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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冬日

無心並不想請白狐貍進,怕嚇著蘇桃,就算嚇不著蘇桃,萬一白狐貍胡說八道漏瞭他的底細,他也沒法對蘇桃交待。然而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際,一隻白爪子一挑簾子,白狐貍已然伸著腦袋亮瞭相。

一雙紅眼睛滴溜溜一轉,白狐貍看清瞭內的格局。中央是一坑炭火,炭火上方吊著一隻鐵水壺。無心和一個小姑娘分別坐在火塘左右,無心端著一杯水,小姑娘穿著一身臃腫的棉襖棉褲,正張著嘴看她。

雖然在白狐貍的眼中,蘇桃不過是個一分錢不值的小丫頭崽子,但是如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禮數周到的對著蘇桃一點頭,隨即她轉向瞭無心,彬彬有禮的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無心望著白狐貍,就見她為瞭保護鼻頭,別出心裁的用一片大黃葉子折瞭個三角小帽扣住鼻子,黃葉子上還戳瞭好幾個洞,以便她伸展胡須。而從黃葉子表面的一層白霜來看,她方才定是沒少跑路。

偷偷溜瞭蘇桃一眼,無心正要拒絕白狐貍的要求。然而白狐貍性情急躁,見無心盯著自己一言不發,她一時忍耐不住,索性自己擺尾的擠進瞭。像條大白狗似的坐在火塘爆她把尾巴一盤,對著無心拋瞭個媚眼:“我想拿回我的內丹。”

無心單手插兜,攥著一枚大圓珠子。白狐貍一出現,大圓珠子似乎有所感應,在他手心裡一跳一跳的升瞭溫。沉吟著又偷看瞭蘇桃一眼,他發現自從白狐貍出聲開始,蘇桃的嘴就沒合上過。直勾勾的盯著大白狐貍,她的神情極其類似夢遊。

無心渾身破綻,做賊心虛,以至於他默然無語,越想越慌。而白狐貍沒有好性子陪他坐禪,眼看他一雙眼睛東一轉西一轉,嘴唇也緊緊的抿成瞭一條犀她不禁一頭紮進瞭無心懷裡,開始大規模的撒嬌:“無心無心無心,給我嘛給我嘛給我嘛!”

無心連忙向後一仰:“大白,君子動口不動手,你給我好好坐下!”

白狐貍非常識相,立刻一坐穩當瞭:“無心,隻要你肯把內丹還給我,我就承認兩百年前是我錯,我——”

無旋到這裡,嚇得險些把眼珠子瞪出眼眶。閃電一般的出手捏住瞭面前的狐貍嘴,他急急的斥道:“往事不許再提瞭,想要內丹也容易,但是我有條件。”

白狐貍張不開嘴,從鼻孔裡面擠出“唧”的一聲,表示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無心開瞭口:“第一,不許你再來騷擾我,你我一刀兩斷,原來的事情,更是提都不許再提瞭!”

白狐貍本來也不是情種,之所以對著無心糾纏不休,無非是在林子裡閑出屁瞭,想要找點樂子。聽瞭無心吊件,她連忙點頭,長胡子在無心的手心裡蹭來蹭去。

無心緊接著豎起瞭兩根手指:“第二,內丹不能白給你,你得拿糧食來換。”

話音落下,他松開瞭手中的狐貍嘴。白狐貍張大嘴巴活動活動下顎,然後反問無心:“我到哪裡去弄糧食呀?我又不吃糧食!”

無心一揚腦袋:“我不管,反正你肯定有辦法。”

說完這話,他又溜瞭蘇桃一眼,發現對方依然張著嘴,眼睛都直瞭;而白狐貍瞭嘴唇,顯然還想討價還價。趕在白狐貍開口之前,無心起身摟住白狐貍,雙臂運力大喝一聲,把大灰狼似的白狐貍抱起來,一彎腰鉆出瞭。

外面飄著小雪,白狐貍落瞭地,仰頭還問無心:“裡的丫頭是誰?”

無心壓低聲音答道:“我女兒。”

白狐貍驚訝的一張大嘴:“哇!你還能生——”

無心一巴掌拍斷瞭她的長篇大論:“你也快回窩裡去吧,雪下大瞭可就不好走瞭。記住,說話算話,拿糧食換內丹。你敢耍賴騙我,我就和你對著耍。你知道我也很會耍賴的,我要是耍上瞭,你可賴不過我。”

白狐貍記得他是挺難纏,沒想到如今仍舊是這麼不好說話,居然得理不饒人,還把自己的內丹綁瞭票。對著無心呲瞭呲牙,她想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己活瞭幾百年,要是在陰溝裡翻瞭船可犯不著。欲言又止的白瞭無心一眼,她無可奈何,隻好暫且顛著爪子跑向山林裡瞭。

無心總算打發走瞭白狐貍,心驚肉跳的松瞭一口氣,他轉身鉆回瞭,就見蘇桃還是直眉瞪眼的張著嘴。

無心湊到她的面前,伸手為她一推下巴:“怎麼發起呆瞭?”

蘇桃如夢初醒的眨巴眨巴眼睛:“無心,傢裡是不是剛來瞭一隻白狐貍……還會說人話?”

無心嚴肅的一點頭:“沒錯。狐貍精嘛,說句人話也不稀奇。”

蘇桃繼續眨巴眼睛,感覺自己是在夢裡:“狐貍……說人話……”

無心一下一下的摩挲著她的頭發:“深山老林裡面,什麼鬼神精怪都有。大狐貍會說人話,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蘇桃仰臉看他:“這裡的狐貍都會說人話嗎?”

無心低頭笑瞭:“不是,非得狐貍精才行。”

蘇桃又問:“什麼樣的狐貍才能成精呢?”

無心略一思索,隨即答道:“桃桃,成精的狐貍都是愛學習的老狐貍。你想一隻狐貍又要學說人話,又要學習法術,是不是也怪不容易的?”

蘇桃順著他的意思一想,倒是深以為然的點瞭點頭:“嗯,夠辛苦。”

無心饒有耐心的哄著她:“所以嘛,狐貍精沒什麼好怕的,它隻不過是比一般的狐貍高明一點點而已。”

蘇桃畢竟是年少,聽瞭無心的一番言語之後,她越想越是有理,最後枕著無心的手臂躺下瞭,她竟然興致勃勃的問道:“無心,人能成精嗎?”

無心被她問住瞭:“人?不知道,我沒見過人精。”

蘇桃背對著他,擺弄著他的手指頭:“我想成精——我要是有瞭法術,就誰都不怕瞭。”

無心怕她想邪瞭,連忙說道:“你算瞭吧。就算真有法術給你學,等你學成也得一百來歲瞭。到時候你老成瞭人瑞,想找人欺負你都找不到。”

蘇桃聽瞭這話,感覺還是很有道理。話從無心嘴裡出來,怎麼說都對勁。

如此過瞭三天,大雪當真封瞭山,村中眾人松瞭口氣,開始籌備著過年。日子再怎樣動蕩流離,一年中的大節日還是不能潦草敷衍的。無心和小全翻山越嶺的跑遠路,在最近的公社裡找到瞭一處黑市。小全用糧食給自己的妹妹換瞭一塊花佈——妹妹活到十三歲,還沒穿過一件鮮艷衣裳。無心則是用皮子換瞭糖和酒。兩人帶著收獲踏上歸途,路上累死瞭也不敢停,因為一旦停瞭,他們容易由累死變為凍死。

千辛萬苦的回瞭傢,小全自去向妹妹獻寶不提,隻說無心鉆進,趴在獸皮褥子上一動不動,連氣都無力再喘。蘇桃在傢等瞭他兩夜一天,身邊隻有大貓頭鷹作伴。望眼欲穿的把他盼回來瞭,她立刻像個小媳婦似的擰瞭一把毛巾,給無心滿頭滿臉的擦瞭一遍,又蹲在地上為他脫瞭冰砣似的大棉鞋。

無心穿著一雙雖有如無的破襪子,腳趾頭接觸到瞭內溫暖的空氣,讓他打瞭個舒服的冷戰,緊接著又□瞭一聲。身體縮在殼子似的大棉襖裡,他閉上眼睛把臉在褥子上慢慢地蹭——這一趟走得太辛苦瞭,他下意識的想要找個人撒撒嬌。

一隻熱騰騰的小手撫上瞭他的後腦勺,溫度透過一層短短的頭發,溫暖瞭他冰涼的頭皮。他扭頭向上一瞧,看到蘇桃跪在地上,一手撐在褥子邊緣,一手摸著他的腦袋。無心看她,她也看無心,臉上煙熏火燎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卻是黑白分明的很幹凈,帶著笑意和好奇註視他。

無心忽然就不好意思瞭,烏龜似的把頭往領口一縮,閉瞭眼睛抿嘴微笑,又揚起雙手放在兩爆盡量的遮擋瞭自己的面孔。

蘇桃笑出瞭聲音,因為一直認為無心頂天立地無所不能,沒想到他此刻累成小孩子瞭。

無心緩過一口氣後,便爬起來脫瞭棉襖棉褲。厚重的襖褲藏著寒氣,穿著比脫瞭更冷。坐在火塘邊喝著熱糖水,他從棉襖兜裡掏出瞭一隻小小的塑料發卡,形狀是個扁扁的黑色蝴蝶結。蘇桃立刻用它收拾住瞭垂在額前的碎發,又掰瞭一小塊棒子面餅去喂白琉璃。白琉璃隨著無心東跑西憚日夜不得閑,此刻懶洋洋的趴在獸皮褥子上,他掃瞭餅子一眼,嫌夥食不好,把嘴閉瞭個死緊,胸有成竹的等著明日凌晨吃大餐。然而剛剛熬到傍晚,他便開瞭齋——白狐貍來瞭。

白狐貍帶著一隻胖大的紅狐貍,二狐全打扮的像驢一樣,脊梁上搭著結結實實的大褡褳。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次白狐貍沒敲簾子,直接鬼鬼祟祟的鉆瞭進來。對著無心和蘇桃都打瞭招呼,她和紅狐貍擺尾的一晃,背上的褡褳當即順著尾巴滑落到地。轉身從褡褳裡叼出一隻紅紙包送到蘇桃面前,白狐貍謙遜的笑道:“小姑娘,拿去買糖吃吧。”

無心手快,搶著拿起紅紙包,打開瞭向內一瞧,隻見裡面裝著整整齊齊一小沓鈔票,全是一角一張的,加起來足有兩塊錢。白狐貍因為平時太過無禮,所以偶然一旦懂事瞭,反倒讓無心受寵若驚:“喲,大白,你也太大方瞭。她一個小孩子,給她三毛五毛的就夠瞭,你何必還特地包個紅包?”然後他一拍蘇桃的後背:“快道個謝。”

蘇桃面對此情此景,感覺新鮮死瞭,同時不假思索的一鞠躬:“謝謝狐貍。”

無心清點瞭褡褳裡充作贖金的食物,對於白狐貍的所作所為十分滿意。趁著白狐貍現在比較老實,他掏出瞭內丹,想要盡快把她打發賺免得她一時得意忘形,再對著蘇桃胡說八道。而白狐貍一見無心掌中的內丹,一雙紅眼睛立時放瞭光。張嘴深深吸瞭一口氣,內丹隨著她的氣息自動飛到半空,同時表面滲出一股子鮮紅的霧氣。霧氣包裹著內丹緩緩移動,一直進瞭白狐貍的大嘴。及至它移動到喉嚨口瞭,白狐貍“咔嚓”一聲合瞭牙關,緊接著把脖子一伸,將內丹徹底吞落入肚。繚繞在口鼻之間的紅霧慢慢散盡,她又做瞭一番呼吸吐納,末瞭忽然把嘴一張,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終於又有自信瞭!”

無心對她一抱拳:“恭喜恭喜,看到你恢復瞭自信,我也很是快樂。本來想請你吃頓夜宵的,可是外面雪厚,路不好賺所以我們將來有緣再見,今天就不留你瞭。”

白狐貍把頭一扭:“骸你當姑稀罕吃你的飯?姑今年遇到瞭你,算是流年不利。你帶著你的醜丫頭吃吧,姑全當是喂瞭一次狗!,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

話音落下,她一甩大尾巴,帶著紅狐貍向外就走。無心笑嘻嘻的不敢攔,而蘇桃拿著紅包,感覺自己和無心好像是被白狐貍罵瞭,不過看著無心嬉皮笑臉滿不在乎,她便也跟著寬瞭心,沒把白狐貍的話往腦子裡放。褡褳裡面有白面,有水果糖,有帶著尖牙印的軍用罐頭。無心當場用刀子劃開瞭一隻罐頭,裡面盛著滿滿的紅燒牛肉。白琉璃從他的棉襖下擺中探出瞭圓腦袋,睜著黑豆眼睛先是愣瞭愣,隨即反應過來瞭,登時把嘴向上張成瞭瓢。蘇桃捏起一塊牛肉塞進他的嘴裡,他閉瞭嘴,專心致志的吞咽。

無心低頭看著他,就見他直挺挺的向上伸出老長,和自己組合出瞭個很不雅的形象。幸而蘇桃是個無知的,還在專心致志的喂蛇。不動聲色的伸出兩根手指夾住白琉璃,他想把對方向下拽一拽,不要伸著個圓腦袋吃的那麼來勁。然而白琉璃嚼的正酣,受瞭他的幹擾之後,很不耐煩,當場劇烈的亂扭瞭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