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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揮劍一斬

四月的傍晚,已經有瞭一點暖意。一身軍裝的蘇桃坐在長途汽車上,引來無數艷羨的目光。解放軍戰士多光榮啊,誰敢不高看她一眼?

她一路急得坐立不安,汽車距離長途汽車站還有老遠的距離呢,她已經抓心撓肝的擠到瞭車門口。及至汽車到瞭站,她毫不維護解放軍戰士靛面,在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她一個箭步先躥出去瞭。踉蹌著站穩瞭一抬頭,她看到瞭前方的無心。

和當今的大部分青年一樣,無心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裝,周身幹幹凈凈利利落落。站在原地沒有動,他仿佛是不好意思瞭,拎著一隻保溫桶隻是笑。於是蘇桃也笑瞭,笑得扭扭捏捏沒個大人樣兒,吼軍歌吼啞瞭的嗓子也細瞭,她的長進付諸東流,倒退回瞭三個月前的模樣。

天黑,夜色正好成瞭無心蘇桃兩人的幕佈。掩人耳目的走到瞭一起,蘇桃先開瞭口:“車開得可慢瞭,你等瞭多久?”

無心低頭擰開瞭保溫桶的圓蓋子,然後把保溫桶往蘇桃面前一送:“吃。”

蘇桃借著路燈的燈光低頭一瞧,發現保溫桶裡插著三根油雪糕。連忙伸手拿出一根,她催促無心:“快點蓋好,冷氣都跑瞭。”

無心擰好蓋子:“餓不餓?肯定餓瞭。”然後他抬手一拍蘇桃的後背:“怎麼沒見長?”

蘇桃瞭一口雪糕:“不長也夠瞭,我在新兵班裡算中等個頭呢!”

無心又拍瞭她一下,拍不夠,可是長拍不止也不好。轉而又摸瞭摸她的頭發,他有無數的話要問:“頭發也澀瞭,是不是營養不足?幾天能吃一頓肉?”

蘇桃高高興興的往前綴“那得看你夠不夠厲害。反正一盆燉白菜裡面就幾片肥肉,誰能搶到誰就吃唄!”

無心居高臨下的看她:“你能搶到嗎?”

蘇桃想起自己在軍營裡磨煉出的那些小本事,不禁生出幾分得意:“一般都能搶到,我手快。”

無心不說話瞭,讓蘇桃專心致志的吃雪糕。兩人沿著大街往前賺最後繞過一座大學校園,無心把蘇桃帶回瞭傢。裡外兩間屋子都被他提前收拾整齊瞭,一張靠墻的單人床也是鋪得平平整整。白琉璃盤在枕頭上,大貓頭鷹蹲在床角,兩個活物也被無心搞瞭衛生,看著別有一番新氣象。門旁角落處有個小洋爐子,爐子旁邊堆著一小堆煤。一口小鐵鍋坐在爐子上,鍋蓋縫隙中熱騰騰的溢出米飯香。

蘇桃森嚴壁壘的過瞭三個月,如今頗有一種卸甲歸田的感覺。轉身把房門關好上瞭鎖,她下意識的長籲瞭一口氣,然後跑到爐子前彎瞭腰,揭開鍋蓋深深一吸:“好米,真香。”

不等無心回答,她起身走到床邊坐下瞭,把鞋一脫把腿一盤,又將白琉璃整個兒的抱到瞭自己懷裡。捏著對方的圓腦袋親瞭一下,她忽然想起保溫桶裡還存著一根雪糕。單腳踩著鞋面下瞭床,她從床尾地上拎起瞭保溫桶:“無心,我全吃瞭啊!”

無心站在地上,向左一轉向右一轉,是個從頭到尾一起騷動的模樣:“吃吧吃吧,傢裡好吃的多著呢,夠你明天吃足一天瞭!中午我從飯店裡買瞭兩樣炒菜,再燉一鍋排骨,可以吧?”

他一邊說一邊蹲在床爆從床底下拽出一隻竹筐。筐裡裝著大包小裹,全是各色零食,甚至還有軟糖和巧克力。蘇桃跪在,伸瞭手去翻翻撿撿:“無心,你不過啦?”

她的腦袋正是探到瞭無心面前,無心一時忍不住,在她頭頂心的發旋兒上親瞭一下:“吃你的吧,勞軍的錢我總有。”

他的嘴唇很軟,軟得讓蘇桃一哆嗦,手裡的雪糕都快要捏不住。一張臉藏在蓬松的齊耳短發裡面,她垂著頭繼續嘀嘀咕咕:“我用你勞呀?我在隊伍裡有吃有喝的……”話音未落,她忽然直起瞭腰,從衣兜裡掏出瞭十八塊錢:“給你。三個月的津貼,我全攢下瞭——我要錢沒用,沒地方花。”

無心接過瞭鈔票,一張一張的整理好後卷成一卷,重新塞進瞭她的口袋裡:“別給我錢,我怕我攢不住。”

蘇桃看著他,懷疑他是和自己生分:“我要錢真沒用。”

無心在她頭上彈瞭一指頭:“知道你不花錢,所以才要把錢交到你手裡。你好好攢著,將來咱們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蘇桃一聽,又樂瞭:“也對,我比你能攢錢。當兩年兵的話,我吃喝穿戴都不要錢,總能攢下一兩百塊。”

無心彎腰把籃子拎到瞭:“我去燉肉,你吃你的,別給白娘子吃糖。看他肥成什麼樣瞭,越肥越饞,全是夜貓子把他慣的!”

蘇桃從籃子裡挑出瞭一塊巧克力:“你別總說白娘子,白娘子通人性,什麼都聽得懂。”

白琉璃把腦袋搭在蘇桃的大腿上,因為的確是什麼都懂,所以心裡一點兒也不快活。屋子裡漸漸彌漫瞭肉香,沒有桌子,米飯和熱過的炒菜全擺在瞭地上。最後一鍋燉肉也登瞭場,蘇桃向無心展示瞭自己的新飯量——她用大飯盒盛瞭米飯泡瞭肉湯,吃完一盒再來一盒。前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瞭,她酣暢淋漓的連吃帶喝。無心見瞭她的食量,幾乎有些害怕:“別吃瞭,腸胃受得瞭?”

蘇桃握著筷子向他擺手,鼓著腮幫子告訴他:“我還能吃。”

無心沒話找話,想要轉移她的註意力:“你和田叔叔還聯系過嗎?”

蘇桃的嘴唇果然暫時離開瞭飯盒:“半個月前通過一次長途電話。他讓我好好幹,說以後他能想辦法讓我上軍校。”

無心的眼睛亮瞭一下:“上軍校?從軍校畢瞭業,是不是一輩子都有著落瞭?”

蘇桃點瞭點頭:“軍校畢業生都能留在軍隊裡當幹部。可是我不想去。”

無心一團和氣的問她:“為什麼?”

蘇桃忙著說話,不再狼吞虎咽的猛吃瞭:“我不想一輩子都在軍隊裡。在軍隊裡不自由,結婚對象都要受審查,我怕他們不讓我和你在一起過日子。我想好瞭,我先在部隊裡當兩年衛生兵,將來退伍之後要麼進工廠,要麼進醫院,反正工廠醫院也都是挺好的地方,你說呢?”

無心不置可否的微笑,心想軍隊幹部和工人護士怎麼會是一回事?

但是他也沒有多說,隻道:“我看田叔叔倒真是個好人,對你很照顧。”

蘇桃伸瞭筷子,從鍋裡撈出一塊油汪汪的肉骨頭:“他對我是好,還讓他傢給我送過幾次營養品呢。無心,可有意思瞭,他傢也有大虎牙。”

無心隨口又問:“他傢多大瞭?”

蘇桃被他問住瞭,思索著猜測:“不知道,看著是比我大,比你小。他和田叔叔不一樣,田叔叔一本正經的,可不正經,總是黏黏糊糊的,還特別愛現。上次他戴瞭隻進口手表,在我面前捋瞭十幾次袖子。嘁!我沒見過進口手表呀?”

無心低著頭,心事重重的吃菜:“在什麼單位?”

蘇桃預備鯨吞肉骨頭,在鯨吞之前,她忙裡偷閑的作瞭回答:“也是當兵的,是空軍。”

無效頭想要再問,可是已經沒瞭機會。蘇桃吃得太投入瞭,他不舍得打斷她的好興致。

清洗過瞭鍋碗瓢盆之後,蘇桃照例上瞭單人床。白琉璃盤在床頭欄桿上,是個冷眼旁觀的姿態。房內關瞭電燈,無心坐在床爆窸窸窣窣的也脫瞭衣服。仰面朝天瞪好瞭,他伸出手臂,給蘇桃當枕頭。蘇桃的腦袋熱烘烘沉甸甸,厚密短發著他的臂彎。他翻身面向瞭她:“桃桃,下瞭連隊之後,有沒有人欺負你?”

蘇桃枕著他靠著他,暖融融彈開瞭胳膊腿兒:“老兵最欺負人瞭,我們天天都得給她們洗衣服,她們還搶我們的東西吃。”

無心在被窩裡抬起瞭手,試試探探的想要落,可是不知該落到哪裡:“她們打人嗎?”

蘇桃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膽怯與:“打!打得可狠瞭。不過我隻挨過一次——她們沖進宿舍讓我們站成隊,輪流抽我們的嘴巴。我忍不住還瞭手,拿牙刷柄去紮她們的眼睛。其實隻是嚇唬嚇唬她們,不能真紮,可是她們害怕瞭,一邊退一邊還說要整死我。”

雖然知道蘇桃所說的都是往事,可無心還是懸起瞭心:“然後呢?”

蘇桃沒有再笑,望著黑暗奠花板答道:“然後?然後她們沒再找過我。”

無芯息一聲,伸手扳著蘇桃的肩膀,把她摟進瞭自己懷裡:“桃桃,沒有我的話,你自己……行不行?”

蘇桃閉上眼睛,把額頭抵上瞭他的胸膛:“你放心,我能行。新兵訓練最苦瞭,我不是也平平安安的熬滿瞭三個月?再說田叔叔也經常關照我,連裡的領導都對我挺和氣的。”

無心仰起臉,用下巴去蘇桃的頭頂。蘇桃被他成小貓小狗瞭,他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肩頭後背,恨不能把她撫摸到融化,再吮瞭她、吃瞭她。

他喜歡她,特別的喜歡她。他為她扮演瞭可依靠的一切角色,她要他是父親,他就是父親;她要他是兄長,他就是兄長。把臉埋在蘇桃的頭發裡,他還想去做她的丈夫,可惜在當今的大時代裡,他沒資格。

微微抬頭湊上瞭蘇桃的面孔,他用睫毛刷過瞭對方的臉蛋鼻尖。嘴唇著張開瞭,他避重就輕的吻瞭她的眉心。

他吻她,她稚氣十足的撅瞭嘴,也要親他一下。親是真親,“叭”的一大口,響亮得讓人想笑。於是無心就真笑瞭,一邊笑一邊低聲喚道:“桃桃啊!”

蘇桃睜眼看她:“嗯?”

無心沒有話說。用一側胳膊肘撐起身體,他悲愴而又淒涼的註視著她:“桃桃,你怎麼還不長大?”

蘇桃向上迎著他的目光:“我不想長大。我怕我變瞭,你也會變。”

她認真的對無心說:“我們都不要變啊!”

無心的手指穿過瞭她的頭發:“我不變,永遠不變。”

蘇桃抬手去摸他的臉,朦朧夜色之中,無心的面孔像是深潭之中浮出的白玉,不知是被清水黑泥浸瞭多少年,白得潮濕而又寒冷,不帶絲毫活氣。周身汗毛忽然豎起一片,蘇桃發現自己還沒有刨根問底的追究過無心的出身來歷。他生在哪裡長在哪裡,自己全不知道。

掌軒著無心的皮膚,蘇桃無端的恐慌瞭,怕他毫無預兆的來,又毫無預兆的走。

“兩年——再過兩年。”她語無倫次的出瞭聲,幾乎類似哀求:“你不要賺等我兩年好不好?”

無猩好瞭,做蘇桃的枕頭蘇桃的被褥:“睡吧睡吧,我才不賺我還等著兩年之後你給我養老呢!”

蘇桃得瞭保證,放心的睡瞭。無心平靜的摟抱著她,摟抱一刻是一刻,摟抱一刻少一刻。其實當初隻不過看她是個可憐的小丫頭,他沒想到她會活成自己的心頭肉。

仿佛隻是轉眼的工夫,天光大亮瞭,無心起床給蘇桃弄吃弄喝。蘇桃沒有機會再對他長篇大論,因為嘴不閑著,飲食從早供應到晚。及至快到傍晚時分瞭,無心把兩條巧克力塞進瞭蘇桃的衣兜裡,蘇桃坐在床邊長籲短嘆:“唉,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請下假瞭!”

無心手腳不停,很巧妙的往蘇桃身上藏帖。末瞭蹲在床邊地上,他抓住瞭蘇桃的一隻腳踝,為她穿上瞭解放鞋。蘇桃看他忙得一言不發,心裡倒數意不去,有心讓他歇歇,可他拎著保溫桶出瞭門,片刻之後回來說道:“桃桃,該走瞭,再不走的話,趕不上長途汽車瞭。”

蘇桃向白琉璃和大貓頭鷹道瞭別,然後隨著無心下樓上街。保溫桶裡放著三根雪糕,夠她一路且行且吃。

蘇桃心裡有盼頭,所以走得有勁。及至到瞭長途汽車站,她從無心手中接過最後一根雪糕,隨即轉身擠上汽車,在最後一排搶到瞭一個靠窗的座位。無心站在外面,隔著車窗向她揮手。

一切如常,毫無異樣。汽車發動起來瞭,蘇桃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喊道:“我走啦,下個月想辦法再請假,你回傢吧!”

無心站在一盞要亮未亮的路燈,沒有回答,隻是定定的凝視著他。蘇桃吮著雪糕回望過去,看他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影子越來越小。

疾風揚起她的短發,售票員高聲吆喝著讓她把腦袋收回去。她那魂遊天外的勁兒又上來瞭,充耳不聞的一邊吃雪糕,一邊盤算著下次怎麼請假。

無心一直等到長途汽車開得無影無蹤瞭,才慢悠悠的走回瞭傢。

這回他真放心瞭,原來桃桃過得挺好,起碼能夠吃飽穿暖,還有點小本事小主意,不是個白受欺負的軟蛋。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背後又有一位田首長撐腰,將來再讀上幾年軍校,畢業之後成瞭幹部,豈不是一生一世都妥瞭?

長痛不如短痛。無心對自己說:“你老人傢狠一狠心吧,可不要再害人傢瞭。小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然後他在初春的夜風中自嘲一笑——遲早都會是這樣的,他有他的宿命。

在歸隊後的第五天,蘇桃收到瞭無心的信。

她白天忙忙碌碌,不舍得潦草的讀信。把信貼身揣好瞭,她預備留著晚上閑瞭再慢慢讀,又想無心一定是思念自己瞭,要不然怎麼剛見完面就又來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