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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此情此景,讓霍天感到分熟悉。

當年,他第一次遇見周璧時的情形,與今夜很像。

那是幾年前的事瞭?八年?還是九年?霍天已經記不清瞭……他們見面之時,正是他思維最為混『亂』的時刻。

他們在一艘貨船上相遇,當時的貨船生意很難做,時船主會偷偷載沒手續的海客,賺盈餘。

他與周璧都是其中的一員。

那時他已在海上漂泊瞭很久很久,滿臉胡渣,頭發凝成一縷一縷,渾身又臟又臭,像個飯的乞丐。

他已經忘記自己多久沒說過話瞭。

他獨自坐在甲板邊,一個醉醺醺的船員從他身旁經過,不小被絆倒,罵罵咧咧:“什麼東西!”船員彎腰撿起他的佩劍,念叨著:“夠沉的,是什麼?”一邊說一邊將劍拔瞭出來,那時霍天的劍與現在不同,破破爛爛,幾個部分融在一起,連劍身都不是直的,像極瞭做殘的廢料。船員看得哈哈大,:“是什麼鬼東西,灶房的燒火棍都比個像樣!”說完,便將劍扔到地上。

霍天低垂的眼眸,看著面前的劍。他的目光很平靜,似乎覺得,是一件沒價值的物品。

不多時,面前多瞭一隻手,人把劍撿瞭起來,再次拔出,看瞭一會,瞭句:“確實是個奇怪的東西,東洋刀身,西洋劍柄,不倫不類。”

霍天聞言,視線緩緩向上。

是一個身著普通海員服飾的年輕人,他拿著劍仔細觀察瞭一番,著:“雖然奇怪,卻趣味。看劍身上很多痕跡,看來是經常使用瞭。”他轉向霍天,打量片刻,問:“不知兄臺在哪行發財啊?”

霍天沒說話,年輕人將劍放回他面前,手裡把玩著一枚銅板,:“不管是東洋刀,還是西洋劍,都更的貨,你想不想?”

霍天依舊沒說話,年輕人離瞭,沒過多久,他帶著一把包裹起來的東洋刀回來,拔出一半,放在霍天面前。

刀的冷光映著月『色』,發出清白的邀請。

是一件讓武無法拒絕的兵器。

霍天看瞭許久,最終伸出手,把它拿起。他將刀在手裡握瞭很長時間,才低聲問:“多少錢?”

他的聲音因為長久沒說話,又沙又啞,周璧挑挑眉,說:“你的口音奇怪。”

霍天把嘴又閉上瞭,他不是純正的大黎人,他一半的海血統,口音與常人很大不同。

年輕人:“你是希羅人?”

霍天微微一頓,終於第一次正視面前之人。

年輕人:“希羅人的舌頭比較短,發音習慣與大黎人不同,音調的高低起伏很明顯,是以很容易能聽出來。”

霍天問他:“你如何知希羅人?以你的年紀,不該知群人。”

霍天是海商與族女子的後代,他出生在海上一座無名小島上,剛出生就被遺棄瞭,被一個叫“希羅”的部族收養。

那座小島甚至連個國稱不上,隻一個個聚集起來的部落,希羅族是其中之一。因為個島的地理位置分獨特,位於兩海峽的交界處,很多海商都會經過裡,島上居民便以幫商人交易物品,提供補給為生。

在他歲那年,發生瞭一次大海嘯,島上居民死瞭大半。霍天被卷入大海,在他的命夠硬,在一條小船裡漂泊瞭很久很久,最終流浪到大黎。

在陌生的國度裡,他不會語言,沒任何相識之人,隻做雜工討生活。“霍天”個名字,是一個東為瞭方便叫他,給他取的。

漸漸的,他學會瞭大黎的語言,習慣瞭大黎的人文,但他仍然感覺孤獨。尤其是在內地的時候,他發現他記憶裡的那生活,與大黎人相差甚遠。他見過的東西,聽過的話語,在大黎人看來,都是無稽之談。

他很懷念小島上的日子,雖然艱苦,但是世界各地的船商都會路過那裡,他每天都能看見新的物品,見到各『色』人物。大黎的生活相對安穩,物資更為充足,國土比起那座小島更是百倍不止,但是霍天總覺得,裡很小。在大黎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水,裡的悲歡離合,戰『亂』鬥爭,在他看來都是如此的淡無味。

所以,他決定回到自己的鄉。

他離內地,來到沿海地帶,他瞭解海洋,適應船上的生活,經常做短工隨船隊出海。

四歲那年,他終於機會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島。但是,物是人非,島上已經完變瞭模樣,當年的海嘯使海商長時間不能來島,小島資源匱乏,剩下的部族為瞭存活,隻能相互鬥爭,希羅族很快被敵對的部落蠶食瞭。

重返大黎的霍天,不知自己還應該做什麼,他沒人,沒朋友,他不知自己的歸處在何方。

種『迷』茫的日子持續瞭一年,最後他實在忍受不瞭種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他為自己定下瞭另一個目標——為族人報仇。

他練武,然後再回島上,殺掉敵對部族的首領。

霍天選擇用劍作為武器,隻是因為在他制訂目標時,手邊恰一把短劍。

他是個習武的天才,無師自通,很快就闖出瞭名堂。

二歲的時候,霍天小所成,他再次出海,回島報仇。然,次回去,他發現他的仇人不見瞭,島上所的部族都已融為一體瞭,由另一個國的人驅使奴役。

他思考瞭三天,究竟該不該對此國人下手。人殺瞭敵對部族的人,按理說,是幫他報瞭仇,他實在找不到動手的理由。他在島上生活瞭一陣,發現再沒商船來過。當年的海嘯影響太大,商隊都改變瞭路線,不再經過此島。

他悻悻歸。

從此,他再沒回去過那座小島。

回到大黎的霍天,陷入瞭徹底的孤獨與混沌之中,他覺得自己愚鈍至極,無論做什麼決定,都比現實慢瞭一步。

一段時間裡,他分厭惡自己,甚至已經到瞭求死的地步,他去各個武館挑戰強,希望誰能夠瞭結自己的『性』命,可惜未能如願。相反,他的名越來越大,因為他經常出海,他們還為他起瞭一個叫“東海神劍”的名號。

很多人都覺得他是個武癡,對武藝一種狂熱的追求,他們恭維他,奉承他,然,他們越是樣,霍天越覺得孤單。他沒人能夠說裡話,他無法告訴他人,自己對武藝沒半點興趣,他此生唯一在意的,就是記憶裡的那段新奇熱鬧的童年。可惜,那再找不回來瞭。

隨著他名聲越來越大,圍繞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霍天始覺得不耐和厭惡。終於一天,他拋瞭一切,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內。

他隨著難民一起流浪,四處乞討。

兩年裡,他沒說過一句話,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覺得他是個啞巴。

群難民中,一個老『婦』,以前是個繡娘,在逃難的日子裡,她仍然每天都在做功,曾人問過她,為何樣堅持。老『婦』:“是的本事,現在雖無用,但將來或許用,不能生疏瞭。”

霍天就樣看著老『婦』,每夜刺繡,一看就是兩年。

某一夜,霍天忽然醒悟,他對那『婦』人說瞭兩年來的第一句話。

“你說的對。”

武藝是他的本事,他雖不感興趣,但將來或許用,不能生疏瞭。

從那以後,他重回武林,依舊堅持挑戰強,打磨自己的功夫。時實在難忍喧囂,他就會出海一陣,讓海『潮』安撫他的躁動與孤寂。

那把奇怪的劍,是他在海商手裡買來的,並不是因為用,是因為兩種奇怪的劍形,讓他想起瞭兒時見到過的那人。

“在金鏈見過希羅人。”年輕人說,“還高棉人和隆都人,他們都是逃亡過去的。”

高棉和隆都均是當年小島上的部族,時隔麼多年,再次聽到他們的名字,霍天感覺自己沉寂的微微收緊。

“那座小島已經沒人瞭。”年輕人又。

霍天:“為何沒人瞭?”

“為何?”年輕人似乎覺得霍天問瞭一個愚蠢的問題。“島上的礦產和『藥』材都被挖光瞭,什麼都沒,當然沒人瞭。”

霍天怔然。

年輕人:“刀你到底想不想?”

霍天:“想。”

年輕人:“你多少錢?”

霍天頓瞭頓,:“現在沒,但是如果能上岸,可以給你很多錢。”是實話,年他名聲大噪,上門送錢的人數不勝數。

年輕人:“如果是其他人,見你副模樣,定覺得你在說大話,但不會。”他瞇起眼睛,“艘船上,隻能聞出兄臺身上的錢味……哈哈!請跟來,再給你看看別的貨。”

霍天起身,隨年輕人進瞭船艙。

年輕人隨身帶瞭幾個箱子,看著臟兮兮的,不甚起眼。他把箱子打,裡面裝滿瞭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物品。他點燃一盞油燈,:“兄臺盡管看,瞧你甚眼緣,定會給你最合適的價格。”

霍天從箱子裡拿出一把匕首樣的短刀,刀鞘是銀『色』的,上面鑲嵌著寶石,分漂亮。

年輕人:“眼光,可是法蒂瑪王朝的東西。”

霍天:“……法蒂瑪王朝?”

年輕人坐在一旁的貨物堆上,手裡把玩著銅板。

“若按照大黎的叫法,該叫做‘綠衣大食’,不過此朝已經覆滅瞭,把刀算是古物,聽說是他們曾經的宗教領袖哈吉姆的隨身兵器。”

霍天:“……哈吉姆?那又是誰?”

年輕人瞭,說:“看不出來,兄臺真是重的奇,一點確與那固步自封的大黎人不甚相同。”

霍天不語。

“哈!”靜瞭片刻,年輕人扯扯嘴角,“你很對的口味,你若真想知,就講給你聽。”

接下來,年輕人與他說瞭很久很久的話,他講述自己去過的那遙遠的土地上,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事。他講到思想,講到戰爭,講到各地的風土人情,還不同族群之間的差異,分析他們的優點,他們的缺點,判斷什麼族群能夠發展,什麼族群註定湮滅。

霍天臉上毫無表情,但是內澎湃熱烈,甚至比童年時期看到各國商船時更為興奮,當年他隻能夠看著那貨物,進行單薄的猜想,現在,位年輕人將他的幻想補滿瞭。

麼多年,他終於碰到一個,與他看向同一方向的人。且個年輕人,看得比他更遠,更堅定。

“你、你……”常年的沉默,讓他說話變得分費勁,霍天激動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年輕人靠在船壁上,著說:“?嘿嘿……將來會成為舉世聞名的人物,但是現在……”他歪瞭歪頭,像在說個秘密一樣,悄聲:“現在,不過是個逃犯罷瞭。等將來瞭自己的船,瞭自己的人,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個時刻,霍天忽然感謝起當初流浪時遇到的那位老『婦』。他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混沌的思維漸漸清晰。

他對年輕人:“你等一下。”

霍天出瞭船艙,隻用片刻功夫,便將整艘船的人部殺光瞭。

年輕人走到甲板上,震驚地看著滿船屍首,還站在月下的霍天。

霍天指瞭指甲板,:“今日起,此船歸你瞭。”然後又指瞭指自己。“的命,歸你瞭。厭惡當下的生活,想去更遠的地方。”

年輕人短暫震驚後,於海風中大起來。

“,!”他將手中的銅板拋出,霍天一把接住。年輕人朗聲:“姓周,單名一個璧字。答應你,將來的一天,定會帶你去往世界。”他轉向東方,沉聲:“第一步,便是從那陳腐落後的大黎王朝始。”

那便是他與周璧的第一次相遇。

真像……

霍天想,那一晚,與一晚,海風與深夜,還甲板上堆積的屍首,讓他感覺說不出的熟悉。

面前的刺客很快適應瞭他的招式,漸漸處於上風。分罕見。人的武藝沒固定的路數,變招很快,後勁無窮。他能感覺出,此人是帶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揮動手中的寶劍。

他們的劍身疊在一起,角逐。

那人殺得渾身是血,眼底通紅,他咬牙:“前輩,你已必敗無疑瞭!放下劍,留你一條『性』命!”

霍天不言。

除瞭周璧,他很少與人說話,因為沒價值。

那人似是不甘,沉聲:“前輩身為武林翹楚,名動天下,為何助紂為虐,圖謀造反!”

霍天忽然點想。

名動天下……他們眼中的“天下”是什麼樣的呢?

他一生,隻在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真正的“天下”,那便是周璧。

冰冷的劍影,像極瞭當初周璧在船艙中點燃油燈,照在那銀『色』短刀上,泛出的第一抹光芒。

在他的身體被劍刺穿的一瞬,霍天聞到一股冷香,他雖不喜武藝,但他擅長此,他知,是最頂尖的武,才能散發的息。

他看著面前染血的人,忽然很想問一句——你是為何戰呢?

朝堂寶座上坐著的那位,是你的知己嗎?

但是最終,他沒問出口。

已經沒任何意義瞭。

霍天倒在甲板上,望著夜空中的月,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今夜的月,不如那晚的圓滿。

他想,真是可惜……

他閉上雙眼,懷中滾落出一枚鮮紅的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