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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他們的歲月

對於無心來講,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天氣熱瞭又冷,冷瞭又熱。山外的知青們來瞭又賺走瞭又來。機器與刀斧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無心在山裡活得安靜而又安全。起伏的密林與恐怖的傳說,為他隔離出瞭一個孤獨的小世界。

山中有一條小河,不知源頭在哪裡,總之春天洶湧,響平緩,入秋之後河水漸漸幹涸,到瞭冬天,便凍成瞭一條薄薄的冰帶子。小河兩岸盛開著鮮花,花朵顏色新鮮濃烈,美得怪異,驚心動魄。無心的赤腳趟過牽扯勾連的花草叢,初秋的陽光曬熱瞭他的屁股脊梁。

他活成野人瞭,甚至省略掉瞭衣褲鞋襪。在足夠暖和奠氣裡,他直接赤身露體的東跑西顛。停在一片野葡萄藤前,他咽瞭口唾沫。野葡萄四處攀爬,結成瞭一面鬱鬱蔥蔥的綠墻。紫色的果實垂垂累累,其中大部分都酸,不過隻要熟透瞭,酸也酸得有限。

無心摘瞭一串葡萄,想要坐到旁邊的大石頭上慢慢吃,可是未等坐穩,他猛然向上一竄,開始捂著屁股罵罵咧咧。原來大石頭被太陽暴曬瞭一天,如今的熱度已經可以媲美火炭瞭。

無心拎著葡萄向林子裡賺一側屁股蛋被燙紅瞭,紅瞭一路總不見好。他素來怕疼,此刻自然滿心牢騷。然而自憐自艾不耽誤他覓食。大貓頭鷹在林子裡找到他時,他已經收獲頗豐,雖然依舊紅著屁股。

大貓頭鷹還是沒有學會說人話,對著無心高一聲低一聲的嗥叫瞭一陣,無心大概聽明白瞭:“白琉璃又下山去瞭?”

然後他舉起手中的一根樹枝,張嘴去吃結在樹枝上的野果子:“他要去就讓他去嘛!”

大貓頭鷹的羽毛中溢出瞭隱隱的一團黑霧。黑霧漸漸籠罩瞭他,他不見瞭,取而代之的站起瞭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圍著無心團團亂轉,一手抓住無心的腕子,一手往山下的方向指,是非讓他把白琉璃找回來的架勢。無心不去,不但不去,而且不耐煩,彎腰一口咬上瞭小男孩的咽喉。小男孩嚇得一閉眼睛,一動不動的老實瞭。

小男孩逃離瞭無心的牙齒,自己跑向山下去找白琉璃,跑著跑著他變成瞭貓頭鷹,飛著飛著他落瞭地,又變成瞭小男孩。連跑帶飛的沒走多遠,他和白琉璃來瞭個頂頭碰。他還沒有修煉出一雙陰陽眼,看不見白琉璃的影蹤,可是出於妖精的直覺,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對方。“撲通”一聲跪在草地上,他張開雙臂抱住瞭眼前的大白鵝,又很快樂的叫瞭一聲:“呼!”

附在大白鵝身上的白琉璃愣瞭一下,隨即一嘴把他啄開瞭。

白琉璃當蛇當得百無聊賴,於是轉而做鵝。心安理得的把大白鵝交給小男孩,他溜出鵝身,一路高高興興的先飄向前瞭。在林子邊緣,他啼笑皆非的遇到瞭無心。

無心一手倒拎著一隻死鳥,一手舉著一枝結滿野果的綠樹枝。不知道是剛剛想起瞭什麼美事,他通紅的支起瞭一根棒槌,棒槌上面纏著葡萄藤,墜著沉甸甸的兩大串野葡萄。嘴裡一左一右含著兩枚大鳥蛋,他對著白琉璃眨巴眼睛,意思是“你回來瞭?”。

白琉璃被他的形象逗笑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能就地打滾。滿山的生靈死靈加在一起,誰也沒有白琉璃活得歡樂。生前藏而不發的活潑勁兒全施展在死後瞭,他時常笑得像個瘋子。等到由著性子笑夠瞭,他才飄到無心身爆像個活人似的陪著他並肩綴“你知道嗎?山下的知青都撤走瞭。”

無心想要找到一塊平整地方吃東西,於是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白琉璃又道:“知青在鬧事,說是要回城。”

無心把手裡的果樹枝和死鳥放在瞭一棵老樹下。自己坐在凸起的老樹根上,他先吐出嘴裡的鳥蛋,然後低頭解開瞭命根子上的野葡萄藤。白琉璃為瞭表示自己也是通人情的,特地問道:“你想女人瞭?”

無心“嗯”瞭一聲,摘瞭葡萄往自己嘴裡送。

他已經沉默寡言瞭許久。白琉璃記得他死瞭上一個老婆之後,雖然在地堡裡也哭喪瞭幾天,但是幾天之後就又嬉皮笑臉瞭。疑團終於有瞭答案,白琉璃想,原來他是特別的喜歡蘇桃。

無心吃瞭葡萄野果,又撕開死鳥生吃瞭它的肉。最後帶著兩枚鳥蛋爬上瞭樹,他舒舒服服瞪穩當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落地。白琉璃在枝葉之間飄來飄去,想讓無心帶自己再下山逛上一圈。無心用一片大樹葉擋住瞭眼睛,低聲答道:“我不去。”

白琉璃告訴他:“山下有很多女知青,你可以捉一個陪你睡覺。”

無芯瞭口氣,不想理睬白琉璃。他和白琉璃的感情全迸發在久別重逢的一剎那,千萬可別相處久瞭。一旦過上瞭朝夕相對的生活,他們遲早是要相看兩相厭,比如現在,他真想把胡言亂語的白琉璃一指頭彈飛。

無猩在樹上不言不動,緩慢的消化著肚中的食物。一周之後他落瞭地,半死不活的再次覓食。

花草漸漸凋謝瞭,小河漸漸消瘦瞭。季節周而復始的變換著,山外的知青也徹底走光瞭。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無心長久的坐在樹上,看月亮升太陽落,看星星排著陣法,一夜一夜的劃過漆黑天幕。桃桃現在長大瞭吧?桃桃現在畢業瞭吧?桃桃現在結婚瞭吧?一滴很大的眼淚凝結在瞭他的腮上,是透明的膠質,最後風幹,如同一顆琥珀。

在一個寂靜的夜裡,他又想:“桃桃現在生小孩子瞭吧?”

桃桃和他最初相遇的時候,也是個小孩子,孤苦伶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心從來不做夢,可是此刻第一次體會到瞭做夢的感覺——他和蘇桃相處的兩年,就是一夢。

當無心算到“桃桃的孩子也長大瞭吧”的時候,蘇桃已經在河北文縣的縣醫院裡工作瞭將近二十年。

她沒有讀軍校,因為還是嫌軍隊裡不自由,怕有朝一日無心回來瞭,組織會不同意自己和他結婚。退伍之後她主動要求分配到瞭文縣,其實文縣也不錯,地方不大不小,既不落後閉塞,也不繁華喧鬧。縣醫院是個好單位,她在醫院裡熬成瞭護士長,工資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夠她活瞭。

她始終是沒有結婚,在軍隊裡,田興邦曾經驚天動地的追求過她;後來到瞭醫院,她也成瞭不少年輕醫生的水中月鏡中花。無數天作之合一般的好姻緣都被她冷漠的斬斷瞭,她活成瞭醫院裡面有名的老處女。

她白白的美麗瞭一世,對於她所處的大世界,她永遠是冷若冰霜、心如鐵石。

在晴朗無風的周末午後,蘇桃會一個人出門散步。文縣越來越大瞭,她沿著街道慢慢賺要走好久才能到達一中門口。一中所占的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樓,校園對面的破廠房成瞭三不管的地界。她的身體已經不復少年時代的輕盈,又顧忌著腳上的一雙新皮鞋,所以在廠房廢墟之中走得磕磕絆絆。最後她坐在瞭半截磚墻上,在陽光下舉目遠眺,去看磚石堆中生出的一叢叢野草閑花。

她沒有讀書,沒有提幹,沒有結婚,沒有生子。她以自己的人生為籌碼,對無心賭瞭二十年的氣。她堅信無心總有一天還會從天而降,就像他第一次出現時一樣。到時候他老瞭,她也老瞭,她要讓他讀讀自己一生的故事,她要讓他知道他有多錯!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無心睡在樹上,很難得的做瞭個夢。

他夢見瞭一大片隨風搖曳的波斯菊,盛開在那年炮火紛飛的春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