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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龍之死 雷妮拉的失敗

君臨的雷妮拉女王被越來越多的背叛所孤立。嫌疑人亞當·瓦列利安在受審前逃之夭夭,“白蛆”輕言細語地指控這正好證明其罪行,賽提加伯爵應和她的意見,並順勢提出對所有非婚生子女征收新稅。他說此舉不但可以充實國庫,還能順勢阻止數以千計不道德的私生野種的誕生。

然而雷妮拉已無暇顧及財政問題,抓捕亞當·瓦列利安不但讓她失去一條龍及其騎手,也失去瞭禦前首相……以及護送她從龍石島前來奪取鐵王座的一半多軍隊——那些都是瓦列利安傢族的人馬。得知科利斯伯爵被關進紅堡地牢,數以百計的士兵棄職逃亡,有些人去鞋匠廣場加入“牧羊人”身邊聚集的群眾,另一些人溜出側門乃至翻越城墻,徑直返回潮頭島,剩下的官兵也都不值得信任瞭——“海蛇”駕前的兩位誓言騎士丹尼斯·伍德懷特爵士和“真實的”托龍爵士策劃殺入地牢解救主君,但計劃被與托龍爵士同床的妓女泄露給小梅夫人,結果兩人雙雙就擒,判處絞刑。

那日日出時分,兩位忠誠的騎士被吊死在紅堡城墻上,他們掙紮踢打良久方才斷氣。日落後不久,宮中又傳來一起悲劇:海倫娜·坦格利安,伊耿二世國王的妹妹和妻子,七大王國的王後,三個孩子的母親,從梅葛樓上自己的房間跳窗自盡,屍體插在幹涸護城河中森然林立的鐵刺上。海倫娜香消玉殞時年僅二十一歲。

王後已做瞭半年俘虜,為何偏挑在那天夜裡自盡?“蘑菇”認定海倫娜在被當作妓女賣身的日夜裡懷上瞭孩子,這種解釋源自他那個荒唐可笑的“妓院雙後”的故事,根本是無稽之談;慕昆大學士相信托龍爵士和丹尼斯爵士的遭遇讓她作出絕望之舉,可年輕的王後與這兩人素不相識,且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她目睹過兩人的絞刑;尤斯塔斯修士聲稱“白蛆”梅莎麗亞夫人當晚找到海倫娜,告訴她他兒子梅拉爾的結局,並詳細形容其可怕的死法——不過這麼做除瞭純粹的惡意,又能達到什麼目的?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學士們至今仍為王後的死因疑惑不已……但在那個命運的夜晚,一則陰暗可怖的謠言卻在君臨的大街小巷、旅店、妓院、食堂乃至聖堂流傳開去:海倫娜王後是被蓄意謀害,跟她的兩個兒子一樣。人們竊竊私語,說是戴倫王子即將帶領龍群殺到,用血與火終結雷妮拉女王的統治,滿懷妒意的雷妮拉不想讓同父異母的妹妹活著看笑話,便指示羅斯·拉蓋特爵士用那雙長滿老繭的巨手抓住海倫娜,扔出窗戶,將其插死在鐵刺上。

有識之士不禁要問,如此歹毒的誹謗最初從何而生(我們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徹頭徹尾的誹謗)?慕昆大學士歸咎於“牧羊人”,數以千計的百姓正在廣場上聽他控訴雷妮拉女王和坦格利安傢族的罪行。不過他究竟是謊言的源頭,還是僅僅順勢利用人們口耳相傳的說法?至少“蘑菇”認為是後者,侏儒聲稱如此下作的伎倆隻可能出自拉裡斯·斯壯……“彎足”從未離開君臨(後來的事實證明瞭這點),他躲在陰影中,從事地下工作。

海倫娜之死有謀殺的可能嗎?我們認為縱然有此可能……雷妮拉女王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海倫娜·坦格利安早已是個廢人,對雷妮拉不構成威脅,我們手頭所有的材料也沒談到兩人之間存在特別的恩怨。如果雷妮拉想把誰扔出窗外,那也該針對阿莉森太後。更重要的是,我們有充足的證據表明,羅斯·拉蓋特爵士——謠傳替雷妮拉動手的人——在海倫娜王後過世時正與三百名金袍子一起,於諸神門內的都城守備隊西營用餐。

但時人對此並不知情或並不關心,沒過多久,一半的君臨百姓都在爭先恐後地轉述海倫娜王後被“謀殺”的謠言。謠言傳播速度之快,確鑿無疑地表明瞭老百姓有多痛恨他們愛戴過的雷妮拉女王。海倫娜也曾廣受愛戴,而大傢沒有忘記“鮮血”與“奶酪”對傑赫裡斯王子的暴行,以及梅拉爾王子在苦橋的遭遇。

事實上,海倫娜死得非常幹脆,鐵刺穿喉,沒發出一點聲音,或許也算是慈悲和解脫吧。她斷氣那一刻,她的坐騎夢火在城市對面的雷妮絲丘陵突然起身咆哮,震撼瞭整個龍穴,還扯斷兩條束縛它的鐵鏈。阿莉森太後得知女兒的死訊後撕爛衣服,對死敵雷妮拉發出最惡毒的詛咒。

血腥的大暴動當晚在君臨爆發。

暴動最初源於跳蚤窩的巷弄之間,數百名心懷怨恨又擔驚受怕的醉酒男女湧出酒肆、鬥鼠坑和食堂,引發瞭騷亂,並很快蔓延全城。人們高呼為橫死的王子及其母親主持公道,馬車和手推車被掀翻,商鋪被洗劫,住宅被搶掠後燒掉,維護秩序的金袍子遭到襲擊和毆打。無論貴族平民,暴徒一視同仁,他們朝領主拋擲垃圾,把騎士拖下馬。三個醉酒的馬夫想強暴妲爾娜·戴丁斯小姐,她的兄弟戴佛斯試圖保護她卻被一刀捅進眼窩。困在城裡上不瞭船的水手攻擊瞭臨河門,跟守門的金袍軍大戰一場,羅斯·拉蓋特爵士率四百名長矛兵趕到方才驅散暴徒。此時半邊城門已碎,一百人喪命或奄奄一息,其中四分之一是都城守備隊的成員。

但沒人趕來營救巴提摩斯·賽提加伯爵,伯爵帶圍墻的宅院中隻有六名衛兵和一些匆匆武裝起來的仆人。暴民蜂擁翻越圍墻時,這些三心二意的防禦者便棄械而逃,甚至順勢加入對方。年僅十五歲的阿梭爾·賽提加手握長劍、英勇地站在前門抵抗,短暫擋住瞭號叫的暴民……無奈一位背信棄義的小女仆引對方從後門進入,這個英勇的男孩後背被長矛刺穿,當即殞命。巴提摩斯伯爵本人一路殺到馬廄,卻發現所有馬匹不是被宰殺就是被偷走瞭。暴民擒獲這位廣遭唾棄的財政大臣後,將他捆在柱子上狠狠折磨,直到他說出自己所有的財寶貯藏地點。隨後一個名為渥特的皮革匠宣佈伯爵沒有如實繳納“下體稅”,必須剁下男根作為給國庫的補償。

鞋匠廣場成瞭暴亂策源地,“牧羊人”義憤填膺地宣告末日已臨,一如他之前的預言。他呼喚諸神降下神怒來懲罰“那個在鐵王座上流血的怪物女王,她那對婊子的嘴唇沾滿瞭異母妹妹的鮮血”。一位修女號啕大哭,懇求他拯救都城,“牧羊人”回答:“隻有聖母的慈悲能拯救蒼生,但你們用驕傲、欲望和貪婪趕走瞭聖母。現在陌客來瞭,他騎著漆黑的駿馬,雙眼猶如燒炭!他手執懲罰的火焰之鞭,正趕來清除這個窮兇極惡的魔鬼們盤踞的深坑,並順勢除掉所有的魔鬼信徒!聽啊!你們還沒聽到燒紅的鐵蹄的敲打聲嗎?他來瞭!他來瞭!”

暴民隨他狂喊:“他來瞭!他來瞭!”上千根火把為整個廣場籠罩上一層朦朧的黃光——但他們的叫嚷並未持續多久,因為夜色中的確清晰地傳來瞭鐵蹄敲打鵝卵石的整齊聲音。“來的不止一位陌客,而是有整整五百名之多。”“蘑菇”在《證詞》中如此敘述。

都城守備隊決意奪回廣場。他們集結瞭五百精銳,個個身穿黑鎖甲,頭戴鋼盔,披著金色披風,裝備瞭短劍、長矛和短刺棍。金袍軍在廣場南邊列隊,長矛和盾牌組成一面整齊的墻,騎在鐵甲戰馬上的羅斯·拉蓋特爵士手握長劍趨前指揮。這位英武的隊長甫一現身,就嚇得數以百計的暴民退進狹窄的巷弄和背街,羅斯爵士下令金袍軍前進時又有幾百人逃散。

但還有約一萬人留下來。人群如此密集,以至許多想逃的人根本寸步難移,隻是身不由己地被推來推去,甚至遭到踐踏。另一些人手挽著手湧向前,高呼口號和詛咒,迎向應著戰鼓的節奏緩緩推進的長矛陣。“該死的蠢貨,快讓開。”羅斯爵士沖“牧羊人”的“羔羊”咆哮,“快回傢。沒人會傷害你們。快回傢!我們隻抓‘牧羊人’!”

有人說最先倒下的是個面包師,當長矛刺穿胸膛、染紅圍裙時,這人發出震驚的咕噥聲;又有人說先死的是個小女孩,她被羅斯爵士的戰馬活活踩死。無論如何,人群中飛出石子,打中一個長矛兵的額頭,然後叫喊和咒罵聲越來越大,竿子、石塊和夜壺從周圍屋頂傾瀉而下,廣場對面甚至有個弓箭手拉弓射擊。有人拿火炬捅瞭一個金袍子,後者的金袍立刻燃燒起來。

鞋匠廣場彼端,“牧羊人”在支持者簇擁下匆匆離場。“攔住他!”羅斯爵士大叫,“抓住他!攔住他!”他催馬前進,揮劍在人群中清開道路,金袍軍緊緊跟隨,他們丟下長矛,操起劍和棍。“牧羊人”的支持者被這番陣仗嚇慌瞭神,尖叫著逃命,不時有人摔倒,但廣場上更多的人拿出小刀、匕首、槌子、木棍、殘破的長矛和生銹的鐵劍等五花八門的武器自衛。

金袍軍都是年富力強的高個,紀律嚴明又裝備精良,於是盾墻穩步推進瞭二十多碼。他們從群眾中砍出一條血路,留下一地屍體和無數垂死的傷員。但他們畢竟隻有五百人,而“牧羊人”有上萬聽眾。一名士兵倒下瞭,然後又有一名……突然間暴民就沖進瞭隊列的縫隙。“牧羊人”的“羔羊”尖聲咒罵著,用小刀、石頭乃至牙齒瘋狂攻擊,一舉淹沒瞭都城守備隊。他們從側面、從後方、從各個方向沖來,屋頂和陽臺更是磚瓦亂飛。

沖突演變成混戰,混戰演變成屠殺。金袍軍被重重包圍、四面壓迫,武器根本施展不開,許多人死在自己人劍下,其他人則被暴民撕成碎片、被踢死或踩死、被鋤頭和屠夫的砍刀大卸八塊。強如羅斯·拉蓋特爵士也未能幸免,他的長劍被奪走,人被拖下馬鞍,肚子連中幾刀,還有人拿鵝卵石砸他,直至將他的腦袋和頭盔砸成一團漿糊。次日運屍車來收屍時,人們憑屍體的個頭方才辨認出他。

這下暴動一發不可收拾,它持續整夜,席卷大半個都城。尤斯塔斯修士告訴我們,“牧羊人”陡然成瞭半個君臨的主人,其他地方則出現瞭一些奇特的“國王”和“領主”,他們彼此還爭鬥不休。皮革匠渥特有數以百計的擁躉,他騎著白馬在大街上奔馳,一邊揮舞賽提加伯爵血淋淋的首級和命根子,一邊宣佈廢除一切稅收。在絲綢街的妓院,妓女們擁立瞭自己的國王——淡色頭發的四歲男童蓋蒙,謠傳他是失蹤的伊耿二世國王的私生子。一個名叫“跳蚤”佩金爵士的雇傭騎士也不甘示弱,他為自己的侍從崔斯丹加冕,聲稱這位十六歲少年乃先王韋賽裡斯的私生子。由於任何騎士都能賜封騎士,佩金爵士便賜予每一個投到崔斯丹的破爛旗幟下的傭兵、扒手和屠夫小弟以騎士身份,很快就有成百上千的男人小孩湧來供他驅使。

到黎明時分,城內火光四起。鞋匠廣場鋪滿屍體。一群群無法無天的暴徒在跳蚤窩遊蕩,隨意闖進商鋪民舍,用臟兮兮的手虐待每一個老實人。剩餘的金袍軍撤回軍營,把街道讓給陰溝騎士、戲子國王和瘋狂先知。暴民中最可憎者好比蟑螂,晚上狂喝亂飲、燒殺搶掠,白天躲進地洞和酒窖裡呼呼大睡,瓜分搶來的財物,洗去滿手血腥。舊城門和巨龍門的金袍軍在他們的隊長巴隆·拜奇爵士和“兔唇”加爾斯爵士統領下出擊,於正午前勉強恢復瞭雷妮絲丘陵以北和以東街道的秩序,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率一百名白港人鎮壓瞭伊耿高丘東北直到鋼鐵門的區域。

但君臨的其他街區依然一片混亂。托倫·曼德勒爵士率北方人沿鉤巷出動,卻發現漁民廣場和臨河道上全是佩金爵士的“陰溝騎士”,崔斯丹“國王”的破爛旗幟高掛臨河門,而城門樓上吊著該門小隊長及其手下三名軍士的屍體——守衛“爛泥門”的“泥腿子”集體投靠瞭佩金爵士。托倫爵士失去四分之一的人馬方才殺回紅堡……但比起洛倫特·馬爾佈蘭爵士,他已算走運。女王鐵衛隊長洛倫特爵士率一百名騎士和步兵去跳蚤窩平叛,結果隻有十六人回來,洛倫特爵士本人不在其列。

到這日黃昏,雷妮拉·坦格利安已然山窮水盡,統治搖搖欲墜。“當人們把洛倫特爵士以身殉職的消息帶給女王陛下時,她淚流滿面,”“蘑菇”在《證詞》中作證,“但女泉鎮叛變、私生女孩蕁麻逃之夭夭、她深愛的王夫背叛她的消息又令她怒發沖冠。梅莎麗亞夫人發出警告,說即將來臨的夜晚將比昨晚更可怕,這讓陛下顫抖不已。早上還有一百位大人到王座廳上朝,隨後這些人一個個溜之大吉,最後她身邊隻剩下兩個兒子和我。‘我最親愛的蘑菇啊,’陛下對我說,‘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忠義就好瞭。我真想任命你為我的女王之手。’我回答說我寧可做她的王夫。陛下聽過莞爾一笑,沒有什麼能比她的笑聲更甜美,更讓人愉快的瞭。”

慕昆的《真史》絲毫沒提到雷妮拉甜美的笑聲,反而形容其心情從憤怒跌落到絕望,又從絕望中生出怒火,她把鐵王座抓得太緊,乃至日落時兩手全是血。她任命小隊長巴隆·拜奇爵士為新的都城守備隊隊長,派許多渡鴉去臨冬城和鷹巢城求援,又頒發諭令剝奪女泉鎮慕頓傢族的所有財產和爵位,指名年輕的葛蘭登·戈德爵士做女王鐵衛隊長(戈德才二十歲,當上白騎士不滿一月。他在這天早前的跳蚤窩之戰中證明瞭自己,搶回洛倫特爵士的屍體,不讓暴民玷污)。

關於雷妮拉在君臨的末日,尤斯塔斯修士和慕昆大學士都未提及“蘑菇”,他們大書特書的是雷妮拉的兒子。永遠待在母親身邊的小伊耿依舊沉默,但十三歲的喬佛裡王子穿上侍從的盔甲,懇求母親讓他去龍穴騎上泰雷克休。“我想學哥哥們的榜樣為您而戰,媽媽,我想證明自己跟他們一樣勇敢。”但他的決心隻讓雷妮拉更固執。“他們很勇敢,結果都死瞭。他們都死瞭,我可愛的孩子們。”雷妮拉女王再次重申,不準王子離開城堡半步。

日落以後,君臨的害蟲們終於爬出鬥鼠坑、地洞和地窖,聲勢比昨晚更大。

在維桑尼亞丘陵,妓女們聯合起來,宣佈將為任何願意憑劍立誓效忠“淡發”蓋蒙(他在市井粗話中遂被稱作“婊子王”)的男人免費服務;在臨河門,佩金爵士用偷來的食物款待麾下的“陰溝騎士”,帶領他們在河邊肆意瘋搶,碼頭、倉庫和未出海的船隻全不放過;皮革匠渥特引著一幫號叫的匪徒撲向諸神門——君臨雖有高墻厚壘,卻隻能抵禦外敵,無法防備內患。諸神門的守備尤其薄弱,該門的小隊長和三分之一的士兵昨晚隨羅斯·拉蓋特爵士戰死在鞋匠廣場,餘部亦頗多傷員,結果城門迅速淪陷。渥特的匪幫湧入郊外,跟隨賽提加伯爵的腐爛頭顱在國王大道上狂奔……至於目標何在,渥特自己也不清楚。

諸神門失守一小時後,國王門和雄獅門也告淪陷,戍守前者的金袍軍一哄而散,戍守後者的“雄獅”們幹脆加入暴動。現在,君臨的七道城門裡已有四道為雷妮拉的敵人敞開。

但對雷妮拉女王來說,致命的威脅不在城外。夜幕降臨時,“牧羊人”再次來到鞋匠廣場佈道。據記載,昨晚戰鬥遺留的滿地屍體被剝光衣服,搜去錢幣和財物(有的士兵也被剁下人頭)後,白天已經清走,現在獨臂的瘋先知又開始瘋狂詛咒紅堡裡的“邪惡女王”,上百個插在長矛和削尖木棍上的腦袋為他壯膽。尤斯塔斯修士說暴民不僅人數比昨晚翻倍,狂躁恐慌的程度更猶有過之。“牧羊人”的“羔羊”跟他們痛恨的雷妮拉女王一起恐懼地抬頭望天,生怕伊耿國王的龍群會在當晚飛到,後頭跟著一支大軍。他們已不指望雷妮拉能保護他們,轉而從“牧羊人”那裡尋找救贖。

先知尖叫著回應他們。“等巨龍到來,你們的血肉會起泡、燃燒、化為灰燼;你們的老婆會穿著烈火編織的裙服邊跳邊叫,在火焰中露出淫穢的裸體;你們的小孩會哭到眼珠融化,如肉凍般滾下臉頰,他們粉嫩的肌膚也會焦黑爆裂,與骨頭分傢。陌客來瞭,他來瞭!他來瞭!他來懲罰我們的罪惡。祈禱無法平息他的怒火,正如眼淚不能澆滅龍焰,隻有血!你的血,我的血,它們的血!”他舉起殘廢的右臂,指向身後的雷妮絲丘陵,指向繁星下黑漆漆的龍穴。“魔鬼在山上!它們居住在這裡!血與火,火與血!這裡成瞭它們的城市,你們要想奪回傢園,就必須宰瞭它們!要想洗清罪孽,必須沐浴龍血!唯有龍血,方可熄滅地獄之火!”

幾萬個嗓子同聲號叫:“宰瞭它們!宰瞭它們!”牧羊人的“羔羊”像一頭長瞭幾萬條腿的巨獸,推擠著,聳動著,揮舞著火把、長劍、小刀和更簡陋的武器,湧過君臨的大街小巷,直撲龍穴。途中有些清醒過來的人悄悄離開瞭,但每有一個人離開,就有三個或更多的人加入屠龍者的隊伍,於是來到雷妮絲丘陵的暴民總數又翻瞭倍。

“蘑菇”正在伊耿高丘的梅葛樓頂上,與雷妮拉女王、她的兩個兒子及其他廷臣一起,俯瞰暴民撲向龍穴。那是個漆黑的夜晚,陰雲密佈,但暴民點起的火把之多,弄臣形容“宛如天上繁星同時砸向瞭龍穴”。

接獲“牧羊人”號召群眾攻打雷妮絲丘陵的急報後,雷妮拉已派飛騎去找舊城門的巴隆爵士和巨龍門的加爾斯爵士,要他們立刻前去鎮壓“羔羊”,逮捕“牧羊人”,保護王傢龍群的安全……但都城如此混亂,誰也不清楚信使能否趕到。即便命令傳達下去,忠誠的金袍軍也所剩無幾,決計無法驅散暴徒。“陛下還不如讓他們擋住黑水河水。”“蘑菇”評論道。眼見形勢危急,喬佛裡王子懇求母親讓他率龍石島和白港的騎士出動,女王再次拒絕。“若他們拿下那座山,接下來就輪到這座山瞭,”她說,“我們需要留下每一柄劍來保衛紅堡。”

“他們會殺龍!”喬佛裡王子痛苦萬分地說。

“或者被龍殺,”做母親的不為所動,“就讓他們領教龍焰的厲害,王國不少這幾隻害蟲。”

“媽媽,要是他們殺瞭泰雷克休呢?”王子擔憂地追問。

雷妮拉女王不信。“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這幫醉鬼、白癡和陰溝鼠,很快就會被龍焰嚇跑。”

“蘑菇”有話要說:“他們或許是醉鬼,但喝醉瞭就天不怕地不怕;他們或許是白癡,但白癡也殺得瞭國王;他們或許是陰溝鼠,但一千隻老鼠能扳倒大熊——我在跳蚤窩見過一次。”

雷妮拉女王聽瞭這話並未莞爾一笑,而是嚴令弄臣閉嘴,否則就拔掉舌頭。說完她回身面向城垛,不再關註周圍動向,因此隻有“蘑菇”一人發現喬佛裡王子悶悶不樂地離開(如果《證詞》的說法可信)……由於雷妮拉嚴令他閉嘴,他便沒有報告。

樓頂眾人直至聽見敘拉克斯的咆哮方才察覺王子的舉動。“不,”人們聽見雷妮拉大喊,“我不許你去,不許你去!”就在她叫嚷時,她的龍從院子裡騰空而起,在城垛上停瞭半晌便一頭紮進夜色。女王的兒子緊緊趴在龍背上,一手握著長劍。“追上他!”女王嘶聲大喊,“你們都追上去。所有人,包括孩子,都上馬,快上馬!追上他!把他帶回來,把他帶回來,他不懂!我的兒啊,我的心肝,我的兒啊……”

一共有七位勇士響應號召,騎出紅堡,沖進混亂的都城。慕昆說他們都是忠於職守的榮譽楷模,誓死達成雷妮拉女王的囑托;尤斯塔斯修士試圖讓我們相信,他們都被真摯的母愛所打動;“蘑菇”卻把他們形容為呆子和財迷,一心貪圖重賞,“完全沒意識到是去送死”——我們認為,這三種說法或能分別解釋各人的動機。

修士、學士和弄臣在著名的“七武士”的姓名和身份上並無分歧: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他是白港的繼承人;拉爾斯·蘭斯代爾爵士和哈羅德·達克爵士,他們是女王鐵衛;蘆葦村的哈慕爵士,外號“鐵腸”;蓋爾斯·伊倫伍德爵士,他是來自多恩的流亡騎士;威廉·羅伊斯爵士,他持有著名的瓦雷利亞鋼寶劍“悲嘆”;葛蘭登·戈德爵士,他是新任女王鐵衛隊長。此外,還有六名侍從、八個金袍子和二十來個士兵跟著騎馬沖瞭出去,但這些人的名字已不可考。

贊美“七武士”的歌謠可謂車載鬥量,描寫他們如何在城中奮戰的故事數不勝數。歌謠中的君臨城在他們周圍熊熊燃燒,跳蚤窩的巷道血流成河——這些事或許有真實元素,但本書限於篇幅,不再一一剖析。歌謠同樣贊頌瞭喬佛裡王子最後的飛行,但“蘑菇”對此的評價是歌手們在糞坑裡也能找到榮耀。我們認為至少在這點上,弄臣說瞭一句大實話,盡管王子的勇氣毋庸置疑,其行為無疑是徹頭徹尾的愚蠢。

我們並不理解龍與馭龍者之間的神秘紐帶,若幹世紀以來,許多有識之士鉆研過這個課題,卻沒能得出合理結論。但我們知道,龍和馬不同,龍排斥人類的駕馭。敘拉克斯是女王的坐騎,這條黃色大母龍從未被別人騎過,盡管它熟悉喬佛裡王子的模樣和氣味,也不反抗王子擺弄它身上的鐵鏈,但它並不想讓王子騎。王子為趕時間,匆忙爬上敘拉克斯,既沒上鞍配又沒拿鞭子。我們推測他或許是想駕馭敘拉克斯參戰,更可能是打算飛過都城前往龍穴,去解救自己的泰雷克休及其他龍族。

喬佛裡沒能飛到雷妮絲丘陵。敘拉克斯升空後在他身下拼命扭動,決意掀開陌生騎手。“牧羊人”那些渾身浴血的“羔羊”更從下方如雨點般擲來或射出石塊、長矛和箭矢,這讓巨龍更加瘋狂。幾經掙紮之後,喬佛裡王子終於滑脫龍背,栽向二百尺下的跳蚤窩。

在某個五條小巷交匯的路口附近,墜落的王子迎來血腥的結局。他砸在陡峭的斜屋頂上,伴著一大堆破瓦片滾瞭四十尺才落地。據說他當時摔折瞭背,小刀般的碎瓦紮得他渾身是傷,而脫手的劍刺穿瞭肚子。跳蚤窩至今還流傳著蠟燭匠之女羅賓的故事,傳說這姑娘把遍體鱗傷的王子抱在懷中,給予他臨終安慰,但這故事傳奇色彩太濃,不大可能是真的。在故事裡,喬佛裡用盡最後一口氣說道:“……母……原諒我”,沒人清楚他指的是雷妮拉女王,還是在向天上聖母做最後祈禱。

喬佛裡·瓦列利安,龍石島親王和鐵王座繼承人,雷妮拉女王與蘭尼諾·瓦列利安的最後一個兒子——或是她與哈爾溫·斯壯爵士的最後一個私生子,取決於你相信哪個版本——就這樣離開瞭人世。

暴民很快蜂擁而來掠奪屍體。他們驅走蠟燭匠之女羅賓——如果真有此人的話——脫下王子的皮靴,抽走插在王子肚內的長劍,又剝掉王子那一身血淋淋的上等衣服。最兇暴的街頭混混甚至對王子的遺體動粗,他們把王子的雙手都砍瞭下來,以爭奪手上的戒指,王子的右足也被齊踝剁掉……一個屠夫學徒即將鋸下王子的腦袋時,“七武士”終於殺到。於是在臭氣熏天的跳蚤窩深處,在泥與血之中,爭奪喬佛裡王子遺體的戰鬥打響瞭。

“七武士”最終以三人喪命的代價贏得勝利,搶回王子遺體(但那隻腳沒能搶到)。多恩人蓋爾斯·伊倫伍德爵士被暴民從馬鞍上拽下、亂棍打死;威廉·羅伊斯爵士死在一個從屋頂跳到他後背的傢夥手上(他的著名佩劍“悲嘆”被搶走,從此失蹤);葛蘭登·戈德爵士的遭遇最慘,先是有人用火把從後面捅他,點燃瞭長長的白袍,由於火勢兇猛,受驚的坐騎將他掀瞭下去,暴民隨即一擁而上,把他剁成肉泥。葛蘭登爵士犧牲時年僅二十歲,成為女王鐵衛隊長尚不滿一日。

跳蚤窩裡的血戰發生時,雷妮絲丘陵頂上的龍穴也爆發瞭激戰。

“蘑菇”說得沒錯,饑餓的鼠群的確能吞噬公牛、狗熊和獅子,隻要數量足夠龐大。不管巨獸殺死多少老鼠,總會有更多老鼠撲上它的大腿、肚子和背脊亂咬亂竄。那晚的情形正是如此,在“牧羊人”的煽動下,海潮般的人形老鼠拿著長矛、長斧、刺棍、長弓、十字弓及其他好幾十種武器前仆後繼地蜂擁而上。

巨龍門的金袍軍遵照女王命令,離開兵營前來保護山丘,可惜他們始終無法沖開暴民,最後隻能放棄;派往舊城門的信使未能抵達。龍穴本身也有衛士,即驕傲的龍衛,但其總人數隻有七十七名,當晚執勤的還不滿五十人。他們揮舞長劍英勇抵抗,殺瞭許多暴民,但畢竟眾寡懸殊,沒堅持多久便全線崩潰。“牧羊人”的“羔羊”砸開諸多小門(高聳的大門由青銅和鋼鐵打造,他們奈何不得,但龍穴還有二十來道小門)或從窗戶爬瞭進去。

也許暴民指望趁巨龍沉睡時動手,但門外如此喧嘩,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幸存者們聲稱當時空中回蕩著嘶吼與尖叫,彌漫著濃濃的血味,在粗糙的撞錘和數不清的斧頭的攻擊下,橡木和鋼鐵的門扉粉碎瞭。“很難想象如此多的人急於走進自己的火葬堆,”慕昆大學士寫道,“這隻能歸結為瘋狂。”龍穴裡共有四條龍,當攻擊者湧進中央沙地時,這四條龍均早已醒轉,且滿腔怒火。

關於那晚在龍穴巨大穹頂下的死亡人數,眾多編年史的說法莫衷一是,有說二百人,有說二千人。而每死一個,又有十倍於此的人留下燒傷。龍被困在龍穴的墻壁和穹頂間,受沉重的鐵鏈束縛,既不能飛走,也無法躲避攻擊或從天上撲殺敵人,隻能用角、爪子和牙齒就地自衛,像跳蚤窩鬥鼠坑裡的公牛一樣轉來轉去……然而它們比公牛多出一件大殺器:龍焰。“龍穴很快變成烈火煉獄,著火的人慘叫著跌跌撞撞沖出濃煙,他們的血肉從燒黑的骨頭上脫落。”尤斯塔斯修士在筆下形容,“但每退出去一人,又遞補上十人,個個高呼屠龍。於是巨龍一條接一條被殺掉瞭。”

首先喪命的是斯裡科斯,這條母龍死在一個叫“伐木工”哈佈的樵夫手中。那樵夫跳到它背上,雙腿鎖住龍脖,任它咆哮掙紮,隻管斧劈龍頭。哈佈始終沒被龍甩下來,這期間他一共劈下七斧,每劈一斧就喊出七神之一的名字。第七斧——陌客之斧——殺死瞭龍,那一斧劈開鱗甲和頭骨,直陷進腦漿……至少尤斯塔斯修士如此記述。

根據記載,莫古爾死於“燃燒騎士”之手。那個身披重甲的高大壯漢手握長矛,迎著龍焰沖鋒。他用矛尖反復刺向巨獸的眼睛,不顧龍焰融化瞭他的全身板甲,燒焦瞭裡面的血肉。

據說喬佛裡王子的坐騎泰雷克休退回巢穴,在那裡燒死瞭無數屠龍者,乃至入口完全被屍體阻塞,無法通過。但前已述及,這些給龍居住的人造洞穴都有兩道門,一道面朝中央沙地,一道通向山坡。據說“牧羊人”親自為追隨者指明“後門”,數百名號叫的暴民就這樣拿著劍、矛和斧沖進煙火之中。泰雷克休轉身迎敵,卻被鐵鏈限制,最後把自己纏住瞭。有六個人(包括一個女人)自稱殺瞭這條龍(泰雷克休和它的騎手一樣,遺體遭到玷污。“牧羊人”的追隨者割下它翅膀的翼膜,撕成參差不齊的破片,作為鬥篷披在身上)。

困於龍穴的最後一條龍最棘手。傳說夢火得知海倫娜王後的死訊就掙脫瞭兩條鐵鏈,而當暴民湧來時,這條母龍把所有鐵鏈都弄斷瞭。它將鐵鏈基座從墻中連根拔出,憑借尖牙利爪殺進蜂擁而至的人群,無情地撕裂暴徒,噴出恐怖的龍焰。眼見對手源源不斷,它又展翼起飛,繞著龍穴的巨大穹頂盤旋,不時俯沖攻擊。可以確認,泰雷克休、斯科裡斯和莫古爾各自不過殺瞭數十人,頂多以百為單位計算,而夢火造成的傷亡比它們加起來還多。

龍焰嚇跑瞭數以百計的暴民……卻又有不計其數的醉鬼、瘋子或自以為被戰士附體的狂徒沖進龍穴,繼續攻擊。哪怕巨龍盤旋於穹頂最高處,也完全處於弓箭和十字弓的射程內,無論它如何躲避,箭矢都如雨而至,而在這樣的距離,少數箭矢甚至能穿透它的鱗片。它若下降,暴民就群起攻之,把它逼回空中。巨龍兩次飛向龍穴的青銅大門,無奈大門緊閉上閂,還有大批手持長矛的暴民把守。

無路可逃的夢火隻能專心致志地攻擊折磨它的人類,直到中央沙地鋪滿燒焦的屍體,彌漫的濃煙中充斥著烤熟血肉味。長矛和箭矢依舊不斷飛來,後來有支十字弓矢射中龍的眼睛,半瞎的夢火被全身十餘處傷勢逼瘋瞭,它猛地展開雙翼,拼盡全力直直地撞向高大的穹頂,做最後一次絕望的突圍。穹頂已被接連不斷的龍焰火球烤得搖搖欲墜,在這拼死一擊之下立時開裂,幾秒鐘後半個天花板坍塌下來,無數噸碎石和瓦礫掩埋瞭巨龍和屠龍者。

龍穴就這樣被攻克。暴民以高昂的代價殺掉瞭坦格利安傢族的四條龍,但“牧羊人”尚未敢言勝,因女王的坐騎依然翱翔於天……當龍穴大戰的幸存者們帶著燒傷、渾身是血、踉踉蹌蹌走出冒煙廢墟時,敘拉克斯從天而降。

“蘑菇”與雷妮拉女王一起在梅葛樓頂見證瞭敘拉克斯的決死反擊。“一千個嗓門同時發出的尖叫和哀號應和著巨龍的咆哮,在都城的夜空中回蕩。”弄臣作證道,“雷妮絲丘陵頂端的龍穴戴上瞭一頂金黃火焰王冠,璀璨的光輝仿如初升的太陽,女王陛下不住發抖,滿臉都是淚水。回想我這一生,也未見過如此恐怖、又如此輝煌的場面。”

侏儒告訴我們,龍穴暴動期間,許多與雷妮拉女王同在梅葛樓頂的人逃瞭。他們害怕大火很快會蔓延全城,連伊耿高丘上的紅堡也無法幸免;也有人跑去城堡聖堂祈求七神解救。雷妮拉本人則緊緊摟住她最後剩下的兒子小伊耿,將他的頭深埋在自己胸口,始終沒有松手……直到敘拉克斯隕落的恐怖瞬間。

敘拉克斯沒有鐵鏈束縛也沒有騎手駕馭,它能輕松逃離這場混亂,整片天空都歸它所有。它既能返回紅堡,也可離開都城飛往龍石島。是喧囂和火焰把它吸引到雷妮絲丘陵的嗎?是垂死同類的咆哮與慘叫?還是烤熟血肉的味道?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隻知道敘拉克斯沖進暴民中間,用爪牙兇猛地攻擊,又吞噬瞭好幾十人。但它本可從空中傾瀉龍焰,那樣沒人能傷它。無論如何,歷史不能假設,我們隻是如實遵循“蘑菇”、尤斯塔斯和慕昆大學士的記載。

事實上,關於雷妮拉坐騎的死因有諸多說法。慕昆認定是“伐木工”哈佈用他的斧頭幹的,這幾乎可以肯定為訛傳,除非你願意相信同一晚同一人能用同一種方法連殺兩條龍;有人提到一個無名的矛兵,“一個浴血的巨人”,他從龍穴破碎的穹頂跳到瞭龍背上;還有人提及名為沃裡克·惠頓的騎士,說他用得到的瓦雷利亞鋼劍(相傳正是羅伊斯爵士的佩劍“悲嘆”)砍下敘拉克斯的一邊翅膀;一個名叫豆子的十字弓手後來自稱殺瞭這條龍,並在許多酒肆旅店中大肆宣揚,直至惹惱某位雷妮拉女王的忠臣,丟掉舌頭。

真相也許永遠無法厘清,大概上述人士(除開不太可能參與的哈佈)都在敘拉克斯之死中扮演瞭自己的角色……不過君臨流傳最廣的謠言竟把屠龍的榮耀給瞭“牧羊人”。在那個可笑的故事裡,所有人都在奪路逃命,唯獨獨手先知毫無畏懼地面對暴虐的巨獸。他呼喚七神顯靈,戰士果然現身,其身軀高達三十尺,並用煙霧生成瞭一把揮擊後凝成鋼鐵的黑劍,以此砍下敘拉克斯的龍頭。尤斯塔斯修士記述那段黑暗歲月時引用瞭這個故事,無數歌手便照本宣科地傳揚開去。

“蘑菇”告訴我們,同時失去坐騎和愛子令雷妮拉·坦格利安心灰意冷,她由弄臣陪伴著回房,而她剩下的顧問們緊急磋商後路。所有人一致認為,君臨守不住瞭,必須早作打算。經多方規勸,雷妮拉女王勉強同意於次日凌晨動身。爛泥門在暴民手中,沿河停泊的所有船隻不是被燒毀就是被弄沉,雷妮拉和她的一小股追隨者隻能從巨龍門悄然離開,沿海岸北上暮谷鎮。隨雷妮拉出走的有曼德勒兄弟、四名幸存的女王鐵衛、巴隆·拜奇爵士及二十名金袍子、四名女伴、還有她最後一個兒子小伊耿。

“蘑菇”、小梅夫人、尤斯塔斯修士和其他廷臣留瞭下來。巨龍門的金袍軍小隊長“兔唇”加爾斯爵士受命負責紅堡防務,事實證明此人完全不稱職。雷妮拉出走不到半天,“跳蚤”佩金爵士就帶著他的“陰溝騎士”來到城堡大門前,要求開城。縱然城內衛兵的人數與對手有一比十的差距,但未始不可一戰,加爾斯爵士卻當即下令降下雷妮拉的旗幟,寧願將所有人交到暴民手中,企望對方大發慈悲。

“跳蚤”沒有絲毫仁慈,“兔唇”加爾斯和其他二十位忠於雷妮拉的騎士立刻被拖到他面前斬首(包括“七武士”之一的“鐵腸”哈慕爵士)。來自裡斯的梅莎麗亞夫人,君臨事實上的情報總管,並未因身為女性就被放過——她試圖逃跑時就擒,被判處剝光衣服鞭打遊街,從紅堡一直走到諸神門。佩金爵士承諾,隻要她抵達城門時沒死,就放她自由離開。結果“白蛆”掙紮著走到半途便慘死在鵝卵石地上,背部蒼白的皮膚幾乎不剩一寸完好。

尤斯塔斯修士也為自己的性命擔憂。“我大難不死,全賴聖母慈悲。”他寫道,但真正的原因更可能是佩金爵士不願開罪教會。“跳蚤”還釋放瞭城堡地牢裡的所有囚犯,包括歐維爾大學士和“海蛇”科利斯·瓦列利安伯爵,這兩人獲釋次日便見證瞭佩金爵士那個瘦長的侍從崔斯丹登上鐵王座。出自海塔爾傢族的阿莉森太後也被放瞭出來。佩金爵士的部下甚至在黑牢裡找到伊耿國王的財政大臣泰蘭·蘭尼斯特爵士,泰蘭爵士還活著……但雷妮拉的審問官弄瞎瞭他,又拔掉他的手指甲和腳指甲,削去他的兩邊耳朵,甚至剁下瞭他的男根。

伊耿國王的情報總管——“彎足”拉裡斯·斯壯——出足瞭風頭。這位赫倫堡伯爵安然無恙地離開藏身處,猶如從墳墓中爬出的死而復生者。他就像從未離開過紅堡大廳一樣,不但得到“跳蚤”佩金爵士的熱情歡迎,還在“國王”身邊享有榮譽的高位。

雷妮拉女王的倉皇逃離並未給君臨帶來和平。“三個國王統治瞭這座城市,各自占據一座山丘。他們不但沒有保護那些不幸的臣民,還造成一切律法和正義的毀滅。”《真史》如此形容這段時期“沒有誰的傢室能安全無憂,沒有哪個少女不受到威脅。”這種無序的混亂足足持續瞭一個多月。

後世的學士和學者多半遵循慕昆的提法,把這段時期稱作“三王之月”(也有學者稱為“瘋狂之月”),其實這從字面上講並不準確,因“牧羊人”從未稱王,僅僅自稱七神的兒子。然而毋庸置疑,他掌控著在龍穴廢墟周圍活動的數以萬計的追隨者。

五顆龍頭被插在竿子上展示,“牧羊人”每晚都會在這些竿子中間佈道。由於巨龍已死,末日的威脅不再嚴峻,先知便將矛頭轉向貴族和富人。他聲稱隻有窮人和無產者能去諸神的廳堂,領主、騎士和富商則會因驕傲和貪婪被打入地獄。“扔掉絲綢錦緞,用粗佈袍裹身。”他呼籲信徒們,“甩開腳上的鞋,用你們被天父創造時的本相,赤足丈量大地。”數以千計的人響應他,但也有數以千計的人因此棄他而去,總體來看,聽他佈道的人每晚都在減少。

姐妹街的另一頭,私生子“淡發”蓋蒙的奇異王國也在維桑尼亞丘陵頂上興旺發達。這個年僅四歲的幼兒國王的“廷臣”為妓女、戲子和小偷,“軍隊”則是街頭混混、傭兵和酒鬼。他把妓院“甜吻之屋”當作王宮,發出一道接一道聳人聽聞的諭令:男女今後擁有同等繼承權;饑荒時要救濟窮人面包和啤酒;領主有義務供養替他打仗而致殘的傷員;毆打妻子的丈夫必須挨打,無論妻子有何過錯……若“蘑菇”所言非虛,這些諭令幾乎都是幼兒國王的生母埃西的情人——多恩妓女沙維妮亞·沙德——的傑作。

佩金爵士安排坐上鐵王座的崔斯丹“國王”也在伊耿高丘大肆頒佈諭令,這些諭令的側重點與來自維桑尼亞丘陵的指示完全不同。侍從國王逐步廢除瞭雷妮拉女王不得人心的稅項,並把國庫的錢財散發給部下。此後,他更進一步宣佈免除所有債務,並將六十名“陰溝騎士”提拔為貴族。為回應蓋蒙“國王”救濟餓殍的法令,崔斯丹“國王”賜予窮苦人在禦林捕獵穴兔、野兔和鹿的權利(但馬鹿和野豬不在其列)。在此期間,“跳蚤”佩金爵士又將許多殘存的金袍軍招募到崔斯丹旗下,以此武力奪得巨龍門、國王門和雄獅門——這樣他就控制瞭都城七道城門中的四道,以及城墻上一多半的防禦塔樓。

雷妮拉女王剛離開時,都城的三個“國王”裡“牧羊人”的實力遠超另外兩人,而後其追隨者每晚遞減。“大眾似乎正從噩夢中醒來,”尤斯塔斯修士寫道,“猶如徹夜酗酒狂歡的罪人迎來冰冷清冽的黎明。他們滿懷羞愧地走開,不敢看彼此的臉,一心隻想遺忘罪孽。”雖然龍族遭到屠滅、君主狼狽逃離,百姓們恐懼或饑餓時仍不由自主地望向紅堡,於是雷妮絲丘陵的“牧羊人”權勢衰退,而伊耿高丘的崔斯丹·“真火”(他給自己取瞭這樣的姓)蒸蒸日上。

君臨陷入混亂時,騰石鎮也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暴動的消息傳到戴倫王子軍中,許多年輕貴族便要立刻進軍,一舉奪占都城,尤以瓊恩·羅克頓爵士、羅傑·克恩爵士和烏爾溫·培克伯爵最為急迫……但霍巴特·海塔爾爵士依然態度保守,而“兩大叛徒”拒絕參與任何行動,除非他們的要求得到滿足。前已述及,“醉鬼”烏爾夫索要雄偉的高庭及其所有領地稅賦,“硬漢”修夫則一心想得到王冠。

姍姍來遲的伊蒙德·坦格利安命喪赫倫堡的消息加劇瞭騰石鎮的亂局。自君臨淪陷以來,伊耿二世國王杳無音訊,很多人擔心他早已被異母姐姐雷妮拉秘密處死,對方隻是隱藏瞭屍首以免遭弒親指控。現在伊耿的弟弟伊蒙德也撒手人寰,“綠黨”一時間群龍無首。繼承順位的下一位是戴倫王子,培克伯爵呼籲立刻擁立王子為龍石島親王,其他相信伊耿二世業已駕崩的領主更想讓戴倫直接稱王。

“兩大叛徒”也樂意擁王……但不是擁立戴倫·坦格利安。“我們需要一位強者,小屁孩不頂用,”“硬漢”修夫宣佈,“王座舍我其誰?”“無畏的”瓊恩·羅克頓質問他有何權利稱王,修夫答道:“與‘征服者’相同的權利。老子胯下有龍。”瓦格哈爾死後,維斯特洛最大最老的龍就是沃米索爾,“人瑞王”曾經的坐騎,現屬於私生子“硬漢”修夫·鐵錘。沃米索爾的體型三倍於戴倫王子的母龍特賽裡恩,誰都能看出孰強孰弱。

出身低賤的鐵錘懷有的僭越野心固然可鄙,但無可否認他具備一些坦格利安血統,還在戰場上證明瞭自己,且對前來投靠的人十分慷慨,因而他像屍體招攬蒼蠅一樣吸引到眾多追隨者。自然,那些都是為非作歹的惡棍:傭兵、強盜騎士,還有跟他一樣血統不純或身世不明者,隻為打仗而打仗,一心渴望打傢劫舍、奸淫婦女。他們中的許多人聽過錘子砸死真龍的預言,認定“硬漢”修夫必將出人頭地。

舊鎮與河灣地的眾多貴族卻被叛徒的傲慢大大激怒,最怒不可遏的莫過於戴倫·坦格利安王子,他氣得將一杯葡萄酒當眾潑到修夫·鐵錘臉上。白發見瞭聳聳肩,隻當是浪費好酒,鐵錘則叫囂道:“大人說話插什麼嘴!臭屁小孩屁股沒挨夠,回頭老子幫你補上。”“兩大叛徒”說完就走,回去自行籌備給鐵錘加冕。第二天,修夫便戴上一頂黑鐵王冠,把戴倫王子和那些高貴的領主騎士們氣個半死。

那些憤憤不平的騎士中的一員——羅傑·克恩爵士——勇敢地打掉瞭鐵錘頭頂的王冠。“王冠不能讓你成王,”他說,“你該把蹄鐵戴頭上,打鐵的。”盡管他的行為值得贊賞,卻有些有勇無謀,因這是“鐵錘大人”無法容忍的侮辱。這個鐵匠私生子一聲喝令,手下就將羅傑爵士按翻在地,然後他親手把整整三塊馬蹄鐵釘到騎士頭上。克恩的朋友出手幹涉,雙方拔刀相向,死瞭三個人,傷瞭十幾個。

這件事讓忠於戴倫王子的諸侯再無法忍受瞭。烏爾溫·培克伯爵和半心半意參與的霍巴特·海塔爾爵士把其他十一位領主及有產騎士秘密召集到騰石鎮一傢旅店的地窖,商討如何制服傲慢的私生馭龍者。密謀人士公認除掉白發不難,因其時常喝得爛醉,戰技也不十分高超;鐵錘卻不同,他日日夜夜被那些馬屁精、營妓和極力獻媚的傭兵包圍著。培克伯爵指出,隻殺白發毫無意義,“硬漢”修夫不僅該殺,且要先殺。但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在旅店的“血蒺藜”招牌下,領主們爭論瞭很久都沒個頭緒。

“人可以殺,”霍巴特·海塔爾爵士問,“龍怎麼辦?”由於君臨大亂,泰勒·諾科斯爵士覺得單憑特賽裡恩一條龍就能完成光復大業。培克伯爵依然認為加上沃米索爾和銀翼更保險。馬柯·安佈羅斯建議先攻下都城,再伺機做掉白發和鐵錘,裡查德·羅登卻不齒這種卸磨殺驢的行為:“若要與他們並肩作戰,就不能背後捅刀,出賣戰友的行為太無恥。”最後是“無畏的”瓊恩·羅克頓結束瞭爭論。“我們現在就動手,”他說,“宰瞭那兩個雜種,再選最勇敢的人去騎龍。”地窖裡沒人懷疑羅克頓指的是他自己。

戴倫王子沒有與會,但“蒺藜”(密謀者後來得到的綽號)們起事前還是想得到王子的首肯與祝福。他們派果酒廳伯爵歐文·佛索威連夜喚醒王子,帶到地窖來匯報計劃。當烏爾溫·培克伯爵要王子簽署處決“硬漢”修夫·鐵錘爵士和“醉鬼”烏爾夫·白發爵士的令狀時,天性溫和的戴倫沒有絲毫猶豫,急不可耐地蓋上瞭蠟印。

密謀是人類的天賦,但實施前最好認真祈禱,因為任何計劃在天上諸神的旨意面前都渺小無力。兩天後——即“蒺藜”們預訂起事那一天——夜半未明的騰石鎮突然被尖叫和吶喊聲喚醒。鎮墻外的軍營熊熊燃燒,一隊隊鐵甲騎士從北方和西方同時殺到,大肆屠殺熟睡的士兵。箭雨傾瀉而至,一條兇猛的巨龍急速俯沖,帶來毀滅。

第二次騰石鎮之戰打響瞭。

這條龍乃是海煙,它的騎手亞當·瓦列利安爵士一心要證明並非所有私生子都是變色龍。有什麼比奪回騰石鎮、洗刷“兩大叛徒”的劣跡更合適呢?歌手們說亞當爵士逃離君臨後飛往神眼湖,降落在神聖的千面嶼,尋求“綠人”指引,但作為學者,我們必須從確定的事實出發。我們知道的是亞當爵士飛得又快又遠,他一一造訪仍效忠雷妮拉女王的河間地大小領主,最終拼湊出一支軍隊。

過去一年裡,三河流域經歷大戰小戰無數,幾乎沒有哪個城堡或村莊不曾流血……但亞當·瓦列利安憑借永不放棄的精神、堅持到底的決心和如簧巧舌——加上河間諸侯對騰石鎮悲劇的憎惡——取得瞭成功,他奔襲騰石鎮時身後有近四千人馬。

十二歲的鴉樹廳伯爵班吉寇·佈萊伍德來瞭,孿河城的寡婦沙比瑟夫人也來瞭(她還帶來娘傢瓦爾平傢族的父親和兄弟們),此外還有斯坦頓·派柏伯爵、喬賽斯·斯莫伍德伯爵、戴裡克·戴瑞伯爵和萊昂諾·戴丁斯男爵,這些傢族都在秋天的戰事中蒙受過重大損失,今番又搜刮領內的老人和少年,組成新的軍隊。旅息城年輕的雨果·凡斯伯爵也帶來三百人馬,外加黑托蒙佈麾下的密爾傭兵。

最引人註目的是徒利傢族終於舉兵參戰。海煙降落在奔流城這件事,終於打動瞭謹慎的艾爾蒙·徒利爵士,他為雷妮拉女王召集封臣,徹底違抗瞭臥床不起的祖父葛拉佛·徒利公爵。“任誰院子裡有條龍,都有助於打消顧慮。”據說艾爾蒙爵士吐露道。

騰石鎮外駐紮的大軍遠超來犯之敵,但他們駐紮得太久,變得紀律渙散(慕昆大學士說酗酒成瞭這支軍隊的頑疾,此外,軍營中也開始流行疫病)。深孚眾望的蒙德·海塔爾伯爵戰死沙場,試圖取而代之的諸侯各懷鬼胎,專註於內訌以至忽略瞭真正的對手,結果亞當爵士的夜襲令他們完全措手不及。這支名義上歸屬戴倫王子的軍隊甚至不清楚戰鬥已經爆發、敵人近在眼前,他們跌跌撞撞爬出帳篷、慌慌張張跨上坐騎、急急忙忙穿戴盔甲或是哆哆嗦嗦扣牢劍帶時,被一個接一個地砍倒。

巨龍造成巨大的破壞。海煙一次次俯沖、噴火,很快有上百頂帳篷被點燃,包括霍巴特·海塔爾爵士、烏爾溫·培克伯爵和戴倫王子等人華麗的絲綢大帳。騰石鎮也未幸免,第一次大戰中幸存的商鋪、住宅和聖堂這回沒能逃過龍焰。

襲擊發生時,戴倫·坦格利安在大帳內安寢;“醉鬼”烏爾夫灌瞭一肚子酒,人事不省地躺在騰石鎮內被他霸占的旅館“下流獾”;“硬漢”修夫在城堡裡,跟一個前次大戰陣亡的騎士的遺孀上床。他們的三條巨龍則待在鎮外軍營周邊的原野上。

人們試圖喚醒爛醉如泥的烏爾夫,卻未能成功,私生子可恥地滾到桌子底下,鼾聲如雷地睡過瞭整場戰鬥。修夫倒是立刻清醒過來,他衣服沒穿好就沖下臺階,來到城堡庭院叫嚷要錘子、盔甲和馬,打算奔去駕馭沃米索爾。雖然海煙點燃瞭馬廄,他的手下還是立刻跑開執行命令。

瓊恩·羅克頓爵士也在院子裡。前已述及,他搶占瞭傅德利伯爵的夫人和臥室,而撞見“硬漢”修夫被他視為絕佳機會。“向您致哀,鐵錘大人,”他說。

鐵錘轉身怒視騎士。“為何?”他問。

“因為您不幸戰死。”話音未落,“無畏的”瓊恩便抽出“孤兒制造者”,狠狠捅進鐵錘的肚子,接著把私生子從肚子到咽喉劈為兩半。

十幾個“硬漢”修夫的手下就在附近,見證瞭私生子遇害這一幕。瓦雷利亞鋼劍再強也無法以一敵十,“無畏的”瓊恩·羅克頓戰死前殺瞭三個人。據說他戰敗的原因是在修夫流出的腸子上踩滑瞭,但這種說法因果報應味太濃,頗值得懷疑。

關於戴倫·坦格利安王子之死有三種說法:廣為流傳的版本是王子睡衣著火,慌亂中跑出大帳,恰好被密爾傭兵黑托蒙佈的帶刺流星錘劈面砸中。最欣賞這個版本的莫過於黑托蒙佈本人,後來他到處傳揚;第二種說法與之類似,不同點在王子死於劍下而非死在流星錘下,殺他的也非黑托蒙佈,而是一個甚至不清楚王子身份的無名士兵;最後一種說法稱那勇敢的男孩“大膽”戴倫沒來得及跑出來,就被燃燒垮塌的絲帳壓住,慕昆的《真史》是這麼記載的,我們也傾向於采信

亞當·瓦列利安在天上目睹敵軍潰敗,但沒法知曉敵人的馭龍者已三去其二,他無疑隻看見瞭敵人的三條龍。這些龍沒有鎖鏈束縛,平素在鎮墻外自由飛行和狩獵。銀翼和沃米索爾喜歡相互偎依著待在騰石鎮以南的平原,特賽裡恩則吃睡都在鎮西戴倫王子的營地旁,離戴倫的大帳不到一百碼。

龍是血與火的生物,周圍的戰鬥喧囂把它們都吵醒瞭。據說一名十字弓手射瞭銀翼一矢,又有四十多名騎士騎馬圍攏沃米索爾,手執劍、槍和斧,想趁巨獸半睡半醒沒來得及升空之際迅速解決——他們為自己的愚行付出瞭生命的代價。戰場的另一邊,特賽裡恩迅速上天,尖叫著噴吐烈焰,亞當·瓦列利安遂調轉海煙去對付這條母龍。

龍鱗基本(但不完全)不受火焰影響,能很好地保護脆弱的血肉和組織。龍的年紀越大,鱗片也就越厚越硬,防護性更佳(與之相對,它們噴出的龍焰也變得更為熾烈霸道。小龍噴火隻能點燃稻草,貝勒裡恩或瓦格哈爾全盛時期的龍焰可以融化鋼鐵和巖石)。因此兩條龍肉搏時,一般會放棄龍焰,轉用其他武器:長如劍、沉暗似鋼、鋒利堪比剃刀的爪子;能咬穿騎士的鐵板甲的牙齒;長鞭似的尾巴,一擊可粉碎馬車,打斷戰馬的脊梁,把人甩到五十尺上空。

但特賽裡恩和海煙進行的不是這種決鬥。

伊耿二世國王和他異母姐姐雷妮拉的紛爭史稱“血龍狂舞”,但隻有騰石鎮上空這兩條龍,才真正當得起“狂舞”二字。特賽裡恩和海煙都很年輕,在空中比前輩們靈巧得多。它倆一次又一次地相互撲擊,又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漂亮閃開。它們宛如高飛的雄鷹,又似矯健的獵鷹,它們盤旋、撕咬、長嘯、噴吐,但從未貼身。“藍女王”曾短暫消失在雲團中,片刻後從背後殺向海煙,噴出的深藍色火焰燒著瞭對手的尾巴,海煙也不甘示弱,它原地繞圈翻個跟鬥,片刻前還在對手下方,霎時間已扭身來到對手後面。兩條龍就這樣繞圈比試,越升越高,吸引瞭成百上千人在騰石鎮的屋頂上觀看。事後有人說,特賽裡恩和海煙更像是在跳交配舞,而非賭上性命的決鬥。也許確實如此。

但華麗的舞蹈因沃米索爾而中止。

這條青銅色巨龍活瞭快一百年,體型等於兩條年輕的龍相加,現在它展開棕褐色巨翼,憤怒地爬上天空。鮮血從它渾身十幾處傷口揮灑蒸發,它沒有騎手,所以也不分敵我,將怒火肆意發泄在任何敢對它出手的人類身上,左右扭頭狂噴龍焰。一名騎士奪路逃竄,卻被它張口咬住,隻剩馬匹繼續奔逃。派柏伯爵和戴丁斯男爵並排坐在小山丘上,結果兩人連同身邊的侍從、仆人和護衛們一起被“青銅之怒”燒死。

見此慘狀,海煙轉身撲向沃米索爾。

沙場上的四條龍中,隻有海煙有騎手駕馭。亞當·瓦列利安爵士此行意在摧毀“兩大叛徒”和他們的龍,以證明自己的忠誠。眼下正有一條龍在瘋狂攻擊他帶來的人馬,他一定感到責無旁貸、必須阻止,雖然他心知肚明海煙並非老龍的對手。

這並非舞蹈,而是死鬥。當海煙從天而降、狠狠撞來時,沃米索爾離地不過二十尺,這一下把尖叫著的它按進瞭泥土中。大人小孩都嚇得撒腿就跑——沒來得及跑的壓成瞭肉醬——兩條龍滾在地上瘋狂撕咬,尾巴抽打,翅膀揮擊。它們纏得難解難分,誰也無法抽身。班吉寇·佈萊伍德騎馬在五十碼外觀望,這位伯爵多年以後對慕昆大學士回憶時說,沃米索爾的體格和力量都遠勝海煙,他確信銀灰色的巨龍會被撕碎……沒料到特賽裡恩突然出手。

誰能明白巨龍的心?“藍女王”是出於單純的嗜血欲望?還是說這條母龍想幫助同伴?如果想幫,它要幫誰?有人宣稱龍與騎手的羈絆之深,以至巨獸分享瞭主人的愛憎。但特賽裡恩的主人會以誰為友、以誰為敵呢?一條沒有騎手的龍真的分得清嗎?

我們不得而知,但所有歷史書都說,三條巨龍在第二次騰石鎮之戰的泥濘、熱血和煙霧中殊死纏鬥。先死的是海煙,沃米索爾咬住它的脖子,扯下瞭它的頭。青銅色巨龍銜著戰利品想起飛,殘破的雙翼卻難以支撐,它掙紮瞭一會兒也倒地死掉瞭。“藍女王”特賽裡恩撐到黃昏,它飛起來三次,又掉下去三次,似乎愈發疼痛難忍,因此佈萊伍德伯爵招來麾下最好的長弓手比利·伯萊利,讓他站在一百碼外(垂死巨龍的龍焰噴吐范圍外)朝那條無助的龍的眼睛射瞭三箭。

那時,戰鬥也結束瞭。雖然河間諸侯以不到一百人的代價殺瞭一千多名舊鎮和河灣地的戰士,但第二次騰石鎮之戰很難說是大獲全勝,因他們未能拿下鎮子。騰石鎮的鎮墻完好無損,國王的人馬退進鎮內閉門死守,雷妮拉的支持者既無攻城器械又沒瞭龍,莫可奈何。好歹他們給亂糟糟的南境大軍造成瞭極大損失——他們燒光軍營,焚毀或奪取瞭幾乎所有馬車、草料和補給,帶走對手四分之三的戰馬,還幹掉瞭王子和兩條龍。

月亮升起時,河間諸侯退回丘陵地帶,把戰場留給食腐烏鴉。他們中的一員——少年班吉寇·佈萊伍德——帶走瞭亞當·瓦列利安爵士殘破的遺體,這是在海煙的屍體旁找到的。亞當爵士此後埋骨鴉樹廳八年,直到征服一百三十八年,他的弟弟埃林將遺骨迎回潮頭島,葬於兄弟兩人的出生地船殼鎮。亞當爵士的墓碑上隻用花體字刻瞭一個詞:忠誠。周圍裝飾著一隻海馬和一隻老鼠。

第二天清晨,騰石鎮的征服者們站在鎮墻上,發現對手走得一幹二凈。鎮外屍橫遍野,其中包括三具龍屍。隻有一條龍活下來,那便是“善良王後”亞莉珊的老坐騎銀翼。混戰爆發後,這條龍兀自高飛,在戰場上空盤旋瞭好多個鐘頭,借著下面燃燒的焰火鼓起的熱風滑翔,入夜後才降落在死去的同伴身邊。後世歌手說它用鼻子三次拱起沃米索爾的翅膀,似乎想讓同伴重新起飛,但這不太可能是真的。我們確切地知道,太陽升起時,它一邊無精打采地拍打雙翼掠過戰場,一邊享用烤熟的人、馬和牛。

十三位“蒺藜”當場死瞭八位,包括歐文·佛索威伯爵、馬柯·安佈羅斯和“無畏的”瓊恩·羅克頓。裡查德·羅登脖子中瞭一箭,隔天也死瞭。密謀者隻剩下四位,為首的是霍巴特·海塔爾爵士和烏爾溫·培克伯爵。“硬漢”修夫懷著國王夢一命嗚呼,但另一個叛徒還在。烏爾夫·白發從宿醉中醒來,發覺自己成瞭最後的馭龍者,擁有最後一條龍。

“鐵錘沒瞭,你傢小子也沒瞭,”據說他告訴培克伯爵,“你們隻剩下我。”培克伯爵問他意欲何為,白發回答:“進軍唄,就依你們。你們得到都城,我得到該死的王座,雙贏,如何?”

隔天早上,霍巴特·海塔爾爵士前來拜訪烏爾夫,商討攻打君臨的事宜。他帶來兩桶美酒作禮物:一桶多恩紅酒,一桶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醉鬼”烏爾夫固然什麼酒都喝,但甜味的葡萄酒是他的軟肋,因此毫無疑問,霍巴特爵士是打算讓烏爾夫痛飲金色葡萄酒,自己喝酸味的紅酒。然而海塔爾的態度——為他們服務的侍從事後作證,爵士汗流浹背又舌頭打結,還過分熱心地勸酒——讓白發起疑。白發警惕地下令把多恩紅酒留待日後享用,堅持要霍巴特爵士和他一起喝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

霍巴特·海塔爾爵士沒在史書上留下什麼功業,但死得其所。他拒絕背叛同謀的“蒺藜”,讓侍從滿上酒杯,一飲而盡後又叫滿上。“醉鬼”烏爾夫見狀不疑,任著酒性一氣連飲三杯,隨即沉沉睡去。酒中下瞭慢性毒,烏爾夫再沒醒來。霍巴特爵士趕緊起身想吐出酒液,卻也為時已晚,他的心臟在一小時內停止瞭跳動。“無人懼怕霍巴特爵士的劍術,”“蘑菇”如此評價他,“但他的酒杯卻比瓦雷利亞鋼劍更致命。”

烏爾溫·培克伯爵懸賞一千金龍幣給任何能駕馭銀翼的貴族騎士,最終有三名騎士出來應征。結果頭一位掉瞭條胳膊,第二位被活活燒死,第三位決定重新考慮。此時,培克的軍隊——戴倫王子和蒙德·海塔爾伯爵從舊鎮一路裹挾而來的大軍的殘部——已然四分五裂,逃兵幾十人一股地抱團、背著能帶走的財物逃離騰石鎮。烏爾溫伯爵最後隻能認輸,他召來領主和軍官們,宣佈撤退。

就這樣,被指控為叛徒的亞當·瓦列利安——船殼鎮的亞當——獻出生命從雷妮拉女王的敵人手中拯救瞭君臨。但雷妮拉並不清楚其英勇事跡,她自君臨的逃亡旅程狼狽不堪。羅斯比城閉門不納,因在城中發號施令的少女怨恨雷妮拉將繼承權給瞭她的弟弟;史鐸克渥斯堡少主的代理城主接納瞭雷妮拉,但隻準她待一夜。“你的敵人遲早會找上門,”他警告雷妮拉女王,“而我無力抵禦。”離開史鐸克渥斯堡後的路上,半數金袍子逃散,某晚露宿時隊伍甚至遭遇殘人襲擊,雖然騎士們拼死趕走打劫者,巴隆·拜奇爵士卻被一箭射死,女王鐵衛的年輕騎士萊昂諾·本特利爵士則挨瞭一記足以將他頭盔砸扁的重擊——翌日他說著瘋話死去,雷妮拉女王繼續朝暮谷鎮進發。

達克林傢族曾是雷妮拉最忠實的支持者之一,並為此付出慘痛代價。岡梭爾伯爵及其叔史蒂芬爵士喪命,暮谷鎮慘遭克裡斯頓·科爾爵士洗劫,故而岡梭爾伯爵的遺孀並不歡迎雷妮拉。隻由於哈羅德·達克爵士苦苦懇求,梅內狄斯夫人方才允她進城(達克是達克林傢族的遠親,哈羅德爵士曾為已故史蒂芬爵士的侍從),條件自是盡快離開。

雷妮拉住進俯瞰碼頭的褐堡,暫時得到安身之所後,便命達克林夫人的學士替她送信給龍石島的格拉底斯大學士,要對方立刻派船來載她回傢。暮谷鎮的編年史說學士先後送出三隻渡鴉……但數日過去,船隻杳無蹤影,龍石島的格拉底斯也沒回信。這讓雷妮拉非常憤怒,她不由得再次懷疑對方的忠誠。

其實,雷妮拉女王並未完全失敗。克雷根·史塔克從臨冬城送信過來,保證將盡快揮師南下,但他同時也提醒雷妮拉,史塔克傢族集結封臣的進度頗受限制,“我的封土過於遼闊,而凜冬將至。我們首先必須完成最後一次收獲,否則到瞭冰天雪地的日子,人們會挨餓”。他承諾將為雷妮拉帶來一萬北境軍隊,“比‘冬狼軍’更年輕兇猛”。“谷地處女”同樣承諾赴援……但大雪封閉瞭山路,夫人自己也得離開鷹巢城,住進山腳下的冬季駐地明月堡,因而谷地騎士隻能走海路。簡妮公爵夫人在信中稱,隻要瓦列利安傢族肯派船隻來海鷗鎮接送,她的援兵立刻就能趕赴暮谷鎮救駕;如若不能,她隻好從佈拉佛斯和潘托斯雇船,而這樣的話,她需要雷妮拉的資助。

可雷妮拉女王既沒船也沒錢——把科利斯伯爵關進地牢使她失去瞭艦隊,倉促逃命離開君臨令她幾乎身無分文。被絕望和恐懼籠罩的雷妮拉,隻好每天在褐堡的城墻上以淚洗面。她的灰發迅速增多,容顏愈發憔悴,她睡不著也吃不下,而且沒法和伊耿王子分開。那是她唯一剩下的兒子,她必須日日夜夜帶在身邊,他就像她“小小的蒼白倒影”。

不久後,梅內狄斯夫人向雷妮拉攤牌,宣佈後者已不受歡迎。為登上佈拉佛斯商船“瓦爾蘭德號”,雷妮拉被迫賣掉王冠。哈羅德·達克爵士勸她去谷地艾林公爵夫人處避難,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及其弟托倫爵士邀她一道返回白港,但她統統拒絕瞭,篤定主意要返回龍石島。她告訴剩下的忠臣,她的目標是找到龍蛋、孵出另一條龍,否則一切就都完瞭。

返回龍石島途中,勁風曾將“瓦爾蘭德號”送到潮頭島附近,讓雷妮拉心驚膽戰。佈拉佛斯商船與“海蛇”的艦隊三次擦身而過,她都不敢現身。終於,“瓦爾蘭德號”趁晚潮駛入龍山下的港口,雷妮拉在暮谷鎮已預先放出一隻渡鴉宣告自己的回歸,眼下她發現碼頭邊有支衛隊等著她、她兒子伊耿、幾個女伴及三名女王鐵衛——這是她僅剩的隊伍(從君臨隨她出奔的金袍軍全部留在瞭暮谷鎮,而曼德勒兄弟沒隨她下船,“瓦爾蘭德號”的下一站即是白港)。

雷妮拉一行上岸時天空下著雨,港口幾乎空無一人,連碼頭邊那些妓院也黑漆漆的、瞭無生氣。但雷妮拉·坦格利安並未起疑,她被淋成瞭落湯雞,垂頭喪氣,經受連番背叛的她隻想盡快返回居城,以為自己和兒子在這裡就能平安無事,卻不曾想將遭遇最後也是最殘忍的背叛。

四十人的衛隊由阿爾佛雷德·佈魯姆爵士指揮,他是雷妮拉進攻君臨時專門留下的騎士之一,事實上也是龍石島最資深的騎士,自“人瑞王”時代起就在此服役。然而正因這種資歷,阿爾佛雷德爵士曾指望雷妮拉啟程奪取鐵王座時任命他為代理城主……據“蘑菇”吐露,這位爵士向來不茍言笑、性情乖僻,很難讓人親近和信任,所以女王才選瞭和善的勞勃·坎斯爵士。

雷妮拉問起勞勃爵士為何不來接駕,阿爾佛雷德爵士回稟說陛下可在城堡前見到“我們的胖朋友”。於是雷妮拉隨他來到城下……發現坎斯爵士燒得不堪辨認的屍體高掛在城門樓的垛口外,旁邊還有龍石島的總管、教頭和守衛隊長的屍體,全憑那巨胖的體型才能區分出勞勃爵士。死無全屍的格拉底斯大學士也在那上面,他隻剩頭顱和上半身,肋部以下全沒瞭,肚腸懸垂在撕裂的肚腹外,猶如無數條燒焦的黑蛇。

雷妮拉看見這五具屍體,臉上血色全無,倒是小王子伊耿率先反應過來。“媽媽,快跑!”男孩大叫。

但一切都遲瞭,阿爾佛雷德的部下已經動手。哈羅德·達克爵士尚未拔出劍,腦袋就教斧頭劈開,阿德裡安·雷德佛爵士也被一柄長矛從背後貫穿,隻有拉爾斯·蘭斯代爾爵士行動迅速,來得及保護雷妮拉,但他喪命前隻殺瞭兩個敵人。女王鐵衛就此全軍覆沒。伊耿王子去撿哈羅德爵士的長劍,阿爾佛雷德爵士輕描淡寫地將劍踢開。

雷妮拉女王、伊耿王子和女伴們在長矛脅迫下走進城門,來到城堡庭院。多年以後,“蘑菇”濃墨重彩地寫道,他們在這裡見到瞭“一個死人和一條垂死的龍”。

陽炎的鱗片在陽光下仍如金箔般閃耀,但它癱在瓦雷利亞人燒熔的黑石庭院裡,任誰都能看出這條維斯特洛的天空中有史以來最華美的生物業已殘破不堪。它曾被梅麗亞斯撕掉的那邊翅膀愈合後支成奇怪的角度,而它背上又添瞭許多傷口,身體一動就會冒煙流血。雷妮拉一行被領到面前時,它起初還蜷縮成球,隨即蘇醒過來,抬起腦袋,露出脖子上大塊血肉遭同類撕咬留下的傷痕。它肚子上的好些鱗片也為傷疤代替,而它右眼是個洞,其中滿是濃濃黑血。

人們也許會問——正如雷妮拉疑惑的那樣——這一切如何可能?

很多雷妮拉沒弄清的事,現在已大白於天下,這主要應歸功慕昆大學士。他的《真史》本著歐維爾大學士的敘述,為我們還原瞭伊耿二世占據龍石島的前因後果。

當初女王的龍群剛在君臨上空現身,“彎足”拉裡斯·斯壯伯爵便一力促成國王、王子和公主的逃亡。他們沒通過城門,那太顯眼,拉裡斯伯爵帶國王一行走的是“殘酷的”梅葛修建的密道,這些密道隻為他所知。

拉裡斯伯爵還讓王室分開行動,以免被一網打盡。瑞卡德·索恩爵士負責把兩歲小王子梅拉爾帶給海塔爾伯爵;甜美單純的六歲公主傑赫妮拉交給維裡·費爾爵士,爵士發誓將公主平安帶到風息堡。兩位爵士都不清楚對方的目的地,即便被俘也不可能泄密。

隻有拉裡斯本人知道伊耿國王的去向。伊耿脫去華服,披上滿是鹽斑的漁夫鬥篷,藏身於一艘小漁船的鱈魚堆裡,由前往龍石島投奔親戚的私生子騎士馬斯森爵士照顧。“彎足”有理由相信,雷妮拉得知國王失蹤會大肆搜捕……但小漁船來無影去無蹤,況且誰會想到伊耿竟藏身姐姐的大本營附近、就在龍石島城堡的陰影下呢?據慕昆所言,斯壯伯爵曾親口向歐維爾大學士解釋這些打算。

伊耿本來會一直安全地躲藏下去,以葡萄酒麻醉痛苦,用厚鬥篷遮掩燒傷——如果陽炎沒飛來龍石島的話。如許多前人一樣,我們也曾追問,它幹嗎要回龍石島?這條遍體鱗傷的龍,拖著半愈合的傷殘翅膀,是在原始本能的驅動下回到出生地,那個它孵化出世的冒煙火山?還是說它隔著千山萬水和驚濤駭浪,依然能感應到伊耿國王,一心要與騎手會合?尤斯塔斯修士甚至設想陽炎是在回應伊耿絕望的召喚。但話說回來,誰明白巨龍的心?

自維裡斯·慕頓伯爵在鴉棲堡外遍地灰燼和骨骸的戰場對它發動失敗的攻擊,陽炎在史書上失蹤瞭半年多(克萊勃傢族和佈倫傢族的廳堂流傳的故事聲稱,那條龍在蟹爪半島幽暗的松林和洞穴裡躲藏過一段時間)。它的翅膀終於愈合到能支撐它飛翔的程度,但長得頗為醜陋,且十分脆弱,因此陽炎飛不高也飛不久,即便短程飛行也得付出巨大艱辛。弄臣“蘑菇”殘酷地評價說,絕大多數巨龍如老鷹那樣在天上肆意翱翔,隻有陽炎“像一隻會噴火的金雞,從一座山頭跳到另一座山頭”。

但這隻“會噴火的金雞”畢竟越過瞭黑水灣……“納西裡亞號”的水手目睹的攻擊灰影的龍正是陽炎。勞勃·坎斯爵士認定是貪食者所為……但“夾舌頭”湯姆,一個總是聽得多說得少的口吃者,用麥酒灌醉那幫瓦蘭提斯水手,記下瞭對方多次提到的金色龍鱗。湯姆非常清楚,貪食者的鱗片黑如煤炭,所以“夾舌頭”湯姆和“亂胡子”湯姆帶上“表親”們(湯姆傢真正的親戚當然隻有馬斯森爵士,他是“亂胡子”湯姆的妹妹和開她苞的騎士的私生子)坐上小船去尋殺死灰影的真兇。

燒傷的國王就這樣和殘廢的巨龍匯合,彼此找到瞭新的目標。他們住在龍山人跡罕至的東坡上一個隱秘巢穴,每天早晨都會飛上天,這是自鴉棲堡以來巨龍與騎手的首度合作。與此同時,伊耿讓兩個湯姆和私生子馬斯森·維水返回島的另一邊,找人幫助奪取城堡。

即便在龍石島,這個雷妮拉女王長久以來的居城和封地,也有許多人因各種理由心懷不滿。有人怨怪雷妮拉讓他們在“大播種”或喉道之戰中失去父兄子嗣,也有人渴望升官發財,還有人隻是單純地認為兒子的權利比女兒優先,便樂意支持伊耿。

女王把麾下精銳統統帶去瞭君臨。龍石島有“海蛇”的艦隊和瓦雷利亞人建築的高墻保護,似乎無懈可擊,所以她隻留下很少的衛戍部隊,且基本是些無用之人:灰胡子老頭和乳臭未幹的男孩,行動遲緩的、智力愚鈍的、身帶殘疾的、剛剛傷愈的、忠誠堪虞的、被指為懦夫的等等。雷妮拉讓勞勃·坎斯爵士指揮他們,勞勃從前的確有能力,無奈現下又老又肥。

坎斯對雷妮拉女王的忠誠世所公認,但他麾下某些因一點舊怨乃至幻想出來的由頭而心存芥蒂的部屬就不同瞭。尤其是阿爾佛雷德·佈魯姆爵士,他為著伊耿二世許諾的重登王位後的領主之位及相應的土地和金錢,迫不及待背叛瞭雷妮拉。長期服役的資歷讓他對島上虛實瞭若指掌,他知道哪些守衛可以收買或爭取,哪些必須幹掉或囚禁起來。

事變發生時,龍石島不到一小時就告淪陷。佈魯姆串通人手在鬼時打開一道邊門,悄悄放入馬斯森·維水爵士、“夾舌頭”湯姆等人,一隊人去占領軍械庫,另一隊人去制服剩下的那些忠誠衛兵以及城堡教頭。馬斯森爵士偷襲瞭鴉巢下居住的格拉底斯大學士,因此沒有渡鴉送出消息。阿爾佛雷德爵士親自帶人撞開代理城主的房間,逮住瞭措手不及的勞勃·坎斯爵士。坎斯慌忙起床時被佈魯姆一矛捅進那蒼白的大肚皮,據瞭解這兩人的“蘑菇”說,阿爾佛雷德爵士平素便十分厭惡和怨恨勞勃爵士,故而下此毒手。這種說法大抵是可信的,因那一矛力道之狠,乃至把勞勃爵士捅個對穿,矛尖穿過羽毛床和稻草墊,直插入地板。

叛徒們隻有一處失算:“夾舌頭”湯姆等人撞開貝妮拉的臥室,滿以為可活捉對方,小女孩卻從窗口溜瞭。貝妮拉急急忙忙在屋頂和墻壁上攀爬,最後跳進庭院。叛徒們已派人看守圈養巨龍的馬廄,但貝妮拉從小在龍石島長大,知道人所不知的出入口。待追兵趕到,她不但松開瞭月舞的鎖鏈,還裝上瞭鞍配。

當伊耿二世國王騎著陽炎飛過龍山的冒煙山口,滿以為自己人完全控制瞭城堡,殺光或俘虜瞭雷妮拉的人,他可以耀武揚威地降落時,卻對上貝妮拉·坦格利安——她是戴蒙王子和蘭娜爾夫人的女兒,跟父親一樣英勇無畏。

月舞隻是一條淡綠色小母龍,角、頭冠和翼骨為珍珠色。除開寬闊的雙翼,它不比一匹戰馬大,體重甚或更輕。但它非常敏捷,高大的陽炎則受累於殘破的翅膀和灰影造成的新傷。

兩條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相遇,兩團陰影用火焰點亮瞭夜空。月舞躲開陽炎的噴吐,又躲開它的牙齒和爪子,繞到背後從上方攻擊,在體型碩大的陽炎背上開瞭一道長長的冒煙傷口,旋即又抓向陽炎傷殘的翅膀。地上庭院裡的圍觀者說陽炎搖搖欲墜,拼命浮空,而月舞轉瞭個彎發起新一輪攻擊,一邊噴出烈焰。陽炎回以一大團熔爐般的金色龍焰,明亮得像第二個太陽。這一擊不幸命中月舞的雙眼,小龍很可能當時就瞎瞭,但它沒有放棄,而是伸開爪子和雙翼,猛地撞向陽炎。它們一同墜落時,月舞反復攻擊陽炎的脖子,撕咬下一口口血肉,而年長的龍將爪子深深插入小龍腹中。失明的月舞被煙火圍繞,渾身浴血,它絕望地鼓動翅膀想擺脫對手的糾纏,卻隻能稍稍減緩墜落的勢頭。

兩條龍砸在院子堅硬的石地上,繼續搏殺,圍觀者手忙腳亂地逃散。在地上,陽炎的體格和重量完全壓倒瞭月舞的敏捷,綠龍很快一命嗚呼。金龍尖叫著宣告勝利,但它想站起來時卻癱倒在地,熱血從全身傷口汩汩流出。

伊耿國王離地尚有二十尺便跳下鞍配,結果摔斷瞭雙腿,貝妮拉沒有離開月舞。後來,當綠龍經歷垂死的痙攣時,渾身遍佈燒傷和戰傷的女孩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解開鐵鏈,爬到旁邊。阿爾佛雷德·佈魯姆拔劍想要瞭結她,但馬斯森·維水一把奪下劍,“夾舌頭”湯姆沖過來抱她去找學士。

伊耿二世就這樣以可怕的代價奪得坦格利安傢族的古老要塞。陽炎從此再沒能飛離地面,它癱在自己墜落的庭院裡,先吃月舞的屍體,後來吃守衛為它宰殺的綿羊。伊耿二世的餘生也將在劇痛中度過……而他出於自尊,拒絕瞭格拉底斯大學士提供的罌粟花奶。“我不能再自甘墮落。”他說,“我也沒那麼傻,會飲下老姐的走狗為我調制的藥劑。”

伊耿國王命人用雷妮拉從歐維爾大學士脖子上扯下、贈予格拉底斯的那條頸鏈來勒死格拉底斯。這並非憑下墜之力折斷脖子的利落絞刑,而是緩慢痛苦的絞殺,雷妮拉任命的大學士一直在奮力踢打掙紮,而行刑人在他垂死邊緣三度受命松手,等他喘瞭口氣又繼續用刑。大學士死後更被開膛破肚,掛在陽炎面前,任巨龍享用他的雙腿和內臟——伊耿國王指示把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保留下來,好讓他“迎接我親愛的老姐”。

伊耿躺在石鼓樓大廳,包紮固定好兩條斷腿之後不久,雷妮拉女王從暮谷鎮放出的第一隻渡鴉就到瞭。後來伊耿得知異母姐姐要乘“瓦爾蘭德號”返回龍石島,便命阿爾佛雷德·佈魯姆爵士做好“熱烈歡迎”她回傢的準備。

龍石島事變的來龍去脈現已公諸於世,但雷妮拉當時一無所知,於是直接掉進同父異母弟弟的陷阱。

尤斯塔斯修士(我們必須再度提醒讀者,修士對雷妮拉無甚好感)說雷妮拉目睹金龍陽炎的慘狀後哈哈大笑。“誰幹的?”她問,“我們必須好好感謝他。”“蘑菇”(我們同樣必須提醒讀者,弄臣愛戴著雷妮拉女王)的說法完全不同,他聲稱雷妮拉感嘆道:“它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

修士和弄臣接下來的記述是相同的,他們都說伊耿國王從陽臺上打招呼:“老姐別來無恙。”他無法走動,甚至站不起身,乃是坐在椅子上抬出來的。鴉棲堡之戰摔碎愈合的骨盆讓他變得傴僂扭曲,一度英俊的臉龐因喝多瞭罌粟花奶而顯虛胖,燒傷覆蓋著半邊身體。不過雷妮拉一眼就認出瞭同父異母的弟弟,“親愛的老弟,我真希望你死瞭。”

“我怎能比你先死?”伊耿答道,“你是姐姐。”

“我很榮幸你還記得這點。”雷妮拉答道,“看來我們是你的俘虜瞭……但你別囂張,我的忠臣很快會救出我。”

“如果他們去七層地獄救你的話,也許吧。”國王說話時,他的手下把雷妮拉和她兒子扯開。有的記錄說捉住她胳膊的是阿爾佛雷德·佈魯姆爵士,另一些人認定是兩個湯姆——老爹“亂胡子”和兒子“夾舌頭”——所為。身披白袍的馬斯森·維水爵士在場旁觀,他已因之前的英勇表現被伊耿國王任命為禦林鐵衛。

我們清楚地知道,無論維水還是在場的其他騎士、領主,誰都沒有出言勸阻伊耿二世拿他的異母姐姐喂龍。據說陽炎一開始對這祭品毫無興趣,直到佈魯姆用匕首戳雷妮拉的乳房,以血味喚醒巨龍。巨龍嗅瞭嗅雷妮拉,陡然噴出一口龍焰將她吞沒,動作之快,竟點燃瞭匆忙跳開的阿爾佛雷德爵士的披風。雷妮拉·坦格利安隻來得及仰頭向天,尖叫著發出對同父異母弟弟的最後一次詛咒……旋即被陽炎咬住,撕下手臂和肩膀。

尤斯塔斯修士告訴我們,金龍用六口吞食瞭女王,隻餘左腿脛骨以下的部分,“留給陌客”。傳說雷妮拉身邊最年輕溫柔的女伴伊蓮達·馬賽目睹這一幕時挖出瞭自己的雙眼,而雷妮拉的兒子小伊耿驚懼萬分,竟嚇癡瞭,一根毫毛也動彈不得。雷妮拉·坦格利安,“王國之光”,曾君臨維斯特洛半年的君主,就這樣越過瞭淚珠織成的帷幕。她死在伊耿征服後第一百三十年的十月二十二日,時年三十三歲。

阿爾佛雷德·佈魯姆爵士勸伊耿國王連王子一起殺,但伊耿拒絕瞭,他明白異母姐姐在全國各地還有不少支持者,想重登鐵王座就必須應付他們,而這十歲男孩正是極有價值的人質。伊耿王子雖逃過一劫,手腕、腳踝和脖子卻都被戴上鐐銬,打入龍石島的地牢,雷妮拉女王的幾名貴族女伴則關進海龍塔的房間,以備索取贖金。

“今後不必再躲躲藏藏。”伊耿二世宣佈,“快快放出渡鴉,讓全天下知道篡奪者已死,正統國王即將歸來,坐上他父王的王座瞭。”

 註:無論死因為何,韋賽裡斯一世國王與阿莉森王後所生的幼子戴倫·坦格利安毋庸置疑地陣亡於第二次騰石鎮之戰。在伊耿三世統治時期反復登場的那些“戴倫王子”,早已被證明都是冒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