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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除夕

大年三十這天早上,無心七分愉快三分惆悵的開始張羅著過除夕。七分愉快,是因為他弄到瞭足夠豐富的食物,能讓他和蘇桃滿足的吃上幾天;三分惆悵,則是因為單單的有吃有喝還不算好日子,蘇桃天天裹著一身桶似的棉襖棉褲,越來越像個野丫頭瞭。

過年的好處在於好吃好喝,沒吃沒喝還叫什麼過年?無心用熱水化開瞭兩隻凍硬瞭的野兔子,又撩開瞭簾子,蹲在門口用匕首切肉和幹菜。蘇桃守在火塘旁爆一邊揉著一團白面,一邊等著一壺水開。白琉璃在帶著兩人體溫的獸皮褥子上爬來爬去,一雙眼睛灰蒙蒙的暫時失瞭明,因為過幾天又要蛻皮瞭。大貓頭鷹縮在角落裡一動不動,閉著眼睛睡得無聲無息。

小全帶著他的幾個小妹妹,嘻嘻哈哈的四處亂跑,引得一群大小孩子跟著他登高上遠。孩子們都是衣衫襤褸,沒個孩子樣,然而心還是孩子的心,撿根樹枝也能舞弄半天。經過無心的小時,一個小男孩停瞭腳步,好奇的問道:“哥,你傢過年吃啥?”

無效頭向他一笑:“吃餃子,你傢呢?”

小男孩盯著無心腳邊半融化的凍兔子肉:“我媽蒸瞭饃。”

小全傢裡最小的妹妹從前方跑回來瞭,笑嘻嘻的大聲說道:“他傢的饃就是棒子面發糕。”

小男孩當即抬手打瞭她一下:“不是棒子面的,是白面的!”

小妹妹很堅決的一口咬定:“是兩摻面的!”

小男孩為瞭維護自傢榮譽,開始認認真真的和小妹妹吵架,吵得無心腦仁疼。鉆回摸出兩顆水果糖,他一人給瞭一顆,想把兩個小崽子一起打發走。小妹妹用舌頭把水果糖推到腮幫子裡,四腳著地的把腦袋往裡伸。小男孩也跟著湊熱鬧,盯著蘇桃手裡的白面問道:“姐,你咋不出來玩呢?”

蘇桃幹活永遠幹不到點子上,一盆白面被她揉瞭個七零八落不成團:“我幹活呢,沒時間玩。”

小妹妹一腳把小男孩蹬出老遠:“姐,你幹完活也來玩吧!我哥總說你長得好看,他肯定願意帶你玩。”

蘇桃對小孩子們笑瞭笑,同時手上不停,瘋狂揉面。無旋瞭小妹妹的話,一邊從兔子骨頭上往下削肉,一邊回頭對著蘇桃做瞭個鬼臉。蘇桃從眼角瞥見瞭,但是隻當不知,繼續烏煙瘴氣的和面。

搟面杖是無心用一截粗樹枝削成的,一點兒也不圓,但是對付著也能用。接管瞭蘇桃手中的面團,無心開始揉面揪面,搟餃子皮。蘇桃在一旁端著小鍋,低瞭頭去嗅裡面的餡子。餡子很粗,但是肉多油多,氣味香的咄咄逼人。無心幹來勁瞭,揪瞭一小塊濕面捏成兩隻鹿角,黏黏的粘在瞭白琉璃的腦袋上。白琉璃正處在失明期,並不知道自己被無心打扮成瞭龍樣子。

餃子皮太厚瞭,而且不圓,包成的餃子足有巴掌長,一個一個奇形怪狀,在一塊木板上列瞭隊。無心心不在焉的哼著小曲,同時發現蘇桃是真高興瞭,不住的給餃子排隊,話也是特別的多:“無心,餃子越包越大瞭。”

無心從白狐貍送來的褡褳中找到瞭一盒香煙。叼上一根低頭湊到火塘裡悼火上吸燃瞭,他晃腦的從嘴角擠出回答:“剩下的餡子和皮,改成包子得瞭。”

蘇桃咳嗽瞭一聲,伸手從他嘴角拔下瞭煙卷:“別抽瞭,怪嗆人的。”

無心對著手裡的厚皮大餡不以為然:“小丫頭,還管起我瞭。”

蘇桃用發卡夾住瞭前額的凌亂劉海,嘴裡嘀嘀咕咕的講道理:“抽煙不是好習宮總抽煙的人,身上有味兒。”

話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一皺眉頭,心中想起瞭小丁貓。小丁貓是一桿面嫩的老煙,從頭到腳都是煙油子味,像是煙草成瞭精,用紙一卷就能點火。飛快的把小丁貓從腦海中驅逐出境,她又對無心說道:“無心,我們隻吃餃子嗎?”

無效眼看著她微笑:“還想吃什麼?你告訴我,我給你做。”

蘇桃想瞭想,沒想出結果。無心不再追問,自顧自的發瞭面,預備晚上再給她添點花樣。

村中的炊煙從早飄到瞭傍晚,空氣中彌漫著甜絲絲的氣味,仿佛總有面食剛出鍋。盲流們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怪物,在成為盲流之前,他們也大多有傢有業。此刻像一切平常人傢一樣,木刻楞裡點亮瞭油燈,雖然不敢燃放鞭炮,但是房門兩邊也都貼瞭紅紙對聯。對聯是村中一位臭老九親自書寫的,紙不好,墨也不好,可畢竟是紅紙黑字,能讓人取個吉利,添些喜氣。

滿村野跑的孩子們各回各傢瞭,就算嘗不到餃子,也能飽飽的吃頓幹飯。小全傢裡五個孩子,一個孩子分瞭兩個餃子和一個白面饅頭。小全三口兩口的吃光瞭自己的一份,嘴咂舌的又去鍋裡掰瞭一塊雜合面餅子:“無心今晚肯定吃得好,他傢不缺肉。”

小妹妹抬起兩隻小手比劃出一個長度:“他傢包大餃子瞭。哥,你也抓兔子給我們吃呀!”

小全嚼著雜合面餅子,想起無心的傢庭,一時出瞭神。而與此同時,正如他們所料,無心和蘇桃縮在小裡,的確是正在滿嘴流油的大嚼。煮好的大餃子裝在鐵盆裡,油漬麻花碟鍋裡放著一摞烙好的發面糖餅。飯盒放在火塘爆裡面是滿滿的肉炒幹菜。另有一盒打開瞭的紅燒肉罐頭,和一瓶白酒作瞭伴。把一隻盛著幹玉米粒的空罐頭盒子放在火塘上,無心一邊連吃帶喝,一般等著火塘的熱度把幹玉米粒烤成爆米花。

蘇桃熱出瞭一身的汗,脫瞭外面的厚棉襖。無心攥著酒瓶灌瞭一口,然後把酒瓶遞給蘇桃:“桃桃,大過年的,你也喝一口吧!”

蘇桃沒喝過酒。接過酒瓶嗅瞭嗅,她沒聞出好氣味。試試探探的仰頭嘗瞭一點,她當即張大嘴巴,很痛苦的“哈”瞭一聲。

無心見狀,連忙夾起一筷子炒菜喂瞭她:“得,怪我沒正經。”

蘇桃吃瞭他的菜,自覺著一張臉發瞭燒,紅通通的脹成盆子大。滾熱的氣息從鼻孔呼出去,居然帶出瞭一點酒香。小心翼翼的又喝瞭一口酒,她咂瞭咂嘴,抬頭對著無心笑:“不好喝,是苦的。”

無心奪過瞭她的酒瓶:“嘗嘗味道就行瞭,不愛喝就不喝。”

蘇桃垂下眼簾點瞭點頭,在溫暖的中忽然感到瞭一陣眩暈。臉越來越大瞭,頭越來越沉瞭,無心一眼沒註意,她竟然抄起酒瓶子又喝瞭一口。要噴火似的對著火塘呼出一口長氣,她隨即抬頭告訴無心:“哈!我學會喝酒啦!”

無心看瞭她面紅耳赤的德行,心中暗暗感覺出瞭不妙。強行奪過她的酒瓶子放到角落裡,無心攔著她不讓她搶:“小姑娘不許學喝酒,你乖乖坐著,一會兒給你吃爆米花。”

蘇桃出瞭一頭一臉的汗,脖子都紅瞭:“我不是小姑娘,我二十歲瞭!”

無心用一條舊毛巾給她擦瞭擦汗:“好好好,再過四年你就二十歲瞭。”

蘇桃認認真真的要和他講道理:“我真的不是小姑娘,我都結婚瞭!”

無心摸瞭摸她的臉蛋,發現她靛溫已經高到燙手:“對對對,你不是小姑娘,你是小媳婦。”

蘇桃東倒西歪的繞過一盆餃子一鍋油餅,蹲到瞭無心面前。眨巴著大眼睛凝視瞭他良久,她忽然張開雙臂向前一撲,熱騰騰的撲進瞭他懷裡。潮濕的汗氣透過綿軟的舊襯衫,活潑潑的升著溫;雙臂環住無心的脖子,蘇桃和他貼瞭貼臉。無心的皮膚總殊滑溫涼的,所以她貼得放心大膽,不怕會有胡茬紮她。騰雲駕霧的閉瞭眼睛,她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聲音懶洋洋而又軟綿綿。

無心怔瞭一下,先是手足無措。抱火炭一樣虛虛的抱著蘇桃,他很快發現自己是想多瞭。蘇桃的舉動中仿佛並沒有復雜的深意,純粹隻是小丫頭要撒嬌。攔腰把蘇桃抱穩瞭,無心想要哄她入睡,哪知蘇桃另有主意。一手抓住無心的襯衫前襟,她像隻小牛似的一頭抵上他的胸膛,拼瞭命的開始頂。

無心莫名其妙,因為被她揉搓的坐不住,所以隻好雙手撐地穩住身體:“桃桃,幹什麼呢?”

蘇桃一言不發,專心致志的頂他,頂得晃腦。末瞭披頭散發撣起瞭頭,她氣喘籲籲的咕噥道:“我要進去。”

無心哭笑不得的單手推瞭她的肩膀:“你要往哪裡進?”

蘇桃抬手敲瞭敲他的胸膛:“我要進去。”

無心沒想到她存著如此怪異的想法,不禁追問道:“進去幹什麼?”

蘇桃繼續頂他,力氣大方向偏,幾乎一頭滑到他的腋下:“進去……就再也不出來瞭。”

無心運力抱住瞭她:“傻丫頭,外面這麼大的世界,你都不要瞭?”

蘇桃掙出瞭一身熱汗,鬢角打濕瞭,彎成一個俏皮的小卷:“不要瞭……我不喜歡它,我不要它瞭。”

無心用手臂箍住瞭她的身體,隨她翻滾掙紮,就是不肯松手。一切都是事與願違,他是那麼的想在社會中給蘇桃找到一處體面的立足地,可是蘇桃小小年紀,已經“不喜歡”,“不要瞭”。

低頭望著蘇桃頭上的廉價發卡和身上泛瞭黃的白襯衫,他因為愛她,所以感覺眼前情景分外刺目。那麼厚密烏黑的好頭發,那麼苗條亭勻的好身體,不該被這麼一堆破爛玩意兒裝飾遮掩。

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他作孽掙命也要給蘇桃掙下一份傢業。蘇桃願意跟他,他會讓蘇桃做一名舒舒服服的小少;蘇桃不願意跟他,他也會擦亮眼睛,給她找個好小夥子相配。可現在不是先前的世道瞭,不是靠著勤勞聰明掙飯吃的時代瞭。讓他去效仿陳大光一步登天,他做不出。

哄著蘇桃在自己懷裡入睡瞭,無心望著火塘浮想聯翩,怎麼想怎麼感覺不對勁。罐頭盒子裡噼啪亂響,是幹玉米粒正在一粒一粒的爆開。

一夜過後,便是大年初一。大貓頭鷹全年無休,除夕夜還要出去打食。清晨無心和蘇桃一起醒來之時,他已經喂瞭白琉璃一隻小田鼠。

蘇桃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為忘瞭個一幹二凈,興致勃勃的扯出一條紅佈帶子,她在貓頭鷹的脖子上圍瞭個紅領結。白琉璃頭上的白面鹿角隻剩瞭一個,因為眼盲,所以悻悻的趴在火塘邊不肯動。

無心熱瞭剩飯。和蘇桃吃飽喝足之後,他袖著雙手鉆出。先是打掃凈瞭上的積雪,然後他仰頭望天,心想天氣一暖,自己就立刻帶蘇桃出山。在山裡與世隔絕的生活久瞭,蘇桃很有變成隱士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