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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明月照溝渠

金性堅把蓮玄帶去瞭輪船下層的鍋爐房裡。

說是鍋爐房,但是十分冷清安靜,並沒有工人在裡面勞動,因為這房內的鍋爐乃是備用貨,正常情況下,備用鍋爐永不開動,這裡自然就冷清瞭。

蓮玄並不認得什麼是鍋爐,總之就見此地幽暗空曠,天花板高高的,空中橫七豎八穿著許多粗壯鐵管,瞧著甚是古怪。但和那寒風呼嘯的甲板上比,此地無風無浪的,已經宛如天堂一般。哆哆嗦嗦地找個角落坐下瞭,他仰著頭告訴金性堅道:“我打瞭一輩子鷹,這回卻被個傢雀叨瞭眼睛。這回陷害我的那個妖精,竟然就是天津那個讓我上瞭通緝令的蟲妖!我沒有找她報仇,她反倒追殺起我來!”

他說他的,金性堅說金性堅的:“輪船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你就暫且躲在這裡。”

“可那蟲妖——”

“與我無關。”

說完這話,金性堅從懷裡掏出瞭個大紙包扔給他,然後轉身就走。蓮玄接瞭紙包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隻暄騰騰的甜面包。一大口咬下面包一隻角,他大開大合地咀嚼,嚼瞭幾下囫圇著咽瞭,他開始撕咬第二口第三口。

忽然,他含著一大口面包抬起頭,在濃鬱的玫瑰花香中,一張描眉畫眼的白臉倒懸而下,垂到瞭他的眼前。

他含著面包,沒有動,神情十分鎮定,然而靈魂震動,後背上的汗毛豎起瞭一片。不動聲色地放下面包,他雙手松松地交握,右手食指狠狠摳破瞭左手掌心,蘸上瞭淡淡的鮮血。

“你也算是個厲害的。”他說道,“竟能壓住一身的妖氣,讓我不能察覺。”

白臉露出笑容,嬌聲嫩氣地回答:“因為我噴瞭一百法郎一瓶的法國香水。”

蓮玄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暗暗地畫出符咒,同時繼續說道:“為我噴的?”

白臉搖搖頭:“非也。隻是因為我有錢。”

就在這一剎那,蓮玄揮出左掌,直奔瞭對方的面門。掌心血符金光閃爍,一掌揮出瞭凜冽疾風,白臉險伶伶地向上一縮,隨即縱身一躍,蹲到瞭天花板下的一根鐵管上面。蓮玄起身向前邁瞭一步,低聲喝道:“你身為妖孽,本就為這人間所不容,又幾次三番陷害於我,越發地該死!今日你既送上門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瞭!”

鐵管上的人形聽瞭這話,直將頭尾一擺,瞬間便從人形化成瞭蟲形,所穿的一件青色嗶嘰大衣,倒還緊繃繃地箍在那圓滾滾的蟲身上。她雖說是蟲,但行動起來如同一條蟒蛇,十分自在地盤在鐵管上,她對著蓮玄咧開大嘴,露出獠牙:“小和尚,怎麼,你當真認不得我瞭麼?”

“小和尚”三字一出,果然讓蓮玄怔瞭怔:“你是誰?”

那蟲吱吱發笑,身軀扭擺,做出嫵媚姿態:“我是誰?我是小青,想起來沒有?”

“小青?”

那蟲再次吱吱發笑,身軀再次扭擺:“我同我姐姐那一日下山,第一次遇見的男子,就是你這個小和尚呀!”

“你姐姐?”

那蟲笑不出來瞭:“你這負心短命貨,難道連我們這一對艷絕天下的姐妹花,都忘到腦後去瞭麼?”

蓮玄不耐煩瞭:“你有話就好好地說,少這麼一句一句地往外擠。我什麼時候認識姐妹花瞭?還‘艷絕天下’?真有艷絕天下的姐妹花,想必也不會搭理我這樣的江湖人物!”

那蟲氣得叫道:“好哇!你還敢侮辱我!”

蓮玄也急瞭:“你到底是誰?!”

那自稱小青的蟲精鬧瞭一場脾氣,但是斷斷續續地,還是讓蓮玄聽明白瞭她的來歷。

原來她本是山中一隻青蟲,本來結繭成蛹之後,化為蝴蝶,也就罷瞭。可她不知怎的,受瞭天地之間一點靈氣,竟然藉此修煉成瞭精靈。她還有個夥伴,比她年長些許,原本也是一隻蟲,隻不過她是青蟲,她那夥伴是隻白蟲。

她二人修煉成人,不脫蟲樣,全都是矮墩墩胖嘟嘟的,走起路來沒有骨頭一般,隻是東一撅西一扭地亂晃,偏還喜歡下山閑逛,旁人見瞭她們的怪樣,忍不住發笑,她們倒以為那凡人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定是愛慕瞭自己的美色,由此越發地自信。世間流傳著一部《白蛇傳》,她們聽瞭,很受感動,自己私下商量:“這白蛇的故事,其實講的不就是你我二人嗎?你我二人,一個年紀小些,做小青,一個年紀大些,做白娘子,真真是合適極瞭。隻是少瞭一個許仙,有些美中不足。”

美中不足歸美中不足,這不足卻不是想彌補就能彌補的。她二人自覺著如花似玉,已經是美不可言,怎能隨便找個挫男子充當許仙?於是二人在世間遊來蕩去,這一日遊蕩到杭州附近,卻是冷不防地遇見瞭蓮玄。

蓮玄那時也是初離寺廟,還是個小夥子的年紀,生得濃眉大眼,臉面雪白,走在人群之中,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二蟲對他一見傾心,也沒想到對方究竟是許仙還是法海,忙忙地就跟瞭上去,等到瞭那行人稀少的地方,白蟲便上前搭訕:“這位先生,暫請留步。”

蓮玄雖然年輕,但是已經身懷瞭本領,一眼就看出白青二蟲乃是妖精,並且是微不足道的小妖精。他自小受瞭傢族的教導與訓誡,最恨妖類,見這白蟲姍姍地過來搭訕,他竟是一句閑話也不問,抬手便是一掌,正中瞭白蟲的頭頂心。

白蟲慘叫一聲,倒伏在地。而蓮玄將一道黃符往她身上一拍,她那身綾羅綢緞的好衣裳立時癟瞭下去——人沒瞭,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手臂粗的大白肉蟲。

青蟲見狀,嚇得逃之夭夭,從此回歸山中,潛心修煉,居然大有進步,不但道行深瞭許多,還徹底擺脫瞭蟲子氣,變成人形後,骨肉停勻,真有瞭幾分美女的樣子。她對蓮玄不能忘懷,所以早在一年之前,她就已經悄悄埋伏到瞭蓮玄的身邊,尋覓機會為白蟲報仇。

話到此處,蓮玄是徹底明白瞭這個小青的底細,而小青伏在鐵管上又問:“禿驢!你後來把我姐姐怎麼樣瞭?”

蓮玄答道:“一條大蟲子,我能怎麼樣?無非是把它扔去喂雞瞭!”

“你——你——你好狠的心!”

“那我能怎麼樣?留著自己吃嗎?”

小青把身體一縮,蓮玄隻覺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就見她又恢復瞭女子形態,儀態萬千地趴在那鐵管上,顯露身體的曲線:“那麼,請問,我這回若是也落進瞭你的手中,你又想怎麼處置我呢?”

蓮玄從鼻孔中呼出兩道涼氣:“直接打死,扔進海裡喂魚。”

“啊喲喲!”小青扯扯領口,笑瞭幾聲,“那你也太不會憐香惜玉瞭。”

領口在她的一扯之下,松開瞭些許,露出一小片雪樣的胸脯,不但潔白如玉,而且很有起伏之勢。蓮玄見瞭,不禁一皺眉頭:“你幹什麼?你不是要找我報仇嗎?”

小青一咬紅唇,將兩隻眼睛瞇成瞭迷離的樣子:“我恨死你瞭,自然饒不瞭你。”

她這話剛一出口,地上的蓮玄忽然拔地一躍,伸出上臂抓向瞭她。她輕輕巧巧地一轉身,順著鐵管向上爬瞭幾尺,眼看頭頂要挨著天花板瞭,她才停瞭下來,扭頭去看蓮玄。蓮玄如同一隻大猿猴一般,也爬上瞭鐵管,雖然不及她的小巧靈活,但也行動自如。

她且不動,待到蓮玄爬得近瞭,她故意伸腳作勢要踢,等蓮玄一把抓住她的鞋子瞭,她從高跟鞋中抽出一隻雪白的赤腳往後一縮:“好你個臭流氓,竟然敢摸姑奶奶的腳。”

蓮玄氣得把高跟鞋往下一摜:“誰要摸你的臭腳!”

小青嘻嘻笑著一轉身,順著其他鐵管七繞八繞,繞到瞭蓮玄身後,抓住他的褲腰狠狠一扯。

蓮玄的褲腰帶應聲而斷,褲子松松垮垮地滑下來,露出瞭個結結實實的白屁股。他連忙伸手扯起褲子,回頭罵道:“無恥妖孽,你給我放尊重點!”

小青哈哈大笑,隨即轉身凌空邁出一大步,輕飄飄地躍向一米開外的一根平行鐵管。可她大衣裡面的旗袍乃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兩邊開叉極小,她這一大步邁出去,隻聽“嚓”的一聲,旗袍的開叉被她完全掙裂。她落在鐵管上蹲住瞭,自己脫下大衣去看旗袍,見那旗袍的開叉已經裂到瞭腰間,自己的貼身短褲和吊襪帶統統露瞭出來,不禁忘記偽裝嬌聲,粗著喉嚨惋嘆:“哎喲我的娘!”

惋嘆完畢之後,她脫下腳上另一隻高跟鞋,滴溜溜地擲向瞭蓮玄:“你賠我的衣裳!”

蓮玄一抬手抓住瞭高跟鞋,凝神咬牙在那鞋面上畫瞭符咒,隨即反身將它丟瞭回去。小青見那高跟鞋上隱隱閃瞭金光,心知不妙,慌忙向旁一躲,又藏到瞭其他鐵管後頭。

蓮玄和小青大戰瞭不知多少回合。

蓮玄恨透瞭這房間裡的鐵管子——如果沒有這些管子礙事,他早收服瞭這隻不三不四的妖精。可小青如蛇一般,在這些鐵管子間翻飛遊動,讓他至多隻能看見她的一個影子。

“你到底要怎麼樣?”他累得氣喘籲籲,“你既是要為你姐姐報仇,那就快給我出來!你我一決生死,來個痛快!”

小青躲在重重的鐵管子後頭,就不出來——誰要跟他一決生死瞭?

照理來講,她是應該給她姐姐報仇的,可是當初白蟲看上瞭他,她這隻小青蟲,也看上瞭他呀!

十年過去瞭,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對他是應該愛還是應該恨。既然不知道,那麼看在白蟲的面子上,就還是恨他吧!明鬥她是鬥不過他的,那她就暗鬥,先在天津城裡把他鬥成瞭通緝犯,再追上這艘輪船,把他鬥成一隻五花大綁的粽子。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呢?她又不知道瞭。

抱著鐵管露出一隻眼睛,她偷偷地看他。看著看著,口中就不由得自言自語瞭:“簡直不知道他是哪裡好。”

下方忽然有人回答瞭一句:“我也不知道。”

她一驚,緊接著就感覺一股力量纏繞瞭自己,將自己一把拽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