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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交鋒

兩張單人床相對著靠墻放瞭,一張坐著無心,另一張坐著蘇桃。墻壁和床頭欄桿構成瞭角落,正能讓蘇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裡,紋絲不動的在坐出個坑。她是個安靜性子,裝聾作啞以柔克剛是她奠分。她披頭散發的垂著腦袋,目光隔著濕頭發向外一掃一掃,倒要看看無心作何反應。

房內開著電燈,招來瞭一紗窗的大小蚊蟲。紗窗半新不舊,並不能做到嚴絲合縫,於是無心走去關瞭電燈,隻要窗外路燈的一點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蘇桃的眼角餘光中,他成瞭個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蘇桃眨瞭眨眼睛,把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重想瞭一遍,想到最後還是很坦然、很硬氣:你還知道怯呀?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呀?我還以為你要理直氣壯到底呢!都說好瞭的,都約定瞭的,你說不算就不算瞭?你說推翻就推翻瞭?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幹。我也是經過風見過雨的人瞭,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嗎?我不聽!

她越想越對,有理到瞭委屈的程度。壓下一波淚水,她無聲的做瞭個深呼吸,然後心平氣和的放松身體,踏踏實實的窩進瞭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話,她可以開展持久戰。

與此同時,無心像隻心虛的貓狗一樣,躡手躡腳的走到瞭她的床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還是啞的:“你聽我說——”

不等他講出下文,蘇桃直接從濕頭發後面啐出三個字:“我不去!”

無心雙手撐在,面孔距離蘇桃已經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頭,他掙命似的發出聲音:“桃桃,你應該去。你現在還小,不把流浪當成一回事,等你將來長大瞭,你會——”

蘇桃根本不想領教他的高論,直接躲在濕頭發後面放冷箭:“就不去!”

無心閉瞭眼睛,感覺自己的力氣正隨著語言向外流失。再說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說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帶你到哪裡過冬。”

蘇桃沉默瞭一瞬,末瞭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過,今年冬天一定也能過。”

無心的腦袋垂到極致,留給蘇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後腦勺茸茸的短頭發:“桃桃,當瞭兵,你就有瞭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瞭。”

蘇桃盯著他,聲音幾乎堪稱冷酷:“我誰也不怕。”

無心的手臂開始打顫,是終於撐不住瞭的模樣。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除非蘇桃自己願意,否則誰也別想從他懷裡搶走她。因為憑著他的小本事,他總能讓蘇桃安安然然的活過一生,他總能對得起她一世的年華。

可現在不行瞭,他沒有戶口,沒有工作。在當今這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時代裡,他到瞭哪裡都是異類,到瞭哪裡都是行蹤不定、來歷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載也好混,一輩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蘇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鮮艷瞭,太美麗瞭。所以他得給她找一處安身的溫室,他不能讓她再生凍瘡和虱子。

慢慢轉身坐到,他向後退到蘇桃身邊。靠著墻壁仰起頭,他長長稻出瞭一口氣:“你必須去。”

蘇桃冷笑一聲,表示自己根本不拿無心的話當話聽。

無心把臉轉向瞭她,忽然不耐煩瞭:“笑什麼笑?難道你還真想當一輩子盲流?”

他一變臉,蘇桃也睜大眼睛抬起瞭頭,萬沒想到他會舍得對自己發火。兩人虎視眈眈的對望片刻,無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領,壓低聲音逼問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麼?你再想想你每天吃的都是什麼?我沒本事,養不活你,什麼都給不瞭你。你真跟我過一輩子,死瞭你都閉不上眼!桃桃,你別對我上心,沒有用,不值得!”

蘇桃猛的一晃肩膀,從他手中扯出瞭襯衫領子。襯衫還是去年穿過的,沒型沒款沒顏色,和“美”有著十萬八千裡的距離。抬手一撩滴著水珠的劉海,她把臉扭向紗窗。氣息顫悠悠的在鼻端打瞭個轉兒,她從牙關之中擠出瞭含糊的一句話。

無心沒聽清楚,於是靠近瞭她問道:“你說什麼?”

蘇桃不看他,對著一紗窗的蚊蟲蛾子開瞭口,聲音夾瞭眼淚伴瞭哭腔:“當初都定好瞭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齒涕淚橫流:“總在一起,不分開,都定好瞭的,還帶反悔的?”

她不會嚎啕,再氣憤再傷心也是喃喃自語,是誰愛聽誰聽的架勢:“我沒反悔,你先反悔瞭?你比我大瞭好幾歲,還說話不算數?說好瞭的,說瞭好幾遍,原來都是假話?”

她的眼淚迅速洶湧瞭,開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紅耳赤的對著滿窗夏蟲控撕“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說苦就苦瞭?好端端的,非得讓我當兵,不當還不行,憑什麼啊?我不當,就不當。你愛當你當去,反正我不當。”

白琉璃無聲無息的遊上瞭床,盤到瞭蘇桃的大腿上。蘇桃伸手攏著他,誰也不看,隻對著紗窗流淚。什麼叫做“沒有用”、“不值得”?無心說話太傷人心瞭。

無心抱著小腿,把下巴抵上瞭膝蓋。太累瞭,他連花言巧語都說不動瞭。抬手攬住蘇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懷裡摟。第一下沒摟動,第二下摟動瞭,他用袖子去擦對方滾熱的眼淚。蘇桃在他懷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瞭。歪著腦袋枕上無心的膝蓋,隔著一層舊褲子,膝蓋頭的形狀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陽疼。無心真瘦,平時隻看他東跑西顛活力無限,蘇桃忽然發現其實他吃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裡去瞭。

蘇桃一閉眼睛,眼淚又來瞭。

無心彎瞭腰,像條蛇也像隻鳥,把蘇桃卷著罩著護到懷裡,面頰蹭過蘇桃半幹的頭發,頭發蓬松松的又厚又密,沒有洗發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實在是什麼都沒有瞭,火堿也行——這麼好的頭發,給它用火堿!

無心不再說話瞭,雙臂環住蘇桃,他使勁的摟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瞭進氣沒出氣,勒得她斷瞭骨頭連著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線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樣的小姑娘。他舍得讓她去當兵?他舍得讓她一個人出去闖世界?他舍不得,他最舍不得,可是這話,他沒法說。

兩個人一起側身一倒,成瞭個相擁的姿態,雙方的胳膊腿兒都嵌得合適極瞭,蘇桃的腦袋正落在他的臂彎裡。他輕輕的拍著對方的後背,低低的一句話讓他說得聲嘶力竭老氣橫秋:“桃桃,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蘇桃沒吭聲,把一張熱氣騰騰的面孔埋進瞭他的胸膛。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蘇桃腫著眼睛坐起身,發現無心已經出門買瞭油條豆漿回來。白琉璃盤在對面,一雙黑豆眼睛定定的望著她。貓頭鷹照例是蹲在角落裡,灰撲撲的像一截矮木樁子。

她揉著眼睛往窗前的小桌上看,發現豆漿裡面居然加瞭打散的雞蛋花和紅糖,簡直稠成瞭粥。這時房門一開,無心端著水杯和牙具走瞭進來。

“來。”他嬉皮笑臉的開瞭口:“先刷牙,然後趁熱吃油條。油條是用香油炸的,現在還脆著呢!”

蘇桃從他手裡接過擠好瞭牙膏的牙刷,心中有些恍惚。無心看起來太若無其事瞭,讓她感覺昨夜的交鋒不過是一場夢。無心把水杯也遞給瞭她,順手從床底下拉出瞭一隻大痰盂。在她低頭對著痰盂刷牙時,他又出去一趟,把濕毛巾也擰回來瞭。

蘇桃擦過瞭臉,自己下床在桌前坐瞭。拿起一根油條咬瞭一口,她嘗出瞭好滋味,立刻回頭去看無心:“你吃瞭嗎?”

無心走到床邊坐下,緊挨著桌子答道:“吃瞭。”

蘇桃現在不大相信他,捏著油條又問:“真吃瞭?”

無心笑瞭:“真吃瞭,在樓下的油條攤子上吃的,豆漿也喝過瞭。”

話音落下,他對著蘇桃一掀身上的單衣,向對方展示自己的白肚皮。蘇桃用手背又在他的胃部輕輕摁瞭一下,摁過之後心裡有瞭數,知道他肚子裡是真有食。

收回手喝瞭一口熱豆漿,蘇桃燙得一伸舌頭。豆漿太甜瞭,內容太豐富瞭,讓她不假思索的感到瞭痛心:“加雞蛋和糖不得多花錢嗎?日子不過啦?”

無心坐在一片明媚的陽光裡,半張面孔被陽光照耀得要透明瞭。美滋滋的對著蘇桃一笑,他開口說道:“等你當瞭兵,咱們的日子就好過瞭。”

蘇桃一愣,舌頭上叼味立刻消失無蹤。原來持久戰並未結束,她怒發沖冠的想,他還想用糖衣炮彈哄我呢!

“誰說我要當兵瞭?”她粉嘟嘟的臉蛋瞬間冷成瞭蒼白:“誰要當兵你找誰去!我不是兵,我是盲流。我沒傢沒錢,我也吃不起豆漿油條。”

無心還是笑,笑出瞭一副沒臉沒皮的孩子相:“桃桃,昨晚的話我還沒說完呢,你一哭,嚇得我把下文都忘瞭。今天你給我一點兒時間,聽聽我的話到底有理沒理,好不好?”

蘇桃聽他換瞭口風,和昨夜那副死氣活樣的德行大不一樣,便起瞭好奇:“你說。”

無心清瞭清喉嚨,又下意識的伸手抻過瞭白琉璃的尾巴尖捏來捏去:“桃桃,我是這麼想的,憑著你現在的身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參軍。昨天你那個田叔叔告訴我瞭,說是從軍隊裡出來的人都會有戶口和工作,而且還是好工作。桃桃,你自己說,勝作好,還是流浪好?”

蘇桃不理他的話茬,直接問道:“那你呢?我去參軍瞭,你怎麼辦?你幹什麼?”

無心答道:“我?我一個人總不會餓死。你到哪裡當兵,我就到哪裡生活。你能出軍營,我就和你見面;你出不瞭軍營,我也給你寫信。等到將來你退伍瞭,要是不嫌棄我的話,我還跟著你。”

蘇桃因為從不在他面前藏奸,所以此刻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腦筋不由得有些不夠用:“真的假的?”

無心一點頭:“我沒戶口沒工作,誰要我誰吃虧,我騙你幹什麼?”

蘇桃想瞭又想,沒想出頭緒,可心中像是松快瞭一些似的,讓她能夠低頭喝下一口熱豆漿瞭:“那你怎麼不和我一起去參軍呢?聽田叔叔的意思,他肯定是能幫忙的。”

無心大搖其頭:“我不幹。我自由慣瞭,受不瞭約束。就算進瞭軍隊,不出一個月我也得當逃兵。”

蘇桃開始咬起瞭油條:“那咱們都不當兵,咱們下鄉去那個什麼兵團吧!在兵團裡不就是幹活嗎?我想幹活的地方,紀律肯定不會太嚴。你看小丁貓和顧基不是說請假就請假瞭?”

無心把腦袋搖成瞭撥浪鼓:“桃桃,饒瞭我吧,我一不想當兵,二不想種地,我懶啊!你要是真心對我好,就乖乖的快去參軍。我還指望著你以後有瞭出息給我養老呢!”

蘇桃不置可否的連吃帶喝,熱得滿頭大汗。無心眼巴巴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會給自己一個什麼樣的答案。白琉璃長長當在,頗為痛苦的一吐信子——尾巴快被無心揪斷瞭!

蘇桃喝光瞭最後一口豆漿,然後放下大碗一抹嘴,頂著一鼻尖汗珠告訴無心:“要不然,咱們還是一起下鄉吧?北大荒是不是和長白山差不多?也有松鼠和狐貍吧?”

無旋聞此言,一拍大腿:“桃桃,你怎麼又說回來瞭?我剛才的話全白講瞭?”

蘇桃瞭嘴唇,嘴唇都是甜的:“無心,隻要我們能夠常見面,幹農活也沒什麼瞭不起的。”

無心把頭一低:“不!”

蘇桃嘆瞭口氣:“你好懶啊!”

端起大碗下碗邊的一片蛋花,蘇桃向他發出瞭最後通牒:“一會兒我就去找田叔叔,問問兵團到底怎麼樣,如果條件不是很差的話,我們就下鄉去。當兵得當好幾年呢,我不願意和外人在一起過集體生活。”

無心快要哭瞭:“下鄉不也是要過集體生活嗎?難道你以為到瞭北大荒,我們還能搭座繼續過小日子?”

蘇桃忙忙碌碌的開始梳頭:“白天幹完瞭活,晚上見一面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