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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辯名析理而返於冥極——魏晉玄理

魏晉玄學是對老子、莊子、周易「三玄」的創造性的詮釋,試圖補救兩漢經學的偏弊,走儒道融合的道路。它不僅在學理上,而且在生活作風和態度上,對後世都有積極的或消極的影響。王弼、何晏發揮老、易的形而上學思想,首倡「貴無」,在萬有之上設置「無」作為道體,同時以「無名之域」作為一種超越的精神境界,通過「得意忘象、得像忘言」的玄悟法門,就可以達到這一「體無」的混沌狀態。裴頠力辟虛無之談,提出崇有論,否定了「無」的本體地位,也否定了「無名之域」的精神境界。郭象《莊子注》綜合貴無、崇有之論,提出「造物無物,而物各自造」的「獨化論」。

玄學通論

魏晉的名士們,見面總是要辯論,而辯論的方法總是「辯名析理」。他們所用的理是抽像概念,不是事,不是實際的問題。所以他們的辯論為「清談」或「玄談」。清談的主題是關於「有」與「無」的問題。

中國哲學史上的玄學時代,始於魏正始(公元240年)前後。到東晉(公元318年)前後,玄學的高潮便已結束,而讓位於勃興的佛學,其間總共經歷了大約一個世紀。玄學家們多依附於老、莊、易(號為「三玄」),即使像王弼、郭像那樣的天才,也談不上有多少極富原創性的思想,他們企圖將儒、道統一起來,但做得並不很成功。至於促使老莊哲學的生活化、世俗化方面,成就固然很大,流弊也不算小。但魏晉玄學(馮友蘭稱其為新道家)的歷史意義非常巨大,它為佛學進入中土、吸納和改造提供了思想的空氣和土壤,對中國的文學藝術也產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從漢代的獨尊儒術,到魏晉的崇尚玄虛,中國傳統思想儒道互補的基本形態就形成了。

先秦道家雖然是一時顯學,但終究是曲高和寡,不能蔚然成風,他們還停留在通達之士的個人選擇的層面上。新道家卻成了上層階級的時尚,像美酒清歌一樣不可缺。善於玄談的清談之士處處受人尊敬,也常常是貴族清談沙龍裡的座上賓。如果笨口拙舌地不會談玄,那可要命得很,弄不好連名士都做不成了,貴族們對你側目而視,彷彿大觀園裡的小姐們看待劉姥姥一般。《世說新語·文學》載:殷浩曾到劉尹家裡清談,隔了良久,殷浩的立論有點兒站不住腳了,於是,他就避實即虛,游辭不已。劉尹不再答覆他。殷浩走後,劉尹說:「田舍兒!強學人作寧馨語。」殷浩也是當時的大名士,一時持論不嚴,就被貶斥為山野村夫,說他鸚鵡學舌,附庸風雅。可見清談並不輕鬆,不同於今人所謂「侃大山」,把張家娶媳婦、美國打阿富汗、彗星撞地球扯到一塊兒地「漫談」。南齊王僧虔作《誡子書》說:東方朔曾云:「談何容易!」要談玄不能貪多務得,須有所專攻,選定一門經典,還得通曉百家註解。自幼至老,手不釋卷,猶不敢妄言,不然開口即誤,白白貽人笑柄。社會壓力這麼大,玄風之盛就可想而知了。

現代人一般認為玄學是非常高深微妙的學問,只有為了寫論文拿學位才會去問津。但魏晉名士們卻以這種玄談為樂,視如遊戲,而且除了少數人外,他們都不著述。嵇康和呂安得知向秀要注莊子,就說:這書哪裡還需作注?給人談論談論就是無邊樂事了。名士們一見面就要清談,經常是論辯,其激烈程度或許不亞於美國國會辯論,而雅致優美過之。說出一種名理,那是最低要求。如果用這種標準看待當代「學術論文」的乾癟語言,簡直比「田舍兒」還等而下之。兩晉、南朝宋人清談,不惟善敘名理,而且說話輕重疾徐有度,自成一種風韻。鄧粲《晉記》記裴遐以辯論為業,「辭氣清暢,泠然若琴瑟。聞其言者,知與不知,無不歎服。」《世說新語》記支道林和許掾辯論,說支道林立下一論,四座莫不悅服;而許掾的反駁,令眾人莫不快意。往返辯駁,讓人眼花繚亂,「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辨其理之所在」。不惟求真,亦且求美,這是魏晉人超越前人之處,在真與美的結合中,「愛智慧」的傾向表現得很充分。我們幾乎可以說,魏晉玄學家較之先秦諸子,在精神氣質上更像古希臘的哲學家。

馮友蘭很有見地地指出,玄學家們對超乎形象的形而上世界的瞭解和認識,超過了老、莊、易三玄的作者。玄學家們對三玄給予了創造性的詮釋,挖掘出其中哲學味更濃的意蘊並加以拓深,表面上是在註釋經典,實際上自成一家之言,「都說郭象注莊子,卻是莊子注郭象」。老、莊、易原本是集體創作的,內裡思想不盡一致,玄學家們抓住一個中心,一以貫之,主題更鮮明,運思更精妙,以至於王弼比老子還老子,郭象比莊子還莊子。

在馮友蘭所稱的「經學時代」(自兩漢迄於晚清)裡,這種情況所在多見:思想家們依傍經典,名為傳述經意,實即自著己見,借他人之瓶,裝我家之酒而已。雖然不能夠像先秦諸子那樣獨闢蹊徑,也還不乏不同視角的洞見。

玄學的討論是要為天地萬物的存在找一套形而上學的根據,進而以天道推及人事,在政治人倫的矛盾中,求得靈魂的安寧及和平,因此玄學有其特殊的主題。照馮友蘭看來,就是「有無」問題,也即共相和殊相、一般和特殊之間的關係問題。在這個大主題之下,還包括本末、體用、一多、名教和自然諸對範疇,它們其實是從不同角度表述有無的問題。先秦、兩漢哲學都偏重於宇宙構成論,魏晉玄學家們則主要討論本體論問題,也就是說,他們不太注意天地萬物的起源和構成,而致力於探討天地萬物存在的根據,或終極本原的問題。

玄學家們運用的方法,馮友蘭始終堅持說是「辯名析理」的方法。名就是名詞,代表一個概念;理就是名詞的內涵,代表一類事物的規定性。「辯名析理」這個名稱,是郭象提出來的,但是這種方法,先秦名家早已諳熟,郭像之前的玄學家也精於此道,與名家是一脈相承的。馮友蘭的這一提法引起了哲學史家的非議,比如韋政通先生在《中國思想史》裡,明確提出兩點批評:

第一,辯名析理的做法並不普及,只有極少數人能達到這樣的思想層次。

第二,辯名析理與名家的淵源不深,更多的是漢末清議和人物品鑒鍛煉出來的技巧。其實馮友蘭也注意到,魏晉士族中真正懂名家的人不多,但不懂名家的具體命題,並不妨礙人們繼承名家的方法。以玄學家們好辯的作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脾氣,他們如果沒從名家吸取資養,那才是思想史上的咄咄怪事。玄學的思辨性那麼強,抽像的概念、範疇那麼多,正好應了「哲學是概念的遊戲」那句話,不辨析名理,闡幽發微,只怕「清談業」就清淡了。

道家復興,固然是對兩漢儒學一尊的反動,但它從來不曾像後代排佛滅佛那樣,排儒滅儒。陳寅恪先生認為,魏末晉初的清談人士,是尊孔教還是親老莊,是崇名教還是尚自然,反映了當時的政治黨系:曹魏一黨傾向後者,司馬氏黨傾向前者。這話自有它的歷史根據,不過儒學、玄學的意識形態功能,也只能說到這裡為止。儒、玄能夠太平相處,恰在於它們的意識形態或政治色彩不很濃厚,所以還會以開放的心態相互容納。它們可能在某一時期為某一派系所特別青睞,但這並不表示它們就是某一派系私有的「黨綱」,無論儒道(玄)或後起的佛教,它們的精神已經深深浸透在中華民族的骨髓裡,何時表現何種精神,那要因人、因社會環境而異了。嵇康為司馬昭所殺,實在不是因為他「非湯武而薄周孔」,假若他不是曹家的女婿,不和司馬氏對抗,那麼放言侮蔑幾個死人,不過一狂生耳,司馬昭未必會費事殺他「以清潔王道」。

一般玄學家都認為老莊思想和孔子基本一致,但老莊在精神境界上不如孔子,孔子依然是獨尊的聖人。《晉書》說,阮瞻「見司徒王戎。戎問曰:『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瞻曰:『將無同?』」「將無」是表示探詢的語氣詞,「將無同」就是「或許同吧」,語調和緩而悠揚,這也是晉人談吐有韻致的一個例子。阮瞻認為孔聖人的「貴名教」和老莊的「明自然」旨趣不殊,他因「將無同」這三個字受了王戎的賞識,被提拔為司徒的屬官,世稱「三語掾」(掾即屬官)。

《世說新語》記錄了王弼和裴徽的一段對話:「徽問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邪?』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於有,恆訓其所不足。』」裴徽問到,既然「無」是萬物的本源,但孔子言不及此,老子卻又申說不休,這是什麼道理呢?王弼回答得很妙,他的意思是說,無是無名,無名即超言絕象,因此不能講,一講便失「無」而歸於「有」了。要瞭解無,只有與無同體,即所謂的「體無」。孔子已經「體無」了,他憑無而講有。老子、莊子對「無」有所認識,但還不到「體無」的層次,於是因有而訓無。這幾乎是用老子的話批評老子。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照王弼說來,老子也不是真正知無的人,真正知無的孔子反而不說無了。孔子、老莊的高下深淺判然分明,不過老莊的道理是很對的,孔子之所以成聖,並非因為他「言必及有」,而是因為他親自「見證」了老莊所講的「道」(或「無」),是「儒面道心」的聖人。郭象《莊子注》表達了相似的意見,他說莊子是「知無心」的人,孔子是「無心」的人,「無心」就能順應自然,「與化為體」。莊子道理講得很明白,可惜不能實行,因此在聖殿裡沒有位子。《莊子》一書也算不得經典,只能稱為諸子之首而已。

「有無」關係問題是玄學的主題,根據這一主題,馮友蘭劃分出玄學的三個派別(也是三個階段),即貴無論、崇有論和無無論。

王弼、何晏的貴無論

貴無論的「無」,既有萬物本根的意思,又有混沌的精神境界這層含義。

夏侯玄、何晏、王弼三人號稱「正始名士」,是正始玄風的代表人物,後二人更是一代玄學的主要開創者,尤以王弼影響最大。何晏是個貴公子哥兒,胸中全無韜略,與剛愎自用的大將軍曹爽一道,跟司馬懿爭權,魏正始十年(公元249年)事敗被殺。何晏生前放縱聲色,體虛氣弱,還自命不凡,以為天下英雄,捨我其誰。王弼依附於何晏,幸而不是當途要人,得免一死,不過也驚出一身病,同年就病死了,年僅二十四歲。何晏和王弼所研究的經典,都是諸如《論語》、《周易》、《老子》一類的書。他們用改造過的老子思想解釋儒家經典,藉以發揮他們本人的哲學思想,建立玄學新體系,也明顯地帶有齊一儒道、調和「自然」與「名教」的意圖。

《晉書》說:「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這個『為』字是衍文)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成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這裡很扼要地闡明了王、何二人「貴無」的宗旨。所謂「開物」,就是何晏說的「有之為有,恃無以生」,萬物都是「有」,依恃「無」而存在。所謂「成務」,即「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各種變化事端,缺少「無」也不足以完成。「無」什麼都不是,惟其如此,它才能什麼都是。

王弼對此表述得更清楚,他說:「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有萬物,就須有一個「萬物之宗」,不然萬物是由何而生?存在的秩序又從何而來?既是萬物之宗,它就必然不同於萬物中的任何一物。萬物都有實在的形體,有確定的名稱,「萬物之宗」卻必定是「無形無名」。因為「凡名生於形,未有形生於名者也。故有此名必有此形,有此形必有其分」。「形」意味著一種特定的範圍,有形就把自己限制在這種範圍之內了,不能包容範圍之外的存有物,這當然不成其為「萬物之宗」了。無形也就無名,因為名是因形而起的。這個「無」自身是無限的,圓滿的,包含了無窮的屬性。王弼認為,「萬物之宗」必須表現在萬物之中。「大象」無形,卻得通過有形有象的東西才能顯現出來,只是「大象」並不把自己局限於某種象之內,所以它是「大象」。大音希聲,也得通過具體的聲音才能表現出來,它不自限於具體聲音之中,所以是「大音」。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都是具體的形象或聲音,但是假如我們心中存有那個「無」的觀念,不凝滯於實有之物,我們的眼睛,就能看見形外之象,我們的耳朵,就能聽見弦外之音,我們的心靈,就能超越沉重的實有,直探輕靈的冥極。所謂的「體無」,是「即有而超有」,不是要把天下看得空無一物,方才罷休。

王弼又用「一」和「多」來說明「無」和「有」的關係。《周易略例》曾述:「夫眾不能治眾,治眾者至寡者也;夫動不能制動,制天下之動者,貞夫一者也。故眾之所以得鹹存者,主必致一也;動之所以得鹹運者,原必無二也。物無妄然,必由其理。統之有宗,會之有元,故繁而不亂,眾而不惑。」這段文字的玄理,是從系辭傳「天下之動,貞(定)夫一者也」的命題發揮出來的。「治眾者至寡者也」,「眾」即「多」,「至寡」即「一」,這個「一」,也就是使紛紜萬物統一、會聚起來的「宗」與「元」,亦即作為萬物本體、本根的「無」。它本身是一個靜體,卻能制天下之動;本身是一個虛體,卻含藏了天下實物。懂得這個「一」,就能以不變應萬變,「執一」而「御」(控制)天下眾物。王弼由「一」推演到政治上的「宗主」觀念,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周易系辭》記載:「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王弼解釋說道:「演天地之數,所賴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則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數而數以之成,斯易之太極也。四十有九,數之極也。夫無不可以無明,必因於有,故常於有物之極,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王弼把「衍」釋為「演」,「大衍」即天地之演變、演化。這裡的「數」,不是我們所瞭解的普通的數字,而是畢達哥拉斯所謂「萬物即數」之「數」,這種神秘的「數」不僅僅是同事物相對應的,它就是事物本身。如果我們知道畢達哥拉斯把數看成有形體的,恐怕就不會那麼奇怪了。比如「4」就是邊長為2的正方形,「8」就是稜長為2的立方體,諸如此類,總有辦法將一個整數化為某種形狀。中國的這類「數」學,其源頭就在周易裡邊。

王弼把「50」作為所有的數(即物)的代表,其中有一個數「不用」,「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數而數以之成,斯易之太極也」。這個「一」「非數」,與其餘49個具體的數不是並列而為同類的,但「數」卻須依憑「非數」而成;這個「一」「不用」,其餘49個數的功用運化卻賴之以通,可見這「不用之一」即為「體」,即是「太極」,是作為天地萬物的本體的「無」。根據這個「一」,就可以窮盡天下之數了;於無限之有之上,就可以明瞭「無」是「有」「所由之宗」。韋政通先生歸納說:「就易經說,這形上的道體是『一』,天下之動和萬物之化是『多』。就老子說,形上道體是『無』,萬物萬形是『有』。若以『一』為靜,則靜能制動;若以『一』為本,則本能核末;若以『一』為無,則無能生有。這是王弼玄學所依據的基本的思考公式。」(《中國思想史》)韋先生以為王弼純然是遊戲概念,但若單就哲學思想而論,撇開「知行合一」的「身心性命之學」不談,王弼「體用如一」、「本末不二」的概念遊戲是頗為高明的。

王弼的《周易略例·明象》就名言(「言」)和意義(「意」)之間的關係,提出了「得像忘言,得意忘象」的著名主張。「像」是一種形象,是某種意義的一個圖畫式的象徵,也是對表意語言的一個補充。比如周易的乾卦,它的主要意思是說:「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以名言表示就是一個「健」字,以形象表示可以是「天」,也可以是「馬」,如果你高興,也可以是一個健美的運動員。王弼說:「是故存言者,非得像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像生於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於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像者也。得意在忘象,得像在忘言。」如果死咬住一個「健」字,或者死抱住「天」或「馬」的意象,這是拘執不通,冥頑不靈,必然未得乾卦的真意。真得其意,就能觸類旁通,在宇宙生機和大化流行中,處處可明乾之象、健之意,此時對於這種意象,已有混沌的直覺,天、馬、健諸物事,自不須存於胸中,念念不忘了。這樣積學日久,我們就可對整個世界,形成一種明澈然而混沌的直觀,那是一片「無名之域」,名言分別(物我分別自不用說)在其中沒有地位,無數意象全然融為一體了。

馮友蘭說:「王弼主張『得意忘言』,還是在於保存『無名之域』,也就是『混沌』。但是他認為要想知道混沌,必須經過名言,通過『辯名析理』,因為他所要的混沌不是原始的混沌,而是後得的混沌。」湯用彤、湯一介、韋政通諸先生都認為「得意忘言」乃是玄學的方法,假如把玄學當成精神修煉的工夫,未必不能這麼說,但是倘若視玄學為理論化的哲學,似乎「辯名析理」更像是它採用的方法。

總體來說,貴無論的「無」,既有萬物本根的意思,又有混沌的精神境界這層含義。崇有論否定了這個「無」,也就否定了那個超然冥遠的「無名之域」。

裴頠的崇有論

對於「有」有用的,終究還是「有」。對「有」,「無」是完全沒有用的。他批判貴無論僅只用一些漂亮的辭句,來討大家的喜歡,講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叫大家迷惑。

裴頠是晉惠帝元康年間的名士,也是當時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惠帝是武帝司馬炎之子,為人愚癡,鬧過不少笑話。有一次在華林園聽見蛤蟆叫,他問左右說:「這叫的東西,是為官家叫呢,還是為私人叫?」左右回答道:「在官家的地盤上就是為官家,在私人的地盤上就是為私家。」惠帝想了想,說道:「如果是為官家,可以發給它俸祿。」而惠帝皇后賈氏,淫亂宮廷,弄權朝政,奸險狠毒,與太醫令等有染。她還用竹箱藏匿少年,「走私」到宮中,事後又恐少年走漏風聲,往往殺人滅跡。這樣的朝廷,居然能維持幾年太平日子,實在是張華、裴頠等機要大臣鼎力撐持的功勞。

裴頠是賈後的親屬,見賈後淫虐,國亂將至,與張華商議廢後。張華以為皇帝孱弱,朝廷朋黨之爭本已激烈,廢立皇后只會加速敗亂。於是裴頠就通過他的姑母(即賈後之母)勸說賈後,讓她好自為之,親厚太子(太子非賈後所生)。這個太子年少時倒還好學上進,長大後反而終日嬉游,還在宮中設立市場,親自掌秤賣豬肉,手一掂量,就知道斤兩,分毫不差。賈後總認為他是異己,派手下找個機會將他灌醉,使他按別人的口授寫了反書,然後要治他死罪。張華力諫皇帝慎重,免致喪亂;裴頠認為應該先審問傳書的人,還應該對照太子的手書筆跡,以防詐妄。賈後見張華、裴頠等態度堅決,只好將太子免死,廢為庶人。次年,賈後還是派人殺了太子。這一來引起群情激憤,趙王司馬倫趁機而起,廢了賈後。張華、裴頠素與趙王有怨,又是朝廷重臣,於是便雙雙遇害。

裴頠聲望隆盛,四海之內,惟恐他不居權位。他本人曾上表推辭一項榮寵的任命,沒有獲准。有人對裴頠說:「您若可以進言,就應當對中宮言無不盡;中宮若不從諫納言,您就應當辭官隱遁。不這樣做,您上表再多,也是枉然。」裴頠聞言感慨良久,但沒有聽從。大概當時有不少名士都覺得裴頠應該全身而退,況且在聲名狼藉的賈後手下當差,也很不光彩。裴頠向張華舉薦韋忠,韋忠稱病推辭,別人問他為什麼這樣做,韋忠說:「張華華而不實,裴頠貪慾無厭。不顧禮義,依附賊後,這豈是大丈夫的作為?裴頠每每有心抬舉我,我還擔心他自己掉進深淵,水波濺到我身上,又哪裡會自甘下水呢?」

裴頠這樣激流勇進,不避亂世,力撐危局,雖然見功並不很大,實幹精神還是難能可貴的,尤其是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下。何晏、王弼等人發端的正始玄談之風,經竹林七賢的發揚光大,到元康時期更形熾烈。與裴頠同時的尚書令王衍(永嘉年間官至太尉),口談浮虛,名重當世,朝野之人爭相慕效。他賣弄風流,故作曠達,做官不問政事,反笑勤政之人為俗。以裴頠的務實精神,他對世俗崇尚虛無之理肯定十分痛恨,所以他撰寫《崇有論》,意欲「矯虛無之弊」。然而社會是很會作弄人的,裴頠的崇有論,無非為名士們增加一個辯題而已,他本人為此與王衍、樂廣等人的辯論,也只是重顯清談之妙,為形存神滅的清談注入了新鮮的活力。裴頠的投槍,變成了名士們的玩具。裴頠《崇有論》分析了貴無論的社會根源。人生在世,當然要保全身心性命,這就不能不隨順情慾之所求(「隨感」)。但「隨感」的分寸不好把握,很容易滑向放縱情慾和貪名圖利,使個人和社會都受到損害。人們看到情慾氾濫「偏質有弊」,情慾簡損淨化風俗,就提倡「貴無」、「賤有」的論調,殊不知這又滑向了另一個錯誤的極端:「盈欲可損而未可絕有也,過用可節而未可謂無貴也」。可節欲不可無慾,可節用不可無用;情慾和用度,能夠像老子說的那樣「損之又損」,但無論如何又不能減損至無。無慾倒也罷了,它又進而要把社會性的禮義法制統統虛無化,把人的有心的作為統統掃除掉,於是由主張「無為」發展成反對「有為」,從崇尚「自然」發展成反對「名教」,這就謬以千里了。

裴頠說,人要欲用合宜,全形保生,只有一個辦法,「惟夫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躬其力任,勞而後饗」。利用天地的資源,遵守天地的法則,發揮自身的才力,辛勞之後必有收穫。「居以仁順,守以恭儉,率以忠信,行以敬讓,志無盈求,事無過用」,仁順、恭儉、忠信、敬讓的禮教,在維護人際關係上還是少不得的,這些禮教的功能,恰在於教人節欲節用,使個人不致欲求太高,用度太過。

照裴頠說來,貴無論大行其道,還要歸功於其論辯上的花招。「蓋有講言之具者,深(當為『不』字)列有形之故,盛稱空無之美。形器之故有征,空無之義難檢。辯巧之文可悅,似象之言足惑。」那些能言善辯的人,拋開有形之物的原理不探討,一意誇飾空無的美好,因為要講實際事物的原理,須得列舉實際的證據,而空無之義,原本虛無縹緲,無從檢驗,由他胡說。貴無論就是靠漂亮的言辭博人歡喜,靠似是而非的立論炫人耳目。裴頠的這一批評,其實沒有擊中貴無論的要害,他用科學的標準來要求哲學,也是「似象之言足惑」。哲學的真理,不能像科學的真理那樣,一條一條地等待實驗的判決,它更看重整個體繫在邏輯上的融貫性。經驗「事實」當然不能不管,然而「事實」本身並不是凝固不動的,它也有待於理論的解釋,這種理論往往就是某個哲學系統。裴頠自以為他的崇有論證據確鑿,因為實際事物「擺在那兒」,可見可聞可感。可是,感覺就那麼可靠嗎?現象就那麼確定嗎?

裴頠想建立一種「有」的哲學取代「無」的哲學,他做得比較「唯物主義」,尊重現象界,但沒能形成一個深刻而又偉大的體系。《崇有論》開宗明義地說:「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總是總體,混是不同事物的雜然叢生,群本即萬有。整個無分別的群有本身就是最根本的「道」(本體)。「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至無就是什麼都沒有,它拿什麼創生萬有?說它創生萬有,就等於說萬有都是自然生出來的。「自生而必體有,則有遺而生虧矣。生以有為己分,則虛無是有之所謂遺者也」。

萬物既是自然生出,就以其自身的存在作為本體,存在的現象就是存在的本質,並沒有一個「無」隱藏在「有」的背後。存在之物都是有的一部分,如果它獲得的有有所遺缺,它的生存就會虧缺不全。無就是有消失的狀態,是有的遺缺。因此無是一種缺陷,不足以成為盡善盡美的本體。

裴頠的所謂「有」,不僅指「物」(具體的存在物),而且指「事」(人們的活動)。既然「無」被他趕下了本體的寶座,那麼由「無」之體派生而出的「無用」、「無為」和「無知」之用,也都無以立足了。裴頠把它們全部都掃地出門,他總結說,天下群生都是業已生成的「有」,要想利益群生,只能以有濟有,「無」管什麼用呢?

把貴無論和崇有論綜合起來,那是郭象的任務。郭象的哲學被公認為魏晉玄學發展的高峰。

郭象的無無論

天地間的萬物都是「自生」的,「自生」就是「獨化」,「獨化」就是「無無」。而獨化論推廣到人生境界上,就是要達到冥除差別的無言無域的混沌境界。

郭象,字子玄,也是西晉元康年間的大名士,才理豐贍,托志老莊,時人都稱他是「王弼之亞」。「中朝名士」的領軍人物、太尉王衍說:「郭子玄語議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東海王司馬越征辟他為太傅主簿,格外親信器重,郭象因而權熏內外。這種飛黃騰達招致當時和後世一些人的譏議。司馬越是西晉「八王之亂」中的一個「亂魁」,一度曾挾持惠帝、懷帝,以號令四方,傳聞惠帝還是他毒死的。而且司馬越並無澄清天下之才,不過是個渾水摸魚得逞的野心家,對付劉淵、石勒等胡人入寇中原的時候,一籌莫展,節節敗退。郭象靠如此「恩主」發跡,物議在所不免,《世說新語》就曾指摘他「為人薄行」。況且他位居要津,面對世衰亂離,不能戮力王事,反而虛談廢務,真可謂不識大體。不過從思想史的角度講,這未必不是一樁幸事。或者郭象本非大鵬,只是榆枋間啁啾的學鳩,他奮袖而談,發明莊生奇趣,也是自適其性而已。他既無昭彰劣跡,我們也無須苛求太甚。

郭象的傳世之作是《莊子注》。他還著有《論語體略》、《論語隱》和《老子注》,可惜都已經失傳了,僅有寥寥數語散見於他人引文中。郭象的《莊子注》,採摘了向秀《莊子注》(已佚)的一些原話,也可能照搬過嵇康和司馬彪的原話,不過不能因為這點就說他是「文抄公」。郭像有其前後一貫的體系,獨出機杼的見解,這是前述諸公所不及的。唐代陸德明比較過向、郭、司馬彪等人所著的《莊子注》,他說:「惟子玄所注,特會莊生之旨,故為世所貴。」(《經典釋文·序錄》)向秀注之所以失傳,大概也是自然淘汰的緣故吧。

郭象發展了裴頠的崇有論,提出所謂「獨化論」。郭象說:「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莊子·齊物論注》)無就是「不存在」,它怎麼會產生「存在」(即有)呢?事物也不是從「有」生出來的,任何東西都各有其形質,「不足以適眾形」,所以此物不能生成彼物。天地間眾物都是「自生」的,可以說「無父無母」,這就是「獨化」,也就是「造物無主,而物各自造」。用馮友蘭的名詞來說,就是「獨化」即「無無」,因為無的本體地位取消了。

郭象說:「夫物事之近,或知其故。然尋其原以至乎極,則無故而自爾也。自爾則無所稍問其故也,但當順之。」(《天運注》)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蛋甲是母雞乙下的,而母雞乙是蛋丙孵出來的,蛋丙又是母雞丁下的,在短暫的時間範圍內,可以給蛋甲編個家譜,算是它「蛋」生的「原因」。然而追溯到某個極點,就不能再追溯了,只好說蛋或雞的始祖是那個樣子,就是那個樣子。承認、順應已經存在的現實,這就夠了。自生、自爾,合起來就是自然。

難道事物的存在,竟然是「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台」,沒有原因、沒有根據的嗎?為什麼蛋不是雞、雞不是蛋呢?郭象的意思是,存在本身就是存在的根據,萬有的存在就在於其「自性」。他說:「物各有性,性各有極」;「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養生主注》)。「性」就是「此物之所以為此物者」,是此物的規定性、本質,它決定了此物何以如此。然而我們依然要問:為什麼物性各不相同呢?或者說,自性又是怎麼產生的呢?郭象說,自性是自然而然的,它就沒什麼根據了,「自然者,故曰性」。套用西方哲學的一個命題來說,存在就是本質。

事物各有其「性分」,也各有其理,「物物有理,事事有宜」。性是事物之自然如此,理是事物之必然如此,性和理是相應的。「理必有應,若有神靈以致之也。理自相應,相應不由於故也。則雖相應,而無靈也」。性和理必然相應,看似有「神靈」操縱,其實也是自然如此,「理自爾耳」。在郭像那裡,性和理根本就是一回事,他認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自然的就是必然的。中國哲學中的「理」,通常指事物的普遍性規律或法則,是相對於共相而言的,對殊相即個體事物來說,它既承襲了共相的理即必然性,也不排除個體的偶然性。理必定是「公理」,無「私理」可言。郭象卻不區分必然性和偶然性,「理」也被他「私有化」,實際上是一種徹底的決定論,存在的就是必然的,打一個噴嚏,也是「性之自然」,「理之當然」。

王弼講「體用如一、本末不二」,但是他既然建立了一個「無」作為絕對的本體,至少在概念上體用還是割裂的。郭象「無無」,也就廢黜了體和用、或共相與殊相的對立。單個的事物就是它自身,它的存在依據其自然的「性」、「理」,它的運動變化、消息盈虛也依據其「性」、「理」,自生自爾,即用是體,即末是本。馮友蘭認為,獨化論的特點,「就是反對外因論。外因論者認為,有一個什麼東西先於自然界而存在,它創造自然界,推動自然界開始運動。這種東西,就是郭象所反對的造物主。」(《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四冊)其實郭象豈止反對外因,他事實上把「原因」都否定掉了。事物存在和演變的「內因」,無非是「性」和「理」,但是這神秘的「自然」是不可知的,它不是我們的認知對象,只是我們的接受對象,「原因」的範疇,在此完全是多餘的。有的哲學史家認為郭象的反智主義傾向嚴重,這確實一點兒沒冤枉他。

這種「獨化論」推廣到人生哲學上,勢必會導致一種宿命論,人人都不必積極作為了,一切都由「性」、「理」安排好了,是龍自然會騰雲駕霧,是耗子自然就會偷糧打洞。但是「自然」的狡猾之處就在於,它是預定的,卻不是可預知的。莊子墜地哇哇哭叫的時候,誰也聽不出有什麼玄音;必待別人哇哇哭叫送他入土,這時人們才從他的靜默中,聽出了他的「性」、「理」之中的玄音。先天之性,只有通過後天的作為、成就才能表現和為人所識。這與加爾文教派的教理何其相似乃爾!加爾文認為,每個基督徒能否被拯救,死後能否進天堂享福,這在他出生之時就由上帝決定好了,當然神意無人能知,不過上帝會在他的選民身上顯示某些徵兆,那就是世俗的成就(權力、金錢、名聲等)、行善積德的多寡等。基督徒並不因未來的歸屬已定而肆意妄為,他應當努力顯示神加寵於他的徵兆。郭象的任自然,不是無所作為,而是「無心」而為,他的人生哲學,可以被稱為「無心論」。郭象的《莊子序》說:「(莊子)斯可謂知無心者也。夫心無為,則隨感而應。」無心之人的心是寂然不動的,但是他會受到內外環境的感動,不得已而起反應,也就表現為有所作為。郭象說:「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厝(即措)心於其間哉?」事物發展有其自然之理,患得患失,喜怒哀懼,都不能對性或理有絲毫增損,往者不可諫,來者不必追,何必措心於變化流行之間呢?「無措」就能使心「寂然不動」,也就是「無心」。

「無心」之人「與物無對」。郭象說:「夫自任者對物,而順物者與物無對。故堯無對於天下,而許由與稷、契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惟感之從,泛乎若不系之舟,東西之非己也。」堯無心,所以才能以天下百姓之心為心,不把自己和天下對立而視,這是「順物」,「與物無對」。許由自以為是,有心於避世,是與天下「有對」,「有情於自守,守一家之偏尚,……此故俗中之一物。」

「與物無對」就是「玄同彼我」,物我差別、隔閡,死生,是非,全不足以擾動其心,一生一死之間,彷彿打了個盹。郭象說:「體夫極數之妙心,故能無物而不同。無物而不同,則死生變化,無往而非我矣。故生為我時,死為我順。」聖人無心,正以其能體「妙心」,覺得天地萬物,無往而非我心,所以生無所得,死無所喪,既然看穿了死生如一,則赤條條無所羈絆了。

無心、無對、無我,最後都歸於「冥極」。冥極是一種混沌的精神境界,是屬於「無」的,是個「無言無意之域」。語言不能表達這種境界,因為言、意是屬於「有」的,一說「冥極」二字,就破壞了冥極本身的混沌性、圓善性;一說「無心」,就有了一種立場,也就流於「有心」了。冥極之境,必需求於言意之外。但名言有一種指示作用,像燈塔一樣,可以照亮通往冥極的路途。立下名言之後,必須隨時遣除,才不致拘於名言之有,而遺失無言之無。比如「齊是非」,即一說話就有了是非,所以才要遣去「齊是非」。說「遣去『齊是非』」,還是有是非之心,所以「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於無遣,然後無遣無不遣,而是非自去矣」(《齊物論注》)。「無心」、「無對」等皆如此類。「返冥極」好比發射衛星,名言如同運載火箭,火箭一級一級脫去,最後只剩下衛星遨遊太空了。

返於冥極的人就是聖人。聖人行事無心,一任自然,從邏輯上講,他做任何事情都無可厚非,當皇帝可以,做強盜也行;扶危濟困固善,殺人越貨亦佳。只要出於「無心」,就無可無不可。在這裡我們看到,最合乎「獨化論」邏輯的倫理學,其實就是無原則的無政府主義。不過郭象顯然相信,聖人具有世俗公認或俗眼不識的嘉德懿行。聖人幾乎是無所不知的,這種知識和智慧是他自性的自然發展,並非刻意追求,因而不僅無害於聖人的恬然自得,甚至和恬淡交相熏陶。聖人那麼超絕,天下之民要自托於他,黃袍加身,也是再自然不過,他無須「有心」推托。郭象說:「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紱其心矣;見其歷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至者之不虧哉?」(《逍遙游注》)聖人執政,也是無心,和隱居無異,功名權勢不足以搖撼其心,日理萬機不足以憔悴其神,他的自然之性無所虧損,這就是郭象所謂的「內聖外王之道」。

聖人都是天縱其聖,不可學不可致的。凡人各有其自性,不安分守己,勉強摹仿別人,就是「矯效」,「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鳥耳」,「實學彌得而性彌失」(《齊物論注》)。這是「獨化論」的當然結論,但是它把郭象關於「無心」、「無對」、「冥極」、「聖人」的論述推向了尷尬境地,這些論述,彷彿一個瘋子在動物園向猴子盛誇做人的妙處,對猴子有什麼價值呢?郭象取消了人性的共相,使得他的人生哲學,除了勸人各安本分(命理)之外,再也提不出一條普遍的原則。他本來可以勸人充分實現自性,增添幾分進取的色彩,但是他更強調安於現狀。這種哲學,對成功者、位尊者是一種阿諛,對失敗者、位卑者是一種安慰、一種麻醉,甚至是一種諷刺(「你就這命!」)。

王弼、郭象等玄學家辯名析理的功夫,較之老莊,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聰明才辯無助於他們拓開新的人生境界,在這一點上,他們不如老莊多矣。哲學上的精神境界,不是徒托空言就能矇混過關的,必須有老到的踐履功夫,才可能形於辭令。玄學家們高妙的思想和鄙俗的生活兩相比照,再次讓人感歎老子的大智慧:「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概念解釋:

形而上的根據:宇宙萬物的存在都有其原因,其原因一般來講,都是現實的可感知的事物,這種原因是形而下(有形體可見)的根據。但現實的原因沒有不朽的價值,而哲學的任務在於為形而下的事物尋找超越有限事物之上的無限、永恆的價值,這種價值只能在超越形體以上,即形而上(不可感知)的世界(價值世界)中尋找。形而上的價值世界在不同的哲學流派中,含義不同。在西方哲學中,價值世界主要包括上帝、絕對精神等,在中國哲學中則主要是指天道、天命(儒家),混沌之無(道家),真如佛性(佛家)等。

名教:指儒家的一整套倫理教條。

太極:在中國哲學中,太極是指宇宙的是高本體,宇宙萬物的最後的存在根據,是萬物存在的價值之源。有時指「元氣」,有時指宇宙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創造力(《易經》中太極的含義)。

體用一如:體,指本體或實體,也即事物的存在共同依據;用,指作用、功用或用處。王弼認為,無是體,有是用。在王弼看來,任何具體的東西(有),都不能作為另外一個具體東西的本體,更不能是整個宇宙的本體。因為具體的東西總有其規定性,是方的就不能又是圓的,是溫的就不能又是涼的。因為有其規定性,就不能成為萬有共同存在的依據,所以萬有的本體只能是無形無象的「無」。以聲音為例,如果是官就不能是商,是角就不能是羽,因此最根本的聲音就是「無聲」。

玄同彼我:玄,即玄冥、混沌之意。玄同彼我,也即取消彼我差別、物我差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