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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新希望

吉普車的車門開瞭,軍人像要進一步作出確定似的,彎著腰跳下瞭車。手扶車門轉向蘇桃,他開口又問瞭一遍:“是蘇平平吧?”

蘇桃茫茫然的睜大瞭眼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無心握住瞭蘇桃的手,一頭霧水的看看軍人又看看蘇桃,末瞭他微微俯下身,在蘇桃耳邊問道:“認識他嗎?”

蘇桃咽瞭口唾沫,虛虛的反問道:“你是田……叔叔?”

軍人笑瞭一下,露出兩顆可以媲美獠牙的大虎牙:“我說我不能看錯麼,還真是你個小丫頭。”

蘇桃沒有笑,把頭低下瞭。走在前方的小丁貓帶著顧基停瞭腳步,饒有興味的退到一邊旁觀。而軍人上前一步又道:“你傢的事情,我後來都聽說瞭。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怎麼來瞭哈爾濱?”

蘇桃的嗓子細成瞭犀說起話來嚶嚶嚶嗡嗡嗡,仿佛是存心讓誰都聽不清楚:“我也是剛下火車。”

軍人一亮虎牙,很關切的又向前邁瞭一步:“來哈爾濱是有事?”

蘇桃幅度很小的搖瞭:“沒事……”

軍人發現蘇桃像隻檸檬,不擰不出汁:“老蘇出事之後,你有著落瞭嗎?”

蘇桃閉瞭嘴,因為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說她沒著落,可她有無心和一張做瞭假的結婚證,簡直算是個終身有靠的人;但若說她有著落,她居無定所,差一點就是吃瞭上頓沒下頓。流浪的生活,無論如何不能算是一種著落。

軍人沒有得到答復,於是收回虎牙,順便看清瞭蘇桃和無心握在一起的手。目光從蘇桃轉移向瞭無心,他和無心對視瞭一眼,然後感覺自己什麼都明白瞭——老蘇的丫頭在外面混瞭一年多,可能是學壞瞭。

軍人轉身一指身後的吉普車:“平平,如果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和叔叔走。叔叔現在……形勢還行。”

這回未等蘇桃做蚊子含無心先把她拉到一旁站住瞭。彎腰看著蘇桃的眼睛,他鄭重其事的問道:“他是什麼來頭?”

蘇桃湊到無心耳爆嘁嘁喳喳的答道:“他是我爸爸的老部下。去年年初,他被人揪到北京去批鬥瞭。”

無心的大黑眼珠在微凹的眼眶裡滴溜亂轉,是個心神不定的模樣:“你信得過他嗎?”

蘇桃特地想瞭一想,末瞭告訴無心:“他是好人,當初救過我和爸爸。”

無旋到這裡,就扭頭再次望向瞭軍人。軍人饒有耐性的站在吉普車旁,本來當無心也是個東遊西蕩的野小子,然而冷不丁的被他盯瞭一眼,竟是心中一寒。那一眼的力道太足瞭,冷颼颼的往他臉上紮,簡直就是霜刀雪劍。

無心一望即收,對著蘇桃低聲打商量:“他要是肯招待我們,我們就去吧。省一夜住宿費也是好的。”

蘇桃現在已經很會精打細算瞭,雖然依舊是怕生,不過看在錢的面子上,她同意瞭無心的建議。抬眼望向軍人,她扭扭捏捏的小聲說道:“田叔叔,您能不能給我們找個地方住幾天?我們……我們初來乍到,沒有地方安身……”

軍人豎著耳朵聽清瞭她的言語。他去年自身難保,沒能救成老蘇,所以如今對待老蘇唯一的一點骨血,他是有求必應:“好,好,上車吧,叔叔安排你們。”

小丁貓和顧基瞠著眼睛站在路爆看到無心和蘇桃上瞭軍人的吉普車。吉普車絕塵而賺讓小丁貓十分艷羨稻息出聲:“莫非他們是攀上高枝瞭?”

顧基揚著一張曬黑瞭的臉,濃眉大眼高鼻梁,一臉男子漢式的好看。他顯然不是小丁貓的知音,小丁貓盯著吉普車的後影,一雙眼珠子快要突破眼鏡片飛出去,而他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隻隔三差五點綴幾聲飽嗝。

吉普車流星一樣在大街上疾馳,穿過瞭一世界的艷陽高照紅海洋。末瞭停在一處不掛牌子的招待所門口,軍人率先推開車門下瞭車。

無心沒有再和蘇桃手拉手,改用眼角餘光牽著她扯著她。招待所外表看著不起眼,院內才發現裡面風景優美,有花有草,通往樓內的大玻璃門太幹凈瞭,嵌在玻璃上的不銹鋼門把手好像是飄在瞭半空中。有整潔利落的服務員從裡面為他們拉開瞭大玻璃門,無心和蘇桃跟在軍人身後往裡賺鞋底踏著厚實的地毯,一步一步軟綿綿。

軍人把他們領上瞭二樓。在一間窗明幾凈的屋子裡,他們坐在一圈小沙發上,有勤務兵無聲無息的端茶倒水。及至勤務兵退下去瞭,房門一關,房內無端的寂靜瞭片刻。

最後,還是軍人先開瞭口,他想知道老蘇到底是怎麼死的,也想知道蘇桃是如何熬過瞭這一年半載的光陰。而對著田叔叔這麼一張不甚熟悉的面孔,蘇桃徹底成瞭個瑟縮乏味的丫頭,把一切驚心動魄的故事都講瞭個幹巴巴,絲毫渲染形容都沒有,純粹隻是講述,並且是一場置身事外的講述。軍人對她是一邊傾聽一邊審視,發現和去年相見時相比,她基本沒變模樣,要說變化,也就是黑瞭一點,不過大響的,人人都黑,不算稀奇。老蘇的女兒其實一直是有名的,因為老蘇長得不怎麼樣,女兒卻是個水靈靈的小美人。女兒的大照片懸掛在老蘇的辦公室裡,一年一換,由於父女二人對比強烈,導致往來的人都忍不住對著照片看瞭又看,私底下一致懷疑老蘇讓他老婆扣瞭頂綠帽子。

懶和尚念經似的喃喃完畢,蘇桃沒話說瞭,直著眼睛去看茶杯中的茶葉沉浮。茶是好茶,茶湯碧綠,一片茶葉在裡面緩緩舒展,鋪滿瞭整個茶杯底。田叔叔原來並沒有被真正打倒,當初看他搖搖晃晃的最危險,最終卻是比父親強,不但活著,而且穿住瞭一身軍裝,住在閑人免進的高級招待所裡,“形勢還行”。

可是對待這樣一位堪稱人物的叔叔,她一點眼色也沒有,一句好話也不會說。冥冥之中似乎有所預感,她無欲無求的隻想走。田叔叔當然是有辦法把她從飄萍一樣的生活中拯救出來,可是她回首往昔歲月,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瞭。

她對於這個世界,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是徹底的沒有興趣。她隻想和無心在一起,有多遠走多遠,能走多遠算多遠。

她不說話,軍人瞭大虎牙,也是沉吟。短暫的沉默過後,軍人開始盤問無心的來歷。蘇桃靜靜的傾聽著,聽無心一口流利的謊言,假得天衣無縫,就像真的似的。等到無心自我介紹完畢瞭,軍人起身走出門去,良久過後才又回瞭來。一屁股坐到蘇桃和無心對面,他雖然也是昂首挺胸的擺出瞭軍人姿態,可是後背微微的有些駝,肩膀也微微的有些塌,顯然是大大的傷過元氣。字斟句酌的開瞭口,他慢吞吞的分析瞭當今奠下大勢,然後給蘇桃畫出瞭兩條大路——在城裡消磨光陰是肯定沒有前途瞭,想要求生存求發展,隻能另辟天地。憑著蘇桃的歲數和資歷,第一可以參軍,第二可以下鄉。他現在雖然是比不得先前有權力瞭,但是畢竟沒倒,把個子弟安排進軍隊保險箱還是不成問題的;不過和參軍相比,生產兵團裡更像抒闊天地大有作為,如果真想幹出一番大事業的話,倒是去北大荒更合適。

蘇桃聽愣瞭,萬萬沒想到田叔叔竟然熱心到為自己畫好瞭人生藍圖。慌裡慌張的看瞭對方一眼,她下意識的問道:“那無心呢?”

軍人對著無心一點頭:“小夥子,你有什麼想法?”

無心俯下瞭身,把兩邊胳膊肘架在瞭膝蓋上,是個埋頭苦思的形象。雙手十指交叉瞭,他抬起頭,用一雙大眼睛去看軍人:“田叔叔,現在……小姑娘去當兵,是不是……也不算壞?”

軍人聽瞭他的問題,也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總之聽著就是很怪:“當兵是很光榮的事情嘛!這哪裡要分什麼男女?”

無心點瞭點頭:“是,是,我知道現在和過去不一樣瞭,現在當兵是好事。”

軍人欲言又止的輕輕一呲虎牙,發現這個大眼賊說起話來居然老氣橫秋。

無心誰也不看,自己猶猶豫豫的又道:“反正那個生產兵團,我是絕對不會讓她去的。”

軍人發現無心年紀雖輕,可覺悟不是一般的低:“那個,我說一句。讓嬌生慣養的學生去農村接受再教育,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再說一個青年人,應該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應該和工農相結合……”

無心一邊聽一邊點頭,等到軍人結束瞭長篇大論,他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說:“我和桃桃再商量商量,畢竟她是個小姑娘,無依無靠的,還是給她找個安穩地方最好。要是當兵不吃苦的話,去當兵也行。”

蘇桃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越說越真,視自己為無物,終於忍無可忍的插瞭嘴:“田叔叔,無心能不能也和我一起去當兵?”

軍人也是年輕過的,而且蘇桃又是老蘇的女兒,可以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沒有繃著面子講大道理:“平平,辦法都可以慢慢想。”

這話說出瞭口,軍人心中有些自得,認為自己總算對得起瞭老戰友,不但負責瞭老蘇的女兒,而且負責瞭老蘇的女婿。哪知無心輕聲說道:“田叔叔,我不當兵。”

蘇桃睜圓瞭眼睛,下意識的作瞭回答:“你不當我也不當!”

軍人緊隨其後,一嘴的牙全見瞭太陽:“你個大眼賊,讓你當兵你都不去,你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兒?”

無效瞭頭,一個腦袋有千斤重:“田叔叔,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可以嗎?”

蘇桃被一名勤務兵領到瞭隔壁空屋子裡,留下無心和軍人相對而坐。無心像是累得挺不起腰瞭,含胸駝背的低聲說話。他和軍人之間當然是沒什麼交心之言,他所想知道的,無非是軍中生活的模樣:苦不苦?累不累?新兵進去受不受欺負?受瞭欺負能不能找到伸冤報仇的地方?像蘇桃那樣三打不出一個屁的,進去之後能不能活?沒有當兵當一輩子的道理,當完兵瞭有什麼出路?蘇桃能不能得到一份不受風吹日曬的工作?能不能活成個幹凈體面的小女人?

長達一個小時的詢問結束之後,無心出門領走瞭蘇桃。軍人給他們另找瞭住處,距離招待所不遠,一旦他們定下主意瞭,可以隨時過來向他報告。

蘇桃懵裡懵懂的跟著無心賺一邊賺一邊搖晃著他的手臂:“要是咱們不能一起參軍的話,我就不去。去瞭幹嘛呀?不參軍我不也是一樣的生活?再說我也不想當兵,我媽最煩當兵的瞭,她要是活著,肯定不能讓我往軍隊裡進。你怎麼瞭?你累啦?”

無心像烏龜馱碑似的馱著背上的帆佈背包,一段路讓他走得一步一頓。眼皮耷拉著遮住半隻眼珠,他拖著蘇桃和自己的兩條腿,且走且□瞭一聲:“嗯,是累瞭。”

蘇桃踮著腳去解他身上的背包:“我來背。”

無心一晃肩膀:“不用,馬上就到旅社瞭。”

旅社是傢大旅社,服務員提前接瞭軍人的電話,所以隻讓無心一個人在簿子上登瞭記,也沒檢查證明。無心進瞭三樓的房間,卸下背包脫瞭鞋,要死似的往一趴,閉瞭眼睛就開始睡,一覺睡到瞭大天黑,一個夢都沒有做。

最後朦朦朧朧的清醒瞭,他睜開眼睛向房內看,就見蘇桃站在窗前,正在隔著一層紗窗往外張望。忽然撅嘴吹瞭一聲口哨,她輕手輕腳的打開紗窗,放進瞭一隻雙目炯炯的大貓頭鷹。貓頭鷹收攏翅膀落在地上,有一點閑庭信步的意思,東張西望的尋找白琉璃。

白琉璃盤在枕頭上,現在他長成瞭一條中等大小的胖澀放在書包裡已經快要墜人的肩膀,所以時常也在背包裡安身。雖然他一貫沒什麼人味,不過今天作為旁聽宅他隱隱約約的也猜出瞭無心的心事。他和無心素來是志不同道不合,無心的一切作為他都不贊成,包括今天這一場。睜著兩隻黑豆眼睛凝視瞭無心,他看無心一口氣都不喘,真是要累死瞭。

蘇桃笑嘻嘻的站在床前,笑得不甚穩定:“無心,旅社裡有公共浴池,能沖熱水澡呢!一會兒是你先去還是我先去?”

無心閉著眼睛,一咬牙坐起來瞭:“你先去吧,我不著急。”

蘇桃偷偷的瞟著他,同時從背包裡翻出瞭香皂和毛巾。換上床底下的拖鞋,她像隻怕被遺棄的傢貓傢狗一樣,悄悄的開門出去瞭,臉上還帶著一點兒笑意,笑給四面八方看,漫無目的的想要討好賣乖。

房門關好之後,白琉璃像一朵雲似的,飄飄忽忽的升到瞭無心面前:“無心,你不會是……”

無心凝視著他,一言不發。

白琉璃略一思索,另起話題問道:“你不喜歡她瞭?”

無心輕聲開瞭口,不知怎麼搞的,嗓子還啞瞭:“我喜不喜歡她,你還看不出來嗎?”

白琉璃看他情緒不好,所以難得的通情達理瞭,不和他一般見識:“那你還讓她去當兵?我記得有句俗話,大概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你——”

無心一轉身背對著他躺下瞭,氣哼哼的抱怨道:“行瞭,你什麼都不懂,還一直說說說!都什麼時代瞭,現在當兵是美事,平常的人想當還沒有資格呢!”

白琉璃看他給臉不要臉,居然還和自己耍起瞭脾氣,就對著旁邊的大貓頭鷹一揮手:“去,啄死他!”

大貓頭鷹遲遲疑疑的飛上床頭,向下瞄著無心的一隻腳,不知道應不應該馬上出擊。無心連著一天一夜沒脫過鞋,一雙穿著破襪子的腳看起來可駛有味的。未等他作出決定,房門忽然開瞭,蘇桃蹦兵跳的跑瞭進來,嘴裡笑道:“嗬!哪是熱水淋浴呀!放出來的都是冷水!”

白琉璃“嗖”的一下消失無蹤,大貓頭鷹則是松瞭口氣。蘇桃水淋淋的坐到床爆臉上笑得格外喜氣,喜得不自然,像是生怕會有誰不喜。

無心東倒西歪的坐起來瞭,看瞭蘇桃一眼。蘇桃正在歪著腦袋擦頭發,明眉大眼粉臉蛋看得無心一陣雄。忽然又累瞭——他無涯的人生整個兒就是一場迎來送往,無休無止,無盡輪回。再愛也停不下,再好也留不住,累死他瞭。

“桃桃啊……”他一下子上瞭歲數,足有成百上千歲,黑眼珠子停留在瞭蠻荒時代,歷盡滄海桑田的望著蘇桃:“你當兵去吧!”

蘇桃沒言語,擦頭發的動作越來越慢。末瞭把潮濕的毛巾揉成一團放在桌子上,她言簡意賅的答道:“不。”

無心垂頭望著自己撂在大腿上的雙手,一雙手雪白雪白的,不見風雨不顯光陰:“當兵挺好的,起碼能讓你活得堂堂正正。”

蘇桃的預感成瞭現實。極度的恐懼轉化成瞭憤怒,她一聲不吭的下床出門,跑去衛生間裡長長的撒瞭一泡尿。然後回到房內坐上床,她為瞭表示自己對於當兵一事的深惡痛絕,開始安安穩穩的賭氣——她把自己裡外都打掃幹凈瞭,現在不冷不熱不渴不餓,滿可以在直挺挺的坐上一夜。從來沒和無心耍過小脾氣,她決定今天要耍上一次,讓無心知道他的念頭有多無情多荒謬,自己有多難過多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