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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策馬問信殊心同

慈寧宮延壽堂內,臨窗大炕的炕桌上架著一個精巧的小爐子,那上面煮著的奶茶飄香四溢。屋裡靜靜的,除瞭水聲和徐徐的熱氣,沒有半分的聲響。

蘇麻喇姑靜立一旁,凝視著端坐炕上的孝莊,隻見孝莊面色沉靜仔細地看著一封密函,她無喜無悲的神情讓室內氣氛更顯靜寂。半晌之後,她才不聲不響地用帕子墊著提起爐上的茶壺,將手中的密函丟進爐火之中,火焰瞬時吞沒瞭紙張,嗞嗞兩聲過後又重歸平靜。

隨將茶壺微傾,香濃的奶茶便緩緩註入碗中,隨即再重新放回爐上。

“蘇麻,你也過來嘗嘗。”孝莊示意,蘇麻喇姑盤腿上炕,坐在孝莊的下首,端起碗來喝瞭一口,“真香。”

“再香,也不是當初在科爾泌的氈帳裡的味道。”孝莊仿佛陷入瞭回憶,“一早起來,混著草香,在裊裊炊煙中,喝上一碗奶茶,那才叫是香呢。”

“所以,格格喜歡煮茶,卻不怎麼喝。”蘇麻喇姑面上是一如往昔的平靜,隻是她心中稍稍不安,每當孝莊遇到難題的時候,便會親自煮茶。在煮茶、品茶的間隙讓自己的思緒回到故裡,在對故鄉與往事的回憶中,找到答案。看來這一次的事情,還真是有些棘手。

“你呀。又瞎操心瞭不是。”見蘇麻一臉凝重,孝莊反而笑瞭,“跟瞭我幾十年瞭,什麼陣勢沒見過,眼下這點小事,還忐忑不成?”

蘇麻喇姑嘆瞭口氣:“奴婢不是怕瞭,而是心疼,格格這一生遇到過的溝溝坎坎太多瞭,仿如草原上的牛羊、天上的星星,奴婢都數不清瞭。到瞭如今,剛太平瞭沒幾日,又出瞭這樣的事,格格又要操勞……真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操勞?”孝莊輕哼一聲,“操勞好啊。操勞證明我還活著。”

“格格!”蘇麻喇姑眼中閃過一絲驚悸。

“沒事。”孝莊道:“這信,你也看瞭,你怎麼說?”

“奴婢覺得奇怪。先不說那人當年是怎麼從刑部大牢逃脫的?就算是僥幸逃脫,又如何能隱身在南苑,竟然還能行刺皇上。這太蹊蹺瞭。”蘇麻面色沉重,“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驚肉跳。若不是當時昭妃在身邊,皇上可能就……這是天崩地裂啊。”

孝莊如如不動,蘇麻喇姑更感事態嚴重:“皇上會如何做?”

見孝莊唇邊露出一絲笑意,蘇麻喇姑不禁揣測道:“留下活口,恐怕輔臣們不依,因此產生嫌隙便不好瞭。若是處死,反倒好些,一來可以給輔臣們留下個教訓,當年莊傢之事乃鰲拜主辦,出瞭這樣的紕漏便是一個污點,他日漸囂張,此事正可讓他檢點些。這人處死瞭,也算給他留瞭臉面,他自是感激皇上的。可是若這人死瞭便斷瞭線,餘黨就無從查起。若不殺,又恐輔臣們多疑。想來著實難辦。”

孝莊看瞭一眼蘇麻喇姑:“這件事兩種做法,雖有不同的結果,但卻是殊途同歸,不管怎樣做,對輔臣們都是一個信號,他們做事並非滴水不露,也可警戒警戒。”

“格格說得是。”蘇麻喇姑松瞭口氣,“如此,皇上怎麼做,都是有利的。”

孝莊輕嘆一聲:“且看看再說吧。”靠在引枕上,孝莊不禁眉頭微蹙,出事的時候為什麼昭妃會在場?幸虧昭妃在場?她唇邊不禁浮起一絲冷笑,真是這樣嗎?

蘇麻喇姑從旁扯過一條白熊皮圍搭在孝莊身上,正要悄悄起身下炕,不經意間被孝莊抓住手:“蘇麻,太平日子沒過兩天就到頭瞭。咱們又得打起精神來瞭。”

蘇麻喇姑一驚,心裡像被刺瞭一下似的,痛得難以呼吸,隻緊咬著嘴唇應瞭一個字:“是。”

此時,被她們念及的皇上正在南苑與人把臂同遊,此人正是前日得到黃馬褂的費揚古。

身處一片濕地草灘,平靜的水面上間或有一兩隻野鴨,周圍並不寧靜,從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廝殺聲,時時提醒人們,這是獵場,也是戰場,這裡前一刻是動物們寧靜的生存傢園,而後一刻便會是它們永久的墳塚。

回想剛剛在龍帳內的爭執,費揚古不禁對眼前這位少帝心存敬意。

龍帳之中,康熙在輔臣與親貴面前召見瞭他,也因此引來瞭新的紛爭。

“皇上可知他是誰?”第一個發難的是莊親王博果鐸。

康熙答道:“費揚古,正白旗董鄂氏、內大臣三等伯鄂碩的老來子,順治二年生,順治十四年襲爵。”

“皇上所說不差,隻是還遺漏一條,他還是董鄂妃的弟弟。而董鄂妃,皇上想必知道,那可是為先帝誕育‘第一子’而寵冠後宮的,當然,也是先帝罪己詔中所指的那位‘側妃’。”康親王傑書從旁陰陽怪氣地補瞭一句。

“第一子?”

是啊,小四弟出生即被父皇稱為第一子,立為皇儲萬般寵愛,之前曾折的大哥牛鈕,二哥福全還有自己這個皇三子,在父皇眼中都是無物。

康熙心中閃過一絲苦澀,這是他心底永遠的痛楚,偏偏總有人要拿出來說事。

這樣的議論與嘲諷對於費揚古來說,已是傢常便飯。順治十四年,父兄過世,年僅十三歲的他襲爵,成為那一時期最年輕的伯爵。眾人便把對烏雲珠的嫉恨,對皇上的不滿都發泄在他的身上。年僅十三歲的他,受瞭多少委屈與不平,他已經記不清瞭。

後來,姐姐與先帝相繼辭世,自己的處境更加艱難。唯有忍痛自勉,言行謹慎再謹慎,閉門精研文韜武略以期日後揚眉。

為此,他付出瞭很多。

此時,費揚古身形如如不動,面上神情淡定從容,目光直視著皇上。龍椅上所坐的是比自己小九歲的皇上,有人說是他太過命硬,所以才克死瞭擋道的皇四子,克死瞭董鄂妃,克死瞭先帝,也克死瞭生母。

也許對於費揚古而言,康熙是他的仇人至少是煞星,然而自己現在能否出頭竟還要憑他一言。

這世上之事果然滑稽。

康熙目光掠過眾人,開口時已然千帆盡過心平如水:“康親王口中所說的董鄂妃應當是孝獻端敬皇後。端敬皇後為人謙和,做事謹慎,雖然未能為我大清留下子嗣,卻有這樣一位武功出眾的弟弟,朕自當重用。”

“皇上。”一班老臣皆來勸阻。

“父皇在時,並沒有因為端敬皇後而蔭封本傢,這費揚古除瞭世襲爵位也沒有任何官職在身。如今父皇與端敬皇後都不在瞭。難道朕還要因為避親而損賢嗎?”康熙把目光投向安親王嶽樂,“叔王,您說呢?”

安親王見皇上點到他不由心中自苦,從順治朝起自己便早已是皇族親貴和滿大臣們的靶子瞭,何苦皇上又將自己推到旋渦之中?心中雖苦但還是開口回道:“皇上說得極是。費揚古不僅武功出眾,文才也是不俗,正當為朝廷建功立業。”

於是,無數目光直抵安親王如劍似弩,好在他已經習慣瞭。

隨即眾人的勸諫如同潮汐一般連綿不絕,康熙坐在禦座之上靜靜地看著費揚古,他倒是極為鎮定,這份從容不迫的氣度讓康熙很常識。隻是此時康熙還並不想真的為瞭一個費揚古去得罪眾臣,他隻想以此來看看朝臣們的反應與風向。

果然,除瞭安親王等少數派以外,是一邊倒的否定。

於是康熙說道:“眾卿也太謹慎瞭,好像費揚古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他入朝為官就使社稷不穩瞭?輔臣們也太小氣瞭些,又不是要什麼大官。罷瞭,費揚古,你若不覺得委屈,就先做朕的侍衛如何?”

此語一出,四下裡立即安靜下來。

那些滿臣親貴們面上都是一派看戲的神情,小皇帝是真的妥協瞭還是原本就在戲弄那個人似乎已經不重要瞭,因為結果是他們樂見的。

“奴才叩謝皇恩!”費揚古鄭重叩拜。

鬧劇平息,眾人散去,皇上則帶著費揚古等人來跑馬。

策馬狂奔,不知哪裡是盡頭,盡情飛馳直到馬兒熱汗浸浸,康熙此時忘記瞭背上的傷,隻是希望馳騁的快感抹平心底的痛,於是馬蹄聲聲,踏遍整個草場。

此時,馬兒在濕地飲水。

他和費揚古執鞭而立,望著眼前平靜的景致,心中卻有千渠萬壑。

“當日,你獵那些田鼠的時候,在想些什麼?”沉默良久之後,康熙突然發問。

沒有半分的閃爍與猶豫,費揚古直言回道:“因為皇上獵瞭羚羊。”

“哦?”康熙稍感意外。

“奴才小時候曾經隨阿瑪去過海拉爾,在草原上看到過狼群捕食。當時奴才小,不知道狼為什麼會喜歡獵羚羊,羚羊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動物,獵它們比獵牛馬等牲畜要費力得多。阿瑪告訴奴才,因為羚羊雖然跑得快,但卻不喜歡群居,它們經常單獨行動,所以常被狼捕食。而馬群則是緊密團結的,夜晚降臨時,成年而強壯的馬就會頭朝裡,尾巴朝外,自動圍成一圈,把弱小的和衰弱的馬圍在中間。隻要狼一靠近,外圍的馬就會揚起後蹄去踢它,集合的力量讓狼很難得逞。所以,馬群很少被襲擊。”費揚古眼中的神情是一種可以被看作孤獨的東西,這份孤獨讓康熙看起來頗有些熟悉。

“朕還是沒明白,你為什麼要獵田鼠?”他仿佛一個倔強的孩子,對於解不開的謎有著執著的探究欲望。

是,他隻有十二歲,他不是安親王嶽樂,把他當成談話的對手,不能這樣淺嘗輒止,費揚古在心裡暗暗嘆息。“狼對於喜歡集體行動而又團結的馬有著一種尊重和無可奈何,所以便很少圍捕,對於羚羊則不同,喜歡耍單的羚羊即使跑得再快,也會成為狼的美味。在草原或者朝堂之上,做‘羚羊’都是危險的。然而,在草原上對於所有的牲畜來說危險不是來自於兇狠的狼,也不是孤獨的羚羊,而是田鼠。它個頭小,不引人註意,但是卻可以令草原變為荒蕪。所有的活物,不管是狼、馬還是羚羊,最終都會因為田鼠的泛濫而沒有瞭生存之所。所以田鼠比狼更危險,於是,奴才獵瞭田鼠。”

康熙捕羚羊,隻因為它跑得快,獵到它可以證明自己的騎射本領,同時還有一層含義,那就是警示,出頭的椽子先爛。

然而這種警示是深埋在康熙心底的潛在意思。他實在沒有想到,竟然這麼容易就被人窺瞭去,康熙有一絲不悅。

再細細端詳眼前的費揚古,更顯的人中翹楚、俊美挺拔,他果然與他的姐姐一樣,有著讓人妒忌的容貌與出塵的氣度。

以前,怎麼從來沒有註意到他?

這樣的脫穎而出,確實不俗。

一方面,康熙期待這種不俗;另一方面,又有些負氣。

四目相對,費揚古讀出瞭少帝眼中的內容,於是他風淡雲輕地笑瞭。

他伸出右臂,眼中是清澈如水的澄明。

稍許,康熙也露出一絲笑意,伸出右臂。

兩人肘臂相碰,如同漢人的擊掌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