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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晴空如洗。

這是個出遠門的好天氣。

李臨為肖宗鏡和薑小乙此次豐州之行挑選瞭馬匹,送行之時對薑小乙道:“果然被我言中瞭,你接到大活瞭。”他撇撇嘴,又道:“不過你才來幾天啊,大人就要單獨帶你出門瞭。此次任務如此重要,可是個立大功的好機會。”

肖宗鏡還在房裡整理東西,薑小乙跟李臨在外院調侃。

“什麼味?我怎麼聞著酸吧拉幾的,為什麼帶我?想來是覺得我最頂用吧。”

李臨手掐她脖子,咬牙切齒道:“臭小子!蹬鼻子上臉瞭你!”

不僅李臨,營房內,謝瑾對於肖宗鏡要帶薑小乙去豐州的決定也頗有微詞。

“軍餉之案事關重大,你怎麼挑瞭這麼個人去?徐懷安呢?周寅呢?就連李臨都比他穩妥!”

肖宗鏡道:“我自有我的考慮。”

他語氣淺淡,似是不想多談。謝瑾知道肖宗鏡做事一向深思熟慮,且他絕不會拿這麼大的案子開玩笑,雖心中有所不滿,但也沒有再提異議。他思索片刻,道:“敢劫軍餉,必是窮兇極惡之徒,你一定要小心。陛下給瞭你調動駐軍的權力,必要之時就調兵相助,務必要找回軍餉,查明趙將軍下落,為陛下分憂。”

肖宗鏡:“我知道,這一趟少說也要月餘,天京城的事就辛苦你瞭。”

謝瑾:“職責所在,何來辛苦。”

肖宗鏡從房間出來,見薑小乙和李臨還在外院鬧,你踢我一腳,我懟你一拳,好不熱鬧。

“小乙,走瞭。”

薑小乙同李臨周寅等人告別,與肖宗鏡一起離開瞭皇宮。

天京城內繁忙擁堵,暫時騎不瞭馬,兩人牽著馬匹朝城外走。肖宗鏡記掛著軍餉的案子,走一路想一路,而薑小乙卻不怎麼在意,隻知道是出來放風瞭,走走停停看熱鬧,路邊賣什麼新奇玩意她都要去瞧瞧。

她不僅自己瞧,還想拉著肖宗鏡一起瞧,可幾次暗示下來,肖宗鏡都沒什麼反應,她的興致也淡瞭,默不作聲跟在他後面。

走到一條小河邊,薑小乙忽然開口。

“大人。”

肖宗鏡回頭,薑小乙在自己的行囊裡翻瞭翻,掏出一件包著靛藍方佈的長長的物品,遞給肖宗鏡。

“這個給您。”

肖宗鏡接過,從入手重量和質感判斷出,這是一件兵器。

但他還是問瞭一句。

“這是何物?”

薑小乙道:“我上次跟李臨出宮時在路邊碰到的,您平日沒有武器傍身,我看這劍做工還湊合,就買回來瞭。”

肖宗鏡笑道:“哦?送給我的?”

薑小乙:“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肖宗鏡打開方佈,看著手中之物。

“劍。”

越到裡面就越濕,說明劍鞘和手柄近期浸過水,還沒來得及晾幹。

想起昨夜薑小乙在金水河裡的表現,肖宗鏡又在心裡嘆瞭口氣。漆黑的玄陰劍置於陽光之下,肖宗鏡拿手裡掂瞭掂,隨即抽出——

其實,挑選這個時候送劍,薑小乙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首先是肖宗鏡最近被軍餉的案子弄得十分嚴肅,營內人多熱鬧還好,現在就兩個人,她不太適應。再來就是昨夜這寶劍無故發光一事,玄之又玄,不好解釋,如果白天送出去,多少可以掩飾一下。

她沒想到的是,這玄陰劍光天化日被肖宗鏡拔出,依然發瞭光。而且這一次的光芒更亮,也更為持久,不像昨夜一閃而逝,光芒平和穩定地包裹著劍身,發出清涼寒意。

肖宗鏡眼眸微瞇,此劍絕非凡品。

“這劍是你在路邊碰到的?”

薑小乙坦然道:“是啊。哎呦,這……”她做作地捂住嘴,“是小的眼花瞭?這劍怎麼還發光瞭呢?買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啊。”

肖宗鏡不言,定睛看著玄陰劍,右手持劍,左手成劍指,置於寶劍底部,輕輕撫過。

隨著他手指過處,光芒漸熄,露出鋒利而平滑的劍身。

肖宗鏡看瞭許久,抬起眼。

“小乙,這東西不一般,你究竟從哪裡得到的?”

薑小乙嘴硬道:“就是上次跟李臨出宮時買的啊。”她心想,從某種層面上講,她這話說得也沒錯。

肖宗鏡:“從誰那買的?”

薑小乙:“一個外地商人。”

肖宗鏡:“多少錢?”

薑小乙:“六兩。”

肖宗鏡:“……”

肖宗鏡面無表情,空中隨意一揮,旁側的一塊大石頭像豆腐塊一樣,被他一劍劈到底。

他再問:“六兩?”

薑小乙噝瞭一聲,神色如常道:“賣傢不識貨。”

肖宗鏡深吸一口氣。

“薑小乙。”

這都直呼全名瞭,薑小乙趕忙拿出裝傻充愣的本事。

“大人,小的不敢騙您,這真是在路邊買的,我也不知道那人為何如此賤賣。啊……我知道瞭,贓物!這東西一定是贓物!不過不要緊,就算是贓物,到我們這也不知倒瞭幾手瞭,苦主找不到我們頭上的。”

肖宗鏡聽得是啞口無言。

薑小乙不給他再說話的機會,望瞭望天,道:“竟然都這個時辰瞭,大人咱們趕快上路吧,可別誤瞭正事。”

說完,牽著馬跑掉瞭。

肖宗鏡看著她的背影,最終還是跟瞭上去。

出瞭城,一路向南。

薑小乙早早就領教過肖宗鏡趕起路來不要命的架勢,渴瞭飲泉,餓瞭啃餅,跋山涉水,片刻不停。

一天下來,薑小乙尾巴根的皮都快磨掉瞭。

夜幕降臨前,他們趕到一座小村落,村子裡隻有百十戶人傢,夜裡房門緊閉,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來到村子南邊的驛站。

驛站與客棧不同,隻供官傢使用,可以歇腳換馬,不過居住方面的條件相對就簡陋一些瞭。

肖宗鏡向驛長出示符牌,驛長帶他們來到二樓客房。

肖宗鏡走到門口才想起來,如果不做特殊要求,驛站大多都是多人拼房住的,他站在原地尚有些猶豫,薑小乙已經大踏步走進去瞭。

“大人,任務要緊,還是快些休息,明日早點上路。”

肖宗鏡:“好吧。”

驛長點燃兩盞燭燈,照亮簡樸的屋子。

薑小乙放下包裹,落座歇腳。

不一會,又來瞭個驛卒,端來些許飯菜,一盤醬肉,又補瞭一床鋪蓋,關好門離去。

肖宗鏡道:“先吃東西吧。”

薑小乙餓極瞭,埋頭開吃,一陣風卷殘雲後抬起頭,見對面肖宗鏡不緊不慢地夾著菜。他的吃相也稱不上多斯文,隻不過清清淡淡,跟自己全然不同。

她舔舔嘴唇,嘴裡的肉不自覺地嚼得慢瞭些。

吃過瞭飯,肖宗鏡把桌椅拖到一旁,餘出空間,將鋪蓋鋪在地上。

薑小乙見瞭,忙道:“大人,還是我睡地上吧。”

肖宗鏡搖搖頭,出門讓驛卒燒瞭兩盆熱水,簡單洗手擦臉後,吹熄瞭燈,合衣躺下。

“早些休息,明日寅時出發。”

薑小乙鉆進被子,涼絲絲的,她蜷縮成一團,躺瞭片刻,悄悄往肖宗鏡那邊看。

黑不溜秋,什麼都看不清楚,她集中精力,勉強能聽到肖宗鏡沉穩綿長的呼吸。

她一下一下聽得昏昏欲睡,就在這時,肖宗鏡忽然開口。

“小乙。”

薑小乙迷迷糊糊,還以為是幻覺。

肖宗鏡:“知道你沒睡著,應個聲。”

她這才清醒過來,忙道:“大人有何吩咐?”

肖宗鏡:“我有話想和你說。”

薑小乙支起身子,道:“有什麼話,大人請講。”

肖宗鏡:“我好像還從未與你提起過營裡的規矩。”

薑小乙微微一頓,心說他果然沒有相信玄陰劍的說辭。

肖宗鏡:“我知你從前是江湖人,而且以你這習性看,想也不是安分的江湖人。”

薑小乙急著道:“大人,不是的,我……”

“不過,”肖宗鏡打斷瞭她,“你不用擔心我會約束你,一來你進營情況特殊,一部分也算是我的失職。二來我也的確需要你這份與尋常公人不同的機敏。”

說到這,肖宗鏡坐瞭起來。

他們在黑暗之中面對面,從薑小乙這邊看,肖宗鏡盤膝而坐,像是夜幕下一座巋然的山峰,他的眼神就是那夜山間流淌的寒泉。她仿佛又回到瞭當初他邀請她的那一晚,他的話也像那時一樣,不急不緩,打著商量。

“所以,我不會查你的來路,也不會限制你的作為,我允許你劍走偏鋒。但是小乙,傢有傢規,你得答應我,心中要有分寸,至少在營內期間,你不能失大節。”

他講得認真,薑小乙聽得也認真。

肖宗鏡:“你這麼聰明,一定明白我在說什麼。”

薑小乙想瞭想,道:“大人,雖然我不懂什麼大道理,但道上也有道上的規矩,紅眼耗子出油盆,吃裡扒外這種事,放哪都是要掉腦袋的。我自從決定跟您的一刻起,就絕不會有二心瞭。”

肖宗鏡聞言點頭。“好,我信你。”他拿起枕邊的玄陰劍。薑小乙忙道:“這劍真的沒問題,大人就放心用吧!”郭績不辦事,買賣沒做成,那這劍就等於還是劉大千的。現被明碼標價拿出來做生意,她幹瞭活,拿報酬,實屬天經地義。

肖宗鏡看她鄭重而急切的眼神,笑道:“你別這麼激動,劍我收下瞭。”薑小乙見他松口,心中一喜,趴回被子裡。肖宗鏡看著手中寶劍,低聲道:“劍乃兵中君子,百煉之鋼,秉天下正氣,無妖不斬,有穢皆除。希望我們這次豐州之行也能借此吉寓,斬奸除惡,一切順利。”

薑小乙道:“定是可以!”

肖宗鏡抬眼看她,微一抱拳,輕笑道:“那在下……就多謝小姐贈劍瞭。”

這一夜,薑小乙睡得格外踏實。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雞的打鳴聲叫起來的。

她模模糊糊睜開眼,發現肖宗鏡早已收拾妥當,正坐在桌旁喝茶。他的坐姿總是很好看,看似放松,卻是腰背筆直,透著埋在骨子裡的挺拔。

太陽還未升起,屋內僅有一點青色的微光,與肖宗鏡清淡的神色很是相配。薑小乙見他在發呆,就偷偷看瞭一會。

他半杯茶喝完,淡淡道:“賴這麼久還不起?”

薑小乙連滾帶爬起來瞭。

就這樣,一路風餐露宿,披星戴月,他們終於在六日內趕到瞭豐州。

進城之前,肖宗鏡先把這案子詳細地給薑小乙講述瞭一遍。

說是詳細,其實也沒什麼內容,這次劫案十分離奇,沒有目擊者,沒有活口,也不見任何屍首,連具體的案發地點也無法確認,隻能大概定在冀縣附近。

這次負責押運軍餉的是南軍名將趙德岐,武藝高絕,連肖宗鏡也敬佩三分。原計劃與他隨行的有三百多名士兵,但是因為前線急需糧草,趙德岐怕行軍太慢,親率衛隊五十餘人,抄秘密糧道押運糧餉。雖然人數少瞭很多,但這些都是訓練有素,可以以一當十的精兵,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瞭。

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那條臨時改的秘密糧道,具體在哪,無人得知。冀縣縣令蔡清派人沿途搜尋,始終沒有線索。蔡清似乎是個難得的好官,覺得此案難辭其咎,查不出結果,竟自盡謝罪瞭。

案子剛到手時,謝瑾分析過,最簡單同時也是最壞的猜想……就是趙德岐叛變,帶著軍餉投敵瞭。但肖宗鏡從未做這樣的懷疑。首先,沒有任何一支敵軍傳來接收趙德岐的消息。另外,趙德岐的傢眷都在天京,他不會全無安排就這麼走瞭,那等同置全傢老小於火海。而且,就算他真的決定拋傢棄子,背主投敵,也不可能隻帶五十個人。現在軍隊都在前線,尤其是跟著他南征北戰的私人衛隊,人數近三千,都是生死過命的兄弟,趙德岐要走至少該把這支隊伍一起帶走。

還有一點,也是肖宗鏡不願懷疑趙德岐的理由。

趙德岐與他的父親肖謙曾一起在軍中任職,是關系密切的摯友,兒時也曾指點過他的武藝。在肖宗鏡心中,趙德岐與楊亥一樣,是忠君報國的良將,他不相信他會背叛朝廷。

“所以我們此行就是來抓劫匪的?”薑小乙問。

肖宗鏡道:“劫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把軍餉找回來,還有查明趙將軍的下落。現在南軍正在與賊軍交戰,軍心不能亂。記著,我們動作一定要快。”

薑小乙眺望遠處繁忙的豐州城,轉瞭轉手裡的韁繩,利索地應道:“懂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