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明花作 > 第106章 >

第106章

薑小乙書聊瞭一陣,掏出碎銀給店傢。

“我走瞭,你們多多保重。”

剛一起身,忽然被拉住。

薑小乙低頭一看,這手淤青一片。轉眼看那遍體鱗傷的男子,道:“這位公子爺,可還有事?”

此人傷勢未愈,拉著的手因用力輕微發顫,他像是想說什麼,薑小乙貼近他,卻聽不清言語。走瞭兩步,那人的手拉得更緊瞭。想甩開他,又怕讓他傷上加傷。這人額頭佈滿冷汗,一臉污垢,定定看著。

待薑小乙猶豫出個結果,他眼睛一翻,再次暈厥。

“少爺!”書接住男子,再次勸解薑小乙。“少爺不想你去送死,你還不白嗎?”

薑小乙看著倒地之人,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看著書艱難拽起男子,說道:“你這樣拉扯他,會加重他的傷勢。”

書叫人:“長三,快來幫忙!”

薑小乙瞧著這群文弱子弟折騰半天也給人抬起來,不禁一嘆。

“算瞭算瞭,還是我來吧。”

一手拖著男子背,一手穿過膝下,給他抱瞭起來。

“走吧。”

薑小乙跟著他們瞭山,走瞭半個多時辰,來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看瞭一圈,道:“這也屋子啊?”

“有啊。”書指著前,“那裡!”

薑小乙扭頭一瞧,是個由木板堆砌的松松垮垮的棚子,上吊著十幾條白佈,棚子中間釘瞭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還寫瞭個“奠”字。

薑小乙瞇瞇眼。

“……靈堂?”

書拉著棚。

“有個棚子就不錯瞭,這還是我們交瞭十幾兩銀子才能用呢,這群坑人的土匪!”

棚裡有床,隻有個柴火架子,薑小乙人放到上,退後三步打量,覺得這場說不出的好笑。看瞭片刻,抬手指瞭指架子上的人,淡淡評價道:“倒黴東西。”

山間清風習習,這片空地曝『露』日光之下,曬得暖洋洋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瞭多久。

一炷香?兩柱香?還是眨眼之間,一別年。

他睜開眼,瞧見破損的棚頂,身下的板子又紮又硬。

他掀開身上的條條白佈,下瞭地。

棚光芒正盛。

他走到棚邊,見空地上一群人圍在一起閑聊。

“鄙人姓薑,閩州人士,不知各位什麼來歷呀?”

他看見那人的背影,聽見的笑聲。

來萬世萬劫之中,若有緣再遇……

他垂下眼眸,看見自己踏在地上的雙足,一點點踩實。他的五感漸漸變得清晰,山風吹在臉上,發絲拂過耳側,山林的清香,萬物聲響,剎那之間,靈犀所現。

“閩州人?那我們離得不遠,我們是培州人。”

薑小乙喲瞭一聲,道:“這不是緊鄰著嘛,你們少爺叫什麼?”

書:“培州當地有一傢出名的‘憲文書院’不知你聽聽過,我們少爺是書院的大公子,名叫鐘帛仁。”

薑小乙:“書院?你們是開書院的,怎麼跑來撫州投奔土匪?”

書:“唉,別提瞭,我們老爺前朝培州太守是多年好友,劉公軍打到培州,太守堅決不降,被他們斬首。我們老爺痛思故友,也活活氣死瞭。少爺悲痛欲絕,想為父報仇,所以變賣瞭傢產找到這裡。”

薑小乙:“找土匪替你們報仇?”

書聽出話中諷刺,無奈道:“新皇帝登基一年多,到處搜捕反叛人士,那些不服氣的義軍都都被他們殺得差不多瞭,想找能之一較下的,還真就剩下撫州這幫土匪。少爺的本意是想入夥匪幫,然後憑借自己三寸不爛之舌,勸說他們揭竿造反。”

薑小乙:“蠢貨一個。”

書不滿道:“不許這樣說我們少爺!”

薑小乙:“這些□□湖豈是你們這種愣頭青勸得動的,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被洗劫瞭財產,再打個半死不活。”

書抽抽鼻子,也什麼好反駁的。

薑小乙又道:“養好瞭傷老老實實傢教書去吧,劉公你們可動不瞭。”

“你跟我說用,我們不過是書童,少爺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書頓瞭頓,納悶道:“不過……你不是流寇嗎?怎麼著朝廷說話啊?”

薑小乙:“我這是替你們著想,此朝前朝不,劉公可不是整日隻會吃齋念佛的假皇帝,現在的朝廷能人輩出,拿下撫州是早晚的事。”

“是嗎?”

身後傳來聲音,薑小乙頭,鐘帛仁抱著手臂靠在門板旁,靜靜看著他們。

“……少爺?”書這一聲叫的略微遲疑。

他從見過自傢少爺這樣站著,他未自己的頭發歸攏束起,而是用一條帶子粗粗綁在腦後,這樣的儀態書見所未見。他的眼神,他的聲音,還是一個人,卻難以認。

薑小乙也是微微一愣,隻覺得這身姿頗為眼熟,帶著那平靜的視線,讓不禁想多看幾眼。

“鐘少爺。”率先打瞭招呼。

“薑……”鐘帛仁頓瞭頓,輕一抱拳。“薑公子,幸會。”

書眉頭又皺起來,覺得自傢少爺渾身透著一股陌生的味道,他跑過去問道:“少爺,你可是不舒服?”

鐘帛仁低頭看看自己血跡斑斑的身子,道:“是不太舒服,附近可有水源?”

書:“有。”

鐘帛仁:“帶路。”

書:“難道少爺想沐浴?您素講禮儀,可從在荒郊野嶺沐浴過呀。”

薑小乙在一旁嘲笑。

“都落魄成什麼樣瞭,還窮講究呢!”

書瞪眼:“損嘴!”

薑小乙笑話書呆子正開心,鐘帛仁路過身邊,淡淡一瞥,笑聲戛然而止。

“噝……”薑小乙盯著他們遠去身影,搔搔下巴,兀自納悶。“……怎麼事?”

挑眉望天,原本計劃幫忙人送來,去做正事,但剛被看瞭一眼,屁股好像粘在瞭石頭上一樣,又不太想走瞭。

反正今日時辰也不早瞭,心想,等個一天也耽誤不瞭什麼。叫來長三他們,著手靈棚改建。這群書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是薑小乙一人完成,補瞭缺,堵瞭空,還重做瞭個門,勉強算是個能住人的地方瞭。

薑小乙:“你們這群呆子帶著金銀細軟,能從培州毫發無傷來到撫州,真是天下奇聞。”

長三擦擦汗,道:“這話我們認,這一路上我們好幾次險遭劫難,但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就像冥冥之中有誰保佑似的。”

周圍書童合掌拜天。

“一定是老爺顯靈,老爺顯靈!”

路口走來兩道人影,是書和鐘帛仁來瞭。

洗去瞭滿身血污,鐘帛仁的臉龐完整的『露』瞭出來,他的眼角唇角尚有淤青未消,加上冷水一激,臉『色』略顯蒼白,不過也因此平添瞭幾分清俊。

長三等書童看得發愣。

“少爺,這……”他們互對視,“這是少爺嗎?”

話說完,二人已走到前,書看著修補好的房子不住贊嘆。

“這下好瞭,少爺能好好休息瞭!”

多久,一群人又嚷嚷著餓瞭,紛紛瞧薑小乙。

“什麼意思?”問道,“看我作甚?”

書道:“我們後一點銀兩租瞭這靈堂給少爺休息,昨天剛巧錢瞭……”

薑小乙好笑道:“你們錢跟我有什麼關系?我要是來,諸位就等死瞭?”

書:“幫人幫到底嘛,大不瞭你打下欠條,來我們翻倍奉還就是瞭。”

周圍一群書童群起響應。

“對對對,來還你!”

“憲文書院傢業大得很!”

“嘿!”薑小乙抬手指指點點。“一群狗皮膏『藥』,逮著老實人粘。”一個個指,到瞭鐘帛仁前,指尖莫名一松,抿瞭抿唇。“……行吧,正巧我也餓瞭,你們去下食鋪買點吃的。”掏瞭銀子給他們。“都去,我要跟你們少爺單獨聊聊。”

“這……”書看鐘帛仁,後者點點頭,道:“去吧。”

書童們離去後,薑小乙沖鐘帛仁勾勾手。

“來,鐘少爺,屋坐。”

兩人瞭靈棚,此時天『色』漸晚,屋裡越發昏暗。薑小乙翻瞭半天,找到半根點完的白蠟燭。四下都有打火的東西,薑小乙眼珠小轉半圈,從懷裡掏出火符,利落一抖,點燃瞭燭火。

再看坐在一旁的鐘帛仁,毫無波動。

薑小乙不禁問:“你瞧見?”

鐘帛仁:“瞧見瞭。”

薑小乙:“那怎麼半點反應都有?”

靜瞭片刻,鐘帛仁抬起手,拍瞭幾下。薑小乙被他那平穩視線看得耳根微微發熱,撇嘴道:“書呆子就是書呆子,無趣得很。”把蠟燭放在二人中間,坐瞭下來,又道:“聽你的書童說,你想投奔匪幫,勸他們造反,現在可改瞭念頭瞭?”

鐘帛仁:“改又怎樣,不改又怎樣?”

“改瞭就趁早老傢過安生日子,不改……”薑小乙臉『色』嚴肅,“我說句難聽的,你們這不是揭竿,你們這是在揭棺材板呢。”

鐘帛仁:“何以見得?”

薑小乙:“我你的書童講過瞭,新朝能人輩出,就算這些匪徒什麼都不做,也撲騰不瞭幾日瞭,更別說公然造反。”

鐘帛仁淡淡道:“是嗎?”

薑小乙覺得這位鐘少爺裡裡透著一股奇怪,不管自己說什麼,怎麼嚇唬他,他都什麼反應,說話也總是輕描淡寫,句句安穩。

這真是書口中那個冒冒失失投奔狼頭寨,結果被打個半死的書呆子嗎?

“你……”靜瞭片刻,鐘帛仁先開瞭口。“如何看待此朝?”

薑小乙隨口道:“劉公殺伐果斷,各地戰『亂』平得很快,如今天下初定,民間也算是見到幾天太平日子瞭。”

鐘帛仁輕聲道:“太平日子……那我的仇,如何算?”

薑小乙道:“我知道你爹被氣死,你心裡有恨。其實不止是你……”看著那微弱的燭火,想起當初燒成灰的菩提園。“我見過很多人的怨恨,比海還深,可惜終也都化為塵土,無跡可尋瞭,真是令人唏噓。”長嘆一聲,站起身,舒展瞭一下筋骨。“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言盡於此,你要還想報仇,盡管去吧。”

鐘帛仁眼眸低垂,久久不語。

薑小乙覺得屋內氣氛略顯沉悶,在屋裡走來走去,偶爾一頭,見鐘帛仁側著的臉,那嵌在燭光的眉目,讓心口悄然一動。

“我怎麼……”喃喃道,“怎麼……”

鐘帛仁抬眼看來。

薑小乙:“鐘少爺,我們見過嗎?”

鐘帛仁緩緩搖頭。

薑小乙:“那我怎麼瞧你如此眼熟?”

鐘帛仁看腰間帶著的那把黑突突的佩劍,再看的眼睛,今夜第一次變瞭表情。

他身子後靠,輕輕一笑,道:“許是,宿世有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