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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話像是山間的流水,聽得薑小乙頃刻間神靈清涼,片刻後又轉向溫熱,順著口一路直上,鉆入腦門。

真是奇怪……

她看向鐘帛仁,對方也平靜地看自己,她怕『露』怯,搔搔巴,道:“你話聽著別扭,萍水相逢的兩個大男人,說什麼緣沒緣。”

鐘帛仁並不應聲。

薑小乙:“話像說給女人聽的。”

鐘帛仁彎彎嘴角,依然不語。

他好整以暇的態度讓薑小乙更加抓撓肝瞭,隻覺得人從頭到腳都透著不對勁。

不過……究竟哪裡不對呢?

她在屋裡轉悠瞭幾圈,停在鐘帛仁身前,故意瞪他一眼,道:“你是個書生,遇見我樣的江湖人,怎麼是這個樣子?”

鐘帛仁:“在下該是什麼樣子?”

薑小乙想想,道:“再……懼怕一些?”

鐘帛仁笑瞭笑,道:“古語雲,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何況閣非是窮兇極惡之徒,對在下更是有搭救之恩,何可懼?”

薑小乙想他說的沒錯,卻還是禁不住胡思『亂』想。

剛準備轉身接著散心,手腕被拉住。

鐘帛仁輕輕拍瞭拍身旁的木板,道:“別轉瞭,坐歇歇吧。”

薑小乙從善如流,坐到他身旁。

屋裡再次陷入安靜,薑小乙偷偷扭頭,鐘帛仁的側臉輪廓很是清淡。燭光在他眼中『蕩』漾的波紋,平靜之中,略顯沉重。某一刻,她陷入深深的幻景,好像很久以前的某個夢中,她就樣與誰並肩而坐。

那人說,深宮大院裡,幾個配稱好人的,我一樣不配……

“鐘少爺……”

她剛想說什麼,屋外傳來零零碎碎的腳步聲。

是明書他們回來瞭。

薑小乙起身:“怎麼麼久?”

明書手裡捧著一團葉子。

“我們叫店傢殺瞭一隻雞來烤,自然久瞭點。”

薑小乙聞到香雞的味道,垂涎欲滴。“來來來,快放上面。”她把木板搭起來,拼成個矮桌,將食物七七八八擺到上面。一眼掃過,都是些青菜瓜果,面餅炒稞,還點幹癟的河魚幹,隻有那一隻烤雞算是唯一像樣的葷菜。

就這麼點東西,被書童們擺得規規矩矩,整整齊齊,最後明書過來對鐘帛仁道:“請少爺用膳。”

鐘帛仁道:“大傢一起吃吧。”

薑小乙聽到後,方才取瞭根河魚幹,叼在嘴裡咬。而後立馬想到,不對啊……明明是她出的銀子,怎麼還聽起人傢的話瞭?

她斜眼看鐘帛仁,他吃東西不快不慢,不算斯文,但不會大快朵頤。

明書把烤雞推到他面前,道:“少爺,你吃個。”

鐘帛仁:“你們吃。”

明書:“別呀,我們吃餅就瞭,個太貴瞭。”他說著,自己嘆瞭口氣。“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要是放在從前,對我們憲文書院來講,烤雞種粗俗的菜式都不配上少爺的桌。”

薑小乙笑道:“烤雞怎麼是粗俗的菜瞭?你們這群呆子。”

明書撅嘴:“去去去,讀書人的事你不懂。”

“嘿!”薑小乙彈他一個腦崩。“真是蹬鼻子上臉,誰出的錢?烤雞可是我的!”

鐘帛仁將那隻雞撥到薑小乙面前。

明書:“少爺!”

鐘帛仁:“她說的沒錯,頓飯確實是人傢買的。”

一輪到薑小乙梗住瞭。

“逗他們玩呢,誰要跟你們這群倒黴鬼搶吃的……”她又把雞推回去。“你現在養傷,需要吃點好的。”

鐘帛仁:“我無大礙。”

薑小乙:“那也不能幹吃青菜,何來滋補?”

鐘帛仁:“我自有辦法。”

薑小乙狐疑地盯著他,鐘帛仁與她對視一眼,淡淡一笑,再次道:“我說瞭,我自有辦法。”言語搭上視線,薑小乙莫名其妙就信瞭,把烤雞抓瞭回來。

“那我可吃瞭啊。”

明書:“哎哎哎!”

鐘帛仁指指滿屋子嗷嗷待哺的書童,誠懇道:“要麼分點吧?”

薑小乙瞧著群灰頭土臉的呆頭鵝,噗嗤一笑,全都讓瞭出去。

夜深人靜,薑小乙幫忙搭床,她用柴火在屋子裡鋪瞭兩排地鋪,又去外面弄瞭幹草樹葉墊在上面,最後又鋪上之前裝點靈堂的白佈,讓這群書童睡在上面。

安頓好他們,她自己抱著劍,靠在角落,昏昏入眠。

她睡得不踏實,『迷』『迷』糊糊間,醒瞭一次。

蠟燭早已燒盡,她借從門縫裡流『露』的淡淡月光,看到屋子另一頭的鐘帛仁,他好像沒有睡覺,而是盤腿坐在榻上。

薑小乙起身,穿過眾多熟睡的書童,來到鐘帛仁身前,他額頭微『露』薄汗,臉『色』發紅,身體微微發抖,似是高燒模樣。她心裡擔憂,輕輕碰他。“……你沒事吧?”鐘帛仁緩緩睜開眼睛,近在咫尺的視線,朦朧凝練,沉如深海。黑暗模糊瞭他們的容貌,隻剩下雙明瞳,讓他們在千劫萬世裡,彼此相見。“小乙……”鐘帛仁眼底血絲密佈,低聲道:“你可聽過莊周夢蝶的故事?我至今無法區別,究竟何者才是真實。”

她並不知道他叫的是誰,不想多問。

她陷入那『迷』離深沉的眼波內。

“你為何樣痛苦?”她輕聲道,“我知你傢逢突變,但你既自稱君子,便該不憂不『惑』,自強不息。莊子不僅夢過蝴蝶,他說過‘人之生,與憂俱生’。人之命河本就喜憂參半,哪有可能一帆風順。”

耳旁聲音淺淡沙啞。

“我從不怕受苦,卻怕無緣由。我條賤命,奉君君不要,給天天不收。我做瞭那麼多的事,如今甚至分不出對錯。如今一遭,究竟是老天獎賞我,還是懲罰我。”

薑小乙靜瞭許久,說道:“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不知你究竟苦於何事,不過世上活不明白的人有很多。我師父說過,實在『迷』茫時,便什麼都不要想瞭,順其自然做好眼前事,做做,就會找到出路瞭。”

“……真的?”他喃喃發問。

薑小乙:“我師父的話絕不會出錯。”

他似是陷入片刻的茫然,副神態落入薑小乙眼中,酸楚與憐惜並生口。她身子向前,一隻手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看你就是燒糊塗瞭,快點睡覺,睡醒瞭就不會胡思『亂』想瞭。”直起身,面前人並無動作。她撥撥他的肩膀。“躺下呀。”

鐘帛仁本在垂眸思索,被她一撥弄,再抬頭時眼神清明瞭不少。

“我不用躺,坐便好。”

“坐不,越坐傷勢越重。”

“不會。”

“會。”

“不會。”

薑小乙被他犟得嘴巴一撇。

“你懂個屁!”

“……”

伸手再撥,還是撥不倒,薑小乙手卡腰,無奈道:“讀書讀傻瞭,倔得像頭驢。”

鐘帛仁靜默不言,薑小乙思索著要不要點『穴』,給他放倒。無意中對視,他那眼神好像什麼都知道一般,薑小乙略覺不妥。

“你願坐就坐吧。”薑小乙努努嘴,“樣,所謂‘吹噓呼吸,吐故納新,為壽而已矣’,我傳你一套呼吸的功法,你跟練,於養傷大有益處。”

他好像笑瞭一聲。

“你傳我功法?”

“都是師門秘法,本不能外傳的,是看你太可憐才教你的。”薑小乙正『色』道,“要不你叫我一聲師父?”

鐘帛仁但笑不語。

薑小乙:“算瞭算瞭,不必樣講究。噝……你到底學不學?”

鐘帛仁笑道:“學。”

薑小乙坐到他身邊,一邊擺弄一邊道:“你就這樣坐,兩手置膝上,放縱肢體,念法『性』平等。然後閉上眼睛,舉舌奉腭,徐徐長吐氣,一息,二息……”

輕淺的指點,伴隨著地鋪上書童們的癡癡囈語,一同淹沒在溫柔月『色』中。

薑小乙指導完呼吸法門,再回去睡覺,一夜無夢。

夜風驟起,吹著林葉嘩嘩作響,『潮』漲『潮』落,一番接一番,一浪接一浪,一如她看不見的地方,那人愈發深沉綿長的呼吸。

清晨,在太陽從地平線冒頭的那一刻,鐘帛仁睜開瞭眼睛。

屋裡的人都在睡覺,他輕輕地,走到屋外。

山野在青冷的晨光中,漸漸蘇醒。

他站瞭很久,身後又出來一人。

明書『揉』眼睛來到他身邊,說道:“少爺,你怎麼醒得麼早啊。”他把外衣披在鐘帛仁身上,“山裡早晚涼,少爺多穿點。”不小心碰到他的脖頸,相當之熱。他起初以為是鐘帛仁還發燒,去碰他的額頭,發現並沒發燒,而是一種非常溫和的熱氣。再看他的臉,不像昨日那麼慘白瞭。“……少爺?”

“明書。”

明書忙道:“少爺有何吩咐?”

鐘帛仁依然望初升的日頭,輕聲問道:“我爹生前,對我何要求?”

“……啊?老爺?”問題問得明書疑『惑』重重,但還是回答道:“老爺對少爺一向嚴格,要求少爺立身有義,以德為歸。”

鐘帛仁又問:“那我可還什麼願未瞭?”

明書:“少爺……您是不是傷瞭一次腦袋壞瞭?”他努力回憶,“您……您的願,哦!”他壓低聲音,“少爺曾抱怨過老爺將書院門檻定得太高,您說希望將來繼承憲文書院後,能削減書費,廣招學子,造福一方。”

鐘帛仁喃喃道:“書院……”

明書想起從前,無語凝噎。

“真是懷念當初在書院的平靜日子,該死的世道把一切都毀瞭。別人爭奪江山,跟我們有什麼關系,為何要一同遭罪呢。”

鐘帛仁看向他,抬手在他肩上拍瞭拍。

“你呢?”他問他,“你對我什麼要求?”

明書:“少爺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鐘帛仁:“你說說看。”

明書嘆氣道:“事到如今,明書隻希望少爺能夠平安回到培州,重振傢業。當然,若是能娶得嬌妻,生幾個娃娃,給鐘傢續上香火,那就最好不過瞭。老爺泉知,能安息瞭。”

鐘帛仁笑瞭兩聲,又拍瞭拍他,似是安撫。

薑小乙哈欠從屋裡出來,瞇著眼睛道:“你們說什麼呢?”她打量鐘帛仁。“喲,鐘少爺今日氣『色』不錯呀。”

鐘帛仁沖她抱瞭抱拳。

“全都仰賴高人指點。”

薑小乙臉上莫名一臊。

“是嗎……呵呵,那就好。”她舒展瞭一筋骨,又道:“你接著養傷吧,我該走瞭。”

明書忙道:“你幹嘛去?你不能走啊!”

薑小乙斜眼:“放心,我給你們留銀子。”

明書皺眉道:“哪裡是錢的事,那狼頭寨太過危險,你可千萬別去。”

薑小乙偷偷看向鐘帛仁。

“你呢?你讓我去嗎?”

鐘帛仁:“可以。”

明書瞪眼:“少爺!”

鐘帛仁:“以你的手段,過個狼頭寨應該不在話,不過……”他看向遠處深山。“樣的匪寨等級森嚴,你就算入瞭寨,隻不過是個看門的嘍囉。到時若安排你的事務,你務必選西邊的關卡,就在前方不遠處,方便我們見面。”

薑小乙:“還能選的?人傢不同意怎麼辦?”

鐘帛仁:“那你就退出,憑你的本事,逃得出來。”

薑小乙瞠目結舌。

“我來這可是有正事做的!”

“我知道。”鐘帛仁來到她身前,低聲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此事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需從長計議,你先拿一塊巡山的令牌回來。我就在這等你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