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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天涯陌路

蘇桃走進閱覽室,在一份《人民日報》的掩護下打開瞭信封。抽出信紙平鋪到報紙上,她大模大樣的低頭看,神情姿態都十分自然,任誰也瞧不出她是在守著報紙閱讀私貨。

慢吞吞的把信讀完瞭一遍,蘇桃抬起頭望向前方愣瞭愣。說老實話,她沒讀懂。

無心的字,每一個她都認識,可是長篇大論的連成行組成段之後,卻成瞭一片模模糊糊的陌生面孔。在信紙上,他說他要走瞭。

他賺一個人賺要和她走成天涯陌路,她過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為什麼要卓因為現在她有著落有前途瞭,離瞭他也能活好瞭,他放心瞭。

她可憐,小小年紀已經受過瞭無數的罪,沒有傢,沒有親人,沒有依靠。所以軍校還是要上的,不容易上都要爭取上。他走瞭,她得學著自己活瞭。

蘇桃在閱覽室呆坐瞭許久,直到閱覽室將要關門瞭,她才夢遊似的回瞭宿舍。慢慢坐到下鋪,她聽見自己年輕的關節瞬間上瞭千年的銹,隨著動作吱嘎作響。站不動瞭,也坐不動瞭,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僵在瞭時間洪流之中。無心走瞭?無心真走瞭?無心怎麼能卓不是都說好瞭嗎?不是都約定瞭嗎?他又反悔瞭?

她沒哭,也沒鬧。低頭看自己搭在大腿上的雙手,手指蜷曲,指甲青紫。她的血全壅在瞭心口,四肢百骸都冷硬瞭。扶著床欄緩緩站起身,她拖著兩條腿往外走。有人問她:“蘇平平,你還不洗漱?快熄燈啦!”

她聽見自己說瞭一句什麼,嗡嗡隆隆的不知道是聲高還是聲低,但應該是很合理的答案,因為對方立刻閃身為她讓出瞭路。她推門進瞭走廊,向左望又向右望。長長的走廊裡走著那麼多的兵,走廊兩邊的宿舍裡又坐著臥著那麼多的兵。她難以置信的抱住雙臂,忽然要被自己滿心的疑惑逼瘋瞭:自己怎麼會落到瞭這麼一個陌生的人窩子裡來?這些人都和她有什麼關系?眼前浮現出瞭一片盛開著波斯菊的廢墟,陽光由明轉暗,波斯菊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暖的火塘。長白山的夜風卷著雪花掠地而過,她躺在獸皮褥子上,一邊是火,一邊是無心。

那些地方才是她的傢,她想回傢。一定是什麼地方出瞭差錯,她咬著嘴唇往前賺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苦苦哀求:“老天爺,到底是哪裡錯瞭?你告訴我,我改!”

在漸漸寂靜下來的衛生間裡,蘇桃進瞭最裡面的格子。穩穩當當的蹲好瞭,她掏出信,從頭到尾的又讀瞭一遍。

然後她捋起袖口,一口咬住瞭自己的手臂。疼痛讓她保留瞭些許清醒,她想無心也許不會真走——他對自己那麼親那麼好,怎麼會說走就卓他也許是藏起來瞭,藏到暗處不露面,他還以為他這樣做是為自己好呢!對,肯定是藏起來瞭,藏到哪裡去瞭?不好說,他總像是無所不能。哈爾濱這麼大,天氣又暖和瞭,能讓他對付著生活的地方可是太多瞭。

蘇桃松瞭口,腦子裡浮現出瞭一張路線圖。和無心一起流浪瞭小半年,她知道自己應該先去哪裡後去哪裡。折好信站起身,她若無其事的回瞭宿舍,衣袖垂下去,遮住瞭她小臂上的深刻齒痕。

凌晨時分,宿舍裡的女兵發現蘇平平不見瞭。蘇平平的被窩裡鼓起瞭一個人形,掀開被子一看,原來裡面放瞭個小鋪蓋卷。

全連隊的人都因此起瞭個絕早。而在上午□點鐘,逃兵蘇平平在火車站落瞭網。

領導們撓瞭頭,不知道怎麼處置她才合適。她是田首長送來的孩子,怎麼處置都是要打田首長的臉。直眉瞪眼的打電話去問田首長的意思,似乎也嫌冒昧。無可奈何之下,領導們聯系到瞭田興邦。田興邦終於得到瞭英雄救美的機會,當即大包大攬的把蘇桃罩到瞭自己的羽翼之下。在禁閉室裡單獨見瞭蘇桃,他一團和氣的問道:“平,你為什麼要逃呢?是不是遇到瞭什麼困難?有瞭困難可以和哥說嘛,哥一定會幫助你的。”

蘇桃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張臉白中透灰,眼皮耷拉下去,眼尾挑出老長。老氣橫秋的開瞭口,她告訴田興邦:“我對象跑瞭,我是想去找他。”

田興邦把嘴一張:“你有對象啊?”

蘇桃一點頭,人成瞭木雕泥塑,臉上皮肉紋絲不動:“有。”

田興邦又問:“他……跑瞭?”

蘇桃繼續點頭:“嗯,跑瞭。”

田興邦雙手插兜,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跑瞭……平啊,他跑就跑瞭吧。你年紀還小,將來還會……還會……你知道哥的意思吧?”

蘇桃冷靜的回答:“知道。”

事情並沒有鬧大,被領導消化在瞭連隊內部。蘇桃被關瞭禁閉,靜靜的坐在禁閉室裡,她把自己這十幾年的人生從頭到尾細細回想。小屋子裡安靜得讓正常人發瘋,然而她卻怡然。她不喜歡人,不見人的禁閉生活,其實正合她意。

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裡,她始終感覺無心並未走遠,甚至在將來的某一天,他還會再回來,回來看她是不是真上瞭軍校,是不是真像他在信裡囑咐的那樣成傢立業,是不是真活成瞭個體體面面的軍隊幹部——一定是這樣的,他對她那麼好,怎麼可能一走瞭之,不再惦念?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瞭,她終於信以為真。怨恨隨之而生,她想無心真狠,真自以為是。他憑什麼要這樣擺佈指點自己的人生?

十七歲的蘇桃暗暗的下瞭決心。她要等待無心回來,無論是一年十年還是一百年,她都要等。她要用事實向無心證明,證明他一廂情願的離去有多錯多失敗!

在蘇桃蹲禁閉之時,無心已經在齊齊哈爾下瞭火車。

他背著背包,挎著書包,懷裡抱著大貓頭鷹。下火車後沒往遠賺他站在告示板前看瞭一遍列車時刻表,然後擠到售票處,買瞭一張前往海拉爾的火車票。

此刻正是上午□點鐘,距離車票上的開車時間還有七八個小時。無心出瞭火車站,想要找個小館子吃碗熱湯面。不料在站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猛的被人一把抓住瞭後衣領。連忙回頭向後一看,他和小丁貓打瞭照面。

距離他們上次相見,已經過瞭將近一年的光陰。小丁貓的娃娃臉上籠罩著一層滄桑而又油滑的笑意,看起來又老又小的,讓人摸不清他的年紀。無心萬沒想到自己還會再次遇見他,不由得問道:“你不是要逃嗎?逃瞭一年還沒成功?”

小丁貓把手指豎到唇爆“噓”瞭一聲,又問:“蘇桃呢?”

這個問題讓無心又傷心又自傲的笑瞭一下:“她當兵去瞭。”

小丁貓艷羨的睜大瞭眼睛:“這麼好?”

無心以一種父親的鞋,忍不住要捕風捉影的吹噓幾句:“將來她還會進軍校——她叔叔是大首長,已經替她把路都鋪好瞭。”

小丁貓上下打量著無心:“她叔叔這麼厲害,怎麼沒順便提拔提拔你?”

無心被他問住瞭。抱著大貓頭鷹頓瞭頓,他低聲答道:“因為我不想。”

小丁貓穿著一身堪用軍裝,寬寬大大的極不合身,讓無心又想起瞭蘇桃。蘇桃以後再不必穿這些破衣爛衫瞭,剛十七歲,美的日子在後頭呢,自己總算是沒太耽誤她的好年華。

小丁貓又問:“有錢嗎?有錢就請我吃頓飯。”

無心做瞭個深呼吸,然後答道:“好,我請你!”

小丁貓聽聞此言,當即握著拳頭一伸脖子,爆發似的大吼一聲:“顧基!”

遠方遙遙的有瞭回答,顧基抱著一隻大網兜穿越人海,飛快的擠到瞭小丁貓面前。無心和小丁貓一起扭頭看他,隻見他的大網兜裡裝滿瞭成卷的衛生紙。

無心不明就裡,小丁貓也愣瞭:“你買這麼多衛生紙幹什麼?”

顧基氣喘籲籲一頭大汗:“給你路上用。你不是嫌報紙太硬嗎?”

小丁貓抬手扶額:“哎呀媽呀……”

隨即他抬頭怒視瞭顧基:“我一路上也用不瞭這麼多啊!”

顧基手足無措的摟著大網兜,倒也十分有理:“慢慢用唄,這衛生紙質量可好瞭,又軟又結實。”

小丁貓和他談不下去瞭,轉向無心一笑:“賺咱們找飯店去。有日子沒見故人瞭,我還真想和你聊聊。”

話音落下,他一馬當先的開瞭路。無心和顧基緊隨其後,一人捧著貓頭鷹,一人捧著衛生紙,黑白雙煞似的跟住瞭小丁貓。

在一傢小館子裡,三個人圍著一張油漬麻花的小桌子坐住瞭。小丁貓叼上香煙,直接點瞭三個油重肉多的炒菜,又要瞭兩瓶啤酒。忽然對著顧基一拍桌子,他一臉嫌惡的斥道:“把你那衛生紙給我放下!”

顧基嚇瞭一跳,立刻彎腰去放網兜;無心不勞小丁貓出聲,很自覺的也讓大貓頭鷹蹲上瞭自己的大腿。大貓頭鷹睡得雙眼朦朧,一隻尖嘴勾上桌面,也是無知無覺。

小丁貓對於野物沒有興趣,手指夾著香煙深吸一口,他對無心輕聲說道:“我這回是真要走瞭。為瞭這一賺我們準備瞭大半年。”

無心也把嗓門壓到瞭最低:“還是去南邊嗎?”

小丁貓一點頭:“南邊一是有機會,二是我沒去過。就算去瞭之後事業不成,開開眼界也是好的。現在好時候已經過去瞭,我們這幫讓人當使的傻×沒瞭用處,除瞭上山下鄉賣苦力之外,再沒其它前途瞭。”

無心想瞭想,又問:“戶口什麼的……你也都不要瞭?”

小丁貓嗤之以鼻:“我要它還有什麼用?為瞭每個月那點兒吃不飽餓不死的糧食?沒意思!”然後他看瞭看無心的打扮:“你呢?你上哪兒去?”

無心摸瞭摸大貓頭鷹的腦袋:“我?我找個地方過日子去。”

小丁貓熱情的建議:“你往西北賺西北地方大,容易混飯吃。”

無心搖瞭:“不必。我往深山老林裡一鉆,也是一樣的。”

小丁貓思索瞭一番,末瞭表示同意:“是,你和我們不是一個品種。你的日子更好過。”

炒菜出瞭鍋,顧基起身走去通往廚房的小窗口,把三個炒菜依次端到瞭桌上,又用牙齒咬開瞭啤酒瓶蓋。小丁貓抄起一瓶仰頭咕咚咕咚灌瞭一氣,末瞭抬手一抹嘴,低頭打瞭個響嗝。很痛快的又長籲瞭一口氣,他出瞭一會兒神,突然冷笑瞭一聲。

“你真不跟我卓”他問無心。

無心心不在焉的吃著炒肉,隻是。

小丁貓又問:“再加個菜行不行?”

無心點瞭頭——小丁貓雖然不討人愛,可畢竟是個活人。他不知道過瞭今天,自己又要孤獨多久。加個菜就加個菜吧,反正他以後要錢也沒什麼用處瞭。

小丁貓和顧基像吃大戶似的,悶頭大嚼不止,是要一頓吃出一天的量,最後又要瞭幾個雜合面饅頭,把盤子裡的油湯蹭瞭個幹幹凈凈。無心默默的看著他們連吃帶喝,腦海中一幕幕的放映著文縣的電影。

中午時分,小丁貓和顧基背著行李抱著衛生紙,鬼頭鬼腦的走瞭。他們要趕南下的火車,去走出一條新的人生道路。無心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檢票口,忽然感覺他們兩個都是浪漫派,為瞭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興致勃勃的說走就走瞭。

在候車室坐瞭半個下午,他什麼也沒想。及至將要檢票進站瞭,他被檢票員攔在瞭外面:“哎?你怎麼上車還帶瞭隻鷹?這是鷹還是雕?”

對面的檢票員見多識廣:“是夜貓子。”

無心抱著大貓頭鷹不松手:“你看他們還帶活雞活鴨瞭呢!都是鳥,我為什麼不能帶?”

檢票員不耐煩的立起眉毛:“誰知道你這玩意兒傷不傷人啊?你趕緊把它處理瞭,反正帶它上車就不行!”

無心被檢票員搡到瞭一旁。臊眉耷眼的轉身離去,片刻之後他回來瞭,臂彎中坐瞭個懶洋洋的小男孩。小男孩縮成小小的一團,一看就是要免票的。這回沒人攔他瞭,他急匆匆的擠上火車。找到座位坐下瞭,對面的老太太笑道:“嗬!這小爺倆兒也太像瞭!”

小男孩摟著無心的脖子,睡得呼哧呼哧,腳上沒穿鞋,腳趾頭蜷縮著蹬在無心的腿上。無心對著老太太笑瞭笑,無話可說。

無心下瞭火車改乘汽車,又搭瞭一段馬車。最後憑著兩隻腳翻山越嶺,他回傢瞭。

穿過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子,他越走地勢越高。恢復瞭原形的大貓頭鷹在樹梢之間盤旋飛舞,忽然猛的打瞭個冷戰,他感覺自己像是瞭一個異世界。看看周遭環境,還是普通的山林,然而作為一隻上百歲的妖精,他嗅到瞭一股子濃鬱的陰寒邪氣。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簡直就薯神精怪的樂園。

無心繼續賺走瞭整整一天。末瞭在一片斜坡上停瞭腳步,他彎腰搬開一塊生滿青苔的大石頭。貓頭鷹聽到一陣刺耳聲音,正是無心拉開瞭嵌在地下的一扇小鐵門。小鐵門已經銹蝕的不成樣子瞭,然而依舊堅固。鐵門一開,露出瞭個小小的幽黑洞口。無心把身上的大包小裹扔到地面,然後大頭朝下的鉆進洞裡去瞭。

地堡裡還是老樣子,處處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墻壁上用油漆畫著的日本字依然清晰。無心靠墻坐瞭,雙手搭在膝蓋上。仰起頭閉瞭眼睛,他開口問道:“白琉璃,我們在外面走瞭兩年,這兩年裡,你玩得高不高興?”

白琉璃在他面前也坐下瞭,影子清晰至極,幾乎像是真人:“開始很高興,中間也很高興,最後不高興。”

無心沉默良久,末瞭答道:“我也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