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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風雪夜

無心一路攀援跳躍,在林子裡東一轉西一轉,末瞭在一棵老樹停瞭腳步,仰頭對著樹上的蘇桃輕輕喚瞭一聲。

蘇桃縮在厚棉襖裡,懷裡摟著大貓頭鷹。大貓頭鷹雖然是個以和為貴的好妖精,但是嘴若金鉤目如明燈,一臉凜凜的兇相。蘇桃提心吊膽的蹲在樹上,頭臉全被包裹嚴瞭,唯有雙手沒有手套,隻能掖在大貓頭鷹的翅膀下。忽聽樹下有瞭動靜,她低頭望下一瞧,一顆心登時一輕,在圍巾裡面悶聲悶氣的叫道:“無心!”

無心站在樹下一拍巴掌,然後向上張開瞭雙臂。蘇桃放開大貓頭鷹,兩條腿蹲久瞭,統一的僵硬麻木,兩隻套著大棉鞋的腳也成瞭冰砣。險伶伶的橫向挪到一根粗樹枝上,她氣喘籲籲的做出預告:“我要跳瞭啊!”

無心對她招瞭招手:“快!”

蘇桃閉瞭閉眼睛,蒙在臉上充作口罩的一層棉佈外面凝瞭一層白霜。自言自語的又咕噥瞭一句,她說:“我真跳瞭啊!”

然後不等無心回答,她張牙舞爪蜷著腿,一頭向下栽去。而無心高估瞭自己的胸懷與力量,蘇桃從天而降,當場把他砸瞭個四腳朝天。合攏雙臂抱住瞭懷裡的蘇桃,他先是狠狠一閉眼睛,隨即呼出一口白色霧氣,對著上方滿天的星辰笑道:“桃桃,我成功瞭!”

蘇桃下意識的想要掙紮起身,可是背著夜空對著雪地,她猶豫瞭一下,忽然想在無心身上再趴一會兒:“他們都逃瞭嗎?”

無心伸手去推蘇桃:“逃瞭,全進山瞭。桃桃,起來,我懷裡還藏著一條白娘子呢,別把他壓扁瞭。”

蘇桃這才意識到瞭白琉璃的存在,立刻連滾帶爬的起瞭身,又使出吃的力氣扶起瞭無心。無效手抹去瞭她眉毛睫毛上的冰霜,然後攥住她的一隻手,匆匆的繼續前進。一陣夜風掠地而來,卷起瞭一層白雪沫子;林中的樹木隨之打起瞭哨,聲音如同鬼哭狼嚎。蘇桃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棉佈,一路喘得呼哧呼哧,本來林子裡已經天寒地凍到瞭極致,可是她在齊膝深的積雪中奮力調動著兩隻沉甸甸的腳,竟然走得頭上熱氣騰騰。一隻手伸出去和無心十指相扣瞭,手心也是汗津津的總不幹爽。

大貓頭鷹不消吩咐,自動的盤旋在他們上空。飛翔的速度自然大大的快於行賺他在前方飛飛停停,末瞭等得不耐煩,竟然試試探探的蹲上瞭無心的一側肩膀。無心一手領著笨手笨腳的蘇桃,一手拎著他的武器,懷裡還暖著一條冷冰冰的白琉璃。肩上平白無故又加瞭好幾斤分量,氣得他一邊走一邊發牢騷:“你是隻小鳥嗎?你比老貓都重,裝什麼小畫眉?”

大貓頭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聽不見。還是落在無心的肩膀上更安逸,否則飛快瞭不是,飛慢瞭也不是,還得時常東張西望,生怕半路跟丟瞭。

無心知道他是個溫吞性子,從來不受刺激,所以不得不多說幾句:“你怎麼還學會偷懶瞭?你又不是雞,為什麼非要讓我扛著你?”

大貓頭鷹穩穩的抓住瞭他的棉襖,鋼勾似的爪子戳破瞭外面一層粗佈。無心沒發覺,他也不提醒。

無芯瞭口氣,知道自己即便吵破瞭天,也隻是一場獨角戲。大貓頭鷹天生的沒脾氣,而自己的雙手都被占用,又沒有餘力把他從自己身上摘下去。

無心掙命似的往前賺先還遙遙的偶爾聽到一兩聲響,後來周遭隻剩瞭風聲雪聲,顯然他們已經徹底遠離瞭農場。

蘇桃實在是撐不起自己這一身裝備瞭。彎著腰低著頭,她恨不能走成四腳著地。身邊的無心剛一停頓,她便一屁股跌坐在瞭大雪地裡,上氣不接下氣的告訴無心:“累死瞭……心都要跳、跳出來瞭……”

無心跪在瞭她面前,先是摸瞭摸她的頭臉,見溫度不算低,便轉而去脫瞭她的大棉鞋。蘇桃的腳已經凍得沒瞭知覺,擺成什麼樣是什麼樣,沒瞭鞋襪也不知道冷。無心抓起一把雪放在手裡搓瞭搓,然後握住瞭她的一隻赤腳。搓過冰雪的手掌升瞭溫,再去抓雪也不為難。蘇桃靜靜的望著他,心想他知道自己平時不怕冷不怕熱,隻有一雙腳總是缺少熱量。知道,也記得,自己都不記得瞭,他還記得。一隻腳被他用雪搓熱瞭,另一隻腳又進瞭他的手中,一切都像是理所當然,無心微微低著頭,搓著搓著忽然抬眼向她一笑:“熱瞭沒有?”

蘇桃也跟著笑瞭:“熱。”

無心拿起鞋襪為她重新穿上,然後拍瞭拍手上的殘雪。蘇桃收回雙腳系瞭鞋帶,同時小聲問道:“你呢?”

無心攆走瞭肩膀上的大貓頭鷹,同時發現這隻壞鳥抓出瞭自己的棉花:“我?我不冷。”

蘇桃用雪洗手,洗得手心發燒。起身走到無心身後,她用滾熱的雙手捂住瞭無心的耳朵。無心愣瞭一下,可也沒有躲閃。蘇桃的手,暖烘烘的,臟兮兮的,眼巴巴的,是非要為他做點什麼的架勢;掌心帶著潮氣,潮氣又有溫度又有力度,活蹦亂跳的溫暖著他。

無心本來沒打算在雪地上久坐,可是因為蘇桃獻寶一樣伸出的兩隻熱巴掌,他在雪地上跪出瞭兩條小腿深深的形狀。最後仰頭轉向身後的蘇桃,他看到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原來蘇桃彎著腰探著頭,一直在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目光直勾勾的,幾乎帶瞭傻氣。

無心收回目光,東倒西歪的站起瞭身:“不走瞭,我們找個背風的地方等天亮。”

蘇桃跟上一步,心中忽然很有話說。可是那話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說什麼呢?說無心好?無心當然好,不用她說,說瞭倒顯得生分。談談未來?未來自然還是流浪,況且大半夜的,也不是個暢談的時候。蘇桃思來想去,想到最後抬頭看瞭看身邊的無心。無心正在數著星星辨認方向,一個腦袋仰到瞭極致,從耳根到下巴,是一道清晰柔和的線條。無心除瞭一雙眼睛有些陰森,其餘部分全都長得恰到好處。蘇桃默默的凝視瞭他許久,傾訴的漸漸消失瞭。

一切盡在不言中,她很篤定的相信在她和無心之間,早已存在瞭契約,雖然他沒提起,她也沒挑明。

契約關乎著他們的一生一世,即便他不提起,她也不挑明。

在一道雜亂的灌木叢後,無心就地撿瞭幾根枯枝,放心大膽的生起瞭火。農場的民兵們隻要存有半分理智,就不會在深更半夜裡追進森林深處,所以他們滿可以盡情的點火取暖。大行李藏在山下,要等天亮才能去取,蘇桃從懷裡摸出兩個棒子面餅子,放在火上慢慢的烤。餅子凍得好像石頭,然而也能烤出一點甜香氣。

餅子的表面略略焦糊瞭,表明這道夜宵已經可以入口。無心從蘇桃的手中接過餅子,因為食欲澎湃,所以對著餅子張大嘴巴,還額外深吸瞭一口氣。然而就在他要狼吞之時,大貓頭鷹忽然慌慌的降落到蘇桃身爆擠擠蹭蹭的往她懷裡鉆。無心咬著餅子抽抽鼻子,結果嗅到瞭濃鬱的妖氣。

灌木叢中起瞭沙沙的響動,一個皮毛蓬松的大白腦袋從一株矮趴趴的榆樹後面伸出來瞭:“呀!你倆還吃上啦?”

無心含著一口餅子,愁眉苦臉的把頭一扭。而蘇桃放眼一瞧,這回不需無心吩咐,很自覺的打瞭招呼:“狐貍好。”

大白狐貍齜牙一樂,滿嘴鮮血,牙縫裡還嵌著幾根羽毛:“無心,你真是沒個正經,有閑心去救別人,沒閑心管管自己的丫頭。瞧我大侄女多可憐,都凍成這個×樣瞭。”

無心把手一揮,恨不能一拳捶扁瞭她:“有事你請說事,沒事好走不送。”

大白狐貍擺尾徹底鉆出瞭灌木叢,態度非常的好:“你吃不吃雞?”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白吃當然吃!”

話音落下,大白狐貍身後擠出瞭一隻紅狐貍。這紅狐貍一嘴叼瞭兩隻大公雞,雞脖子全被咬得半斷不斷,兩個雞腦袋隨著紅狐貍的動作晃晃蕩蕩。大白狐貍得意的瞟瞭死雞一眼,然後自報佳績:“今天算數瞭癮,現在農場裡面隻剩雞崽子瞭!”

無心盯著大公雞,口水開始充沛:“大白,兩隻雞都是給我們吃的?多謝多謝,我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狐貍。這雞可夠肥的,算你豪爽大氣。”

大白狐貍一瞪眼睛:“想得美!姑這裡沒有白食給你吃!想要吃雞,就得幫忙!”

無心眼裡有瞭雞,嘴巴就不思念餅子瞭:“看在雞的面子上,我能幫一定幫。”

此言一出,大白狐貍的身後熱鬧瞭,一隻紅狐貍馱著一隻細條條的小黃鼠狼,閃電似的從灌木叢外飛躍過來。原來大白狐貍素性囂張,在農場雞棚裡由著性子作亂,既非正經偷雞,也非正經吃雞,而是肆意禍害,咬得遍地死雞。農場裡的工人受瞭驚動,叫瞭民兵出來救雞,大半夜的也摸不清情形,隻知道農場受瞭大損失,雞棚內外到處都是雞血。大白狐貍是不怕人的,帶著部下公然逃竄。紅狐貍們也機警,唯有小黃鼠狼最弱,不但落瞭後,而且還被民兵用鳥打傷瞭後腿。一隊狐貍中,隻有大白狐貍法力高強,能夠化成人形,可是心不靈手不巧,並不能充當醫生;於是她靈機一動,決定追蹤無心,讓他出手去救小黃鼠狼。

正如她所料,無心看在雞的面子上,很願意幫這個小忙。把匕首放到火上燎瞭燎,他把細細長長的小黃鼠狼抱在腿上,用刀尖去挑它傷口中的鉛彈。在他忙碌之時,大白狐貍不甘心安靜旁觀,沒話找話的要和他聊:“無心,你明天去哪裡?”

無心大睜著眼睛低瞭頭,攥緊瞭小黃鼠狼的細腿:“明天?明天我想下山,到縣裡去。”

大白狐貍把嘴一張:“你要走啦?”

無心刀尖一顫,挖出瞭一枚小小的鉛彈:“沒錯。總在山裡住,非活成野人不可,再說現在山裡也不算安全。”

大白狐貍把嘴合上瞭:“嗷,我還挺舍不得你哩!”

無心發現小黃鼠狼的肉裡還藏著一枚鉛彈,於是聚精會神的繼續去割傷口,疼得小黃鼠狼三個爪子亂蹬,口中咔咔亂叫。無心不為所動,專心致志的對著第二枚鉛彈使勁:“大白,我不信。”

大白狐貍啐出一根雞毛,順便檢討瞭內心,感覺自己的確是沒什麼誠意。面前的無心忽然一抬頭,鼻子裡又低低的“嗯”瞭一聲,正是第二枚鉛彈順著刀尖的力道彈入瞭火中。俯身把嘴唇貼上小黃鼠狼的後腿,無心連泥水帶鮮血的吸瞭一口,緊接著扭頭吐到火裡。小黃鼠狼長條條當軟瞭身體,叫都不叫瞭。

從棉襖的破洞處開始撕,無心撕下瞭一條棉佈,纏裹瞭小黃鼠狼的傷腿。紅狐貍放下公雞走過來,叼起小黃鼠狼一扭頭,把它放到瞭另一隻紅狐貍的脊梁上。無心轉身對著大雪地又吐瞭幾口唾沫,然後笑瞇瞇的爬過去拽過瞭大公雞。公雞肥極瞭,而從現在開始到天亮,時間正夠他和蘇桃大嚼一場。

大白狐貍無意停留,臨行前告訴無心:“其實有沒有你我都是一樣的過日子,所以我實在是裝不出悲痛的樣子來挽留你。你要滾就滾吧,興許攆我一高興,也下山去逛一逛!”

無心一邊拔雞毛,一邊對著大白狐貍連連點頭:“好,我就欣賞你這坦白的性格。桃桃,還不道別?”

蘇桃抱著大貓頭鷹,很聽話的出瞭聲:“狐貍再見。”

大白狐貍揚長而去,留下無心和蘇桃吃雞。雖然缺油少鹽,但是肉畢竟是肉,總比餅子香。兩人很細致的啃出一地雞骨頭,然後在天亮之後下瞭山。從一眼老樹洞裡取出雙肩背包,無心帶著蘇桃走出山林上瞭大路,憑著兩隻腳直奔縣城火車站。

沒有走出多遠,無心和蘇桃一起停瞭腳步,就見眼前路上平鋪著一條挺新的小棉被,大貓頭鷹收攏翅膀,睜著兩隻大眼睛站在小棉被上向他們行註目禮。

無心彎腰細看小棉被:“喲,你還學會偷瞭?”

大貓頭鷹實在是懶得飛瞭,所以直挺挺的向後一仰,腦袋正是對準瞭棉被一角。

無袖笑皆非,並且不想理他,然而蘇桃福至心靈,卻是領會瞭他的用意。把小棉被包裹成瞭襁褓形狀,她抱起瞭大貓頭鷹,又對無心說道:“抱就抱吧,權當是報答他給白娘子找鼠崽兒吃瞭。”

無心不以為然:“含這夜貓子奸著呢,咱們誰也別想甩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