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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晴風麗日三月三

三月初三,上巳節。

京西大湖之畔,碧草幽幽,綠水潺潺。燦燦艷陽灑在水面上更添萬縷金波,微風輕滌,柳絲慢蕩,萬千花卉吐芳爭艷,香風來襲,春意正濃。

東珠身著漢裝素服,立於水邊,眼中蘊著化不開的柔情,眉間蹙著欲說還休的惆悵。

過瞭良久,她輕輕低下身子,將手裡緊握的一枚紅棗緩緩放入水中。看著那點點紅暈靜靜地漂在水面上,漸漸遠去,東珠的心也如這枚紅棗一般,飄向瞭遠方。

費揚古悄然出現在東珠身後,看到這一幕,又想起許多年以前,兩人在這裡遊湖放棗的情景。

這三月初三上巳節,原是為瞭祭祀軒轅帝而得名,自漢唐以來逐漸演繹成為青年男女相會的日子。以往這一天,都是兩人最開心的時候。那是鐫刻在兩人心中永久的記憶,是年少時不知情為何物的最初的悸動。如今,時過境遷,一切都不同瞭。

縱使心中萬分愁,唯有化作無聲的嘆息。

東珠回轉過身,微抬眼眸靜靜地看著費揚古:“你,還是來瞭!”

費揚古嘆瞭口氣:“我知道你的心思。”

東珠淡然一笑:“你若真知道,又何必等到今日才來?”

費揚古眼眸微動:“今日一見,前塵往事便會隨風而去。”

東珠收瞭笑,眼神很是不舍:“你果然是知道我的。以前約你,你不肯來,怕我與你糾纏,令你為難。而這一次,知道我是要祭奠過往,斬斷前緣,所以你才肯來?”

費揚古的目光靜靜地頓在東珠的臉上,心中雖有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但是那又如何,若不放下便會害她一生。罷瞭,如果能就此放下,是對她好,而她好自己便好。

東珠微微蹙眉:“我曾說過不管任何時候隻要你應一句,我便可以拋棄這裡的一切,隨你遠遠遁去,不管後宮朝堂的紛爭,甚至也不理傢人與親眷的安危,一切隻為我自己的心。”

費揚古微微搖瞭搖頭:“你不能,我也不能。”

東珠苦笑:“不管過多久,也不管我說什麼,你總是這一句便將我打發瞭。”

費揚古心中越發苦澀,面上卻佯裝無動於衷:“你隻當我是個懦弱的人,是個貪慕虛榮的人,是個寡情負義的人。這樣,你便可以忘得快些!”

東珠眼光一凜:“那麼,你是這樣做的?在你心裡,隻當我是愛慕虛榮、稀罕皇寵、貪戀富貴的人。所以,你便可以忘得這樣快、這樣容易?”

費揚古微微輕嘆,狠下心說道:“娘娘,皇上需要娘娘的幫襯。”

東珠眼中微濕:“是,我想當年安親王也是這樣對你姐姐說的!”

費揚古微微詫異:“你說什麼?你知道些什麼?”

東珠氣苦:“你總是瞞著我,你若這樣不信任我,當初為何要與我相識、相知?”

費揚古低下瞭頭:“很多事情,不該你知道的,何必要自尋煩惱。”

東珠:“我原本是想不明白的,隻是最近朝堂上的動向,還有那封遺詔的謠言,就像一把鑰匙為我解開瞭所有的謎底。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一直以來你都在騙我。你說想在皇上身邊得到他的信任,想要建功立業為傢族爭得榮光,為含恨而死的姐姐揚眉吐氣,其實那都是假的。你真正想做的事,是輔佐安親王稱帝,然後推行漢化,改善漢人待遇,為自己的母族和姐姐瞭卻平生心願。”

費揚古輕嘆一聲:“你終究還是小看我瞭。”

東珠淡然一笑:“是,我隻說對瞭一半,其實為母族和姐姐瞭卻心願隻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你和安親王都想將先帝未瞭的心願完成,那就是滿漢一體,將華夏文化傳承光大,讓朝廷革舊除弊走出困厄,讓百姓安康富足,讓大清成為與漢唐齊名的偉大王朝,而不是因為狹隘自傲失去民心最終重走元朝覆滅的道路。”

費揚古聽到東珠講這一長串的話之後越發沉默瞭,他內心抑制不住地激蕩起來,他甚至有一瞬間竟想把東珠擁在懷中,感謝她看穿瞭自己。這分心思藏在心底多少年,除瞭安親王,除瞭那隻隱於暗處的勢力,沒有任何人可以洞悉毫厘,可是她竟然猜到瞭。這並非單純的聰明,這是緣於兩人在靈魂深處的契合才能夠做到的不言而喻。

東珠緊盯著費揚古的雙眸,朝他走近一步:“我會幫你的!”

費揚古心中驚詫,向後退瞭兩步,然後搖瞭搖頭:“不。”

東珠意外:“為什麼?”

費揚古:“這是我的使命,更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願意為它獻上生命,卻不想連累你。”

東珠苦笑:“連累?偏你有鴻鵠之志,我就隻能安心做隻燕雀?怎不知這也是我的理想!”

費揚古目光越發凝重:“聽我說,你不可以,事情並非完全像你想的那樣。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如今朝中局勢復雜,正是牽一發動全身,而宮中太皇太後一直隱忍不發……一切都是未定,你的莽撞會連累許多人。”

東珠噘起嘴:“剛才還說什麼不連累我,現在才把話挑明,原是怕我莽撞連累你們!”

費揚古嘆瞭口氣:“好瞭,你出來的時辰也不短瞭,如今侍衛們和宮女都在尋你,先回吧!”

東珠盯著費揚古的眼睛,微微一笑:“拿來!”

費揚古一愣:“什麼?”

東珠孩子氣地微微歪著頭:“我的生辰賀禮!”

費揚古扭過臉去:“沒有。”

東珠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我不信,前兩年我雖不得出宮,你不是也偷偷想法子把禮物放到我宮裡瞭。今年我可是大模大樣走出來,你竟沒準備,我才不信呢!”

費揚古面色微紅,神情略微掙紮,終於還是從荷包中取出一物悄悄遞給東珠。

那是被一方素帕包裹的一把精致而小巧的沉香木梳。沉香木獨有的暗香幽雅自然,讓人聞之心曠神怡。不多不少,十六隻木齒打磨得圓潤晶瑩萬分溫婉柔和,特別是間隙較尋常梳子略大瞭厘毫。因為他知道,她的頭發原比旁人要粗一些,所以在用尋常梳子梳頭時,若不經意,常會被纏繞扯斷。

這隻是一把很尋常的沉香木梳,但是即便放在那珠環玉翠的首飾匣中,也絲毫不會遜色。

東珠知道,這是他親手做的。

那樣溫婉自然的形態卻藏著那樣體貼入微的心思。

東珠微微仰起臉,目光柔柔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嬌態,以戲謔的口氣問他:“你可知送梳子的意思?”

費揚古微微一愣。

東珠笑意更濃:“是私訂終身,纏繞一生的意思。”

費揚古面紅:“不是這個說法。”

東珠見他面露窘色,心中越發得意,伸手輕輕撫著那梳子,在梳柄上端看到一行小字:“歲月靜好,安之若素。”臉色立時沉瞭下去,美目圓睜,緊緊瞪著費揚古:“你這算什麼?送這個給我,難道是當作與他合巹的賀禮?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讓我成為他的女人?”

費揚古面對一喜一嗔略帶幾分孩子氣的東珠,著實有些無奈:“我隻是想讓你珍惜這似水流年。”

東珠冷哼一聲:“是,人生苦短,歲月無常,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活到花甲古稀。我並不稀罕自己能活得有多長久,哪怕我的生命是短暫的,哪怕隻有數年、月旬,甚至寥寥幾日,我也希望在最後一個時辰裡都過得歡快。”

費揚古聽她如此說,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一緊,立即沉下臉來責怪道:“好好的,說這個幹嗎?今兒是你的生辰,說起話來怎麼如此不知避諱?”

看他緊張得忘記瞭規矩和距離,仿佛如過去一樣嗔怪自己,東珠心中便好受瞭。她將那枚梳子插在自己發間,靜靜地說瞭句:“你記得,這是你自己送給我的。現在,我將它結發在頭,從此我們便是纏繞一生,再不可背棄對方。”

費揚古想要解釋,卻又覺得此時說什麼都是無益,也怪自己怎麼偏偏送瞭這個給她?原是聽說她近日睡不安穩,所以才會送這沉香木梳給她。想來她若知是自己親手做的,早晚便會多用它來通發,以此觸碰頭部經絡,自然能寧神靜心。可誰知她會錯瞭意,越發糾纏起來。

“昭妃娘娘!”

“主子!”

遠處傳來寧香與春茵氣喘籲籲的呼喚聲,還有侍衛們整齊有度的馬蹄聲。

東珠知道,他們還是尋來瞭。自己和費揚古這難得的會面,終究是要結束瞭。她仿佛還要說些什麼,而費揚古騰空一躍已至樹上,將身形隱藏在樹冠叢中。

東珠心中默然嘆息,朝水邊緩緩而去,不時采一捧新鮮的薺菜揣在懷裡。

所以,當春茵與寧香尋來的時候,東珠手捧薺菜朝她們笑容嫣然:“來得正好,多采一些,回去好做薺菜餑餑給她們嘗嘗鮮。”

春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瞪大眼睛瞧著東珠:“娘娘真是太奇怪瞭,若想吃餑餑,隻要吩咐一聲,禦膳房裡什麼新鮮美味的餡料沒有,還用親自來摘這個?”

未等東珠回答,寧香搶著說瞭:“春茵姐姐不知道,上巳節吃薺菜,不僅可以祛病祈福有好兆頭,還能夫妻和美早生貴子呢!”

春茵瞪大眼睛:“這可是真的?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呢!”

寧香點點頭:“真的,真的,昨兒娘娘教我念詩的時候,告訴我的!”

春茵立即跑過去:“那咱們趕緊多摘些,好讓娘娘和皇上和和美美,早生貴子!”

寧香也連連點頭,兩人一起動手,很快各自采瞭一大捧。

東珠啞然,呆立在水邊,有些愣神。

冷不防,卻被一人牢牢抱在懷裡。

隔著錦衣華服一陣陣傳來曖昧的體香,熟悉的氣息早已將他的身份泄露。此時的他,孩子氣地用手臂牢牢圈住東珠,柔聲低語帶著幾分調侃:“我今兒才知道,你為何要將日子定在今天不可。三月初三,不僅是你的生辰,也是上巳節,而巳與子相通,便是尚子的意思。若我們今日合巹,必定多子多福。”

東珠微微掙紮,卻換來某人更緊的纏繞:“還躲,還想往哪裡躲?”

東珠微惱:“皇上怎麼說話不算數,說好瞭今兒放一日的假,由我自行打發,怎麼還跟瞭來!”

康熙轉過東珠的身子,龍目炯炯緊盯著東珠:“朕是允你出宮散心,可並沒說不叫人跟著!再者,誰讓你一出宮就像脫籠的鳥飛得沒影瞭。侍衛們都知道這昭妃娘娘是朕的心頭肉,你跑瞭,他們怕不好交代,便早早回瞭朕。朕又擔心你搞什麼花樣,才追來瞧瞧的。”

東珠推開康熙:“如今人也瞧著瞭,皇上便回吧!”

康熙樂瞭:“這叫什麼話?見你非要出來,還以來弄瞭什麼新鮮樂子,卻不過是來湖邊閑逛,倒不如隨朕去西山跑馬。”

東珠低垂頭,做出精神不振的樣子:“我才沒那個力氣。”

康熙被駁瞭面子,倒也不惱,笑嘻嘻說道:“也是,總要攢著力氣……等到晚上。”

東珠皺眉,剛要回他幾句,卻忽地被康熙拉上馬。東珠還未坐穩,天子已揮鞭催馬。一時間,馬兒騰躍,遠遠跑瞭出去。

馬蹄紛紛踏綠草,散出陣陣濃鬱的清香,東珠微微頭暈,更有些訝然:“去哪兒?”

康熙貼在東珠耳邊:“到瞭就知道瞭!”

東珠緊挨著康熙,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那樣有力,那樣激昂,東珠有些恍惚。如果他不是天子,隻是尋常人傢的少年,那這個年紀,他該多快活,一定也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他偏偏是天子,還是被那個女人推到皇位上、被權貴元老們牽制的傀儡。

傀儡,一想到這個詞,東珠就有些心疼。如果能夠擺脫那幕後之人的鉗制,擺脫朝中權貴的彈壓,他到底會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會不會繼承先帝的遺願,實現滿漢一體的仁治?

“在想什麼呢?”康熙略微低頭,在他看來,東珠少有這樣安靜的時候。

東珠想瞭想:“我在想,如果你不是皇上,今兒,會是什麼樣子?”

康熙認真地想瞭想,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東珠:“笑什麼?”

康熙摟緊東珠:“如果我不是皇上,那今兒,我們一定不在一起。”

東珠微微納悶:“為什麼?”

康熙笑瞭,老實回道:“如今我是皇上,還不能令你甘心伏首對我;若我不是皇上,恐怕你連看都懶得看我!”

東珠撲哧笑瞭:“這倒是說瞭一句實話!”

康熙哼瞭一聲:“沒用的!”

東珠蹙眉:“什麼?什麼沒用?”

康熙笑瞭,笑容燦爛又很是有些得意:“看來我們命中註定是要在一起的。所以,你就放棄吧,放棄你所謂的尊嚴和執念,甘心情願做好朕的女人!”

東珠一時無語。

年輕天子面露稚氣脫口而出的情話,任她怎樣也不能認真對待。可是,為什麼她的心在此刻那樣煎熬瞭起來。突然間,她便有些心疼身邊這個人。這個人雖是皇上,卻是時刻處於憂患中的兒皇帝。

之前,是自己的阿瑪和義父,是那些元老滿臣勛貴時時刻刻以挑剔的目光審視著他,監督著他,甚至是彈壓著他。

現在,自己全心全意愛著的費揚古、尊敬的安親王還有那些代表正義與仁政的漢大臣們,連他們也在暗中對付著他,如果他稍有差池,就會被取而代之。

這還是自己知道的兩股巨大的勢力,而她不知道的,會不會還有別的。

他的處境,真令人擔心,正像是深陷泥潭中想要憑一己之力掙紮,可是,畢竟年少啊。

在重重重壓下,他會不會是漢宣帝、建文帝……

東珠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