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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光陰

大貓頭鷹在凌晨時分回瞭傢。收攏翅膀落在二樓窗臺上,他從窄窄一道窗縫裡擠進瞭房。一屁股把窗扇拱成嚴絲合縫,他振翅落上瞭窗戶旁邊的破衣帽架。屋中地上擺著一本書,書頁正在緩緩的自行翻動。一身羽毛乍瞭一下,他很舒服的低低嗥叫一聲,知道那是白琉璃在讀書。

白琉璃不抬頭,讀書讀得入瞭迷。眼前忽然掠過一隻雪白的手,他發現無心不知何時走瞭進來。

無心已經連續一個禮拜沒吃東西瞭,黑眼睛陷在瞭大眼眶裡,鼻子和下巴都顯得異常尖削。把手裡的英文書嘩嘩翻瞭一遍,他看不懂,把它依照原樣又擺回到瞭白琉璃面前。

“我餓瞭。”他慢吞吞的轉身扶瞭墻壁,搖搖晃晃的往外屋綴“我要出去找東西吃。”

白琉璃現在不大關心他。百無聊賴的垂下頭,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繼續讀書。

無心穿著一雙來自黑市的翻毛皮鞋,頂著寒風出瞭門。城市大,市場多,總有地方能讓他空手套白狼的打食。蘇桃參軍之前,他們一共剩瞭一百多塊錢。蘇桃說在軍營裡無處花錢,所以隻拿走瞭零頭,餘下的錢全給瞭他。他舍不得花,因為三個月的期限還沒有滿,他不知道蘇桃到底能不能在軍營裡呆住。如果在軍營裡真被人欺負狠瞭,他想著,自己還得帶著蘇桃走。

他是早上六七點鐘空手出的門,九點多鐘頂著一頭小雪花回來瞭,手裡多瞭一隻來歷不明的小菜筐。進門之時他咳嗽瞭幾聲,想要咳出體內的冷空氣。關閉房門進瞭裡屋,雖然裡屋也沒什麼好,不過盤踞著一隻鬼魂一隻妖精,總能讓他感覺自己並仿傢寡人。把小菜筐放在地上,他隨之一屁股也坐瞭下去。掀起菜筐上蓋著的幾大片凍白菜葉子,他從裡面掏出瞭三枚紅皮雞蛋。白琉璃伸瞭腦袋向內瞧,發現筐裡還藏著一截很鮮嫩的肉骨頭。

無心掂著手裡的雞蛋,首先想的是它富有營養,應該留給桃桃吃,隨即他意識到桃桃已經不在身邊瞭,以後自己再弄到瞭好吃好喝,也都不必留瞭。

把雞蛋往墻壁上一磕,他仰起頭,直接把蛋清蛋黃打進瞭自己的嘴裡。低頭閉嘴咽瞭雞蛋,他從筐裡捧出瞭那一大塊肉骨頭。國營肉鋪的營業員一定想不通這塊肉是怎麼沒的,因為他在肉攤前面根本連停都沒停。沒人知道他的手有多快,他連松鼠野兔都能徒手捕捉。

望著肉骨頭愣瞭愣,他又出瞭神——加幾碗水就能煮成一鍋好湯瞭,夠桃桃喝好幾頓的。

蘇桃在,他就不怕辛苦不怕麻煩,願意把日子過得復雜繁瑣有滋有味;蘇桃不在,他做出花來也是獨自欣賞,做不做的又有什麼意思?牙齒銜住鮮肉向下一撕,他的嘴唇蹭上瞭淡淡的鮮血。一邊咀嚼一邊望向窗外,小雪下得越來越急瞭,他隻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太冷。

一截肉骨頭被無心啃得斑斑駁駁。吮凈最後一點油水之後,他揚起骨頭向前一擲,正好投中瞭落在衣帽架上的大貓頭鷹。大貓頭鷹正在打瞌睡,猝不及防的受到襲擊,當即一頭栽倒在地。倉皇的拍著翅膀飛上窗臺,他不明所以的睜開眼睛,就見無心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下半張臉佈滿斑斑血跡。一顆心在胸膛裡翻瞭個跟頭,大貓頭鷹嚇得爪子一軟,當場從窗臺邊沿滑下,“咕咚”一聲在地上摔成瞭個光屁股小男孩。一本英文書驟然飛到瞭半空中,是無聊至極的白琉璃被他逗笑瞭,撒著歡兒的扔起瞭書。

大貓頭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小男孩的,尖嘴利爪全消失瞭,他驚恐的張開瞭嘴,露出一條尖尖的鳥舌頭:“嗥!”

白琉璃聽瞭他的叫聲,越發哈哈大笑。無心也跟著他笑,笑著笑著忽然不笑瞭,轉向白琉璃問道:“你在笑什麼?”

白琉璃抬手指著大貓頭鷹,笑得前仰後合:“他真像你!”

無心想瞭一想,沒想出這有什麼可笑的。不過他早就認定白琉璃的腦筋有點問題,所以此刻也不和對方一般見識。起身走到戰戰兢兢的小男孩面前,他摸瞭摸對方的黑頭發,然後背對著他向下一蹲:“上來!”

小男孩張開雙臂一扇,兩條細胳膊沒能帶動自己的身體。意識到瞭自己如今已成人形,他六神無主的向前一蹦,一下子躥進無心的手裡瞭。

無心背著小男孩,屋裡屋外的來回走。走到白琉璃面前停瞭腳步,他低頭問道:“當爹就是這樣吧?”

白琉璃抬起頭:“我不知道。我的兒子沒有長大,我沒背過他。”

無心換瞭個問法:“我像爹嗎?”

白琉璃審視著他那半臉血,感覺他今天格外的沒人樣:“不像。”

無心托瞭托背上的小男孩:“叫我爸爸。”

白琉璃莫名其妙的向後一飄:“爸爸?”

無心不耐煩稻瞭口氣:“我沒有和你說話,我是讓他叫我爸爸!我何德何能,會養出你這樣的貨?”

白琉璃張著嘴對他眨巴藍眼睛,片刻之後終於出瞭聲:“第一,他不會說話;第二,你是不是想挨打?”

無心並不想挨打,尤其裡屋堆著一座書山,導致白琉璃的武器十分充足。背著小男孩走向外屋,他且逃且怨:“我和你們真數不下去瞭!”

白琉璃沒理他,因為感覺他嘴貧人賤,一打便跑,真是不值一理。

無心從背包裡找出一身蘇桃穿過的舊衣,套在瞭小男孩的身上。背著小男孩出瞭門,他繼續裝爹,從一條街外的小商店裡買瞭紙筆。及至冒著小雪回瞭來,小男孩已經凍得沒瞭熱氣。

他把小男孩放到瞭白琉璃身爆然後自己在外屋的地面上攤開紙筆,跪趴在地上開始給蘇桃寫信。白琉璃聽外面半天沒有動靜,忍不住穿透墻壁探頭去瞧,結果就見無心握著一根花花綠綠的長鉛筆,屁股撅得比頭還高。一手托著臉蛋,他歪著腦袋抿著嘴,一邊寫一邊把兩道眉毛皺成八字,仿佛隨時預備著要哭一場。

小男孩也從門口伸出瞭腦袋窺視。看過一眼之後縮回瞭頭,他抱著手臂蹲穩當瞭,認為無心好可怕。

無心在地上撅瞭一個多小時,寫出瞭一封長信。下午出門把信投進瞭郵筒裡,他獨自走去瞭東方紅百貨商店。多少年沒給人寫過信瞭,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寫法對不對,信件能不能到達蘇桃所在的軍營。總在商店內外亂走也不是長久之計,革命群眾無處不在,並且全把眼睛擦得雪亮,真要是有好事之徒盤問瞭他,興許真能盤問出事。無心沿著大街來回溜達,心裡知道其實自己徒勞無功是好事,萬一真是大白天的等來瞭蘇桃,才叫糟糕。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回瞭傢,拎著他的小菜筐又去瞭菜市場。國營菜市場規模很大,臨近下班時間,裡面人頭攢動,買點什麼都要拼命。無心在人群裡東一鉆西一鉆,袖口拂過熟食攤子,他在一笸籮大饅頭前踉蹌瞭一下。大冬天的,蔬菜稀少,他扶著一摞大白菜站直瞭腰,收回手再拎菜筐時,菜筐表面就被白菜葉子蓋嚴實瞭。

拎著臟兮兮的菜筐回瞭傢,傢裡沒人搭理他。白琉璃和小男孩模樣的大貓頭鷹一起從裡屋門口探出瞭頭,看到無心盤腿坐在暖氣管子旁,正在往掰開的熱饅頭裡夾豬耳朵。現在他是放開手腳做賊瞭,原來當著蘇桃的面,他總想做個好榜樣。蘇桃懂得什麼?萬一跟著他學成瞭女飛賊可怎麼辦?

他還是想蘇桃,熱饅頭和豬耳朵配在一起,滋味香得讓他心痛,先前蘇桃若是能吃上這麼一頓,就算是上好的大餐瞭,都能一頓頂兩頓瞭。

無心吃得沒滋沒味,不過總好過蘇桃現在沒得吃。面無表情的坐在連部辦公室裡,她是剛被人從食堂叫過來的。女兵們經過瞭一個多月的訓練,現在已經變得如狼似虎,全有著小夥子的飯量。蘇桃不知道是哪個領導要找自己,隻曉得自己今晚必定是要挨餓瞭。

辦公室的房門開瞭,連部領導很客氣的引進瞭一名青年軍官。蘇桃毫無興趣的扭頭看瞭對方一眼,雖然是素未謀面,不過一眼就認出瞭來者的身份——憑著他那一對虎牙,必定和田叔叔有血緣關系。

青年軍官除瞭虎牙之外,再無特色,堪稱是不醜不俊,個子雖脯然而沒有軍人的英姿,倒有點紈絝子弟的意思。單手插兜走到蘇桃面前,他先是上下把她打量瞭一番,隨即呲牙一笑:“是蘇平平同志吧?”

蘇桃起身打瞭個立正,耷拉著眼皮告訴對方“是”。

連部領導關門退出去瞭,青年把手裡的一隻大網兜放在瞭大寫字臺上,然後搓瞭搓手,笑微微的做瞭自我介紹。原來他乃是老田的次子,大名叫做田興邦。田傢滿門從戎,他也早早的參瞭軍,如今常駐在附近的空軍基地裡,是名半大不小的軍官。田傢本在沈陽,老田前些日子回瞭傢,忽然想起老蘇的姑娘不知在軍營裡過得怎麼樣瞭,便讓傢裡前去瞧瞧。一聽是瞧小女兵,當即欣然同意。拎著些許食品坐上吉普車,他翩翩而來,及至和蘇桃打過照面之後,他的虎牙和目光徹底失控,統一的全收不回來瞭。大豆芽似的往寫字臺邊一靠,他站沒站相的笑瞇瞇:“蘇平平,我爸爸讓我給你帶些零食和營養品。他回沈陽瞭,一時半會兒的不能再來哈爾濱。”

蘇桃站得筆直:“謝謝田叔叔,也謝謝你。”

田興邦笑得豆芽亂顫,語氣越發親切:“平平,不要客氣。這也是我做哥哥應盡的關懷。”

蘇桃沒言語,直勾勾的盯著網兜裡的食品,在軍營裡吃獨食是不成的,但是一味的搞共產主義也是不智。她得去蕪存精,分享一批私藏一批。在食堂裡吃不飽,女兵們常有偷饅頭當夜宵的。

田興邦抬手撓瞭撓新剃的短發,露出瞭腕子上的上海牌手表,同時語氣越發溫柔:“平啊,在軍營裡生活瞭一個多月,還習慣嗎?”

蘇桃翻瞭他一眼,然後答道:“習慣。”

田興邦自作主張的紅瞭臉,虎牙尖端反射瞭陽光:“那個……要是有什麼難處的話,就和哥說。哥幫不瞭你,還有爸呢!”

蘇桃的臉上看不出陰陽,是城府三丈高的樣子:“謝謝你,我知道瞭。”

然後當著田興邦的面,她伸手打開瞭網兜。先把裡面小塊的壓縮餅幹全掏出來塞進軍裝裡面,她緊接著用牙齒咬開瞭一瓶糖水琵琶碟皮蓋子。舉起玻璃瓶子往嘴裡倒——軍營裡面到處都有眼睛,倒是此時此地更安全。她早就想吃點兒甜的瞭,一瓶糖水琵琶喂飽瞭她肚裡的饞蟲。田興邦看直瞭眼睛,看著看著開瞭口:“平,你性格真好,豪邁大方,像個女將軍似的。”

蘇桃放下空玻璃瓶,抬起袖子一抹嘴,繼續去掏大網兜。

田興邦沒有和女兵久處一室的道理,及至把話說到山窮水盡瞭,他便搖搖晃晃的告辭離去。蘇桃拎著網兜找到班長,悶頭悶腦的直接說道:“班長,有人給我捎來幾盒罐頭,你也嘗嘗。”

班長是位五大三粗的女傑,見瞭一網兜肉罐頭,自然是喜不自勝:“哎呀,全是給我的?蘇平平,你傢是高幹吧?”

蘇桃囁嚅著沒說出什麼。班長也未追問,因為蘇平平是一貫的無話可說,問也白問。

入夜時分,蘇桃蹲在瞭廁所裡不露面。廁所用矮墻分成瞭一個個格子,她找瞭個僻靜位置蹲穩當瞭,開始往嘴裡塞壓縮餅幹。壓縮餅幹裡面有糖有油,還有一點芝麻香。她一邊大嚼一邊東張西望,至於環境的香臭,則是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不少女兵都生病瞭,她不能病。參軍之前無心對她囑咐瞭又囑咐,她不能讓無心說瞭白說。她想自己三個月後若是能夠健健康康的去見無心,無心一定很高興。

夜裡填飽瞭肚子,蘇桃睡得舒服。到瞭翌日中午,又有好事,新兵們迎來瞭第一批傢信。小女兵們樂得歡天喜地,隻有蘇桃淡然,因為知道自己沒有傢。然而班長親自叫住瞭她,高聲大嗓的嚷道:“蘇平平,你的信!”

蘇桃在看清信封上的第一行字之後,一顆心便開始狂跳瞭——她認得無心的筆跡!

撕開封口倒出信紙,她爬上上鋪,做賊似的讀信。信一共有兩頁,第一頁被她讀過之後揣進瞭口袋,因為無心沒有在開頭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第二頁倒是寫得沒毛病,她反復讀瞭又讀,再看落款日期,原來是此信是昨天郵寄出來的。

“真是不遠。”她用手指去摸信紙上的鉛筆字:“昨天寄信,今天就到。”

然後她以著和無心相同的姿勢,撅著屁股跪在,開始抓緊時間寫回信。

寫好的回信交給通信員,不定什麼時候才能發出去。蘇桃依舊是每天下午做白日夢,雙腳走著正步,喉嚨吼著軍歌,心裡想的卻是東方紅百貨商店。她天天下午會和無心見一面,看無心在商店門口遊手好閑笑微微,看得清楚極瞭。

回信久候不至,田興邦卻是又來瞭一次。蘇桃笑納瞭他的禮品,不茍言笑的在他面前連吃帶喝。吃飽喝足之後,她苦大仇深撣起頭,嚴肅而又誠懇的說道:“謝謝你。”

田興邦感覺她這派頭十分冷艷,於是通過長途電話聯系到瞭沈陽的父親,開誠佈公的表明自己想和蘇平平搞對象。老田聽瞭,大吃一驚,又不好明說蘇平平和個野小子在外面混瞭一年多,隻得言簡意賅的告訴兒子:“去你媽蛋!”

田興邦十分不解,很有禮貌的反問:“爸爸,為什麼呢?平不好嗎?”

老田握著話筒,直說蘇平平不好,他感覺自己對不起死去的老蘇;要說蘇平平好,他又昧瞭良心。短暫的沉吟過後,他作瞭答復:“滾犢子。”

田興邦作為田傢三子之中最為荏弱的,不是很敢和父親抗衡;而三天兩頭的往新兵基地跑,影響又不好。打開一瓶蘇桃最愛的水果罐頭,他吃得唉聲嘆氣,算是害起瞭單相思。

蘇桃心中完全沒有田傢的豆芽少爺,成天單是琢磨著偷吃和偷懶,仿佛周圍全是敵人,導致她必須想方設法的保存實力。時光易逝,轉眼間又過瞭兩個月,新兵訓練結束。蘇桃人如大名,成績平平的通過瞭考核,然後下瞭連隊,開始學習專業知識。照理來講,既然正式下瞭連隊,她就有資格休禮拜天瞭,雖然隻是半天而已,但至少夠她和無心見上一面。然而新兵頭上壓著老兵,單有資格還沒用。蘇桃天天琢磨著去申請周末外出的名額,可名額都被老兵和士官占瞭,她急得直上火。忽然想起瞭吊兒郎當碉興邦,她心思一動,決定另辟蹊徑,走走後門。

她不再腆著臉去請假瞭,轉而排隊打瞭個電話,找到瞭田興邦,想請他幫自己說句話。雖然田興邦和她不是一個系統,然而畢竟是一名混久瞭的高幹子弟,她想他總會有點四面八方都通用的面子。

田興邦果然是視紀律為無物,熱情洋溢的表示自己願意帶蘇桃去哈爾濱玩幾天,可惜立刻遭到瞭拒絕。

放下電話又過瞭幾日,蘇桃得到瞭為期半天的假期,不過她得到瞭一點暗示,知道自己可以偷偷的早出晚歸,不按時歸隊也可以。提前把一封信發給無心,她在周六的晚上跑步出瞭營門,搭乘最後一班長途汽車進城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