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十二譚 > 二 魚與白玉書 >

二 魚與白玉書

小白少爺的大名叫做白玉書,名字斯文,人也斯文,撩起長衫蹲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他一邊掰著蛋糕往水裡扔,一邊喃喃地咒罵,罵都罵得很斯文:“那幫王八蛋,他母親的,一天三趟地過來搗亂,今天早上甚至把半桶汽油潑到瞭腳行大門口,想要點火嚇唬行裡的工人——氣死我瞭,我那什麼他們奶奶!”

碎蛋糕漂在淺淺的水上,水很清澈,水下搖頭擺尾地活動著一條小魚。小魚隻有巴掌大小,品種不明,一身七彩鱗片,陽光射入水中,把它照耀成瞭一團彩虹光芒。

白玉書是從漁民手裡把這條小魚買下來放生的,救它的原因純粹隻是覺得它太美,讓人剖肚刮鱗燉瞭吃掉,實在是太可惜。結果這條小魚竟然從此天天在海邊遊弋,專等著白玉書來投喂。

白玉書不知道它是真通人性,還是純粹地饞,不過此魚既然張著大嘴肯吃,那他也就像上班一樣,每天都捏著一點幹糧點心過來給它送飯。白玉書除瞭手裡這點魚食之外,還揣著一肚子的心事,這點心事無人可訴,他就索性對著這魚傾訴起來。

這魚邊吃邊聽,時常是聽著聽著就忘瞭吃。

白玉書以為是蛋糕不合它的口味,便嘆息瞭一聲道:“你怎麼也像那幫流氓一樣,總想著不勞而獲呀?海裡那麼多小魚小蝦,非得等著我來喂你嗎?”

小魚鼓著兩隻大圓眼睛看著他,像要說話似的,吐出瞭個大氣泡。

白玉書又嘆一聲:“你要是條狗就好瞭,夜裡幫我看看大門也是好的。”

小魚聽瞭這話,立刻就決定去做狗。

因為這魚不是凡魚,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成瞭精。

魚精生性潑辣,是條雌魚,雖然年紀至少是在一百歲以上,但放在妖精堆裡,她還是個小姑娘。聽瞭白玉書這些天的牢騷過後,她早已義憤填膺,氣得眼珠子都要往外鼓。白玉書喂魚完畢,拍拍手轉身離去,而這條小魚一甩尾巴一轉身,也潛入深水,箭似的往那遠方海中遊去瞭。

在深不可測的水下,小魚找到瞭自己的老朋友,鯤哥。

鯤哥當然也是條魚,不過奇大無比,成精的年份也比小魚久遠許多。鯤哥的身份很神秘,起初自稱是條鯨,後來又說自己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中的“鯤”。鯤哥遊遍太平洋,見多識廣,所以小魚在幹大事之前,認為自己有必要先向鯤哥討教一番。

“氣死我瞭!”小魚摸著黑對鯤哥叫,“我要上岸去做狗,把那些欺負白玉書的壞蛋全部咬死!”

鯤哥——暗暗地有點喜歡小魚——所以聽瞭這話,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說,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小白臉瞭?”

小魚不假思索地答道:“沒有的事!”

“那你就不要去管人間的閑事。”

“我不是管閑事,我是一身正氣,憋得難受!”

鯤哥畢竟是多吃瞭許多年的魚蝦,頗有幾分智慧:“我告訴你,這種事情我見得多瞭,可畢竟是人妖殊途,沒有一對是落到好結果的。遠的不提,就說那個白素貞,好好的一條大白蛇,就因為看上瞭許仙,最後落得——”

他這話沒說完,因為小魚早已經是吃瞭秤砣鐵瞭心,他越是苦口婆心,她越覺得煩。原地做瞭個向後轉,她一聲不吭地遊向瞭碼頭,且遊且想:“少拿那條倒黴蛇和我比,我悄悄地上岸,悄悄地幫忙,誰能看出我是妖精?妖精倆字寫我臉上瞭?”

午夜時分,小魚遊到瞭碼頭岸邊。

一道白光從水中激越而出,停泊在角落處的小小空船隨之猛地一蕩。

白光落在船尾,迅速地分化出瞭頭顱四肢,於是水中的小魚不見瞭,船上多瞭一名水淋淋的光屁股小姑娘。十幾年沒上過岸瞭,小魚一邊抬手攏起長長的濕頭發,一邊蹲下來對著那水面去照。

今晚的月色好極瞭,恢復瞭平靜的水面上,也影影綽綽地現出瞭她的面容。她做魚時漂亮,如今變成瞭人形,也是一樣的美,瓜子臉杏核眼,眉毛睫毛都是濕漉漉的濃黑,皮膚點綴著亮晶晶的水珠,則是月光一樣的銀白。

沾沾自喜地抬手摸瞭摸臉,她起身彎腰跑進瞭船艙。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出瞭來,周身已經換作瞭漁傢女的打扮。笨手笨腳地將一頭長發編成瞭大辮子,她就這麼穿著偷來的衣裳,赤腳跳到岸上去瞭。

這碼頭所在的海岸,亂石叢生,隻用木板臨海鋪瞭一條棧道,大輪船停靠之處,才有像樣的道路和建築。小魚在水中遊慣瞭,兩隻赤腳又是嫩得很,根本扛不住棧道上的碎石頭,所以一路走得搖頭擺尾,苦不堪言。待到她尋尋覓覓地找到腳行大門之時,已經是快要齜牙咧嘴地落下淚來。

腳行這地方白天熱鬧,裡面的工人出出入入,專為往來貨輪搬運貨物;如今到瞭後半夜,則是無船無人,大門緊閉。小魚一屁股在大門前坐瞭下來,想要歇歇自己的腿腳,順便設下一計,混入腳行與白玉書相見。可是未等她那一計成形,身旁的大門“咯吱”一聲,竟是被人從內推開瞭。

小魚嚇瞭一跳,慌忙回頭去看,結果就見一名頎長男子站在門內,手裡提著一盞馬燈,昏黃燈光照清楚瞭他的清秀面孔,正是白玉書!

白玉書提著馬燈,小魚扳著腳丫子,兩人互相瞪著,一起嚇瞭一大跳。白玉書後退瞭一步,結結巴巴地開瞭口:“你你你、你是何人?為何大半夜地跑到我傢門前摳腳?”

小魚連忙松瞭手,忍痛站起來面對著他,她萬沒想到兩人竟會如此相見,窘得面紅耳赤:“我才沒有!我是走累瞭,腳痛!”

“你是誰傢的姑娘?大半夜的不回傢,在外面走什麼?”

“我……”

小魚眼珠一轉,在一瞬間福至心靈,醞釀出瞭一個彌天大謊。

“我是來自峨眉山的女俠,行走江湖,專為瞭伸張正義、打抱不平。這個月我到瞭天津衛,聽說你自從死瞭爹之後,變得十分軟蛋,臭流氓們都來欺負你,我心裡氣不過,所以決定過來保護你的周全,助你一臂之力!”

白玉書聽聞此言,看著小魚,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才從口中蹦出瞭一句:“開什麼玩笑?我知道我沒出息,可也不至於軟蛋到全天津衛的人都知道吧?那我豈不成瞭個名人?”

小魚正色答道:“沒錯,我正是慕名前來。”

白玉書聽瞭她這番正義的言辭,簡直快要落下淚來:“好啦,姐姐,你可別和我鬧瞭。你傢到底是在哪裡?大不瞭我送你回去。碼頭夜裡沒有人,很危險的。”

“我不怕危險,你不也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你和我怎麼一樣?我是個男子,睡在荒郊野嶺裡都沒關系的,可你是個漂亮大姑娘,萬一——”

小魚聽見瞭“漂亮大姑娘”五個字,登時心花怒放。忽見大門旁的磚墻上倚著一根木棍,她伸手抓起來舞瞭個棍花,一擺姿態亮瞭個相:“我真是女俠,武功高強得很!真有壞人來瞭,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

白玉書本是個清秀美男子,如今眉頭緊鎖,變成瞭清秀苦瓜臉:“你這小姑娘,怎麼瘋瘋癲癲的?你——算瞭,你先進來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傢!”

白玉書這腳行夜裡常遭惡徒騷擾,他手下的夥計又是各懷異心,越來越少,所以他索性住在瞭腳行裡,天天夜裡親自提著馬燈出去巡邏一圈。

今晚巡不成瞭,但是他心中提防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守著一盞油燈,依然是不敢睡覺,眼巴巴地等著天亮。

天亮之後,他洗瞭把臉,燒瞭壺熱水,打算用熱茶和餅幹喂飽小魚的腸胃,然後自己好把她打發走。然而水還沒熱,大門外面傳來瞭罵街之聲,他沖出去一推大門,緊接著又捂著鼻子退瞭回來——門上地上糞水橫流,臭氣熏天,一幫半大孩子堵著大門站瞭,手裡抄著刀斧木棒,見白玉書露瞭面,當即開罵。

為首一人大概是十五六歲的野小子,口齒尤其犀利,把白傢祖宗十八代的女眷都問候瞭個遍。

白玉書罵不過他們,又不能越過大糞去同他們對打,氣得渾身發抖,隻說:“你們這幫無恥之徒……我叫警察去!”

此言一出,反倒招來那幫小子們的哄堂大笑,可惜這笑聲並不持久,因為小魚趿拉著一雙大佈鞋走瞭過來。不聲不響地蹲下來撿瞭一塊小石頭,她站在白玉書的斜後方,對著為首那名野小子狠狠一擲。

野小子的叫罵戛然而止。

下一秒,他捂著嘴哀號瞭一聲,低頭啐出瞭一塊小石頭和一枚大門牙。抬袖子一抹嘴上鮮血,他抽出腰間斧子向前一揮:“好啊,白玉書,你傢裡的娘們兒敢下黑手,這可別怪本太爺不客氣瞭!兄弟們,上!”

白玉書見勢不妙,立刻想要關門禦敵,可是一隻小手從他身邊伸出去,一把抄起瞭那根倚在門旁墻壁上的木棍。

木棍帶著疾風地向前一甩,白玉書隻聽“啪”的一聲響,棍尖已經抽上瞭那野小子的手腕,對方疼得一松手,斧子當即落瞭地。

白玉書大吃一驚,一邊關門一邊大喊:“你真是女俠啊?”

小魚從門縫中往回一收木棍:“那還有假!別關門,今天我要替你出一口惡氣!”

白玉書手忙腳亂地上瞭門閂:“別!他們人太多!過會兒巡警過來巡邏,他們自然就退瞭!”

說完這話,他顧不得避嫌,把小魚硬拽回瞭房內。這回隔著房門和院門,外面的叫罵聲音淡瞭許多。

白玉書背靠墻壁抬手捂瞭耳朵,極力地想要把那污言穢語隔絕在外,可是忽然意識到自己面前還站著個人,他便抬眼望向小魚,又疲憊地放下雙手,笑瞭笑。

“你說得對。”他輕聲道,“我確實是個軟蛋。從小到大,我都沒和人打過架,就是有人想欺負我,一聽我爹的字號,也都嚇得退避三舍瞭。”

說到這裡,他的笑容幾乎有些慘淡:“我也知道,我不適合在碼頭上混日子,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幫地頭蛇就是想把這傢腳行搶過去,可是憑什麼呢?憑什麼他們要搶,我就得給呢?我想不通。”

小魚聽到這裡,一顆心硬瞭又軟,白玉書的短發毛茸茸的,他比她高瞭一頭,可她滿懷柔情,隻想舉手去摸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肩。

“有我在呢!”她對他說,“我是為你來的!”

小魚留在瞭腳行裡,不走瞭。

短短一個月內,她替白玉書打瞭十幾架,因為戰果輝煌,所以名聲大噪,成為遠近有名的女俠。白玉書起初有些惶恐,畢竟天降女俠是罕有的事情,他自認是個凡夫俗子,就算真有神跡,也沒理由落到自己頭上。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他漸漸發現,老天或許沒有降下神跡給他,但確確實實是給他降下瞭個小伴兒。

“你把你的功夫教我幾招吧!”他對小魚說,“我要是也會幾招,下次那幫混蛋再來滋事,就不用你出面瞭。”

小魚反問道:“為什麼不用我?”

“因為……你是個姑娘。”

“姑娘就不能見人瞭?那邊漁船上的姑娘還要打漁呢!”

白玉書不假思索地答道:“別人傢的姑娘我不管,我隻管你。”

小魚反問道:“你隻管我?為什麼?我是你傢的姑娘?”

白玉書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說錯瞭話,剛想辯解,可是想瞭想,又覺得自己這話也沒錯:“那……你現在本來就是在我傢嘛!我說你是我傢的姑娘,也沒什麼不對的。”

小魚背瞭手,歪著腦袋去看他的眼睛,白玉書和她對視瞭一瞬,慌忙移開瞭目光——這兩天不知道是怎麼瞭,他有點不敢正視她,或許是因為她換瞭一身合體的新衣,身段俏麗起來,配著齊腰的大辮子和緋紅的小臉蛋,美得有些刺人眼睛瞭。

忽然間的,他沒頭沒腦地問道:“你是不是沒傢?”

小魚被他問得一愣,隨即決定實話實說:“沒有。”

白玉書扭頭看著窗外,又問:“那……你還走不走瞭?”

小魚怔瞭怔:“你……你想讓我走嗎?”

白玉書紅瞭臉:“沒地方去的話……不走也行……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不過還不至於吃苦受窮,再怎麼樣,粗茶淡飯總有的吃。你看……”

小魚眨巴著大眼睛看他,覺得自己似乎是聽明白瞭,又似乎是沒聽明白。她沒有那麼多彎彎曲曲的心腸,所以幹脆直接地問道:“你是喜歡我嗎?”

白玉書昂首挺胸地凝視窗外,耳垂通紅,呼吸滾燙,並且堅決不看她:“我現在這樣狼狽,不敢強求什麼,我尊重你的心意。”

小魚到瞭這時,轉身坐在瞭椅子上,兩條腿顫顫的,隨著心臟一起跳。真是站不住瞭,心跳得這樣慌張,她忍不住地想要扭扭擺擺,露出魚相。

她當然是喜歡白玉書的,要不然她跑到岸上來做什麼?有和流氓打架的癮嗎?可她總忘不瞭那“人妖殊途”四個字,她是妖精,和白玉書一樣,她本來也是“不敢強求”的。

兩隻手絞在一起,她想要實話實說,可是話到嘴邊,她卻是聽見自己嚶嚶嚀嚀地哼出瞭這麼一句:“我麼……倒是不怕受窮,反正……我飯量小,吃得也不多……”

說到這裡,她偷偷地做瞭個深呼吸,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而白玉書慢慢地轉過頭來望向瞭她,也是心跳如鼓擂。

“其實……前天傍晚,我還給你寫瞭一首詩……”

“你還會寫詩呀?怎麼想起來給我寫詩瞭?”

“因為那天夕陽很好,你在後院晾衣服,姿態很美,我就一時沖動,詩興大發……”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窗前桌旁,低頭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瞭一隻筆記本翻開來,很不安地囁嚅道:“你要不要聽一聽?名字叫作《晚霞中的女郎》。”

小魚決定聽一聽,聽到一半就發現白玉書是個很誠實的人,僅從這首酸詩來看,他確實是有文不成武不就之嫌,不過那又有什麼關系呢?

小魚本來就不是奔著他文武雙全而來的!

在白玉書念完情詩的第二天晚上,小魚和他在院子裡曬月亮,兩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本是互相都有話要說,然而不知怎麼搞的,迎面撞瞭個正著,都撞在瞭嘴上。

於是小魚那留瞭一百多年的初吻,就這麼交待瞭。

她羞瞭個滿臉通紅,白玉書也是。兩人站在月亮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看到最後,都覺得不能善罷甘休。於是白玉書一把擁抱住瞭她,兩人心有靈犀,在一團烏雲遮住明月之前,雞啄米似的又親瞭二十多個嘴。

親過之後,兩人咻咻地喘著,緊緊地摟著,小魚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裡,心中隻覺得他好,哪裡都好,好得不能再好。

“小魚。”白玉書開瞭口,小魚自稱姓魚,他便一直叫她小魚,“我們結婚吧!”

小魚猛地抬起頭看著他,看見他的目光溫柔如水,還看見明月走出密雲,繁星滿佈天空,有風從高處吹過,浩浩蕩蕩,風卷殘雲。

小魚想要回答,可是忍不住地微笑,笑得抿著嘴開不瞭口,隻能對著白玉書連連點頭。白玉書看著她:“傻笑什麼?瘋啦?”

說完這話,他也不由自主地笑瞭起來,笑出一口很整齊的白牙齒,笑得嘴角有瞭深深的梨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