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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青衣

蓮玄又急又氣,可饒是他說破瞭嘴,也沒有人相信他瞭。

甲板上的旅客又怕又恨地看著他,看還不是正大光明地看,而是偷看,一邊偷看,一邊又三三兩兩地往船艙裡走,不敢和他同處在一個世界裡。與此同時,他的屋子也受瞭搜查,金性堅睡得正酣,被一群人硬推搡瞭起來。

他爬下床來,打開瞭床底的兩隻皮箱給他們看,又受瞭一番審問——他隻說蓮玄是自己的普通朋友,蓮玄殺沒殺人,他不知道。反正這箱子裡沒有贓物,他一直在床上睡覺,連飯都不曾吃過一口,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蓮玄隻是個嫌疑犯,沒有因為他有嫌疑,就把他這室友也一並捆起來的道理。所以最後的結果便是金性堅繼續爬回上鋪睡大覺,一名水手則是守在門口,確保他不會暗暗地興風作浪。

如此到瞭日落之時,金性堅睡得溫暖,姑且不提,蓮玄坐在甲板上,手足都不自由,又被那海風呼呼地吹著,真是凍得血都結冰,肚子裡也沒瞭食,腸胃嘰裡咕嚕地蠕動不止,幸而白天沒大喝水,還沒有尿急。他周圍是一名旅客都沒有,縱是有滿腹的道理可講,也沒個聽眾。眼看那太陽沉入瞭海平面下,天空已經黑得見瞭星星,他氣得開始亂罵:“他媽的!就算老子真是殺人犯,也自有國法管我,沒有被你們活活餓死的道理!你們這幫不長眼睛的蠢貨,把好人當壞人看,放著那真正壞人繼續為非作歹!你們等著吧,接下來還要出大事呢!”

罵完這一氣,他在咸腥海風中喘瞭幾口粗氣,又嚷:“姓金的!旁人不管我的死活,你也不管我嗎?你又沒斷瞭胳膊腿兒,怎麼就不能給我送一口飯吃?”

他這樣大叫大嚷,連狗都沒有招來一個,隻累得氣喘籲籲。忽然抽抽鼻子打瞭個噴嚏——他這噴嚏不是凍出來的,而是嗆出來的,因為空氣中忽然飄來一股濃香,而隨著那濃香的逼近,一個窈窕的身影也出現瞭。

他立時把心提到瞭喉嚨口,可借著甲板上的電燈燈光,他就見來者乃是一位摩登小姐,這位小姐燙著卷曲俏麗的短發,身穿一件青色嗶嘰大衣,足蹬青色高跟皮鞋,手挽青色小皮包,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真有一點富貴派頭,臉上紅紅白白的,也頗有幾分鮮嫩姿色。

“先生。”小姐怯生生地開瞭口,鶯聲嚦嚦,十分好聽,“我來給你送點東西吃。”

蓮玄啞著嗓子問道:“人人都說我是殺人兇手,你怎麼不怕我?”

小姐的左手一直是背在身後的,這時伸瞭出來,原來是拎瞭一隻不小的黑漆食盒:“我想,殺人兇手若是這樣輕易地就露瞭馬腳,也不算是個厲害的兇手瞭。先生你很可能是受瞭壞人的陷害,不過你既沒有證據自證清白,我這旁觀的人,也沒有法子瞭。”

說完這話,她蹲到蓮玄面前,將那食盒放下:“我不忍心看你受凍受餓,所以給你送瞭些食物,但你不要因此求我放瞭你,我不敢的。”

蓮玄嗅到瞭食物的香氣,口中簡直要拖出饞涎。他方才掙紮瞭許久,一隻腕子上的繩套已經松脫瞭些許,此刻他狠心忍痛,硬把那手從繩套中抽瞭出來。單手打開盒蓋,他見這食盒上層放著一碗熱湯,正合自己此刻的胃口。端起大碗咕咚咕咚連喝瞭幾大口,他放下碗,打開食盒第二層,這回看見瞭一盤子精致的小點心。

他來不及品嘗滋味瞭,抓瞭點心就往嘴裡塞——金性堅那個沒良心的躲在船艙裡長久地裝死,根本指望不上,他這一頓不多吃一些,誰知道下一頓飯在哪裡?

吃著吃著,他忽然停瞭下來,覺著喉嚨裡有東西一拱一拱。直著脖子張大嘴巴,他狠命地往外一嘔,就覺著嗓子眼一涼一滑,一個小東西“呱”的一聲從他口中躥瞭出來,竟然是隻小小的蛤蟆!

還是隻癩蛤蟆!

緊接著,他的胃中翻騰起來。香甜的食物瞬間變瞭味道,他嘔瞭一聲,又覺得嗓子眼裡毛刺刺的難受,是什麼東西被他嘔到瞭半路。慌忙用手指扣瞭喉嚨,他掏出瞭半截魚刺似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半截死蚰蜒!

蓮玄雖然一貫活得粗放,不挑飲食,可也受不得這樣的刺激。他哇哇地嘔吐起來,一邊吐一邊又抬眼去看面前那位青衣小姐。青衣小姐站在那不遠不近的地方,一張描眉畫眼的粉臉含著笑容。他越是痛苦,這位小姐越是笑得喜悅。

“好哇!”在吐出瞭一口苦膽水後,蓮玄吐無可吐,終於可以騰出嘴來大罵,“你是哪裡來的妖精?”

小姐伸出一根食指,點著自己的下巴,做瞭個電影明星的姿態:“你猜。”

“我猜你娘的屁!”

小姐仰起頭,咯咯笑瞭起來,笑得太歡暢瞭,笑個不休,越笑嘴越大,越笑身體越長,最後竟是緩緩變形,成瞭個兩人來高的蟲子模樣。咧到耳根的大嘴裡露出尖銳獠牙,她在蓮玄面前搖搖擺擺,又轉身將那翹起的蟲尾對準蓮玄,“噗”地噴出一股悶屁黃煙來。蓮玄躲避不得,猝不及防地吸瞭一鼻子臭氣,登時惡心得又要嘔吐:“妖孽!原來是你——”

蟲子搖頭擺尾,洋洋得意地公然遊走,消失不見。而她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兩名水手聞聲趕來:“大半夜的你吵什麼——好哇!你竟然在甲板上拉屎!”

蓮玄急道:“胡說八道!我怎麼會拉出這麼臭的屎!這是妖精放的屁!這船上有妖精!我——”

話沒說完,水手之一兜頭一桶涼水潑瞭過來:“你個殺人犯,還敢犟嘴?”

水手之二挽起瞭袖子:“人傢好好的一個大姑娘,讓他活活地殺死瞭!對待這種惡徒,咱們不用客氣,直接教訓他就是!”

水手之一把桶一扔:“對!”

蓮玄被兩名水手暴打瞭一頓。

殺人的惡徒,是人人都恨的,兩名水手都是鋼筋鐵骨的小夥子,打起人來分外有力。蓮玄隻有一隻手是自由的,哪裡能夠抵擋住人傢的雙拳?無奈之下,他隻能單手抱瞭腦袋,任由那兩人把自己捶得鼻青臉腫。

一夜過後,蓮玄半死不活地靠著欄桿坐著,瞇著眼睛看日出。

金性堅還是沒露面,他隻能坐在這裡喝海風。

到瞭中午,甲板上開始有瞭旅客散步,他這邊是沒有人肯來的,隻有一個小孩子蹦跳著跑過去,他猛地睜圓瞭眼睛去看那小孩子,然而小孩子對著他歪嘴一笑,隨即便尖聲哭喊起來:“救命!救命!”

遠處的旅客聞聲趕來,而那小孩子做出驚慌失措的樣子,手指蓮玄哭道:“這個壞人掐我屁股!”

眾人聽瞭,怒不可遏——好個壞透瞭心的壞人,連小男孩的便宜都占,還是人麼?

水手聞訊趕來,把蓮玄又痛揍瞭一頓,眾人紛紛叫好,並沒有留意到那小男孩東一鉆西一鉆,早沒瞭影蹤。

蓮玄一天挨瞭兩頓狠打,隻在晚上得瞭一點熱水和剩面包皮。那水手們怕他逃跑,在他身上又加瞭一道麻繩。他縱橫江湖這麼些年,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此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能在那刺骨寒風中苦熬。蒙矓地閉瞭眼睛,他想要試著打個盹兒,可周身骨肉疼痛,手腳又被繩子勒得酸麻,他哪裡能睡得著?

就在這時,一根手指在他頭上輕敲瞭一記。

他一哆嗦,連忙睜瞭眼睛——愣瞭幾秒鐘之後,他帶著哭腔開瞭口:“你還記得有我這麼個人呀?”

金性堅把手指收到唇邊,“噓”瞭一聲。

他立刻噤瞭聲。

金性堅單膝蹲在他的面前,把手指送到他的耳邊,“啪”地又打瞭個響指。

蓮玄隻覺周身一松,緊縛著的麻繩應聲脫落,精鋼銬子也“咔噠”一聲,自己開瞭。連忙從這一堆繩子中爬瞭出來,他一邊拼命揉搓著僵硬瞭的身體,一邊抬頭去看金性堅,就見金性堅看著自己,微微一笑。

他本來是怨透瞭金性堅的,可是此刻金性堅一笑,他那怨氣忽然全散去瞭爪哇國,竟也跟著笑瞭,一邊笑,一邊又問:“你笑什麼?”

金性堅站瞭起來:“幸災樂禍。”

他東倒西歪地也直立瞭:“你怎麼現在才來救我?你知不知道我受瞭多大的罪?”

“隨便,我不在乎。”

“你這人怎麼不講感情?你那心也是石頭做的?”

金性堅不理他這話,隻對著他一勾手指:“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