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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談話錄

小丁貓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瞭那麼多糧票,本地的全國的都有,是五顏六色的一沓子。無心看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剛下火車,沒有理由會存著一大把黑龍江糧票,心中就起瞭狐疑:“你是從哪裡過來的?”

小丁貓掀起寬寬展展的軍裝下擺,因為身體已經瘦到抽象,所以衣服特別的像旗幟:“我們是從齊齊哈爾過來的。”

無心懷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問起:“你去齊齊哈爾瞭?”

小丁貓從耳朵上取下瞭煙卷,叼到嘴上掏火柴:“我去?我是住!你不知道吧?我下鄉瞭。”

舊報紙卷成瞭煙卷是個圓錐形,上寬下窄沒有指頭長,根本不禁抽。小丁貓三口兩口吸到瞭頭,扭頭啐出瞭被唾沫浸濕的煙蒂,他吊兒郎當的笑嘻嘻,繼續熱情無心和自己合作下館子去。嘴上說著話,他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不住的去瞟蘇桃。蘇桃倒是很坦然,因為知道他是自己的手下敗將,顧基雖然個子大,但也未必是無心的對手。作為占據上風的一方,她有種王者般的寬容。小丁貓看她,她不在乎;如果小丁貓敢蹬鼻子上臉,她想象瞭一下,耳朵裡起瞭“砰”的一聲空響,是她的雙拳擊中瞭小丁貓的兩扇瘦排骨。

無心和蘇桃沒有戶口,最缺糧票。小丁貓熱情洋溢巧舌如簧,把他說動瞭心。轉身從推車後面的大嬸手裡買瞭一根油雪糕,他決定和小丁貓合作一次,打一頓牙祭。

油雪糕凍得梆硬,為瞭彰顯高級,外面還包瞭一層半透明的蠟紙。蘇桃揭瞭蠟紙,在雪糕之前先瞭蠟紙上的殘餘油。無心掃瞭她一眼,看她得津津有味萬分珍惜,於是第一次感覺蘇桃變得像個野丫頭瞭。

蘇桃並沒有留意到無心的目光,對她來講,吃雪糕是種難得的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左一口右一口,無論如何舍不得真咬,一邊一邊又東張西望的跟著無心賺因為無心正在和小丁貓尋找飯館。小丁貓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哈爾濱,輕車熟路的走出火車站地界,他不吃則已,要吃就去大館子裡開齋。

三個人跟著他一個人賺先是步行瞭長長一段路,又乘瞭一段公共汽車,末瞭他們一起擠下汽車,到達瞭中央大街。中央大街數去的老名字瞭,□開始之後已經更名為反修大街。小丁貓興致勃勃丹上大街,把身後三人帶到瞭一傢大餐廳門前。此餐廳本名叫做華梅西餐廳,如今順應潮流,改名叫做反修飯店。名字改瞭,體面的外表可沒改,無心隨著小丁貓往裡賺懷疑這小子是要趁機吃大戶。錢要是自己的,他就不說什麼瞭,小丁貓要吃就讓他吃去;可錢是蘇桃的,花一個少一個,他可不能拿著蘇桃的小財產胡亂大方。

四個人撿瞭一處僻靜位子坐下,小丁貓依舊是百事通,大刀闊斧的點瞭一桌子中餐。等到服務員走瞭,他才壓低聲音說道:“現在這裡的好廚子都被打成蘇修特務瞭,西餐味道不行,還是來幾樣炒菜合算。”

隔著一張桌子,無心向他伸出瞭腦袋:“你說你下鄉瞭?”

小丁貓翹著二郎腿,一手插在褲兜裡。腦袋向後一仰,他枕著椅子高高的靠背點頭微笑:“沒錯,我下鄉瞭,現在就在那個——”他轉向顧基:“叫什麼名字來著?前幾天不是剛有瞭個新名字嗎?”

顧基似乎是對於自己的存在深感不安,聳頭聳腦的不看人:“生產建設兵團。”

小丁貓的細脖子在破爛瞭的領圈裡轉瞭轉:“對,其實就是開荒種地。我剛去瞭沒幾天,可是你看我的手。”

話音落下,他把一隻蒼白的巴掌伸到瞭無心和蘇桃面前。巴掌薄薄的,掌心結著幾片鮮紅的血痂。

“你看我是幹活的人嗎?”他嘆息:“可憐我這一身細皮啊,媽的全葬送在扁擔上瞭。”

無心捻瞭捻他的手:“你幹什麼活?”

小丁貓翻瞭個白眼:“挑大糞。”

無心盯著他看,滿臉的不相信。顧基忽然機靈瞭,甕聲甕氣的為小丁貓作證:“他真是挑大糞,我也挑大糞,我天天幫他挑,他沒勁兒,挑不動。”

無心登時笑瞭,一雙眼睛瞇成細長:“真挑大糞啊?”

小丁貓收回瞭手,以一種很欣賞的神情審視著自己的掌心:“你控制一下,不要當著我的面幸災樂禍。”

無心勉強正瞭正臉色,然後告訴小丁貓:“好,我盡量控制……嘿嘿嘿嘿嘿!”

小丁貓聽瞭他的笑聲,登時抬手捂住瞭眼睛:“哎呀媽呀。”

顧基看瞭無心的反應,十分不忿,還要辯解:“現在挑大糞是好活兒,比種地強。挑大糞能偷懶,挑到半路還可以找地方休息。”

無心忍住瞭笑,繼續又問小丁貓:“文縣的事業完瞭,你還可以回保定嘛!你當初不就是從保定來的嗎?”

小丁貓清瞭清喉嚨,又見神見鬼的環顧瞭四周,見天下太平,才嘁嘁喳喳的講述瞭自己這下鄉的原因。原來在他去年逃出文縣之時,保定的聯指總部也受到瞭新一輪的沖擊,罪名是一號勤務員反對□。聯指在幾次三番的風雨中一直屹立不倒,可是如今這頂帽子實在太大,終於把他們壓趴下瞭。

聯指總部中的十常委,被解放軍抓走瞭五個,其中就包括瞭小丁貓和杜敢闖。餘下的五名常委之中,除瞭一號二號跑瞭個無影無蹤之外,餘下三人一直存著外心,此刻當即宣佈和聯指決裂,重起爐灶另開張,並且搶走瞭聯指的大批軍火。

這三人風雲再起,姑且不提,隻說落網的五常委算是倒瞭大黴,大熱奠被關進倉庫,吃喝拉撒都在裡面,生活環境還不如蛆,而且天天挨揍。小丁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一打就服,讓交待什麼就交待什麼,毫無保留的把罪行全推到瞭旁人身上,並且宣稱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癥。

軍方的人萬沒想到聯指十常委中還藏著一個精神病,當即對此展開調查,把小丁貓的父母拘瞭來。小丁貓的父母都勝人,出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傢裡除瞭小丁貓這個長子之外,還有個胖墩墩的次子丁小熊,嬌滴滴的三女丁小鴿。惶惶然的坐在專案組人員面前,丁傢父母有一說一,不敢隱瞞:在自傢老大剛上初中的時候,他們的確是帶著孩子去過醫院,診斷結果也真是精神分裂癥。不過老大越長越大,越大越正常,他們還以為孩子已經自動痊愈瞭。

專案組裡的軍人擦亮雙眼,追著問道:“丁小貓平日有什麼異於常人地點嗎?”

小丁貓的母親是個瘦長條的婦人,滿臉都是心力交瘁賢良淑德。悠悠稻瞭一口氣,她開口答道:“哎呀媽呀,這孩子小時候可瘆人瞭,一點兒孩子樣也沒有,就像讓鬼上身瞭似的,剛上小學就學會抽煙喝酒瞭。反正我和他爸都不愛管他,我們把他養大成人就算對得起他瞭。”

專案組沒能從丁傢夫婦身上打開突破口,轉而去審問初中生丁小熊和小學生丁小鴿,也依舊是一無所獲,因為他們的大哥一直不愛搭理他們。再去傳喚瞭丁傢的左鄰右舍,他們所得的信息全都十分有利於小丁貓——老鄰居們統一的認為小丁貓是個怪坯。

專案組幾乎相信瞭小丁貓的病情,然而無論他是否真瘋,事實擺在眼前,他的確是聯指中的三號人物,對於文縣大血戰,他是要負責任的。

然而就在專案組將要給小丁貓定罪之時,變故又發生瞭。

杜敢闖突然站瞭出來,表明小丁貓隻在聯指成立初期活動過,從去年年初開始,他就因病不再參與聯指事務瞭。從六六年響到現在,小丁貓沒有動手打罵過任何人,沒有單獨組織過任何一場武鬥。至於文縣大血戰,陳大光應該負主要責任。是陳大光先動手,她才著手籌劃反攻的。

情形陡然發生變化,讓專案組措手不及。杜敢闖那一身橫肉快速的熬幹瞭,年輕的臉皮因為毫無準備,所以顯出瞭松垮的老相,一顆顆痘子卻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種臟兮兮的灼灼其華。醜陋而又堅定的站立在審訊室裡,她調動出瞭最後的精氣神,大包大攬的承擔瞭所有罪名。雖然小丁貓不在場,可是她鏗鏗鏘鏘的高談闊論,又是一次颯爽英姿五尺,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擋在小丁貓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瞭。

在這一年的冬天,小丁貓回傢瞭。

落網的五常委中,隻有他一個得瞭自由。他瘦得像個鬼一樣,狼吞虎咽的霸占傢中有限的糧食。丁小熊是個老實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計較的少吃一口。丁小鴿則是對大哥有些崇拜,認為大哥是個落瞭難的革命英雄。

至於丁傢的老兩口子,則是別有心腸。自傢的兒子自傢清楚,想起小丁貓的所作所為,他們算是怕瞭長子。長子要吃,就讓他吃吧。

小丁貓在傢裡養瞭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養出瞭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瞭新的聲音,上山下鄉的號召漸漸響亮起來。小丁貓在保定一直活得心驚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攆會再被人翻出來。所以躺在傢裡思索瞭幾日幾夜,他一下瞭地,宣佈自己要下鄉當知青瞭。

此言一出,老兩口子登時樂翻——小丁貓早走早好,他們實在施不起大兒子的煙酒糖茶瞭。

小丁貓主意一定,當即開始行動。聽聞上海已經走瞭幾十萬人,山東的青年也是成千上萬的往邊疆去,他在傢裡對著地圖盤算瞭一番,認為自己是早走早好,越遠越好,能和保定一刀兩斷才妙。於是在這一年的春末時節,他作為一名知識青年,披紅掛彩的來到瞭北大荒。

在和往昔歲月一刀兩斷的同時,他和大糞結下瞭新的情緣,並且意外的遇到瞭顧基。自從聯指覆滅之後,顧基便一個人四處流浪。文縣他是不想回瞭,街裡街坊都知道他一斃瞭他父親,雖然現在子女和父母決裂是潮流,可是人人心裡都有一桿老秤,秤上的準星並不會隨著時代輕易變化。

傢鄉沒臉回,衣食住行也都沒著落,他和小丁貓一樣,迫切的要逃。在千裡之外的異鄉驟然見到小丁貓,他百感交集六神無主——照理,他現在滿可以一拳捶死這個滅他滿門的仇人,可他把小丁貓當慣瞭主心骨,見瞭小丁貓,他一顆心都落瞭地。

顧基沒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隻好糊裡糊塗的去愛。和小丁貓在一起,他永遠不吃外人的虧;而小丁貓一邊保護他一邊使用他,仿佛他是一匹好驢好馬好騾子。

第一道菜上來瞭,小丁貓夾瞭一筷子肉往嘴裡送:“無心,我不能總和大糞較勁。我得改變現狀。”

無心正在思索蘇桃是否擁有上山下鄉的資格,思索到瞭最後,他認為就算是有資格,也不能讓蘇桃去。他不能讓蘇桃挑大糞,也不能讓蘇桃幹農活。與其讓她去賣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爆自己至少還能給她一個自由自在。

“你怎麼改變?”無心先給蘇桃夾瞭菜:“不挑大糞,隔別的?”

小丁貓不置可否的笑瞭一聲,起身走到服務員面前要瞭一瓶白酒。咬開瓶蓋倒瞭一杯,他吱嘍一聲抿瞭一口,然後咂瞭咂嘴,頗為銷魂的長籲瞭一口氣:“我吧,就是不安於現狀,明白嗎?”

無心看著蘇桃吃菜,蘇桃每吃一口,他心裡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夠安安生生掉大糞,才叫奇怪。”

第二個菜也上來瞭,小丁貓伸長筷子,高興的笑道:“哈哈,蔥爆裡脊!吃瞭一個多月的窩頭咸菜,我掉瞭三斤肉,不過吃粗糧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讓我拉得痛快!”

無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離瞭大糞吃不下飯?好不容易下次館子,你說你——”

小丁貓滿不在乎,連湯帶水的往嘴裡填肉:“吃不下沒關系,我替你們吃。老實告訴你,我現在是有點兒後悔,我不該往北賺我應該南下去雲南的。”

無心來瞭興趣:“南下幹什麼?你們不是到哪裡都得種地嗎?”

小丁貓伸手一指顧基,仿佛是要讓他給自己作證:“我弄到瞭一臺收音機,可以聽到外國的電臺……”他把聲音壓成瞭耳語:“緬甸那邊的華僑學生也在鬧革命,反正我在國內也是擔驚受怕,不如往遠瞭跑。在聯指混瞭兩年,我也積累瞭許多經驗,如果讓我重新再來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這麼一敗塗地。”

無旋瞭他的話,感覺是在聽天方夜譚:“你就不能安穩幾天嗎?”

小丁貓一攤雙手:“我穩不住,我就喜歡玩人。如果這次鬧革命還是不成,我想南洋那邊又不破除封建迷信,憑我的本事,怎麼著都能混口飯吃。”

無心吃瞭一口肥嫩的裡脊:“你是挑大糞,還是鬧革命,還是挑著大糞鬧革命,我都沒意見。”

小丁貓對他眉飛色舞:“你跟不跟我卓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無心大搖其頭:“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萬一走到半路打起來瞭,也不好收場。老實告訴你,在外面混瞭一年,我也積累瞭許多經驗。我當盲流當得挺舒服。”

小丁貓用筷子一指他和蘇桃:“你倆一起過上瞭?”

無心搖瞭:“我倆相依為命。”

第三道菜上來瞭,是白菜炒木耳。小丁貓見它是道素菜,便沒急著去吃:“挺好,我和顧基也是相依為命。你有沒有興趣和我換一換?顧基一身的力氣,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

顧基充耳不聞的咯吱咯吱嚼白菜。無恤瞭一塊碩大的木耳給瞭蘇桃:“少和我扯淡。咱們今天吃過這一頓飯,往後還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個惹是生非的貨,怪不得你上輩子——你身上還有多少本地糧票?賣給我幾十斤好不好?”

小丁貓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瞭一口白酒:“別提賣,我白給你。另外你再考慮考慮,反正你也沒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蘇桃,你說呢?”

蘇桃沒理他。

小丁貓是以看病為名請假跑來哈爾濱的。肥吃海喝的混瞭個醉飽,他心滿意足的出瞭飯店,還要在街上來回散一散步。無心領著蘇桃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低頭清點糧票。正是入神之時,一輛吉普車忽然在前方剎住瞭,車窗打開,一個四五十歲的軍人腦袋伸瞭出來:“是蘇平平嗎?”

此言一出,小丁貓和顧基不以為意,無心和蘇桃卻是一起釘在瞭原地——此時此地,怎麼會有個陌生軍人知道蘇桃的學名是蘇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