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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善惡之端——孟子荀子人性之辯

在先秦,人擺脫了古代迷信和神話的全面控制,獲得了很大的精神自由,但也提出了新的問題:確定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把人倫關係的準則建立在穩固的本體論基礎之上。人是什麼?人性是善還是惡?人怎樣才能趨向於善,孟子和荀子各自發展出「性善論」和「性惡論」來回答這些看似簡單的問題。孟子視天為道德之天,人稟承了天的義理,生而具有仁義禮智的善端。他將人下比於禽獸,認為必須超過禽獸之處,方可謂之人「性」。由此,善的性質就蘊涵於人性之中,善是對人性的規定。荀子則認為天不過就是風雲寒暑的變化,人不過就是七情六慾的變幻;情慾是邪惡的,或至少是導致邪惡的力量,因而人性是惡的。幸虧人還有心智,能夠權衡利弊,所以接受了聖人制定的禮義法度,約束、抑制情慾的衝動。

天與性

孟子之天主要指義理之天,而荀子之天則是自然之天。對天的不同理解直接導致性善論與性惡論的分歧。

「天」和「性」是中國哲學中爭論不休的兩大論題。這裡我們先得關閉常識的思路,看見「天」字,別想到白雲飄飄;看見「性」字,別誤作男歡女愛。這是兩個簡單而陌生的漢字,需要我們從頭學習。馮友蘭把中國哲學中「天」字的含義歸納為五種。一是「物質之天」,這是我們熟悉的概念,就是「天有不測風雲」的「天空」。二是「主宰之天」,有人格、有意志,略似於上帝或天帝。《竇娥冤》中所說的「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正是這個「天」。三是「運命(即命運)之天」,冥冥中有一種不可捉摸、超乎控制的力量,比如成語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說。四是「自然之天」,指自然的運行,《易經》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五是「義理之天」,宇宙的一種神秘的終極原理,人們賭咒發誓會說「天理良心」,可見得天並不比人更加無情無義。

有人禁不住搖頭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天」字,怎麼做出了這麼一篇拉拉雜雜的文章?這就是哲學的本事了,不做細緻的概念分析,哲學就拿不出比常識高明的見解來。羅素在《數學原理》中,光定義數字「1」就寫了一千多字,相形之下,這是小巫見大巫了。「天」的五種含義,像五個孿生兄弟,看上去一樣面目,其實各有一副肚腸。我們可以粗略地將它重新標籤為:天空、天帝、天命、天然和天理。孟子所謂「天」,有時指「主宰之天」,比如談到堯舜禪讓,說「堯薦舜於天」。有時又指「命運之天」。他說,人人都可以成為聖人,人人都應當遵仁義之道而行,盡力完善自己的人格,至於人生的成敗利鈍,寵辱榮枯,既然非人力所能控制,就不必計較了:「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孟子·梁惠王》)

跟孟子的人性論相關的是「義理之天」。孟子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孟子·告子》)人的耳目諸器官,只能感覺外物而不能思考外物,常常被現象所蒙蔽;人心擁有理性的能力,是「天」獨獨賦予人心的,因而是人與禽獸相區別的地方。這個「天」必然與理性相類,是「義理之天」,不是「自然之天」。天理在宇宙間流行,在人身上即體現為「思」(理性能力),體現為仁義禮智「四端」(即「仁義禮智」四種德行的萌芽)。

孟子又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盡心》)人如果全力培養自身的善心善根,就可以認識自己的本性,從而認識宇宙運行的根本法則。這樣我們就可以依順天則而生活,不違天命,即所謂「事天」。義理之天的存在,初看起來令人費解,往後讀下去,就明白這是「性善論」必不可少的形而上學假設(或根據),否則善性就有點來歷不明瞭。

荀子所說的「天」,較為一貫的是自然之天,馮友蘭認為這是受了道家老子、莊子的影響,如莊子說天地日月「其運轉而不能自止」。荀子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列星隨旋,日月遞嬗,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荀子·天論》)天就是日月星辰的旋轉,風雨寒暑的變化,天道和諧就生育和培養了世間各種事物,這一切是在自然、無形中完成的,誰也不知道其中奧妙(「唯聖人為不求知天」),但必然地與人間的吉凶治亂無關。我們似乎可以說,荀子的自然主義宇宙觀,也是對陰陽家的有意反動,後者將自然事件同人事禍福聯繫在了一起。

這種自然之天,不蘊含道德的原理,與孟子的義理之天不同,因為荀子主張「性惡」,「善良的天」孕育出「惡毒的人」,就說不通了。但「無善無惡的天」又如何生成「性惡」的人呢?荀子未予解釋。因此他的自然觀與性惡論之間,似不如孟子的天理觀與性善論那麼融洽一致。

上邊我們已運用過「性」的概念了,但究竟「性」為何物?在這裡荀子和孟子實在缺乏共同語言,荀子操著趙國方言把說鄒國話的孟子數落了一頓,也不怕冒犯儒家「尊老」的禮義。與孟子同時代的告子認為「生之謂性」,「食色性也」,像飲食、男女這類不待學習、生而具有的,才是性,它本身無所謂善惡,如同英國哲學家洛克所說的是「一塊白板」。孟子質問說:「生之謂性也,……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告子》)狗性、牛性等同於人性,在孟子看來這不僅荒唐,而且是對人的大不敬。他一心一意要樹立人在宇宙間的獨特尊嚴,所以注意和禽獸劃清界線:「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人可以區別於禽獸的家當本就不多,只有有德君子才保存下來了,聖人尤其能將之發揚光大,表現了人性的光輝。所以,「人性」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規定性,不是生而完具的本能。孟子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孟子·離婁》)故是已經成型的形態。論性的人多以生來就成型的形態為性,那自然會把利視為人性的根本了。

孟子所反對的恰是荀子所贊同的。荀子再三為「性」字立界說,他說:「凡性者,天之就也。」(《荀子·性惡》)「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荀子·正名》)可見荀子所謂性,正與告子相同,指生而完成的性質或行為。既然禮義是聖人所立,常人需要先學習然後能知能行,即使它在人心中已有萌芽,也不算人性。假如荀子瞭解達爾文學說,他一定會即刻認同人和猴子的親戚關係;曾經與猴子為伍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不思進化,永遠與猴子為伍。在荀子看來,人的後天成就依然足以使他與天、地並列:「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人在社會(「群」)中完善了自身。

如馮友蘭所說,孟子的理想主義和荀子的現實主義在確定「性」的內涵上即凸顯出來。有了這樣歧異的出發點,他們各自得出「性善」與「性惡」的結論就不奇怪了,而出發點的歧異反而減弱了結論的歧異性。

四端與性善

孟子說人性善,他的意思並不是說,每個人生下來就是孔子,就是聖人。而是說,人性內有種種善的成分。這善的成分就是四端,人性善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

先秦學說蜂出並作,各執一端,相互辯爭,以致勢如水火,但各派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旨在提出一種救治時弊、撥亂世而反之正的主張,政治意圖鮮明,單純的知識興趣寡淺。孟子的性善說就不是專為理解人性而立論,它是孟子「天人相通」的極高境界和「仁政」的政治理想兩大主題的基礎。

仁政為什麼能施行呢?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公孫丑》)「不忍人之政」即仁政,「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是說人性皆善。為政治理論尋找人性的基礎而不是神性的基礎,這的確表明了人的發現和理智的覺醒。

然而何以見得「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呢?孟子說,如果有人看見小孩掉入井裡了,不論是誰,都會驚呼駭叫,生起惻隱之心。這不是想和孩子的父母拉關係,也不是想在鄉鄰間博得見義勇為的虛名,更不是因為討厭孩子的哭喊聲。那麼到底為什麼呢?這是因為人人都有惻隱之心。「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孫丑》)

仁、義、禮、智四種「常德」,在性中已具其端,是性之所固有的,並非經由外力灌輸,無中生有勉強習得的。就像人有四肢,成年人的四肢固然發達,也是由於他本來就生有四肢,起初或許嫩弱,只要漸漸「擴而充之」,就可以長得強健有力了。

據馮友蘭的意思(見《中國哲學簡史》),孟子所謂人性善,與「性可善可惡說」有相似之處,認為人性內有種種善的成分;他也的確承認,也還有其他成分,本身無所謂善惡,若不適當控制,就會通向惡。但這些成分被孟子貶到人的「動物性」的冷宮去了,無緣進入「人」性的殿堂。孟子會贊成這一句話:人未必純善,是可善可惡的;然而人性必然純善。

孟子又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盡心》)仁義是人的良知良能,不必學習思慮之後方才知曉,一切道德都出於人之性。這裡孟子以孩童作證,可見性善之性,也是生而具有的,不過不甚完備,只是善的「種子」,尚未長成善的「大樹」。孟子反對「生之謂性」,實則是反對將生而具有的全部性質(如食色等)盡數納入人性之中,相反地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我們知道,孟子所謂性,是特指人之為人、人異於禽獸的規定性。這種說法只是論說其大概意旨。若問:「人是什麼?」我說:「人就是具備人性的動物。」「那麼人『性』是什麼呢?」「人性就是使人成其為人的獨特性質。」這不就落入循環定義的陷阱中去了嗎?孟子沒犯這個錯誤,他沒有用「人」和「性」互相闡釋。孟子想闡明的是人,是為人之道,人「性」僅僅是輔助工具。實際上,孟子從未正面指出過「性」是什麼,而只是從反面指出「性」不是什麼;除去不是人「性」的部分,剩下的就是人性了。人性這部分,它的獨特之處、優越之處、高貴之處,就在於它是「善」的。孟子用仁義禮智來定義「善」,又用「善」來規定「性」,使得「性」和「善」成為同義反覆,性即是善,善即是性。所以我們似乎可以斷言,孟子的性善論其實是個定義問題,或者可以說,性善不是一個具體的經驗問題,它是一個抽像的假設。這種假設,在孟子的哲學系統內,能夠做到前後一致,不相矛盾;它作為一種人本主義的信仰,又確乎有其獨到的價值。「性善」的含義,無非是說人皆有仁義禮智四端。能擴充強化這四端,就可以成為聖人;如果壓制毀滅這四端,就會成為「非人」。所謂「非人」:「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公孫丑》)但是我們為什麼要向堯舜看齊,而不倣傚桀紂呢?為什麼應當擴充善端,而不聽任食色諸本能「自然」發展、有欲必應呢?孟子又為「動物性」和「人性」的劃分,找到了人體器官上的對應物:「小體」和「大體」。「大體」即是心,「心之官則思」,能思就說明有理性,理性之心是人所特有的,是義理之天的厚賜;耳目之官耽於感受,不具理性,不擇精粗,與禽獸無異,所以為「小體」。孟子說:「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告子》)

狗不會稱呼自己為狗,聰明如猩猩,也不會對自己的族類有所認識。惟獨人命名自己為「人」,顯示出高「狗」一等的意識。因此單單「人」這個稱號,就包藏著一種高貴和尊嚴。我們不知道,如果一隻狗受到同胞責罵說:「你不是狗!」它是否會羞得找個狗洞鑽進去;但人若挨罵說「你不是人」,除非玩世不恭的「犬」儒主義者,都會或羞或怒。孟子訴諸人的理性自覺和道德直覺,來勸導人擴充其善根,克制其感官之欲,也不失為一個策略。當然有那等人把心一橫,說:「我就要以食為天職,以色為天欲,像豬和馬那樣過日子。」孟老夫子也無可奈何。孟子又進一步把擴充四端看成「心」的一種自然傾向,就好比一粒樹種,在適當的水土中,就會發芽長成大樹。孟子說,人們的口舌有相似的嗜好,都願意吃香的喝辣的;耳朵有相似的嗜好,都愛聽美好的音樂;眼睛有相似的嗜好,盯住纖腰娥眉就看個不依不饒。那麼人心就不應該有相同之處嗎?有的,人心喜愛禮義,這一點聖人已經展示給我們看了。孟子說:「仁,人心也;義,人路也。」(《告子》)仁即「人」所應有之心,義即人所應由之路。如果不能「居仁由義」,養其人心,而逞其耳目之欲,那就如同天天用斧頭砍一棵樹一樣,那棵樹怎麼能夠長成?人若「放其良心」,就是自同於禽獸了。

孟子賦予人心極大的自我完善的能力。只要我們擴充仁義禮智四端,推向極致,那麼「人皆可以為堯舜」,「聖人,人倫之至也。」(《離婁》)聖人的仁義禮智扎根於心,發揮於外,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諸般社會關係上,就能從容應對,像孔子說的那樣,「從心所欲不逾矩」,行事彷彿不加思慮,實則合於天道人心。馮友蘭在《新原道》中,引《莊子·天下篇》的一句話,證明聖人高於「天人」、「神人」、「至人」。但從孟子的描述看來,此說似為恰當。聖人僅為「人倫之至」,雖超越了道德境界,但還未達「極高明」的天人合一境界。後面我們將繼續探討孟子的最高境界。

有人會說孟子對人苛求太甚,按照他的說法,好像只有聖人才是「人」,甚至聖人成聖之前都不可算做人,我等凡夫只得靠邊站了。這誤會了孟子使用「人」的概念的方式了。「人」既可作為生物學的概念,又可作為倫理學的概念。前者就包括了我們這些兩腳無毛的動物,後者是對人性發展程度的評價。人性發達的是大人,不發達的是小人,欠發達而發展中的可謂君子。所以我們大可不必自卑,先在生物學概念的陣營裡站穩腳跟,然後在倫理學的領地裡徐徐進步。

欲與性惡

照荀子所說,人不僅生來毫無善端,相反地倒是具有實際的惡端。他企圖證明,人生來就有求利求樂的慾望。但是,他也肯定,除了惡端,人同時還有智能,可以使人向善。

荀子主張「性惡」,以為人性生而好利多欲,內中根本不存在仁義道德,一切符合善的行為都是後天勉強訓練而成的。這似乎和孟子的「性善」說針鋒相對,但我們不要忘記了他倆對「性」的規定迥然有別。孟子與荀子表面上討論著同一問題而得出了不同解答,其實他們思考和論證的層次存在著差異,一是在哲學層次,一是在心理學層次。孟子的「性善」,被設定為一種存在的「本體」:它未必必然如此,卻應當如此;它彷彿是從現實中「歸納」出來的,其實超越於現世之上,屬於馮友蘭所謂的「真際」,即賦予實際事物的存在以本然依據的世界。荀子的「性惡」,純然是對現象的歸納和描述,屬於馮友蘭所謂的「實際」,也就是現象界。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說:「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它的功用不在於增加積極的知識(積極的知識,我是指關於實際的信息),而在於提高心靈的境界——達到超乎現世的境界,獲得高於道德價值的價值。」依照這種說法,孟子的性善論才是真正的「中國哲學」,至今仍是新儒家可以借用的思想資料。荀子自然主義的「性惡論」,從經驗層面立論,也容易從經驗層面被反駁,因而其心理學和倫理學的意義,都難於進行深度的開掘,只剩下歷史研究的價值了。

荀子開宗明義地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他提出了自然之「性」與人為之「偽」的對立:「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荀子·性惡》)性是人發展的原材料、基質,是人為要改造的對象,性偽二者不可分離:「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禮論》)為什麼說人性本惡呢?荀子認為,人之性生而好利,為一己之私而群起爭奪,全無辭讓之禮;生來就厭惡受害,只要自己免於遭殃,不惜傷害他人,哪裡顧得上忠誠信義;生來就喜好聲色,為滿足感官之欲,亂搞男女關係,禮義廉恥都丟在兩旁了。這些事實雄辯地說明,人性實在腐敗得很。如果我們都順著自己天生的「人性」,那真的變成了一團滾燙的慾望之火,到處蔓延,燒著了別人,最終也會毀滅自己,那可真成了「禽獸不如」了。

感謝聖人,這樣的悲劇沒有發生。聖人英明地預見到,這群「人獸」從情順性必致悖亂,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發明了種種的道德規範,算是給人心裡的野馬套上了韁繩。荀子說:「故聖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製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故聖人之所以同於眾而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性惡》)這樣,靠著聖人的「制度創新」,人才過上了像人一樣的文明生活。荀子像伽利略那樣做了一個「思想實驗」:現今要是我們除去一切約束制裁:國王的威勢不要了,法律的公正不要了,刑罰的懲禁不要了,這會產生什麼後果呢?完了,原來笑不露齒的謙謙君子開始齜牙咧嘴了,弱肉強食,以眾凌寡,不多久天下就大亂了。

想到這裡,荀子對自己的觀點信心倍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可是問題又來了:聖人從何而來?聖人也是食人間煙火長大的,他的聖明也要靠後天修習,何以他就能聖心獨照,發明出禮義法度?好比天下的猴子中,有一隻突然得道成「人」,豈不怪哉?再者,即使聖人真的發明了那套約束人心的東西,他憑什麼加以推廣應用呢?聖人先用韁繩捆住了自己,可謂「作繭自縛」,那群未受教化的野蠻人,正好趁機把他(她)分而食之,幹嘛要解下他(她)的繩索,套在自己頭上?

於是荀子進一步抬出「心」和「欲」的概念。「天性有欲,心為之制節。」(《正名》)人性有好惡喜怒哀樂,這就是「情」,情和欲是相對應的,人所慾望的,總以滿足而後快。荀子說,有人倡導「去欲」,正表明有欲;有人倡導「寡慾」,正表明多欲;情慾是人性自然具備的。幸而人有「心」作為「欲」的制衡力量,節制它、文飾它,使它不至一「欲」孤行。心的特點在於它能慮,懂得識別選擇,這也是人比禽獸高明的地方。

馮友蘭對此解釋說,荀子所言的情慾和心智的交互作用,完全是功利主義的。心智之所以願意節欲,因為它明白縱慾可能帶來不好的副作用,就如同吃了羊肉,也惹了一身臊;偷著了雞,也蝕了一把米。總之所欲的、所惡的常常相互關聯:「凡人之所取也,所欲未嘗粹而來也;其去也,所惡未嘗粹而往也。」(《正名》)所以人在取捨的時候,必須動用心智,權衡利弊,有時做點犧牲,就像支付養老保險、失業保險一樣,雖不能又「快」又「省」地滿足情慾,卻可以又「多」又「好」地滿足情慾。因此,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特別聰明的聖人想出仁義道德的辦法之後,那群正在打鬧的人一聽宣傳,開動腦筋一合計,覺得合算可行,就放下武器,做了良民了。

因為人具有心智,荀子對這些剛剛知道用幾片樹葉擋住軀體的動物十分看好:「塗之人可以為禹,……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性惡》)路上的行人之所以都能夠成為聖人,只因為他們有能理解和實施仁義的聰明才力。可惜的是,沒多少人願意下苦功夫,專心致志,勤思苦行,積善不息。結果幾萬年過去了,人間天堂的地基還沒打下。

用「功利」來說明「道義」,總是會留下一些漏洞的。既然利他是出於利己的考慮,那麼最能利他的人也最能利己,從而聖人就是能最多最好地滿足自己情慾的人。這個結論,恐怕荀子是不會承認的。他會說,聖人善行多,情慾淺,這才以其完善的道德贏得萬眾歸心。那就是說,我們之所以敬重聖人,是敬重他克己復禮,真心捨己為人,並非「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陰謀家。我們不是把聖人當成滿足情慾的「成功人士」來崇拜的,就像今天的大眾對待影星、球星、億萬富翁的態度那樣。可見,道德本身就具有價值,而不是(至少不僅僅是)功利價值的產物。

荀子曾經對性惡論做過一種邏輯推論:「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願厚,惡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勢,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性惡》)就是說,人之所以欲求為善,是因為內心缺乏善,這就說明「性惡」。荀子把「欲」看成是一種「匱乏」,與現代心理學倒是一致的,很有先見之明。但是,「為善」是怎麼變成人的可「欲」對象的呢?把好義與好利、好色並列而觀。事實上,承認了義相對於利、色的獨特價值,不是後者的派生物。而且,人之為善的慾望,想必不會是邪惡的事情,那豈不是說,人心中確乎有善根了?這種批駁還不足以顛覆性惡論。荀子說,人生而好利、好色,顯然不是說小孩子也能攔路搶劫或談情說愛,他們不可能那麼早熟。荀子所謂「性惡」,實質上等同於「欲惡」,正是「為我」的慾望,始終貫穿於人的生命之中,便成為蠢蠢欲動的邪惡之源了。可「欲惡」又有什麼意思呢?比如人有性慾,這固然可能產生縱慾荒淫,或者像古希臘為美女海倫而戰、周幽王為買美人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諸如此類看起來不大正經的事情。但性慾有保存人種的功勞,總不能說這是邪惡的吧?況且人還能超越性慾,體驗到美好的愛情,為愛人可以毅然赴死,凡人之所欲盡皆棄置不顧。這當然是天性使然,功利的禮義教化並不鼓勵瘋狂的愛情。

因此所謂「欲惡」也經不起推敲,表面牢靠的經驗事實基礎其實是一種幻覺。和弗洛伊德一樣,荀子也犯了還原主義的錯誤:把精神的、心靈的現象還原為生理慾望。弗洛伊德不僅主張性惡論,而且對人的發展、人克服邪惡的前景非常悲觀,這種傾向被後起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如馬斯洛、羅傑斯等人扭轉過來了。

天人相通與天人相分

孟子講到天的時候,指的就是這個道德的宇宙。理解了這個道德的宇宙,就是孟子所說的知天。在孟子看來,聖人要成為聖人,必須知天。但是荀子的觀點則相反,認為「惟聖人為不求天」。

荀子既然斷定人性本惡,那就要施加禮義法正的控制,迫使人就範。人因而成了被動的對象,他(她)不能從內心、從理性自覺中引申和自由發展出善的思想和行為,只能接受外部強加的異己的規範,「揚善」的理想,被「抑惡」的目標偷偷替換。這樣的人,不配稱做「最為天下貴」;這樣的禮義法正,也容易墮落為道德和政治上的極權專制。

孟子人性觀突出了人的自由和自覺,雖然道德教化必不可少,那僅是一種輔助的、誘導的力量,譬如玉米長成,需要風調雨順,需要農夫施肥照料,但玉米並非由風雨和肥料構成。馮友蘭在研究儒家哲學時,對孟子的這一方面尤為注意,體會很深,寫成了《孟子浩然之氣章解》。照他的解釋,浩然之氣體現了「同天」(即天人同一)的極高明的天地境界,這是精神自由發展的極致。馮友蘭說:「此等境界,是在功利境界中底人的事功所不能達,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的盡倫盡職所不能得底。」(《新原人》)由此我們可以推想,荀子所言的「聖人」,在孟子的「聖人」眼裡,只是一個拘謹古板的老夫子。

我們知道孟子談「天」的時候,經常指道德的宇宙,把它說成是人「性」的來源。因此只要盡心知性,就可以理解這個道德宇宙,即所謂「知天」。有了這層覺解,人就能夠免於社會的羈絆,胸懷宇宙,心游物外,成了孟子所說的「天民」、宇宙公民。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盡心》)既然人的「心」、「性」和「天」本來是一體的,「我」與萬物本來渾然無間,所以「萬物皆備於我」。人如果能夠不斷內省,「反求諸己」,明心識性,就能達到同天的境界(「誠」),這將是莫大的快樂。為此人必須發展自己的不忍人之心,行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之所欲,亦施於人。仁德之心日漸增長,而私鄙之欲漸漸消滅,此消彼長,到長無可長、消無可消之時,他(她)就會感到人我分別、人天分別都不存在了,自己與宇宙統一,成為整體了。

孟子講浩然之氣,具體描繪出同天之人的精神境界,說明了自己精神修養的發展過程。浩然是盛大流行的樣子,氣不是像空氣、氧氣那一類物質的氣,它是指一種精神境界或精神狀態,是指義氣、勇氣、豪氣、正氣之類的氣。關於浩然之氣,孟子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也。」(《公孫丑》)浩然之氣要靠「養」,「配義與道」就是養氣之方。這個方法有兩方面,一是「明道」,就是對某種能提高人的境界的義理產生認識、理解和信仰;二是「集義」,對「天民」在宇宙間所應當做的事,要常做不懈。此兩方面的功夫,缺一不可。如果集義而不明道,雖然行為中規中矩,卻是自發的,不是自覺的,對生命和宇宙沒有很多體認和覺解,算不得高明。如果「明道」而不「集義」,是知而不能行,所行非所知,不消多久就會喪失對義理的信心和信仰,所謂「智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

明道之後,集義既久,浩然之氣自然生出,不待外部強制。若有人從外邊拿出一張寫有「義」字的符咒,把心封起來,強令不動;或者念動「義」字真言,催心入眠,這不能養出浩然之氣,倒可能壓迫出沉沉死氣。養浩然之氣的人須時時明道集義,不可有一時忘懷,有一絲鬆懈,不使任何事情於心不安,不然就氣餒了。到後來「行無不慊於心」,獨立於天地間而無所愧怍,無所疑惑,也就無所憂懼,體會到一種至樂境地:看天地間萬事萬物,無不覺得清新逼人,親切近人。所以說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塞於天地之間」。

馮友蘭雖然晚年接受了唯物論的思想,卻依然不可自抑地稱讚浩然之氣的精神境界。有浩然之氣的人的境界,處於天地境界的最高一層,即同天的境界。與所謂「大丈夫」的境界相比,還要高出一籌。孟子說:「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馮友蘭說,有浩然之氣者的剛大,是就人與宇宙的關係而言,已經超過有限而進於無限了。大丈夫的「剛大」,只就人與社會的關係而言,雖剛雖大,尚不是至剛至大,還屬於有限的道德境界。

荀子揭去了宇宙的神秘面紗,告誡人要明於「天人之分」,「分」讀如職分的分,也含有分別的意思。知道什麼東西是自然所本有的,什麼東西是人力所創造出來的,這樣就可以「不與天爭職」。不僅如此,人還與天地並立而為三,「最為天下貴」,所以不必對天意妄加猜度,對「天命」百依百順;人應當把「天」當做牛羊一樣畜養制服,控制「天命」使之為我所用。馮友蘭認為「這是中國古代哲學中最明確、最響亮的以人力改造自然的口號」。

於是人的尊嚴立起來了,天的尊嚴倒下去了。在孟子,天是人之所從生,也是人的精神的終極依歸;在老莊,天是人的精神樂園,人在其中像無憂無慮的孩童;而荀子狠心地把人逐出了樂園,給人指出了一條自立自強的道路。人成了茫茫征途上的旅人,不知所來,不知所往,生計問題或許解決了,生命的迷惑卻更多了。天地被工具化的時候,人自身也成了工具。

概念解釋:

人本主義:以人為世界的中心,探求人的生存意義、價值,張揚人的尊嚴和個性的哲學學說。

犬儒主義:公元前三世紀希臘的一個主張自然主義的哲學派別。「犬儒」這個名稱,通常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因為這個學派的奠基人安提斯泰紀在雅典城外以「快犬」命名的地方講學而得名;另一種說法是,因這一派主張回到原始的自然狀態,生活方式粗野,像狗一樣,所以被貶稱為「犬」。這個學派崇尚自然,認為一切人間的文明享受都是多餘的、有害的,理想的生活方式應是極端簡樸的原始生活。有的則棄絕宮室,棲身大桶中。

本體:指世界存在、發展、變化的真實根源。用於人性論,特指人性真實的根源,應當所屬的狀態。

真際:馮友蘭哲學中獨創的概念,指純粹的概念組成的世界,這個世界並不是真實存在的現象世界,而是應當存在的概念世界。如在飛機產生以前應當存在「飛機之理」(純概念),在實際世界中,飛機出現之後,「飛機之理」才得以體現為現實具體的飛機。按馮友蘭的說法,「飛機之理」屬於「真際」世界,具體的飛機屬於「實際」世界。

唯物論:譯自英文「materialism」,意為「物質」主義。認為世界的本原是物質,精神祇不是物質的一種機能。與之相對應的是唯心論,譯自英文「idealism」,意為「理想」主義。認為世界的本原在於精神,物質世界只不過是精神世界的表現方式。唯物論側重於解釋物質世界的本質規律,唯心論側重於分析人的精神世界的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