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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一路向北

無心總是記不住自己所在的縣城名字。長白山下本來是沒有這個縣的,是建國後才開發瞭這一片土地。縣名非常的具有時代性,不是叫做團結,就是叫做建設,也可能叫做互助或者友愛。無心記不住,也懶得記,因為很快就要從縣火車站出發,繼續北上瞭。

帶著蘇桃走進縣裡唯一的招待所,兩個人因為在山裡生活久瞭,所以幾乎忘記瞭山下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結結巴巴的背誦瞭一段□語錄,無心亮出自己的所有證明,登記之後得到瞭一間小屋子。

蘇桃剛剛確定自己生瞭虱子,正在滿頭滿身的做癢。生虱子本也不是稀奇事情,盲流村裡的大小孩子全都有虱子,縱算其中有個別肯講衛生的,也逃不脫外界的傳染。蘇桃與世隔絕的日夜縮在裡,自以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沒想到防著防著還是沒防住。當無心從她的頭皮上捏起一粒蟣子時,她先是嚇瞭一跳,隨即面紅耳赤,身體像條獨立的芯子似的,開始在棉襖殼子裡亂動。

無心一派平靜,沒笑話她,也沒安慰她,直接出門買回瞭藥粉和篦子。解開蘇桃的兩條大辮子,他坐在床爆挑起一綹長發慢慢的篦瞭又篦。蘇桃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聽聞自己生瞭虱子,她從頭到腳一起瘙癢:“無心,我會不會把虱子也傳給你啊?”

無心輕聲答道:“不會,我從來不生虱子跳蚤。”

蘇桃認為他是誤會瞭自己的意思:“不是,虱子跳蚤是能傳染的。”

無心擰著一條眉毛,挑著另一條眉毛,因為知道好歹,無論如何不會認為虱子可愛。但是沒辦法,有些事情他不得不管,比如溫暖著白琉璃不讓他冬矛比如整治處理蘇桃身上的虱子。

“不讓你抱夜貓子,你偏抱。”他喃喃的埋怨蘇桃:“那夜貓子到處飛到處落,你知道他身上會有多臟?興許虱子就是從他身上傳過來的!”

貓頭鷹蹲在角落裡,本來正是昏昏欲睡,忽然聽到無心遷怒到自己身上瞭,便很委屈的睜開一隻眼睛,偷偷的脧瞭他一眼。

蘇桃不怕無心,不服他的話:“我和夜貓子之間還隔著一層小棉被呢,我又沒直接抱他。”

無心咬牙切齒的梳通瞭蘇桃的發梢:“那小棉被也是來歷不明。”

蘇桃抱著膝蓋,隨著他的篦子晃腦:“是你先讓我摟著它暖手的!”

無心“嗯”瞭一聲:“還嘴硬。”

蘇桃的頭皮被他牽扯痛瞭,齜牙咧嘴的做鬼臉:“沒嘴硬。”

白琉璃從無心的領口中伸出瞭腦袋,撕著大嘴打瞭個哈欠。本來他是一個無所謂饑餓疲憊的遊魂,可是如今既然附上瞭蛇身,免不瞭就要受到軀殼的影響。昏昏欲睡的盤上無心的脖子,他對於外界的一切都不大感興趣,懶洋洋的就隻是想睡。角落裡的貓頭鷹打瞭個冷戰,驟然睜大雙眼望向瞭他;而他緩緩縮進無心的懷裡,蹭皮貼肉的又睡瞭。

無心和這樣一群活物混在一起,本來就胸無大志,現在越發的眼裡隻有虱子蟣子。蘇桃表面上和大貓頭鷹很有共同之處,悶頭悶腦的仿佛沒脾氣,然而大貓頭鷹八風不動自有主意,蘇桃像隻貓似的嘰嘰咕咕,也是很會頂嘴,一邊頂嘴一邊又側瞭臉用眼角餘光瞄著他,怕自己說話說過瞭火,真激怒他。在外面出生入死風風雨雨的混瞭一年多,她自認為見多識廣,已經很有一點小心眼瞭。

兩人淡而無味的嚼瞭半天舌頭,最後無心不言語瞭,專心致志的給蘇桃抓虱子。蘇桃穩穩當當的蹲在他的雙腿之間,忽然有瞭主意:“無心,我把頭發剪瞭吧!”

無心受瞭白琉璃的影響,困得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剪瞭?這麼長的頭發,剪瞭怪可惜的。”

蘇桃抬手在耳朵下方比劃出瞭一個長度:“就剪到這麼長,不可惜,我頭發長得快。”

無心彎腰扭頭,去看蘇桃的側影:“真剪?小姑娘還是留著長頭發好看。”

蘇桃轉向瞭無心,用手掌在臉蛋邊緣一切:“我還沒剪過短頭發呢,剪到這裡行不行?要不然就再留一點,你說該留多長?”

無心的黑眼珠半遮半掩的藏在眼皮後面,濕潤而又遲鈍的一轉:“剪到下巴吧,到時候披散著也行,梳羊角辮子也行,還能經常換個樣子。”

蘇桃笑瞭,嘴角彎彎的向上翹。無心是懂“美”的,而且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和她所受的傢庭教育不謀而合。她越發感覺無心和自己是契合的瞭,契合,而又全新,因為傢裡常年的沒男人,無心從天而降,在她面前把一切角色都扮演瞭。

無心找到瞭招待所的服務員,利用甜言蜜語借來瞭一把大剪刀。很謹慎的對著蘇桃下瞭手,他剪羊毛似的為蘇桃理瞭發。早就知道蘇桃頭發多,可是沒想到吃瞭一冬天的野物之後,興許是營養充足瞭,頭發居然厚密到瞭不可收拾的地步。無心對於大事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對於蘇桃的腦袋卻是認真至極,從中午修剪到瞭傍晚,越剪越短,最後還是蘇桃感覺出瞭不妙。趁著耳垂尚未露出,她起身強行逃走瞭。

帶著無心給她買的藥粉去瞭一傢澡堂子,她含羞帶愧的洗瞭許久。末瞭趕在天黑之前,她隨著無心回瞭招待所。貓頭鷹站在房間內的一張破桌子邊緣,正在籌劃著出去打獵。冷不防看見蘇桃隨著無心摸黑回來瞭,他睜圓瞭探照燈一樣的大眼睛,就見蘇桃腦袋特別大,仿佛是細脖子上挑瞭個大蘑菇。對於大貓頭鷹來講,這就算手物形象瞭。心驚膽戰的橫著挪瞭一小步,他一爪踏空,未等展開大翅膀,已經“咕咚”一聲摔在瞭水泥地上。

房間裡沒鏡子,無心開瞭電燈回頭一看,也是強忍著沒對蘇桃咧嘴。若無其事的低下頭,他催促蘇桃快些上床睡覺。床是兩張單人床,被褥全都又涼又潮不幹不凈,並且其中一張床還有殘疾,一條腿東倒西歪的立不住。無心讓蘇桃和自己睡一張床,等到蘇桃先鉆進被窩裡瞭,他便背對著蘇桃盤腿坐穩,翻檢著蘇桃脫下的衣褲,想要除去殘餘虱子。

蘇桃躺在被窩裡,歪著腦袋看他的背影,看他像隻大猴子似的端著肩膀縮著脖子,胳膊腿兒全是特別長。他穿的戴的都不好,因為不知道珍惜衣裳,導致形象比蘇桃更像盲流。服裝雖然糟糕,破爛冬裝的身體卻是比誰都好。蘇桃受瞭母親的影響,審美觀總和主流格格不入。在當今這個如火如荼的革命大時代裡,她還是堅定的認為小白臉才算美男子。

蘇桃對著無心審視瞭許久,末瞭忽然發現瞭問題:“無心,你的頭發怎麼總也不見長呀?”

無心沒回頭,是個要忙死的架勢:“我傢裡人都這樣,頭發長得慢。”

蘇桃側臥著打量他:“那也不能一點兒都不長啊!”

無心頭不抬眼不睜,快要把臉埋到蘇桃的棉裡:“我天生就這樣,頭發胡子都不長,汗毛也輕。正好,省瞭理發的錢。”

蘇桃對他沒有刨根問底的心,所以糊裡糊塗的笑道:“刮臉的刀片也不用買瞭。”

無洶出一隻手,從懷裡抻出瞭昏昏欲睡的白琉璃:“我忙著呢,你和白娘子玩,玩累瞭就睡覺,不用等我。”

蘇桃接瞭白琉璃,其實還是糊裡糊塗,不過真要讓她細問,她也不知從何問起。白琉璃看瞭蘇桃的新發型,驚得一吐信子,還以為自己是看到瞭蘑菇精。

無心嘴上不說,心如明鏡,硬著頭皮在招待所裡住瞭足足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他見蘇桃的頭發有所生長,看著不那麼像蘑菇瞭,才把行李重新收拾瞭一遍,帶著蘇桃去瞭縣裡的火車站。

火車站太小瞭,隻偶爾會有過路的火車停留個一分鐘半分鐘。無心和蘇桃提前換上瞭一身春裝,蠻不講理跌上火車,往罐頭似的車廂裡橫沖。蘇桃挎著書包,一手和無心相握,一手拎著一隻網兜。無心後面背著帆佈背包,前面捆著一隻襁褓,拉扯著蘇桃在車廂裡開天辟地。他擠火車擠出瞭經驗,行動如風,嗓門也大,一路且罵且賺將擋路的什物一概踩到腳下,氣得一個老太太捧著一籃子雞蛋左躲右躲,對著無心和蘇桃的背影怒罵:“這兩個玩意兒,真他媽缺德!”

火車的終點站是吉林市。無心和蘇桃在吉林市住瞭小半個月,將當地的好風景看瞭個飽。及至在吉林市玩夠瞭,他們漫無目的的上瞭火車繼續北上。將沿途城市一座接一座的走瞭個遍,最後在這一年的六月,他們到達瞭哈爾濱。

同樣是省會城市,哈爾濱就比去年的長春太平得多,打歸打,但是沒有打到天翻地覆的程度。無心和蘇桃穿著利利落落的單衣單褲,除瞭永不離身的大包小包之外,蘇桃身上又額外多瞭一隻鐵殼水壺;蘑菇頭經過瞭無心的幾次修剪,瞧著倒是比先前順眼多瞭,隻是前額留瞭一排齊齊的劉海,讓她總像是與眾不同。至於大貓頭鷹,因為身體毛茸茸熱烘烘,所以在這個響裡徹底失去優待。他給自己預備的小襁褓,也被無心丟在火車站裡瞭。

哈爾濱火車站是個大站,來自東南西北的幾列火車一起到站,出站口幾乎有瞭點人山人海的意思。無心照例是扯著蘇桃披荊斬棘往外沖鋒,蘇桃牛似的低著頭,恨不能頭上長角頂出一條大路。好容易擠出瞭出站口,無心找個角落站穩瞭,見蘇桃在,蘇桃和自己身上的行囊也在,行囊裡的白琉璃更在,這才松瞭口氣,用手背給自己擦瞭擦額上的熱汗。

未等他把汗擦凈,蘇桃望著遠方開瞭口:“無心,你看,那邊有個賣冰棍的。”

說完這話,她拿眼睛去看無心,嘴裡沒提要吃冰棍,可是等待的姿態已經做出來瞭。無心緊瞭緊身上的背包,又抄起蘇桃身上的水壺喝瞭一大口自來水:“沒看見。”

蘇桃在他面前,不是特別的要臉。他沒看見,她就伸手指給他看:“要是有油雪糕就好瞭。”

無心不大舍得在油雪糕上花錢,但是有些錢不得不花。十六歲的蘇桃還可以歸於孩子一類,他不想讓個孩子活得無欲無求。領著蘇桃走向前方的冰棍推車,他一邊走一邊和蘇桃說話。蘇桃側臉仰頭看他:“你也吃一根。”

無心搖:“我不吃,我不愛吃。”

蘇桃告訴他:“你不愛吃油的,就買根綠豆冰棍。綠豆冰棍一點兒也不膩。”

無心思索著答道:“我問問有沒有紅豆的,要是有紅豆的,我就買一根。”

兩個人認認真真的扯著閑話,把通往冰棍推車的一段路途說得津津有味。及至停在瞭推車的遮陽傘下,無心從衣兜裡掏出一小沓整整齊齊的零錢,正要數出幾張買雪糕,不料未等他把錢遞出去,忽有一隻大黑巴掌橫空出世,把幾枚臟兮兮的分幣托到瞭推車後方的大嬸面前。無心和大嬸都嚇瞭一跳,同時發現黑巴掌別有特色,居然隻有四根手指,小拇指頭齊根沒瞭。

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無心身後響瞭起來,居高臨下甕聲甕氣:“兵民是勝利之本,我要兩根綠豆冰棍!”

無心和蘇桃一起回瞭頭,近距離的仰視到瞭一張挺好看的黝黑面孔。而顧基莫名其妙的迎著目光一低頭,當即對著無心和蘇桃大叫瞭一聲:“呀!”

大嬸本來正在開箱子拿冰棍,被他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氣得大發牢騷:“這孩子怎麼虎瞭吧唧的?買個冰棍嚇我兩跳!”

顧基對於大嬸的抱怨充耳不聞,單是六神無主的後退一步,又求援似的回頭往後看。無心和蘇桃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見在一帶鐵柵欄下蹲著個小老農似的青年,正在用一小條報紙卷旱煙末子。卷好煙卷叼住瞭,他一邊伸手往衣兜裡掏,一邊抬起瞭頭。遙遙的和無心打瞭個照面,他顯然也是一愣。不過隨即取下煙卷往耳朵上一夾,他撐著他那一身舊軍裝站起身,弱不禁風的對著無心點頭一笑。

無心沒出聲,就見小丁貓瘦瞭一圈,本來是白白凈凈的娃娃臉,如今臟兮兮的花裡胡哨,變成花貍貓瞭。

大嬸氣哼哼的把兩根綠豆冰棍直杵到瞭顧基臉上。顧基接瞭冰棍撒腿就跑,驚弓之鳥似的直奔到瞭小丁貓身邊。把一根綠豆冰棍送到小丁貓手裡,他畏首畏尾的往對方身後一縮,仿佛大狗熊躲在瞭小樹苗後面。

小丁貓咬瞭一口冰棍,臉上隱隱露出瞭一點笑模樣:“無心,巧哇!咱們可是好久都沒見面啦!”

然後他一邊咔嚓咔嚓的大嚼冰棍,一邊快步走到瞭無心面前。無心上下打量著他,隻見他單薄成瞭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模樣,一身的軍裝也是不幹不凈,腕子上雖然還帶著一塊手表,然而卻是窮得買不起煙。

無心一味的看,一言不發,於是小丁貓笑瞇瞇的先開瞭口:“哎,你有錢嗎?”

無心十分狐疑,不懂小丁貓的用意:“幹什麼?你不會是想打劫我吧?”

小丁貓把冰棍杵進嘴裡,閉嘴下最後一塊褐色的冰:“想什麼呢?我看你還是不瞭解我。”

顧基顛顛的跑上來,把另一根冰棍也送到瞭他面前,原來顧基純粹是個跑腿的,兩根冰棍全歸小丁貓一個人。無心趁機搶著問瞭一句:“你現在離開文縣瞭?”

小丁貓唆著冰棍一擺手:“別提文縣,我跟那邊早沒關系瞭!你有沒有錢?我有糧票,你要是有錢的話,咱們湊合著下頓館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