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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餘英的語氣讓薑小乙頗為驚訝,她竟從中聽出瞭坦白和傾訴的意味。

餘英並不是馬雄飛和牛樹高之流,隻懂比拼武力,薑小乙剛見到他時還有些犯愁,覺得想從此人嘴裡套出真話恐怕要費一番功夫。

沒想到他竟是如此態度。

是否有詐?

薑小乙行走江湖,人話鬼話都聽過不少,看餘英這樣子也不像是要下套。

她靈光一閃,想到餘英這麼急著攤牌的另一種可能——或許是有些事的後果已經超出瞭青庭幫可以承受的范圍,他們自己也在想辦法轉移禍端。

薑小乙心道,你想說,我還不急著問瞭。

“餘堂主別急,我們兄弟來這,主要是想為呂傢姐弟討個公道。以你們青庭幫在豐州的勢力,不至於非要那麼小小的一塊地吧,究竟為何如此欺壓他們?”

“這……”餘英頓瞭頓,“此事的確事出有因,我們青庭幫與呂傢無冤無仇,是另有人想讓他們離開豐州,逼著我們做的。”

薑小乙:“還有人能逼迫青庭幫?”

餘英苦笑一聲,道:“在外人眼裡,我們青庭幫在豐州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可肚子疼隻有自己知道,豐州真正的當傢從來也不是青庭幫。”

薑小乙心中一亮,似乎明白瞭。

餘英接著道:“我們每年都要往虹舟山上送三萬兩銀子,還要包他們全山的衣食用度,少一錢,來年就別想好過。”

薑小乙:“你們還要給天門上貢?”

餘英道:“當然,豐州上上下下的地頭幫會都要按帳目年年向虹舟山遞份子錢,這是不成文的規矩,現在我們青庭幫一傢獨大,這銀子基本全部落在我們頭上瞭。”

薑小乙:“是天門讓你們逼呂傢姐弟離開豐州?是何原因?”

餘英道:“二位英雄可能還不知道,呂傢姐弟的爹呂順與拳宗姚占仙曾是同門師兄弟,但是後來結瞭仇。”

薑小乙:“到底多大的仇,人都死瞭,還要為難他兩個孩子。”

餘英回憶道:“都是二十幾年前的舊怨瞭,據說兩人是因為前任門主的女兒產生瞭爭執,後來他們比瞭一場武,是姚占仙獲勝,娶瞭月夫人,呂順則被逐出天門。可惜呂順一介武夫,也不會做生意,日子過得拮據,所以他每年都上虹舟山挑戰姚占仙,其實就是去要點銀子。姚占仙本不想管他,但是月夫人念及往日情面,堅持讓他上山,姚占仙這才應允。”

“這……”薑小乙恍然,“原來是情債嗎?”她摸摸下巴,嘀咕道:“一年一度,堪比鵲橋相會啊。嘿嘿,也怪不得姚占仙這麼大火氣。”

“非也。”餘英搖頭道,“其實月夫人在與姚占仙成親後第三年就病逝瞭,但姚占仙依然履行瞭對她的承諾,直到今年。現在呂順死瞭,他也無需再忍瞭,想把眼皮子底下徹底清幹凈,也是無可厚非。”

薑小乙道:“原來如此,不過你們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黑道,就這麼怕天門?”

餘英無奈道:“說什麼黑道,也不過是買賣人,隻要是買賣人,就不得不學會向人低頭。好在我們幫主領導有方,整個豐州,需要我們低頭的也隻有這一處。天門弟子武功高,遠勝市井幫派,而且他們在虹舟山駐紮兩百餘年瞭,根基比我們深太多,我們上貢,一來買平安,二來也講求個輩分。”

薑小乙一字一句聽得都很認真。

她的行事風格就是喜歡收集零散的消息,從前她走江湖,也都是從這些邊邊角角入手,她覺得這樣更容易接近真相。

可一旁的肖宗鏡聽不下去瞭,再聊下去天都要亮瞭,時間緊迫,他們必須直切核心,快點打探軍餉的消息。

他沒有打斷薑小乙,隻是稍微抬瞭抬下巴。

薑小乙瞬間察覺。

她話鋒一轉,幽幽道:“不過,想必以貴幫今年的收成,區區三萬兩銀子,應該不放在眼裡瞭吧?”

餘英頓瞭頓,聲音放低。

“英雄這話如何講?”

薑小乙手往桌子上猛地一拍!

突如其來,不僅餘英,給肖宗鏡都嚇瞭一跳。

薑小乙厲聲道:“能看出我們不是普通人,算你有點眼力!我不是詐你,你最好還是趁早交代,免得招來更大的麻煩!”

餘英語氣不變:“二位英雄想讓老朽招什麼?”

薑小乙:“還裝傻,你們青庭幫最近是不是發瞭筆橫財!”

餘英嘆氣道:“橫財沒有,橫禍倒是有一堆。”

薑小乙:“如何講?”

餘英抬眼,一雙渾濁而精明的眸子在薑小乙和肖宗鏡之間轉來轉去,最後下定瞭什麼決心一般,神色肅穆,緩緩發問:“在這之前,老朽想問問二位,究竟是哪一路的英雄?”

薑小乙冷笑:“你都自身難保瞭,還想打聽我們的來路?”

餘英面無表情道:“有一句話,老朽想先告訴二位。老朽在此與二位談論這些事,不是因為二位武功高強,能隨時要瞭我的老命。請二位不要小瞧瞭老朽。我餘某人雖不會武功,但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錢幫主待我有知遇之恩,此生難報。區區賤命不值一提,二位若不信,大可動刑,看看能不能從餘某這張嘴裡撬出些什麼。”

一番話平平淡淡,卻聽得薑小乙煩心不已。

江湖裡最怕的就是這種人,看似軟弱可欺,實則跟頭倔驢一樣,軟硬不吃,完全不轉彎。

見他們沒說話,餘英接著道:“二位若真想從老朽這問出點什麼,至少得讓老朽知道,你們打哪來。”

薑小乙剛要說話,肖宗鏡忽然道:“可以。”

肖宗鏡也不多語,抬起一根手指,指瞭指天。

“打那來。”

餘英抬頭看瞭看天棚,再回眸時,肖宗鏡已經站起身,來到他面前。他高出他一頭還多,垂下眼眸。

“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我們來對地方瞭。”肖宗鏡可比薑小乙直接多瞭,開門見山——

“軍餉在哪?”

餘英周身一緊,心說他們果然是為這個來的,口中道:“抱歉,這老朽不知。”

肖宗鏡道:“是真不知,還是在跟我講幫派義氣?”

餘英不語,肖宗鏡的手掌壓在餘英的肩上,緩緩道:“你現在可以什麼都不說,我會接著查。一旦我查出這案子與你們青庭幫有關……”肖宗鏡停瞭片刻,聲音又沉瞭幾分。“你信不信,不管錢幫主人在哪裡,不管你們有多少個兄弟保護他,我都能挖他出來,活剮瞭他。”

他口中還有殘餘的酒氣,神色平靜,卻氣勢逼人。餘英臉頰滾燙,他自詡膽量不輸任何習武之人,可此時卻被面前人四平八穩的話語壓得氣勢全無。

肖宗鏡直起身,又道:“你們已鑄成大錯,切不可錯上加錯,禍及滿門。”

他的手一松,餘英頓感肩膀上挪開一座大山,呼吸都變得順暢瞭。

他自然也明白肖宗鏡口中“打那來”的意思,雙手抱拳,朝肖宗鏡深施一禮。

“老朽有眼不識泰山,二位大人請恕罪,但老朽並未說謊,青庭幫連半點銀子和糧草也沒有見過。”

薑小乙眼中精光一閃,敏銳道:“你這話說得奇怪,沒見過銀子糧草,那見過什麼?”

餘英眼皮子耷拉著,明白這次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瞭,不如順勢而為。

他心下一橫,說道:“見過隨行官兵的屍首。”

薑小乙肩膀一僵,那一瞬間,她察覺出身旁之人已在震怒的邊緣。

這冰冷的殺意連不會武功的餘英也察覺到瞭,他連忙道:“大人!人絕不是我們殺的,給我們天大的膽子我們也不敢劫朝廷的軍餉,我們也是被迫無奈啊!”

薑小乙:“被迫何事?”

餘英:“上個月初六,有個人找到我們幫主,讓我們挑二十個可靠的兄弟,在初八這天幫他辦件事。”

薑小乙:“什麼人?”

餘英:“不認識。”

薑小乙諷刺道:“不認識就幫?你們青庭幫還真是好差遣,誰都能讓你們辦事。”

餘英嘆氣道:“那人武功高強,而且他知道我們幫主是個孝子,事先挾持瞭幫主的母親。幫主原將老夫人藏得很好,連我們這些幫內的弟兄都不知道住所,他竟然能查到,可見是有備而來。”

薑小乙:“他讓你們幫什麼忙?”

餘英:“當時他隻說埋東西,他給瞭我們一個地點,讓我們當夜亥時前去,不能早也不能晚。我們到的時候就看見地上數十具的官兵的屍首。”

薑小乙:“劫匪不在?”

餘英道:“不在,軍餉也都被運走瞭,想來他們可能人手不夠,或者趕時間撤離,才讓我們去掩埋屍體。那些官兵死狀離奇,臉上都變成瞭綠色,面目猙獰。我們雖走黑道,卻也覺得這事詭異邪門,都當是撞瞭鬼,匆忙埋瞭人就回來瞭。”

薑小乙:“臉變綠色?難道是中毒?”

餘英:“這我就不知道瞭。”

薑小乙又問:“找你們的人樣貌如何?多大年歲?”

餘英道:“他沒報傢門,不過看樣子肯定是混江湖的,年齡大概三十幾歲,氣質陰鬱,膚色慘白,身上帶瞭一把刀。”他頓瞭頓,又道:“對瞭,這人的眼睛很奇怪,總是半閉半睜,像沒睡醒一樣。”

薑小乙默默記下這等形容,又問道:“官兵的屍首埋在哪?”

餘英頓瞭頓,搖頭。

“能說的我已經都說瞭。”

薑小乙蹙眉道:“什麼意思?”

餘英:“若是二位沒聽夠,就請去總舵找我們幫主吧。”

薑小乙:“你不是怕我們對錢嘯川不利嗎?為何還主動要我們去見他。”

餘英:“二位大人是為瞭劫案而來,我們青庭幫也不想替人背黑鍋,當替死鬼,能與幫主當面解釋清楚,總好過誤會。”

薑小乙冷冷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埋屍地點,為何還要費事讓我們去見你們幫主,是事情太大自己做不瞭主,還是另有什麼想法?”

餘英隻搖頭,不回答。薑小乙還是覺得奇怪,可接下來不管她再怎麼問,餘英就像是扣瞭殼的蚌,說什麼就是不再交代瞭。

薑小乙還想再使點招,肖宗鏡卻松瞭口,讓餘英給出錢嘯川的位置。

餘英告訴他們總舵地址和接頭暗號,又寫瞭封書信。

“將此信交給幫主,他一定會配合二位。”

薑小乙收瞭信,與肖宗鏡一同步出大堂。

已是四更天瞭,外面隻剩下整理東西的人,見他們出來,紛紛立到一旁,不敢說話。

餘英將他們送出賭場,問道:“可需叫人陪同二位前往?”

肖宗鏡:“不必,牽兩匹馬來。”

一名嘍囉牽來馬匹,二人騎上馬,匆匆離去。餘英看著他們的身影,滿目憂慮。他身邊上來一個拿著掃帚的手下,正是婁淄,他剛剛留瞭下來為的是看個後續,見銅花雙俠就這麼走瞭,頗為不甘。

“餘爺,就這麼放瞭他們?”

餘英:“不然你去攔?”

“這……”婁淄撓撓頭,賠笑道:“小的哪有這麼大本事,不過總舵高手多,剛剛徐堂主和王堂主已經先行一步去總舵報信瞭,幫主定可以幫我們出這口惡氣!”

餘英不耐道:“牌子都快讓人摘瞭,還出惡氣!你們什麼時候能動動腦子!”

婁淄唯唯諾諾地點頭。

“餘爺,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啊?”

餘英淡淡一笑:“朝廷的人。”

“朝廷?”婁淄一驚,隨即又奇怪道,“豐州的官府向來軟弱,也頗給我們幫派面子,他們怎麼這麼橫啊……”

餘英累得眼中血絲密佈,道:“官府看起來‘軟’,源於他們要跟我們一起賺錢。現在‘橫’起來,則是因為有人踢到鐵板瞭。”他冷冷道:“你記著,不管朝廷看起來多麼**可欺,也不是民間組織可以硬拼的。一旦真交手,你就會發現這純粹是以卵擊石的找死行為。”

婁淄聽完,心中一陣後怕:“那這次到底誰得罪瞭他們,豈不是倒大黴瞭?”

“哼哼,那也說不準。”餘英精明一笑,抹瞭抹自己的八撇胡。“我們青庭幫不過是想多賺點銀子,快活度日,所以才需要在制衡之中求生存。但如果有人不是為瞭錢,也不是為瞭快活,而是有更兇狠的目標的話,那他們就脫離瞭‘民間組織’的范疇,行事也就不再受種種約束和限制瞭。”

婁淄沒太聽懂,問道:“有這樣的組織嗎?”

餘英淡淡道:“有啊,比如……青州軍。”

婁淄大驚,道:“餘爺的意思是,豐州有人要造——”餘英狠瞪他一眼,婁淄趕快捂住嘴。隨後犯愁道:“餘爺,既然那兩人如此強悍,那去瞭總舵豈不是帶來更大麻煩?”

餘英目光悠長,盯著漆黑的長道。

“他們是強悍,可天下強人不止他一傢。好比有些事情,有人讓說,有人不讓說,我們哪邊都得罪不起,就不如將這些強龍都攪到一個池子裡。讓他們眼中隻有彼此,看不到我們這些小魚小蝦,這才是如今亂世的生存之道。”你是天才,:,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