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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濁浪滔滔恨無絕

躺在軟榻上,手包的像個粽子,微微一動便是鉆心的疼痛,東珠覺得自己仿佛已經睡瞭好久,然而睜開眼睛一看,天還是漆黑的。

春茵坐在榻邊拿著帕子一邊給東珠抹汗一邊偷偷地垂淚。

“哭什麼?”東珠擠出一個笑臉,反來安慰她。

“娘娘再也不許這樣瞭,嚇死奴婢瞭。這……這天大的事情,還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呢?一同出來的主子,皇後和仁妃娘娘都沒事,偏咱們這邊出瞭這天大的事情,這可怎麼好?”春茵越說越委屈,淚水成串成串地湧瞭出來。

東珠嘆瞭口氣,剛想勸慰幾句,隻聽到外間有細細碎碎的說話的聲音。

“皇上受瞭傷,還是好生歇息,這等事情交給奴才們辦就是瞭。”這似乎是鰲拜的聲音。

“這可不成,朕好生奇怪,是誰非要朕的性命。既然人已經拿住瞭,就帶到這兒來,朕也好看看這背後下黑手的是何許人?”康熙話音不高,卻透著不容更改的篤定。

“臣等辦事,皇上還信不過嗎?”鰲拜的倔脾氣上來,連皇上的意思都敢駁。

原來皇上還在外面,看樣子在這件事情上輔臣們的意見又與皇上不合,東珠微微皺眉:“春茵,扶我起來!”

“娘娘!”春茵苦著臉,“您還是消停會兒吧。”

“我不,我是苦主,我要讓皇上和輔臣們幫我申冤!”東珠突然提高瞭嗓門,像是對春茵說,又像是喊給外屋的人。

春茵嚇呆瞭,怔怔地看著東珠下瞭榻幾步出瞭裡間來到外屋。

外屋正中是一鋪大炕,兩邊鋪著湘色的炕褥,中間放著小幾,康熙斜靠在墊枕上,下面正對的兩排座椅上,是三輔臣,皆是一臉冰色。

看到東珠,各人神色又是不同。

康熙陰晴不定,掃瞭她一眼:“怎不好生躺著,出來做什麼?”

遏必隆是一臉關切,又隻能隱忍。

蘇克薩哈目光如海,看不出情緒。

鰲拜怔瞭一下,竟笑瞭:“你這手包得跟著熊掌似的,這又是耍的哪一出?”

東珠也不答話,隻是走到康熙跟前,雙膝一屈鄭重下跪。“臣妾晚間在外騎馬突遭橫禍,多謝皇上出手相救,如今聽說賊人已擒,臣妾想聽審,懇請皇上恩準!”

此語一出,四下寂靜。

康熙淡淡一笑:“如今這裡還站著你兩位阿瑪,你問他們的意思就是瞭。”

東珠隨即起身又轉向鰲拜與遏必隆:“阿瑪,皇上都準瞭,你們可不能不準!女兒可是苦主,這要求聽審,再正當不過瞭。你們可不能不依。”

鰲拜瞪著眼睛,心道明明是皇上遇襲,怎麼你又跳出來瞎扯,剛要開口,隻聽遏必隆輕咳瞭一聲說道:“娘娘所請,皇上既已準奏,臣等照辦就是。”

蘇克薩哈更是麻利,立即傳命將人犯帶上。

誰能想到,跪在地上以發覆面的竟是一位年輕女子。

滿面煙塵與血污讓她看起來恐怖而醜陋。

可是那雙熠熠生輝並帶著憤怒之焰的眸子,卻讓人不能忽視她的美麗。

“你,就是夜襲的兇手?”康熙難以置信。

“是。”她坦然答道。

“為什麼?”康熙與東珠異口同聲。

“為什麼?”她大笑,如雁啼一般悅耳卻又蒼涼至極,“記得莊廷鑨嗎?”

此語一出,眾人臉色皆變。

“一本文稿而矣。卻令莊傢全族十五歲以上盡數被斬。莊傢人死或許還有些名目。而那些作序者、校閱者以及刻書、賣書、藏書者也均被處死並全族獲罪……兩千多人,他們也想知道為什麼?”

“你是莊傢餘孽?”蘇克薩哈突然發問。

她冷冷一笑:“江南大戶李令皙、朱佑明與明史案無半分瓜葛,隻因傢產過巨而令人生嫉,被地方官員索賄不成,便被污同謀,連同其子侄十人亦先後被斬殺,妻子徐氏吞金自盡。李令皙的幼子十六歲,法司命他減供一歲,則可免死充軍。而其子不肯,願隨父兄同死,隻是到死他們也沒明白禍連九族滿門抄斬所為何來?”

東珠面色發白,身子輕飄飄的險些又要暈倒。那個女人說的是明史案。那是清軍入關以後最慘烈的一次殺戮,作為滿人,東珠為此羞愧自責。因為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明白,那是一場無妄之災,那是朝中某些人借故對漢人的瘋狂發泄,那是滿漢兩股勢力在朝堂的角力的池魚之殃。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她以頭觸地,聲聲震天,傾訴著浸滿血淚的哭訴。剎那間,刺客變成瞭苦主,而苦主卻成瞭千夫所指的劊子手。

康熙面色慘白,眼睛有些失神,緊緊咬著下唇,不發出半點兒聲音。

“閉嘴!”在弱女子的痛斥中第一個清醒過來的正是鰲拜,蒲扇般的大手一揮,那女子便整個人飛瞭出去,重重地撞在墻角,撲哧一聲,一個東西被吐瞭出來,那是和著血的牙齒。

“你們除瞭殺人還會什麼?”她笑瞭,“蠻夷,老天瞎瞭眼,讓你們這些畜生不如的蠻夷入主中原。你們殺人如麻。你們殺啊,有本事把華夏萬萬民眾都殺光。那樣,你們還不是要餓死凍死……對瞭,你們可以滾回去,滾回你們的建州……”

“我殺瞭你!”鰲拜幾步上前,從屋內侍衛腰間奪過佩刀沖著那女子便要刺去。不料一個嬌俏的身軀卻斜沖出來擋在前面。“東珠!”身形微胖的遏必隆身手矯健而靈活,一下子將東珠攔腰抱走,一擋一攔中,鰲拜已然收瞭刀卸瞭力。

“丫頭,你找死啊!”鰲拜氣急敗壞,早已忘記規矩。

“你急什麼?她若有何罪,自有國法處置,皇上面前哪裡輪得你動用私刑?”東珠高聲回道。

鰲拜瞪著眼睛揮瞭揮拳頭,遏必隆則勸道:“鰲公息怒,還是先問問這女子是如何逃脫又如何隱身行苑,是否還有餘黨的要緊。”

“是啊。”蘇克薩哈也附和道,隻是偷偷觀望著康熙的神色又補上一句,“這明史一案向來是鰲大人主理的,當年鰲大人鐵腕之策寧錯殺百個也不放過一人,卻怎麼會讓此女逃脫?如今獵場的安全與守衛也是鰲大人負責,這纖弱女子又如何能得逞?還真讓人費思量。若非昭妃娘娘剛才出手阻擋,若是鰲大人一刀劈下去,怕是這活口又成瞭死口。”

這幾句話說得陰柔狠決,把矛頭直指鰲拜,仿佛一切與他有關甚至有所預謀,鰲拜不禁盛怒還要開口再辯。

康熙一掌拍在炕幾上,眾人隻得收斂。

“這樣說來,你是李傢的後人?”東珠蹲在那女子面前,用手撩開她覆在面上的頭發,目光對視,東珠更感覺到心驚,這也是一個絕代風華的女子卻被仇恨烙上瞭血污。

“是。我是。我弟弟原本可以活下來,但是他選擇瞭死,他要和父母兄長一起死。隻留下我一個。我是女人,想要活下來,有很多辦法。”血從她口中不斷地湧出來,她依然在笑,“我活著就是為瞭要報仇。你們想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有多少同黨?做夢吧。我就是想讓你們知道,你們永遠別想睡個安穩覺。像我一樣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都活著,我們活著就是為瞭找機會讓你們死,哈哈哈!”

雙手被縛的她用盡全力撲向東珠,用她滿是血污的嘴狠狠咬住東珠的肩。

鉆心的疼痛瞬間襲來,東珠在極度的恐慌中束手無措,隻是傻傻地承受著。

四周又是一片混亂,很多人影在她眼前晃,耳邊又響起瞭哭罵聲、吵嚷聲。

不知是誰給瞭那女子致命一擊,她松開瞭嘴,軟軟地癱在地上。東珠面色蒼白,伸手在她鼻下一試,面色大驚:“死瞭,她死瞭!”東珠轉過臉去定定地看著康熙,眸中閃過淚光,許多種情緒匯集一處,康熙在其中讀出的竟是企求。

室內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響起瞭康熙淡定自若的聲音:“曹寅,把她拉出去埋瞭。”

“皇上。”鰲拜顯然不同意這樣的安排,“這樣太便宜她瞭,皇上應該下令將她吊在獵場門口暴屍三日,讓獵場裡的豹犬去分食,這樣也好讓她的同黨看看,若想犯上作亂是個什麼下場?”

蘇克薩哈也從旁附議:“是啊,皇上,在皇傢獵場中行刺,此事非同小可,想必此女還有同黨,或是掩藏在海戶之傢,或是混在雜役之中,若不全盤斬除,怕是會留有後患。”

“朕記得當年卿輔們也是如此說,所以凌遲的凌遲、戮屍的戮屍,牽連千餘眾,隻是仍有今日。”燭光盈動,淡淡的光暈籠著少年天子稍顯稚嫩的面容,淡定從容中竟帶著三分的玩笑,“罷瞭,人死為大,一切瞭瞭。曹寅,你去吧,讓她入土為安。”

雖然帶著三分的玩笑,有些不恭的神色,卻是力敵千鈞。

曹寅連同另一侍衛將那具屍體抬瞭出去,而鰲拜等人還留在當場。眾人心中皆有盤算,皇上年紀雖小亦是天子,剛剛的一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對輔臣柄國已經不滿瞭嗎?

“皇上切莫重蹈先帝覆轍。仁愛濫用必將令社稷不穩,讓那些蠢蠢欲動之輩心生僥幸,借機作亂。”鰲拜鄭重跪拜,語重心長。

康熙面色如常,隻是袖中的手不自主地緊緊握起:“謝鰲卿提醒。朕記下瞭。”

“皇上,天色不早瞭,皇上還請早些安置吧!”半晌沉默的遏必隆開口瞭,臨瞭又盯瞭一眼東珠。

那眼神中的內容讓東珠有些吃驚,一直憨厚平和的阿瑪為何目光中閃爍著如鷹般的凌厲?正在暗自揣測,隻聽康熙說道:“散瞭吧,卿輔們也都下去安置吧。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朕不希望此事給南圍之行和睦向上之態帶來任何影響,更不想讓此事成為離間朕和卿輔們的利器。”

“喳!”三輔臣應聲而退。

東珠靜靜地立在當場,當屋裡隻剩下她和皇上兩人的時候,她覺得有些窒息,她很想轉身離去,偏他在此時說道:“你,過來。”

緩緩走近他,不知他意欲何為,還未來得及多想,康熙已然伸手將她拉到身邊,他伸手便去解她領口的盤扣。

“皇上。”東珠面色蒼白,不是羞澀而是萬分驚恐,“皇上受瞭傷,還是早些安歇吧。”因為緊張,東珠的聲音竟有些發顫。隻是事態並未像她想的那樣。解開上面的兩粒扣子之後他將她的領口輕輕一拉,於是露出瞭纖柔的肩頭,他微微皺眉,先用帕子將那白皙肌膚上的血色擦拭,接著便從桌上拿起剛剛太醫留下的金瘡藥小心翼翼地塗上。

“沒事,不疼。”東珠長長松瞭口氣,原來隻是關註她肩上的傷。

“你坐下,咱們說會兒話。”他說。

東珠迅速將領口拉好,坐在康熙的下首,不知怎的,心中越發忐忑,面前的少年天子真的仿佛變瞭一個人,像一本外表樸實而內裡晦澀深奧的書。

“從小,朕就聽身邊的人議論先帝如何如何。你說,先帝懦弱昏聵嗎?”康熙的目光有些遊離,仿佛陷入瞭一片迷霧之中。

若是旁的什麼人一定會口稱惶恐或是避而不談或是大贊先帝之德。而東珠在這個晚上,隻想坦白直言,於是她說:“先帝在東珠眼中,不是懦弱,而是仁德;不是昏聵,而是大智。”

康熙沒有打斷她,他把遊離在燭火上的目光定格在她的面上。

“打天下用的是武力,征服的隻是屬民的身體。而治天下則要用仁道贏得民心。先帝提倡滿漢一統,主張文治,禁止圈地,清平吏政,鼓勵農耕,精進西學,都是高瞻遠矚之舉。”東珠泰然自若,侃侃而談。

“可是很多人都說他懦弱,他甚至害怕殺戮。很多人都痛恨他重用漢人,認為他背祖忘義。”他又問。

“小時候,東珠在傢時也常翻看一些典籍,曾經看到唐太宗重用降臣,而武則天更把罪臣之孫上官婉兒收為心腹。東珠常想,他們難道就不擔心這些人有朝一日會對己不利嗎?後來東珠明白瞭。因為他們對自己的人格與才能有著充分的自信,隻要這些人接近他們便會被這種魅力所折服,心甘情願為之所用。這比單純的殺戮更有價值,於社稷民生更有裨益。先帝便是如此,當年的龔鼎孳、熊賜履、王熙等前明名士甘心入朝不正是如此嗎?”東珠說到此處便略作停頓,她想看看康熙的反應,這番話若是拿到外面去講,雖然是輔臣之女,皇親貴戚也夠自己死上一次瞭。

“那麼先帝去時,為何又有那《罪己詔》?”康熙面色不變隻一味發問。

東珠把心一橫,也罷,今日也是良機,是交心還是交惡就在今夜吧。“這正是先帝之大智慧。先帝一生,文略遠謀不輸於人,隻可惜時不我予,一切皆因操之過急才使改制收效甚微。一份《罪己詔》便給皇上爭取瞭時間,也留下瞭開啟盛世之鑰。”

康熙聽後微微一愣,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此時仿佛聽到屋外有些動靜,於是立即沉下臉來,剛剛的柔和轉瞬即逝。“昭妃,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妖言亂政?朝堂之上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議的嗎?難道這些都是遏必隆教你的嗎?”

“皇上。”雖然想到瞭這種可能,但當他突然翻臉,東珠還是有些難過,他竟如此不堪,難為自己一腔真言。罷瞭,東珠面色微暗連忙起身下跪:“東珠胡言,與阿瑪無半分幹系,要打要罰聽憑皇上,萬不要連累旁人。”

“好。”康熙沖屋外喊道,“曹寅回來瞭嗎?”

“是。”屋外果然響起瞭曹寅的聲音。

“速去備車,送昭妃娘娘回宮。”康熙眸如深海,盯著東珠,“罰你回宮閉門自省。”

“皇上。”東珠狠瞭狠心,突然壓低聲音道,“那女子,還有口氣兒。”

“還不快滾!”康熙仿佛怒意難平,大吼一聲,炕幾上的茶盞等物一下子被他劃落到地上摔成萬千碎片。

不是說為君者應當喜怒無形嗎?東珠疑從心起,終究還是忍下瞭。

夜色正濃時,南苑濕地亂墳崗,兩名兵士抬著女刺客扔到一處草坡上。

兵士甲啐瞭一口,一臉懊惱:“真她娘的晦氣,原本睡得正香,卻偏偏領瞭這個差事。哎,你拿鎬瞭嗎?”

“拿什麼鎬,憑她是什麼瞭不起的身份,還配讓咱們給她挖墳建墓?扔到這兒,不到天亮就讓野狗叼幹凈瞭。”兵士乙更是面色憤憤。

兵士甲應瞭句“說得也是”,兩人說完,即快步離去。

不多時,一個黑色的身影悄悄靠近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