合的。初涉愛河的小青年,對他熱戀的情人,開始是奉若神明,不敢直視的,必然先向情人的同室好友貢獻無量數熱情,項莊舞劍,當然意在沛公啦。表達愛情如此,表達恨意又何嘗不是。指名道姓罵人,那是笨伯;罵街的好把式,都深諳「指桑罵槐」的妙處——挨了罵的人,要接嘴吧,人家說你做賊心虛,對號入座;不接嘴吧,又怎生嚥得下這口氣?這也是「圍城」的策略:我不攻你「固若金湯」的城池,只是燒你的糧草,斷你的水源,攔你的逃路,阻你的援兵,——你看著辦吧!不過佛家的迂迴辦法是高妙,這裡的迂迴卻有點陰損了。

因為佛家第一義不可說,所以高僧們往往以默代語,冀人自悟。但他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勢必依據聽者的根器利鈍,修為深淺,隨緣化度,一語中的。要單論「默不作聲」,啞巴比禪師徹底多了。不明於此,難免要把啞巴看作禪師,把「腹中空空」、「不學無術」誤認為佛家的「空」了。下面的這個故事講的就是這種情況:

有一位行腳僧人,曾去參訪一位自稱為「沉默大師」的禪師。他對「沉默大師」的解答相當滿意,所以便讚不絕口地對人說:當我問他「如何是佛」時,他立即向東看看,又向西望望,表示眾生不知是佛,不知佛既不在東,也不在西,而佛正是自己;當我問他「如何是法」時,他仰面看看天,然後又看看地,表示法無高下,一視同仁;當我問他「如何是僧」時,他只是閉起眼睛,一言不發,表示「閉目雲山深處臣,始知其人是高僧」;當我問他「如何是福」時,他伸開助人的雙手,表示普度眾生。這位行腳僧人真是憨厚可愛,把他本人的覺悟附會到「沉默大師」的舉止上去了。殊不知「大師」其實是個大騙子,以前為了出售他的野狐禪,曾專門請了兩個能言善辯的和尚來替他圓謊,他則自稱「沉默禪師」,三人勾結起來掙香火錢。那位行腳僧人來參訪他時,恰巧那兩個和尚不在身邊,這一下他便感到大為不妙了。只好出此下策而為之,並非真是「沉默禪師」。這當然是個笑話,不過民間的「野狐禪」多是這副嘴臉。

無修之修

為了成佛,最好的修行方法,是不做任何修行,就是不修之修。有修之修,是有心的作為,就是有為。而最好的修行方法就是以無心做事。這正是道家所說的「無為」和「無心」。

禪宗六祖慧能曾作偈一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前兩句是講對於佛家第一義不能有所言說;後兩句是說要想得到不可言說的第一義,不必修行。不必修行不是不修行,而是以不修行為修行,這就叫「無修之修」。

相傳馬祖在成為懷讓弟子之前,住在衡山上,獨處一庵,只修習坐禪,來訪的人他一概不予理會。一天懷讓來到庵前,只管磨磚不止,馬祖也不在意。過了很久,馬祖終於耐不住好奇心,就問懷讓:你在幹什麼?懷讓說,我在磨磚做鏡。馬祖說:磨磚豈能成鏡?懷讓說: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馬祖聞言大悟,於是拜懷讓為師修習佛法。

照禪宗的說法,為了成佛,最好的修行方法,是不做任何修行,就是不修之修。有修之修,是有心的作為,就是有為。有為的修行當然也能產生某種良好的效果,但是不能長久,「猶如箭射於空,力盡還墜」。更重要的是,有修之修因為是有心的作為,所以還要於生死輪迴中造業,造業即須受報。南北朝時的名僧慧遠曾寫過一篇文章叫《明報應論》,他認為所謂的報應,就是心的感召。心有所貪愛,則有所滯礙,有所執著。有所執著,則他的行為就是有為。有為即在佛家所謂生死輪迴中造因,有因即有果。果就是其所受的報應。所以,為了超脫生死輪迴,禪宗主張無心修為,無心修為則不造新業。然而此無修正是修,此修是無修之修。

馮友蘭認為,無心修為,並不是不做任何事,而是做事以無心,在佛家那裡,最好的修行方法就是以無心做事。其精神實質與道家的「無心」、「無為」是相通的。《莊子·田子方》中講了個故事,說宋元君打算畫一幅圖畫,許多畫師都應召而來。多數畫師因為奉命為國君畫畫,精神狀態都很緊張。他們各就各位,舔筆和墨,嚴陣以待。獨有一位畫師與眾不同。他到得最晚,參見國君還大大咧咧的,受國君揖讓後也不就位,一轉身回客店去了。宋元君派人尾隨察看,但見那人光著身子盤腿而坐。宋元君由此斷定他是真能畫畫的人。為什麼呢?因為大多數畫師心中都充滿了金錢名利、是非巧拙等種種考慮,缺乏一個空靈無慾的心境。惟獨後來的那個畫師心中無一絲雜念,心境空明,所以能畫出好畫來。「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行」,大概反映的就是這個道理。《莊子·達生篇》說,同一個人,如果用瓦片投遠,就眼疾手快;用帶鉤投遠,就心虛膽怯;用黃金投遠,早已神昏目眩了。同一個人,投遠的技巧並沒有變化,但由於被利害得失的考慮(私心雜念)束縛住了,技巧就得不到自由的發揮。《莊子》講這些寓言故事,目的在於說明道家的成道方法並不是有所為而為,而是無所為而為,無所為而為就是無心而為。道家所追求的道,就是莊子所講的逍遙游自由自在的精神境界。莊子認為,一切事物,包括人在內,都應有自己的本性,都生活在逍遙的世界中,可是人在這個本來逍遙的世界中,妄加分別,認為這個好,那個壞,這個對,那個錯,因此就有羨欲,貪求心與尊卑觀念,總是不滿足於自己所處的地位,不安於自己的本性,妄想做自己的能力所不及的事情。這樣,人就失去了他本有的逍遙。這也是人不能幸福地生活的主要原因。《莊子》認為,人要恢復本來的幸福,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園,最好的方法就是「無心」、「無為」。「無心」就是無羨欲,無貪求之心,無是非之心,無高下尊卑觀念,只有「無心」才能「齊生死,齊是非」,以至沒有計較分別,與萬物成為一體,與宇宙合為一流。只有「無心」而為,才能做到「無為無不為」。魏晉時期的郭象對莊子的這種理論,曾做了很好的概括:「無為者,非拱默之謂也,直各任其自為,則性命安矣。」這說明「無心」、「無為」並不是不做任何事,而是做事以無心,就是無心任化,按事物的本性對待事物。道家講的這些道理,對禪宗的「無修之修」也是適用的。

禪宗的無修之修,正是要人日日修,時時修,不能把修行看作坐班,八小時內循規蹈矩,八小時外為所欲為,犯了罪過到菩薩像前懺悔一番,燒點香火就賄賂過去了。佛無所不在,修行也無處不在,悟道成佛就應在日常生活中,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如無門和尚所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當然禪宗講的以無心做事,其直接目的還在於不留下結果,一個人的行為不會引起任何結果,那麼在他以前積累的業消除盡以後,他就能超脫生死,達到涅槃。這是禪宗作為宗教而做的理論上的假定,就禪宗作為一種人生哲學來說,它所講的無心做事其本質是與道家相通的。

馮友蘭指出,佛家所謂以無心做事,就是自然地做事,自然地生活。禪宗說「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又說,「擔水砍柴,無非妙道」。不刻意成佛,卻能成佛;刻意成佛的,因為不能無心為之,反而不能成佛。每個人都有佛性,自然而然,無心運化,則本來是佛,何必刻意為之。不刻意為之,就是修而無修,修而無修與不修佛從根本上講是不同的。修而無修,是無心做事,無心而修,並非真的不修佛。修而無修,與不修佛的本質區別並不在於行為有什麼不一樣,而在於一個是行為無執著心,一個是有執著心。源律師曾問大珠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慧海說:「用功。」源律師問:「如何用功?」慧海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源律師不解:「一切人總如此,同師用功否?」慧海說不同:「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修佛的禪師所強調的,是修行不需要專門的行為,諸如宗教制度中的禮拜、祈禱。只有於日常生活中無心而為,毫無執著,才能有修行的結果。所以無修之修仍然是一種修,這樣的修行不同於自然的混沌,而是人類精神的創造。

無得之得

禪宗講「見道」之所得,其實並不是得到什麼東西,而是得到了一種意義,明白了一種真理,這就叫「無得之得」。

道家認為「道」不可言說,不能用概念去把握。「為道」要無心為之,不能刻意求道。

當然「為道」不論多麼長久,本身只是一種準備工作。換句話說「為道」並不等於「成道」。「成道」是聖人的境界,需要「為道」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才能實現。那麼如何才能「成道」呢?《老子》提出要「滌除玄鑒」,「滌除」就是洗除垢塵,也就是洗去人們的各種主觀慾念、成見,使頭腦變得像鏡子一樣純淨清明。「鑒」是觀照,「玄」是「道」,「玄鑒」就是對於道的觀照。這種對道的觀照不同於對事物的概念的認知,如果你是用概念去認知事物的話,就說明你心中還有主觀慾念、成見(有分別心)。比如,當你說某種事物是白色的時候,就表明你是在用「白」這個概念去把握對象,去區別它與其他事物的不同。而「道」不同於一般的事物,它是人看不到、摸不著的,因為它不是具體的事物,而是人的一種主觀感受,一種精神境界。這種感受,這種境界只能靠人的心靈去體會,去把握。也就是說用「滌除玄鑒」的方法,用無私無慾的空靈的心境去把握。這種方法其實就是直觀頓悟。《莊子》也認為,只有空虛的心境,才能實現對道的觀照。這種對道的觀照,要排除各種雜念,也排除邏輯的思考。雖然要借助於感覺器官,但從本質上說,它並不是感官知覺,也不是心的邏輯的思考。因為知覺和心的邏輯的思考只能把握有限的事物,而道則是無限的(精神境界是超時空當下的永恆的感受)。所以說只有用空虛的心境直觀,才能把握無限的道。

臨濟和尚說:「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轉,被佗萬境回換,不得自由。你若能歇得唸唸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你欲得識祖佛麼?只你面前聽法底是。」臨濟的這段話說得很透徹,但現代人容易誤解。單從字面上論「自信」,實在沒有比這個無神時代的個人主義更突出的了,每個人都不信神、不信邪,都在關心「自我」的實現。然而「自我」先是被簡化為自我利益,自我利益接著又折算成了市場價值,市場價值呢,終於歸結到證券交易所閃爍不定的顯示屏上:這樣七顛八倒,到頭來「自我」還是流浪在外的孤魂野鬼。西方批判理論家弗羅姆稱這種「自我」為「市場交換型人格」,其實就是無人格,是「自我的空殼」,也就是臨濟所說的「不自信」。「自信」乃是對本心自性的信仰,這種信仰是人生海洋上不沉的島嶼,依傍其上,就可以閒看潮起潮落,雲卷雲舒。蠶蛹躲在繭裡邊,以為生活原本就是這樣漆黑一團,無聲無息。等它化做飛蛾,咬破蠶繭飛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天高地迥,日暖月明。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不同的是,那「自縛」的繭子被咬破了。禪宗講「頓悟成佛」,正是要讓常人自設的虛幻之繭,「如桶底子脫」,突然間盡皆消弭於無形,而人乃獲大自由。

禪宗也是用直觀來把握「道」的,禪師們把觀道叫做「見道」。南泉普願告訴他的弟子說:「道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豈可強是非也。」道既不是感覺概念把握的對象,也不是一團混沌,無法把握。感覺概念的對象是現象世界的有限的對象,對它的認識,形成了人的是非、分別等主觀成見,禪宗稱之為妄覺,意思是不真實的認識,沒有認識到事物的本來面目。對事物的本來面目,世界的真相,要靠人的直觀。人必須有一個空虛的心境直觀,才能把握無限而真實的道。

馮友蘭認為,所謂的「見道」,也就是與道同一。它如太虛廓然,也不是真空;它只是消除了一切差別的(無分別)狀態。這種狀態,禪師們描寫為「智與理冥,境與神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人在直觀時之所得,並不是得到什麼東西。他眼中所見的與常人眼中所見的沒有什麼差別,常人眼中之樹,即是他眼中所見之樹。只是意義有所不同:常人眼中之樹是現象世界中的樹,它能滿足人的種種功利和慾望的需要,比如它能搭橋架屋,能為商人創造物質財富;而直觀體悟中的樹,雖然樹的形象與前者沒有什麼不同,但它不再是滿足人的種種功利和慾望的需要的樹,而是樹的真相,樹的本來面目,按禪宗的說法,也即是樹的真如實相。樹的真如實相,樹的本來面目,就是樹的自己的獨立的生命。禪宗認為,宇宙萬物與人都是平等的,宇宙萬物並不是滿足人的生存需要的手段,它們自身就有生命,有自己的本性,有自身存在的目的。禪宗的「鬱鬱黃花,皆是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馮友蘭指出,禪宗講「見道」之所得,其實並不是得到什麼東西,而是得到了一種意義,明白了一種真理,這就叫「無得之得」。舒州禪師清遠說:「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的,在什麼處?所以道,向前迷的,便是即今悟的;即今悟的,便是向前迷的。」「明得」與「明不得」,「迷」與「悟」的對象相同,但不同的是,一個是「明」,一個是「不明」;一個是「迷」,一個是「悟」。禪宗有一句常用的話:「山是山,水是水」,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真如即是現象,現象即是真如。形象雖相同,但意義卻不同。如果真如是佛境,現象是眾生世間,那麼佛境就在眾生世間,眾生世間就是清淨佛國,這叫佛與眾生不二法門。

許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佛不同於眾生,佛國在遙遠的彼岸天堂。於是整日參禪打坐,口念佛經,只求某一天參透佛法,成就金剛不破法身,超脫生死輪迴,往生西方極樂淨土。禪宗通常稱這種人叫「騎驢覓驢」。意思是說,於現象之外覓真如實相,於生死輪迴之外求涅槃,而不知道本身就是佛,佛國也就在現實人間。

南禪大師黃檗說:「語默動靜,一切聲色,儘是佛事。何處覓佛?不可頭上安頭,嘴上安嘴。」只要悟了,則儘是佛事,無地無佛。據說有個禪僧走進佛寺,向佛像吐痰。他受到批評時便說:你指給我無佛的地方吧!在禪宗看來,聖人的生活,無異於平常人的生活;聖人做的事,也就是平常人做的事。他自迷而悟,從凡入聖。從凡入聖後,又必須從聖入凡。他所做的事雖然不異於平常人,但不沾滯於此,不為事務所累。黃檗說:「但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與麼時,無人無我等相。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禪宗有句話叫「神通並妙用,擔水及砍柴。」擔水砍柴,平常人為之,只是擔水砍柴,聖人為之,就是神通妙用。

《中庸》講聖人之境是「極高明而道中庸」,「高明」是指境界之高,「中庸」是指聖人的行為就是平常人的行為,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聖人的行為雖沒有特別之處,但對於他卻有不同的意義,這構成了他的高明的境界。但高明的境界仍不離平常的行為。高明即中庸,中庸即高明,這與禪宗所謂的現象即真如,真如即現象,在義理上已經別無二致了。但是禪宗為什麼仍然需要修道的人出家呢?難道出家人擔水砍柴,不同於在家人擔水砍柴嗎?在家人生兒育女、事父事君,又為什麼不是妙道呢?這一難點表明,禪宗無論怎樣中國化或道家化,它的基本出發點還是佛教的、印度的,而且其中這兩種因素,並沒有調和得融洽無間。

概念解釋:

第一義諦:佛講的最後、最高的真理。佛教認為,第一義諦是一種神秘的精神體驗,不可言說,它是人長期進行佛教修行與體悟佛理的結果。

主體性:主體,指有自由自覺意識的人;主體性,指的是純然屬於個人的內在心理體驗的特性。

表詮:佛教把言說過程中肯定的表達方式稱作表詮。如「這是紅色的」,就是一個最簡單的肯定的表達方式。

遮詮:佛教把言說過程中否定的表達方式稱作遮詮。遮,即遮除,去除之意。如「這不是紅色的」,就是一個最簡單的否定性的表達方式。

涅槃:佛教把人超脫生死輪迴,往生西方極樂淨土,叫涅槃。

真如:真者真實之義,如者如常之義,事物的真實體性離虛妄而真實,故稱真常住而不改。世俗之人,把物執為實有,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對物的攫取和佔有上,而不知物為假有,不知事物的真實體性是清淨本性,無任何可供人佔有的實性,不是作為被人所佔有、所役使的工具而存在,而是為了事物自己而存在,有其自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