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清宮謀(少帝傳奇)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本將心向明月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本將心向明月

安親王嶽樂府書房內。

費揚古看罷手中的奏折,對上嶽樂的眼睛:“王爺當真想好瞭?就因著此番謠言,便甘心退政?王爺明明知道這謠言是誰散佈出去的!”

嶽樂撫須而笑,面上神情略為無奈:“本王自然知道,除瞭鰲拜,不必做第二人想。他無非是想把本王擠出議政王會議。”

費揚古微微皺眉:“既然王爺對他們的用心早已明察秋毫,又何必引退?如今皇上還未明確表態,王爺先主動請辭避嫌,怕是反而不妥!”

嶽樂笑瞭笑:“你說皇上沒有表態?你錯瞭,咱們這位皇上,早已經表態瞭!”

費揚古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王爺是說,皇上近日對諸王公的安撫之策?”

嶽樂點瞭點頭:“皇上將蘭佈晉封為親王,又為裕親王大婚賞下令人側目的恩賜,近日還給康親王、顯親王、靖親王賜下禦膳。至於一向不怎麼理事的平郡王、承郡王也都被指瞭差事,負責籌備萬壽節和接待蒙古使節。就連年紀尚小的簡親王都被皇上飲點,要進議政王會議學習參襄。你說,他這一連串的舉措,說明什麼?”

費揚古嘆瞭口氣:“王爺是覺得皇上已經不再信任王爺瞭,所以才開始籠絡其他王公?”

嶽樂苦笑,端起茶盞略喝瞭一口:“不再信任,他何曾真正信過我?”

費揚古面露遺憾之色:“皇上到底還是年輕,難不成他以為憑那些人就能與鰲拜的勢力抗衡?眼下他如此提防王爺,倒讓鰲拜撿瞭便宜!皇上讓蘭佈襲瞭老莊親王的爵位,由郡王晉為親王。可他忘瞭,那蘭佈正是鰲拜的女婿。而鰲拜的侄女又被指給裕親王做側福晉。原本朝中諸王、貝勒都與他傢有私,現在更得瞭兩位親王之勢。皇上做事,真有些顧前不顧後,太過莽撞瞭。”

嶽樂對上費揚古的眼睛:“皇上做事,不管結果怎樣,若能憑著自己的本意行之,就算做錯瞭,從中得到歷練、汲取教訓也是好的,我隻怕他受制於人成為傀儡。”

費揚古立時會意:“這些時日,我在旁邊冷眼看著,皇上並非甘願被人擺佈。他對太皇太後雖然十分恭敬孝順,但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有時,皇上為瞭堅持己見,也會和太皇太後抗爭。”

嶽樂搖搖頭:“經過先帝的事情,太皇太後已不再像過去那般強悍瞭。她原本就懂得迂回變通之術,如今行事更加隱秘,未必隻一味彈壓。若如此,我們倒不好拿她把柄瞭。”

費揚古冷冷一笑:“不管如何,隻要皇上有能力與輔臣對峙,當好天子,繼承先帝遺願,能夠滿漢一統,推行仁政,咱們就將私仇放下。若是不行,就在他們與鰲拜一黨兩敗俱傷之後,由你取而代之承擔大任。”

嶽樂苦笑:“本王倒並不願意看到那一日到來!”

費揚古:“我也不願,但是——隻要我一看到太皇太後那偽善的笑容,我就迫切期待那一日早些到來,好讓她向那些死在她手上的冤魂謝罪。從太宗朝到先帝朝,有多少年輕鮮活的生命、多少無辜的稚子,隻因為她的私欲,便無聲無息地消失瞭。”

嶽樂眼中微濕:“她,大約不以為這是私欲,或許在她心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大清。”

費揚古搖瞭搖頭:“王爺,你莫要心軟。若兩軍對壘於疆場廝殺,雙方死傷各憑天命,怨不得誰。可是隱於暗處,隻為瞭權柄與私利就荼毒婦兒扼殺忠臣良將,這是不能饒恕的。莫忘瞭當年,王爺的小世子……”

嶽樂眼中精光微閃,對上費揚古的眼眸:“你說得對,她,的確是不能恕的。”

夜,西山清華園。

山水之間有座粉飾一新的高樓在林間聳起,隔著窗子抬眼望去可以平看香山,俯視玉泉,風景獨好。

而室內燭火幽幽、彩紗輕拂更是一派迤邐。

臨窗置一宴桌,桌上是精致的江南菜色。

一把碧玉壺裝滿梨花白,香氣迷蔓,讓人未飲先醉。

康熙與東珠秉燭對座,目光柔柔地盯著眼前佳人,隻覺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舒適,景好,酒醇,人美,而心卻是被幸福填得滿滿的。

東珠被康熙的眼神盯得頗有些不自在,抬手執壺為他緩緩斟瞭一杯酒。

康熙趁勢握住東珠的手:“喜歡這裡嗎?”

東珠微微面紅,想要抽手卻被他攥得更緊,隻得說道:“想不到皇上在這裡建瞭一處別院。”

康熙笑瞭,微有些得意:“為瞭省銀子沒有大興土木,知道你厭惡繁華厚重,隻喜歡素簡精致的,所以隻是命人在武清侯李偉的莊園舊址上稍稍修繕罷瞭。還記得去年夏天我們一起來的時候,你說過喜歡這裡。那日,我們遇到瞭雨,卻沒地方避,這次好瞭,不僅可以觀景還能留宿,朕猜你一定喜歡!”

東珠眼波微掃:“皇上是在討好我?”

康熙秀眉微挑:“當皇上的,需要討好妃子嗎?”

東珠笑瞭:“我又不是皇上,我哪裡知道!”

康熙見她頑皮之色又起,不禁也笑起來:“你給朕聽好瞭,朕做這些並不是皇上在討好昭妃。而是一個男人,在討好他心愛的女人。”

這樣的情話東珠不能不感動,但是感動又如何,她並不能給他對等的回報,東珠稍加思索,對著康熙的眼眸如此回道:“小時候,我第一次吃到瑪嬤做的梅花酥,我便覺得,那是我最心愛的。後來,阿瑪送我一匹西域名駒胭脂雪,當它第一次帶著我在馬場像風一樣飛奔的時候,我認定,它是我心愛的。再後來,額娘送我一隻東海紅珊瑚做的簪子,通體晶瑩燦爛像晚霞一樣美,似乎可以勝過一切珠寶的光輝,於是我便覺得,這支紅珊瑚簪子是我最最心愛的。可是現在,這些東西在我想起,也不過爾爾,都是些可有可無的玩意兒!”

康熙初時很認真聽著東珠的訴說,但慢慢地,他聽明白瞭,於是面上露出隱隱的不悅:“你是想說,你在朕心中就是這些可有可無的玩意兒,你在質疑朕對你的心思?還是說你原本就是水性楊花、移情別戀的性情?”

東珠啞然失笑:“東珠不是在質疑皇上,也不想自貶品性。我是想說一個道理,大凡被你輕易認定的所謂‘心愛’,大都是一時的新鮮,不能長久。”

康熙冷哼:“說啊,你繼續說,朕倒要聽聽你今晚還能有些什麼樣的說辭。其實不管你說什麼,朕隻堅定一條,你是朕的妃子,朕喜歡你,你不要再妄想推開朕。”

東珠嘆瞭口氣,很是無奈:“皇上想錯瞭,東珠並沒有想推開皇上的意思。東珠隻是想提醒皇上,鄭重自己說出的話,不要輕易許諾什麼,尤其是感情。省得若幹年以後,回想今日,不過是酒後的荒唐言。”

康熙笑瞭,神情萬分堅定:“當然不是,你把朕想成什麼人瞭!這樣的話自然不是隨便對誰說的。你是朕心愛的女人,朕永遠把你放在心上,永遠不會像你對胭脂雪、梅花酥那樣丟到腦後。這些話,朕以前從沒對旁人說過,以後也不會對旁人說。你且看著,十年以後,你來給朕驗證,看看朕是不是真心的,是不是說到做到瞭!”

東珠看著康熙,突然覺得他表態時的神情很像自己,有些執拗,有些認真,有些不服氣的堅定。是啊,就像自己無數次對費揚古表白時的樣子。東珠突然發現,她和他還真有些相似。可是,他們所對著的人,都是有些鐵石心腸啊。

康熙親自執壺,為東珠斟滿酒杯:“來,你我共飲此杯,願你我都不負今日。”

東珠淡然一笑,舉杯與康熙相碰,便一飲而盡。

屋外。

費揚古、李進朝、春茵與寧香等人遠遠地站在院子裡。

看到窗子搖曳的燭光,想著屋內的迤邐與溫馨,各人心情都有些恍惚。

春茵與寧香低聲咬著耳朵,聲音微乎其微。

寧香說:“春茵姐姐,你看今兒這情形,娘娘終於順從瞭皇上。”

春茵笑瞭笑,一臉喜色:“咱們娘娘就是太愛耍小性兒瞭,依我看,她早該從瞭皇上。”

寧香狠狠點頭:“是啊,皇上對咱們娘娘可真好。雖然沒在宮裡為娘娘擺宴,卻在這樣美的園子裡為娘娘慶生,還準備瞭這麼好的席面。聽我阿瑪說為瞭做這頓生日宴,皇上特意搜羅瞭唐時宮宴的菜單,禦膳房的人為瞭做出這桌菜,可是費瞭大半個月的心思呢。”

春茵撲哧一笑:“你啊,跟在娘娘身邊這麼久,還脫不瞭禦膳房出身的習氣,就知道光看席面菜品。那些菜品再珍貴,能跟這園子相比?你沒聽才剛皇上怎麼說的,皇上啊,把這座園子賜給咱們娘娘瞭。”

寧香瞪大眼睛:“這可真是好大的恩賜!這山,這水,這林子,還有這樓閣,都是咱們娘娘的瞭?”

春茵還要再答,李進朝突然輕咳一聲:“你們倆都消停點。沒瞧屋裡燈都滅瞭嗎?這可是皇上和昭妃娘娘的合巹夜,若是驚瞭駕,都別想活瞭!”

李進朝這樣一說,眾人立即秉息凝視。

果然,屋裡已經暗瞭下來。

似乎還隱約聽到衣裳窸窣的細微聲響。

中間似乎還夾雜著天子低聲乞求的耳語,還有東珠欲語還休的推脫。

春茵與寧香對視瞭一眼,兩人同時羞紅瞭臉,趕緊低下頭,不敢言語。

李進朝卻壞壞地笑瞭起來,揮瞭揮手,讓侍衛們再退得遠些。

費揚古面無表情地退瞭出去,心裡被異樣的感覺填得滿滿的,仿佛一時間不能呼吸。原來真的到瞭這一日,他才知道自己是這樣難過,是痛徹心底地難過。

突然間,隻聽得屋裡傳來東珠的一聲驚呼,那聲音帶著哭腔,蘊著委屈和驚訝。

隨即是少年天子壓抑的低吼。

很快,室內的燈重新點燃,外面的人不知情形如何。

李進朝推瞭春茵一把,春茵隻得奓著膽子上前,走到門口低聲問道:“主子,可需要奴才進來服侍?”

春茵話音未落,隻聽到天子的回應:“都退得遠遠的,誰也不許進來。”

眾人莫名其妙,再次悄悄退下。

屋內。

東珠藏在錦被中歪躺在床上,面朝裡側蜷縮著身子,有些瑟瑟發抖。康熙坐在外側,欲拉開被子,卻被東珠的手擋在外面。

康熙頗有些無奈:“讓我看看,到底怎麼瞭?”

東珠帶著哭腔:“誰要你看,都是你欺負人!”

康熙伸手摸瞭摸東珠的頭:“我哪裡知道你喝瞭兩杯酒,就會起風疹,以前在宮中大宴小宴,也沒少見你喝酒,沒這個毛病啊!”

東珠越發委屈:“誰知道你這酒裡放瞭什麼。如今我身上是又疼又癢,難受死瞭!”

康熙聽瞭越發茫然:“這酒裡,我什麼都沒放,我能放什麼?再說,我不也喝瞭!這不好好的。你快聽話,讓朕看看,這到底是怎麼瞭?”

東珠蒙著臉,就是不讓動。

康熙用力掀開被子,東珠的外衣才剛早已被褪下,如今身上隻著瞭一件輕薄的褻衣。康熙借著燭光一看,隻見東珠臉上、胸口處和手臂上已出瞭不少紅疹。

康熙大驚:“這可怎麼好,才剛一會兒就起瞭一大片疹子,這得趕緊叫太醫看看。要不,要不,咱們這就回宮!”

東珠扯過被子重新蓋好,面色紅潤如霞:“這個時辰回宮再宣太醫,必鬧得人盡皆知,你不嫌丟人我還要臉。你不要管我,自己去找地方安置,我且睡上一覺,興許明天一早,就能好些。”

康熙披衣起身,朝外走去:“這叫什麼話。你如今這樣,我還怎麼能睡得著,無論如何該找個太醫來看看。”

康熙一邊走一邊朝屋外喊著:“李進朝,李進朝!”

李進朝在屋外應聲:“奴才在!”

康熙立即吩咐:“去,趕緊去太醫院,看看今兒誰當值,找個皮科功夫好的,趕緊過來侍候。”

李進朝向屋裡探瞭個頭,神情莫名其妙。

康熙瞪瞭瞪眼:“看什麼看,趕緊去啊!”

李進朝應聲,剛要退下。隻見內室,昭妃從床上探起身子:“去孫院使府上請他過來瞧瞧也就是瞭,不必驚動旁人。”

李進朝聽聞,又偷偷抬眼看著康熙。

康熙點瞭點頭:“去,快去。”

李進朝趕緊退瞭出去。

康熙轉身重新走到內室,坐到東珠榻前:“太醫院那麼多人,偏你單單看中孫之鼎。你如今疹子發在身上,也不想想,憑他一個年輕男子,方便替你診治嗎?”

東珠略一思忖,眨瞭眨眼睛:“說得也是,孫院使是年輕男子,自不方便看。可那些老夫子人老眼花,若在我身上盯著看來看去,又看不出所以然,才更讓人難堪。罷瞭,還是不看瞭。”

“不看自是不行的,總要讓太醫看看才好放心!”康熙說著,又見東珠忍不住癢,總是伸手去抓臉上和身上的疹子,便立即用力緊緊握住東珠的手。

東珠驚懼:“你想幹什麼?”

康熙嘆瞭口氣:“你現在這樣,我還能幹什麼?不過是怕你抓破瞭疹子,回頭留下疤痕越發難治。想當年朕小時候出天花的時候,她怕我抓破水皰,也是這樣握著我的手,一坐就是一夜。”

東珠莫名其妙:“她?是你額娘?”

康熙搖瞭搖頭。

東珠神情恍然:“我知道瞭,是你奶娘,曹寅的額娘。”

康熙又搖瞭搖頭,神情有些氣苦:“你是不會猜到的。”

東珠想瞭想:“難不成,是太皇太後?”

康熙嘆瞭口氣:“任誰都不會猜到,就算聰明絕頂的你,也不會想到。在我得天花的時候,整夜看護我的,居然是她——董鄂妃。”

東珠驚愕:“怎麼會是她?”

康熙神情凝重,將東珠摟在懷裡,在她耳邊低語:“就是她,董鄂氏烏雲珠。當年我還很小,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後來,我聽很多人都說,她這是腥腥作態,為得賢名做給世人看的。此時此刻,見你身上長滿紅疹將你抱在懷裡,握著你的手,小心看護你不要抓破疹子。為你做這些,我是這般心甘情願。可若不是你,換作別人,我是斷斷做不出來的。就算為瞭賢名,我也不會做。所以我方才明白瞭,若是心中沒有愛,她是做不到這點的!”

東珠深深嘆瞭口氣,覺得氣氛十分凝重:“愛屋及烏,她必是全心全意愛著先帝,所以才能這樣盡心照顧病中的你。”

康熙緊緊摟著東珠:“有時候我覺得很疑惑,一件事或者一個人,你原本認定的看法,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變化,這種變化有時會是顛覆性的。難道最初的時候,是我們看錯瞭?”

東珠神情沉靜,話語越發輕柔:“不是錯瞭,而是沒有看全。所以,皇上,日後不管是對任何人、任何事,在做最後決定的時候一定要慎重。身為皇上,掌控國傢神器,一個念頭往往關乎成千上萬人的生死。所謂事緩則圓,一定不要妄下評定。”

康熙點瞭點頭:“我知道。”

東珠把頭靠在康熙肩頭,在這一刻,心情突然無比沉重起來。這樣一個人,在自己偷偷用草藥弄出一身紅疹敗瞭他興致的時刻,還能這樣關切得看護著自己。他這樣一心一意對我,終究算是難得。而他自己又面臨這樣的內憂外困,東珠啊東珠,你真的要背棄他、算計他嗎?

東珠的俯首親近,讓康熙十分受用,越發刻意溫存體貼。

此時兩人正應瞭那句:“我本將心對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此刻的康熙並非以天子之尊,而是以一位少年郎的純粹之心毫無保留、死心塌地愛著身邊這個女人。

很多年後,當他故地重遊,回想這一夜的相守,還是會覺得心痛、心醉、心酸。

柳色深暗,花姿明麗。

一片濃濃的燦爛春景,卻是獨倚欄桿獨自看。

隻因“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