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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幽居靜宮嬌客訪

事情出人意料的發生,又出人意料的收尾。

東珠不知道事態最終是如何演變的。當天夜裡,她便被送回宮裡,而皇上依舊帶著後妃在南苑行獵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

躺在承乾宮的暖閣內,東珠無所事事,忽聽侍女如霞來報說福貴人來訪。

東珠眉頭微蹙,自己進宮月餘一向不與人相交,她深知禁宮深苑醋海生波乃是非之地,所以除瞭必要的晨昏定省,她幾乎是足不出戶,從不與後宮的妃嬪嬤嬤們搭訕聯絡,而宮中妃嬪自然也不與她往來。這承乾宮裡除瞭仁妃偶然過來坐坐便從無訪客,今兒才一回來,就有人上門,竟然還是福貴人,不由暗自思慮。

“娘娘,這福貴人,還是見一下的好。”說話的是雲姑姑,這承乾宮裡有六名宮女,原是以雲姑姑為首,隻是東珠偏看木訥老實的春茵順眼,常把她帶在身邊,如今春茵整夜未眠又累又困,所以一回到宮裡,東珠便命她下去休息瞭。

“哦?為何?”東珠打量著雲姑姑,心中雖然明白還故意相問。

“這道理娘娘自然是知道的。福貴人雖然如今隻是貴人,可是娘娘應該知道她跟太皇太後、皇太後的淵源。有的時候,與人相交,表裡都要照顧。”雲姑姑一臉坦然。

這樣明白瞭然的說法,自然是一種示意,示意她真心為我。可是,想想入宮前瑪嬤對自己的叮囑,東珠又暗自狠瞭狠心,她歪躺在炕上隻淺淺一笑露出一副小女孩的嬌憨任性,仿佛根本聽不明白這話裡的意思。“可是本宮入宮以後,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若是今兒見瞭她,日後賢貴人或是其他人,便不能不見,否則別人便會說本宮捧高踩低,所以為瞭避免麻煩,還是統統不見的好。”

“娘娘。”雲姑姑定定地望著東珠,“不與人相交固然能減少麻煩,可這面子功夫若不做,麻煩更是會接踵而來。”

沒想到一向謹慎從不多言的雲姑姑竟然把話說到這個分上,東珠突然覺得索然無趣,於是說道:“好,就聽你的。就在流花廳相待!”如霞立即下去傳話。雲姑姑則上前幫她打點衣飾,稍加修整之後扶著她走出暖閣。

穿過雕花玲瓏的隔扇、花罩、博古來到廳裡,心事有些浮遊,想這承乾宮裡外表看起來樸實謹肅,內裡卻別有洞天。正殿五大間經過隔扇、博古的分割又成為十間獨立的居室,書房、琴室、暖閣、寢區、廳堂樣樣周全細致,木材皆選用上好的南海黃花梨,又配以精湛的蘇繡帳幔坐褥,點綴著山石佈景更顯得生趣盎然,盡掃帝宮高大肅穆呆板之氣。

這,應該說明帝王對她的用心。

難怪她要為這段情送上性命,若是自己心愛的人對自己這般用心,我也會像她一樣生死追隨吧?

東珠又有些恍惚瞭,不知道費揚古聽說獵場遇襲之事,會怎麼想?會不會牽掛自己?

與此同時,立於堂下的福貴人博爾濟吉特•烏蘭也深深吸瞭口氣,這便是那個女人住過的房子嗎?對面墻下立著五扇繡屏,前邊是一個黃花梨木羅漢床,鋪著水藍色的坐褥引枕,床邊有腳踏,鋪著厚厚的氈毯,那顯然是主人坐的。

羅漢床下首東西相對的是兩組小巧的藤心座椅,也鋪著水藍色同花樣的坐墊,椅前有腳踏,椅邊有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屋角與門窗之間的香幾上擺放懸崖式的山石盆景。高大的落地博古架與書櫥成為客廳東西兩側的屏障,重重疊疊,虛虛實實,讓人看不真切。

“這便是那個女人曾經住過的地方。”福貴人看到木隔後面人影閃爍,立即收回瞭思緒,還未等東珠開口,便熱絡地說道:“昭妃姐姐,你可回來瞭。這宮裡悶的實在無趣,烏蘭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說著,便欲上前行禮。

東珠微微一愣,算上在慈寧宮裡那次見面,兩人不過數面之交,哪裡熟悉至此?

心裡雖是這樣想著,面上卻不能有絲毫流露,一面伸手將福貴人扶瞭,一面說道:“怎敢當?福貴人應當比東珠還大一歲,怎麼敢以姐姐相稱。”

“在宮裡不講年紀的,隻講位份。”烏蘭笑瞭,“嬤嬤告訴我的。”

她爽朗的性子一時間讓東珠心中敞亮不少。

“咦,姐姐的手!”烏蘭瞪大眼睛盯著東珠包裹重重的手。

一時之間,東珠也不知該如何說。

昨夜之後便沒有見過皇上,不知他究竟如何處置此事,也不知他想如何對外間宣佈,所以自己是否該說,又該怎樣說,她心裡著實沒底。不禁想到,此時自己這是對著福貴人,若是對著太皇太後,又該如何回話?

皇上還真是丟給自己一個道題。

“兩位主子,請坐下再敘吧。”雲姑姑年紀稍長,如今已過雙十之際,做事自然老成。

經她提醒,東珠才淡淡一笑:“無妨,還不是騎馬不小心摔瞭。”

說著,便與烏蘭一同坐下。

自有宮人們捧上待客的茶點,烏蘭捏起一塊杏仁酥放在口中嚼瞭,待服侍的宮人們退出,方又說道:“姐姐真太不小心瞭,若是我在就好瞭,我們一起策馬狂奔,該是何等的痛快。姐姐不會騎馬嗎?怎麼還會摔瞭?而且居然是摔到瞭手?”

烏蘭面上一派純真,對於東珠的說法仿佛有些莫名。

東珠突然發現,烏蘭那對神采奕奕的美目竟與太皇太後十分相似,看似純凈如水波瀾不驚,而眼眶寬大襯著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遊離之中精光微閃。

“姐姐的傷,好生奇怪?”烏蘭眼中閃著笑意。

東珠也覺得難以自圓:“馬跑驚瞭,我使勁拉著韁繩,所以傷瞭手。本無大礙,隻是……隨行的人太過小心,便讓太醫包瞭起來。”

烏蘭目不轉睛地盯著東珠,撲哧一聲笑瞭起來:“這太過小心的人,怕是皇上吧。定是皇上心疼姐姐,所以才讓太醫如此謹慎的。”

東珠心道,哪裡是你想的這般。有心解釋又恐越描越黑,便不想與她多說。畢竟她身份特殊,又不知今日之訪來意如何,所以還要謹言。

烏蘭吃完一塊杏仁酥,又喝瞭半盞茶,環視室內的陳設,由衷地贊道:“姐姐好福氣,咱們一同進宮,時日雖短,可是皇上對姐姐的用心,大傢心裡都是明白的。不說別的,就說這承乾宮的舒適精巧在這後宮之中當是之最瞭。”

“不過是個住處罷瞭。”東珠隨意應道。

“姐姐錯瞭。在這宮裡,吃穿用度特別是這居所關系可大瞭。樣樣皆不能小視,每一樁都連著榮寵與位階。姐姐可知道,這宮裡原先住的是哪位妃子嗎?”烏蘭目光如炬,直視著東珠。

東珠對上她的目光,心中滿是疑惑,原本毫無交情的她此番來訪究竟為何?她的目光中透著真摯與坦白,自己反倒不好閃爍其詞再敷衍相對瞭,於是她點瞭點頭。

“這就是瞭。”烏蘭收斂瞭面上的笑容,一瞬間如同出征之士一般,“這裡曾經是奪去先帝全部寵愛的皇貴妃董鄂氏烏雲珠的寢宮。這個女人,身上流著漢人的血,是個地地道道的南蠻子。就是她奪去瞭先帝的寵愛,毀瞭我博爾濟吉特氏兩位皇後的幸福,更讓後宮無數的女人紅顏未老恩先絕。”

東珠非常驚詫,驚詫於烏蘭竟然這樣就將那樁宮廷秘聞肆無忌憚地說瞭出來,她竟然如此毫不掩飾自己對承乾宮、對烏雲珠的痛恨。

“作為博爾濟吉特傢的格格,我不是第一個入宮的,也必將不是最後一個。但是,我希望自己是最幸福的。”烏蘭註視著東珠,“坦白說,我慶幸自己在這一代不是正宮嫡配。這樣我就不用像我的姑祖母、姑母那樣隱忍、委屈,我也可以像別的妃子那樣取寵爭寵。我應該痛恨那個女人,可是,今天來到這裡,看到承乾宮中的陳設,我突然不恨瞭。我敬她。因為,她得到瞭。也許那一生,她對不起很多人。但是她對得起自己的心,她抓住瞭她的幸福。作為女人,她成功瞭。”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東珠問出心中所疑。

“因為……”烏蘭笑瞭,“你是我的對手。”

東珠哭笑不得,她簡直就要脫口而出,你哪隻眼睛看出我想跟你搶皇帝瞭?我的心根本不在這裡,哪裡能和你對決呢?

“你別否認。我們心裡都明白。這一屆的秀女當中,無疑你是最出色的。選赫舍裡為後,自然有老祖宗的深謀遠慮。但是她能否堪此大任暫且不說。單憑她在這個時候坐上瞭這個位子,就永遠失去瞭得到皇上真心相待的機會。仁妃、賢貴人……還有那個妍姝,或者別的什麼女人都不足懼。我隻認你是我的對手。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博爾濟吉特•烏蘭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明白嗎?”

“原來,你是來下戰書的。”東珠笑瞭,“烏蘭,我喜歡你的坦白。可是,我不要我們做對手,我要我們做朋友。”

“為什麼?”烏蘭愣住瞭,“你哄我?”

東珠搖瞭搖頭:“狹路相逢,你亮劍,我讓路。你信嗎?”

烏蘭滿眼疑惑。

東珠直視著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這裡是你的歸宿,是你認定的,你可以為此披荊斬棘,而我,我隻是個過客。”

說罷,她伸出自己纏滿佈帛的雙手,目光中唯有期待。

烏蘭擰眉思忖,良久之後,才握住瞭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