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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龍之死 雷妮拉的勝利

君臨業已落入雷妮拉·坦格利安及其龍群的掌握,被蒙在鼓裡的伊蒙德王子和克裡斯頓·科爾爵士還在繼續朝赫倫堡挺進,蘭尼斯特軍在阿德裡安·塔貝克爵士的帶領下也忠實地從東方趕來配合。

西境人在橡果廳短暫遇阻。喬賽斯·斯莫伍德伯爵率眾出城迎敵,與派柏伯爵的敗軍合兵一處,然而派柏在隨後的戰鬥中喪命(“蘑菇”說老伯爵看見自己最寵愛的孫子的人頭被敵人挑在槍上,心臟病突發而死),斯莫伍德也被逼回城堡。三天後又一場戰鬥爆發,這回河間地人團結在一位名叫“銅分”哈利爵士的雇傭騎士周圍,這位出人意料的英雄在戰鬥中陣亡,卻也殺瞭阿德裡安·塔貝克爵士。蘭尼斯特軍再次取勝,他們大肆屠戮潰逃的河間地人,但繼續向赫倫堡進軍時,主帥成瞭年邁的亨佛利·萊佛德伯爵。伯爵因多處負傷,隻能坐在轎子裡指揮。

萊佛德伯爵萬萬沒想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嚴峻考驗:一支多達二千人的生力軍正從北方迅速逼近。這支軍隊打著雷妮拉女王的四分旗幟,全是兇悍的北方人,領軍者為荒塚屯伯爵羅德瑞克·達斯丁。羅德瑞克年過古稀,因而得到“老朽”的外號,他的部下也皆為發須斑白的老人,穿著老舊的鎖甲和襤褸的皮衣,但個個經驗豐富,且都有馬,自稱“冬狼”。“我們去為龍女王獻身。”當沙比瑟·佛雷夫人騎出孿河城迎接他們時,羅德瑞克伯爵如此宣稱。

泥濘的道路和傾盆大雨減緩瞭伊蒙德王子的進軍速度,因所部多為步兵,還拖著長長的輜重車隊。克裡斯頓爵士指揮的前鋒部隊在神眼湖畔贏下一場短促而激烈的戰鬥,他打敗瞭奧斯德·渥德爵士、戴瑞伯爵和魯特伯爵的聯軍,但此外再未接敵。經過整整十九天行軍,國王軍終於抵達赫倫堡……卻發現城門大開,戴蒙王子及其集結的軍隊不知所終。

行軍途中,伊蒙德王子一直騎瓦格哈爾在上空掩護,自以為叔叔會騎科拉克休來襲。他比科爾遲一日趕到赫倫堡,當晚便舉行盛大的祝捷宴會。伊蒙德洋洋得意地宣稱,戴蒙及其“河間匪幫”已被他的威風嚇得抱頭鼠竄——難怪君臨淪陷的消息傳入耳中時,王子暴跳如雷,肆意泄憤。

最先受害的是西蒙·斯壯爵士。年邁的前代理城主在戴蒙·坦格利安抵達之際一箭未發便獻出瞭赫倫堡,伊蒙德王子(他最恨“斯壯”)一口咬定他是個叛徒。西蒙爵士為清白辯護,堅稱自己是王室真誠和忠實的仆人,他還提醒攝政王太弟,自己的侄孫拉裡斯·斯壯乃當朝情報總管和赫倫堡伯爵——但這反倒加深瞭伊蒙德的懷疑,他將之作為“彎足”串通叛國的證據。若非如此,戴蒙和雷妮拉怎會知道君臨空虛?他們肯定在禦前會議有內應……而“彎足”拉裡斯身為“碎骨人”的弟弟,正是雷妮拉那些雜種的叔叔。

伊蒙德命人交給西蒙爵士一把長劍。“就讓天上諸神來分辨你話中真偽,”他宣佈,“如果你是無辜的,戰士會賜予你擊敗我的力量。”所有見證者都說,比武審判完全是一邊倒的屠殺,王子生生將老人大卸八塊,然後丟給瓦格哈爾享用。西蒙爵士的孫子們也沒多活幾天——無論老少,流著斯壯傢血脈的人都被拖到伊蒙德王子面前斬首,人頭堆瞭足足三尺高。

名門斯壯傢族——一個血統自稱可追溯到先民,古老而高貴的戰士譜系——就這樣在赫倫堡的庭院中迎來淒慘的結局。當地沒有一個嫡生的斯壯傢親屬活下來,連私生血脈也遭斷絕,隻除瞭……亞麗·河文。這位奶媽的年齡是伊蒙德王子的兩倍(假設“蘑菇”的說法可信,前者的年齡甚至是後者的三倍),王子卻在拿下赫倫堡之後不久就將其納為戰利品,與其同床共枕。赫倫堡內不乏正值妙齡的美貌少女,王子卻似乎難以抗拒亞麗·河文的魅力。

在赫倫堡以西,蘭尼斯特軍繼續與河間地人苦鬥。現任主帥萊佛德伯爵年老體衰,行軍速度越放越緩,該部接近神眼湖西岸時,一支規模不可小覷的敵軍擋住瞭去路。

“老朽”羅德的“冬狼軍”已與河渡口領主佛利斯特·佛雷及“鴉樹神箭”紅羅柏·河文匯合。北境軍團共計二千人,佛雷帶來兩百名騎士和六百名步兵,河文則有三百名弓箭手。萊佛德伯爵剛擺好陣型應對,更多敵人又從南方出現:“長葉的屠獅者”收攏瞭早先幾番交戰的殘兵,又有比格勒斯通伯爵、錢伯斯伯爵和佩林伯爵率部與之匯合。

腹背受敵的萊佛德不敢倉促迎戰,決定背湖列陣,掘壕固守,並派渡鴉向赫倫堡的伊蒙德王子求救。雖然他派出十幾隻渡鴉,卻沒有一隻飛到王子那裡,因為紅羅柏·河文——據說是當時維斯特洛最好的射手——把它們都射瞭下來。

第二天,更多河間地人在加爾巴德·格雷爵士、瓊恩·查爾頓伯爵和新任鴉樹廳伯爵、十一歲的班吉寇·佈萊伍德率領下趕到。女王軍人數大增,首領們一致認為總攻時機成熟瞭。“趕在巨龍之前吃掉獅子。”“老朽”羅德提議。

次日破曉,“血龍狂舞”中最慘烈的陸戰拉開帷幕。學城的編年史將此役記載為“湖岸之戰”,但對幸存者來說,它是“喂魚大戰”。

遭到三面圍攻的西境人被一步一步趕進神眼湖,數以百計的人被砍倒在蘆葦叢中,數以百計的人試圖逃命卻被淹死。激戰持續到入夜時分,戰鬥中雙方約有二千人陣亡,包括許多貴族:佛雷侯爵、萊佛德伯爵、比格勒斯通伯爵、查爾頓伯爵、史威佛伯爵、雷耶斯伯爵、查倫特·克雷赫爵士和蘭尼斯港的私生子艾默裡·希山爵士。潰散的蘭尼斯特軍遭到屠殺,但勝方付出的代價之大,鴉樹廳的小伯爵班吉寇·佈萊伍德看著屍堆不禁哭瞭出來。北方人蒙受瞭最慘重的傷亡,因“冬狼軍”主動請纓擔任先鋒,五次沖進蘭尼斯特軍的長矛陣,隨達斯丁伯爵南下的兵士裡有三分之二非死即傷。

王國其他地方的戰事也如火如荼,盡管它們沒有神眼湖畔的大戰這麼聲勢浩大。在河灣地,海塔爾伯爵和他的養子“大膽”戴倫王子取得一場又一場勝利,迫降瞭金樹城的羅宛傢族、古橡城的奧克赫特傢族及盾牌列島的幾位伯爵,這些人面對“藍女王”特賽裡恩一籌莫展;在風暴地,博洛斯·拜拉席恩公爵召集封臣,最終在風息堡集結起近六千名騎士和士兵,他原本宣稱要進軍君臨勤王……結果卻去瞭南方的赤紅山脈,借口是要保衛風暴地不受多恩人的掠襲,但越來越多的人悄聲議論:讓博洛斯改變主意的並非後方的多恩人,而是前頭的龍群;在落日之海,“紅海怪”的長船撲向仙女島,鐵民從島的一端殺到另一端,而法曼伯爵始終縮在城堡裡,請求著不會到來的援兵。

在赫倫堡,伊蒙德·坦格利安和克裡斯頓·科爾就如何反擊雷妮拉發生瞭激烈爭吵。雖說“黑心”赫倫的城堡固若金湯,河間諸侯也絕不敢挑戰瓦格哈爾,但國王軍缺乏食物和草料,人、馬都因饑餓和疾病而不斷減員。站在高聳的城墻上極目遠眺,所見均是大片焦土和被焚毀的村莊,而派往遠處的搜掠隊全都一去不回。克裡斯頓爵士力促南下,因南境對伊耿的支持最堅定,王子卻拒絕接受,他說:“懦夫才在叛徒面前逃跑。”失去君臨和鐵王座讓他怒氣難消,當“喂魚大戰”的消息傳到赫倫堡,全境守護者幾乎掐死送信的侍從,多虧床伴亞麗·河文勸阻,那孩子才保住性命。伊蒙德王子想立刻反攻君臨,他堅信女王麾下的龍都不是瓦格哈爾的對手。

克裡斯頓爵士斥為愚行。“傻子才以一對六,王子殿下。”他叫道。他再次建議向南開拔,與海塔爾伯爵的軍隊匯合,與伊蒙德的弟弟戴倫及其坐騎特塞裡恩聯手。根據收到的消息,伊耿國王並沒落在雷妮拉女王手裡,假以時日,他想必能重新騎上陽炎,兄弟三人一起出動。或許他們在都城的朋友還能找機會救出海倫娜王後,讓夢火參戰。四條龍——其中一條是瓦格哈爾——有機會打敗六條龍。

然而伊蒙德王子頑固地拒絕考慮“懦夫的選擇”。身為哥哥的攝政,他本可命令禦前首相服從,但他沒這麼做。慕昆說這是出於他對年長的克裡斯頓爵士的尊重,“蘑菇”則說亞麗·河文用愛情藥水和春藥來煽動兩個男人的情欲,兩人因爭相討好這位奶媽而交惡。尤斯塔斯修士部分印證瞭侏儒的說法,但隻提到伊蒙德為這名河間女子癡迷,完全無法離開她。

無論原因究竟為何,克裡斯頓爵士和伊蒙德王子最終決定分道揚鑣。科爾率國王軍南下去尋蒙德·海塔爾和戴倫王子,攝政王太弟留在河間地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戰爭,用龍焰從空中打擊叛徒。伊蒙德認為,“賤貨女王”遲早會派一兩條龍來阻止他,屆時瓦格哈爾就能大顯身手。“她一次不敢派出所有的龍,”王子宣稱,“那樣君臨會門戶洞開。她也不敢拿敘拉克斯或她僅剩的一個能上天的寶貝兒子冒險。雷妮拉坐上瞭鐵王座,但依舊是個娘們兒,娘們兒的心都很脆弱,當媽的尤甚。”

擁王者和弒親者就這樣走向各自的結局。

在紅堡,雷妮拉·坦格利安女王開始論功行賞,並嚴懲支持過她同父異母弟弟的叛徒。金袍軍的隊長羅斯·拉蓋特爵士被賜封為貴族領主;洛倫特·馬爾佈蘭爵士被任命為女王鐵衛隊長,並受命尋找六位合適的同僚;歐維爾大學士被打入地牢,雷妮拉女王親自給學城去信,申明她的“忠實仆人”格拉底斯今後將是“唯一和真正的大學士”;從地牢釋放的“黑黨”領主和騎士都得到領地、職位和榮譽的賞賜。

她重金懸賞追尋“自命為伊耿二世的篡奪者”、其女傑赫妮拉、其子梅拉爾、“虛偽的騎士”瑞卡德·索恩、“虛偽的騎士”維裡·費爾和“彎足”拉裡斯·斯壯的下落。由於此舉毫無成果,雷妮拉女王又派出一隊隊“審判騎士”去搜查這幫“叛國賊和奸臣”,並懲罰一切吃裡扒外協助他們的人。

阿莉森太後被黃金鐐銬鎖住手腕腳踝,好歹繼女饒瞭她一命——“看在父王愛過你的分上”;太後的父親、三朝為相的奧托·海塔爾爵士就沒這麼幸運瞭,他成為第一個明正典刑的叛徒;接下來輪到“鐵棍”,此人被按上斷頭臺時還堅稱依律兒子的繼承權比女兒優先;泰蘭·蘭尼斯特爵士被交給審問官嚴刑拷打,雷妮拉並不急於殺他,她試圖回收國庫的財富。

羅斯比伯爵與史鐸克渥斯伯爵本為“黑黨”,為瞭避禍才臨時改換門庭,現在他們試圖回歸“黑黨”,雷妮拉女王卻聲稱背信棄義的朋友比敵人更可惡,不但處決瞭他們,還在行刑前拔掉他們“撒謊的舌頭”。但兩位伯爵的死帶來瞭棘手的繼承問題,這兩位“背信棄義的朋友”各留下一個女兒:羅斯比的女兒時年十二歲,史鐸克渥斯的女兒六歲。戴蒙王子提議把前者嫁給鐵匠之子“硬漢”修夫(又稱“鐵錘”修夫),後者嫁給“醉鬼”烏爾夫(又稱“白發”烏爾夫),這樣不但能保證兩個王領傢族繼續支持“黑黨”,也算獎勵瞭兩位馭龍者在戰場上的表現。

但首相反對這種做法,因兩個傢族在長女之下皆有幼子。“海蛇”辯稱雷妮拉對鐵王座的繼承實屬特例,她是被父王特別指定,而羅斯比伯爵和史鐸克渥斯伯爵生前並無此舉。草率地將女性繼承權置於男性繼承權之上,等於挑戰千百年來的律法和慣例,維斯特落全境恐怕有好幾十位領主的地位會因此受到質疑,惹出天大的亂子。

慕昆在《真史》中說,正因害怕失去這些領主的支持,雷妮拉女王才決定接受科利斯伯爵的意見,否決戴蒙王子的提議。羅斯比傢族和史鐸克渥斯傢族的領地、城堡和財產就這樣傳給瞭兩個被明令處決的伯爵的兒子,修夫(修夫成為騎士後,選瞭外號中的“鐵錘”為傢名,稱為修夫·鐵錘)和烏爾夫(烏爾夫成為騎士後,選瞭外號中的“白發”為傢名,稱為烏爾夫·白發)則被正式冊封為騎士,並贈予潮頭島上的小片封土。

“蘑菇”說鐵錘對此的慶祝方式是活活打死瞭雷妮拉的某位親隨騎士,當時兩人在絲綢街的妓院裡為一位少女的初夜發生爭執;白發灌瞭滿肚子酒在跳蚤窩縱馬狂奔,渾身一絲不掛,隻戴著新近賞給的金馬刺……這是“蘑菇”樂於傳揚的那種故事,真相我們不得而知,但君臨人很快就極厭棄雷妮拉的兩名新騎士,這點卻是千真萬確。

君臨人更深惡痛絕的是雷妮拉女王任命的財政大臣和國庫總管,也即她的長期支持者蟹島伯爵巴提摩斯·賽提加。表面上看,賽提加伯爵似乎很適合這個職位:他對雷妮拉忠心耿耿,他廉潔奉公、心思活絡且辦事一絲不茍,此外還非常富有。雷妮拉極度缺錢,因而急需這樣的人——伊耿二世攫取瞭韋賽裡斯國王留下的充盈國庫,他任命的財政大臣泰蘭·蘭尼斯特將先王四分之三的遺產運出君臨,“以策萬全”。而此前的內戰中,伊耿國王耗盡瞭每一枚留下的銅板,待他的異母姐姐占領都城,國庫已是空空如也,剩餘的財富分別由舊鎮的海塔爾傢族、凱巖城的蘭尼斯特傢族和佈拉佛斯的鐵金庫保管,雷妮拉女王莫可奈何。

賽提加伯爵上任後立刻著手解決財政困難——他不但恢復瞭祖先埃德威爾·賽提加在傑赫裡斯一世成年前的攝政期采用的稅率,還變本加厲地創立稅項。葡萄酒稅和麥酒稅翻番,港口稅再次翻到三倍,城內每傢商鋪根據各自的估值繳納一筆開業費,城內每傢旅店為每張床鋪上繳一枚銀鹿幣。“空氣伯爵”當年制訂的城門稅也恢復瞭,並同樣翻到三倍。根據雷妮拉簽發的諭令,全新的產業稅也開始征收,無論坐享豪宅的富商還是棲身陋室的乞丐,統統要根據占有的土地面積交稅。“婊子也得上貢,”百姓們竊竊私語,“因為接下來就會頒佈下體稅。然後是尾巴稅——輪到老鼠倒黴!”

公平地說,賽提加伯爵主要針對的是商販。瓦列利安傢族的艦隊封鎖瞭喉道,導致君臨港內船隻大量積壓,而新任財政大臣每放一艘船離開之前都決心課以重金。許多船主抗議說自己已按稅則繳納一應費用和關稅,還拿出收據文件,但賽提加伯爵統統置之不理。“向簒奪者納稅等於叛逆,”他宣佈,“不能抹消對我們仁慈的正統女王的義務。”那些拒絕繳稅或無法繳稅的船主,其船隻和貨物被沒收後出售。

由於伯爵花樣百出,到頭來連處刑也成瞭財源之一。賽提加宣佈從今往後,叛賊、土匪和謀殺犯得在龍穴處決,屍體就地喂龍,他歡迎大傢去圍觀惡人的下場,門票是三個銅分幣。

雷妮拉女王就這樣籌到資金,代價卻極為沉重。都城百姓從未愛戴過伊耿或伊耿的弟弟伊蒙德,雷妮拉登基時,許多人歡欣鼓舞……但愛與恨本是硬幣的兩面,當城門鐵槍上的人頭日日增加,稅負也越來越嚴苛時,情勢逆轉瞭。人們說這個曾被譽為“王國之光”的女孩,今已變成貪得無厭、小雞肚腸的婦人,在古往今來的暴君裡也排得上號。有個機靈鬼評論雷妮拉是“長奶子的梅葛王”,此後一百年間,“梅葛的奶子”都是君臨人掛在口頭的臟話。

但從雷妮拉的視角出發,都城、紅堡和王座盡在掌握,又有六條巨龍守護,她滿以為江山穩固,可以召喚兒子們瞭。她派出十幾艘船開往龍石島,載來一幹女伴、“最寵愛的弄臣蘑菇”和兒子小伊耿。她讓小伊耿擔任自己的侍酒,把他留在身邊。另一支艦隊被派往海鷗鎮,接回喬佛裡王子——雷妮拉與蘭尼諾·瓦列利安碩果僅存的後代——及王子的坐騎泰雷克休(戴蒙王子的女兒雷妮亞留在谷地作艾林公爵夫人的養女,其孿生姐姐、馭龍者貝妮拉在潮頭島和龍石島兩地巡回居住)。女王計劃舉辦盛大慶典,正式賜封喬佛裡為龍石島親王和鐵王座繼承人。

就連“白蛆”也在宮中出人頭地——裡斯妓女梅莎麗亞走出陰影,住進紅堡。她雖未正式列席禦前會議,卻被廷臣們尊稱為小梅夫人。作為事實上的情報總管,她在君臨城下等人的妓院、酒肆和食堂裡都有耳目,在上等人的廳堂和臥室間也有。歲月已將她柔軟輕盈的身軀變得臃腫累贅,戴蒙王子卻依舊為她著迷,每晚都去找她……此舉甚至得到雷妮拉女王的首肯。“他滿足他的饑渴,”據說雷妮拉曾這麼說,“我尋找我的樂子。”(尤斯塔斯修士有些尖銳地指出,雷妮拉女王主要靠甜食、蛋糕和七鰓鰻派來“滿足饑渴”,這導致她在君臨的時日嚴重發福)

雷妮拉·坦格利安正處於人生巔峰,壓根沒意識到好日子所剩無多。但她每次坐上鐵王座,殘酷的利刃都會在她的手掌、胳膊或大腿上割出淋漓鮮血。

個中意味人人皆知。

尤斯塔斯修士將導致雷妮拉倒臺的第一根稻草歸結為“豬頭旅店慘案”。這傢旅店位於曼德河北岸的苦橋鎮,離鎮子因之得名的那座老石橋不遠。

蒙德·海塔爾正在圍困苦橋鎮西南約三十裡格處的長桌廳,鎮內擠滿瞭在南境大軍的兵鋒前逃難的難民。新近守寡的卡斯威夫人——她的夫君不久前因拒絕背叛雷妮拉而被伊耿二世在君臨斬首示眾——關閉城堡大門,拒絕收容任何人,包括領主和騎士。殘人們的夜間篝火透過大河南岸的樹叢處處可見,鎮裡的聖堂塞滿瞭數百位傷員。每座旅店都客滿,連最臟最臭堪稱豬圈的豬頭旅店也不例外,因此當一個背負男孩、手拄拐杖的北方旅人索要房間時,店傢理所當然地拒絕瞭……但旅人旋即從錢包中摸出一枚銀鹿幣,店傢便改口允他和他兒子在馬廄睡,前提是地方得自己打掃。旅人同意瞭條件,他放下包裹與鬥篷,拿起鐵鍬和鐵鈀清理馬廄。

眾所周知,店傢、房東這號人最為貪得無厭,豬頭旅店的老板更是號稱“黃油蛋糕”本的無賴。他盯上旅人的錢包,認定能搞到更多銀鹿幣,於是故意邀請辛苦打掃的旅人去喝一杯麥酒。旅人同意後隨“黃油蛋糕”來到大堂,渾不知對方已指示馬房小弟“淘氣包”(其人的真名不得而知)去翻他的包裹。“淘氣包”在包裹裡沒找到錢,卻發現瞭遠為稀罕之物——雪緞鑲邊的上等白羊毛厚披風,裹著一顆帶銀色渦旋的淡綠色龍蛋。原來旅人的“兒子”實乃梅拉爾·坦格利安,伊耿二世國王的幼子,旅人的真實身份則是禦林鐵衛瑞卡德·索恩爵士,他是小王子的保護者和私人護衛。

“黃油蛋糕”搬起石頭砸瞭自己的腳。當“淘氣包”抓著披風和龍蛋沖進大堂,大叫大嚷自己的發現時,旅人立刻用酒杯砸向店傢的臉,隨即抽出長劍把“黃油蛋糕”自頸部到胯下劈為兩半。大堂裡的部分客人見狀也抽出瞭長劍和匕首,但他們都不是騎士,攔不住瑞卡德爵士。爵士放棄瞭披風和龍蛋,抄起“兒子”跑回馬廄,胡亂偷瞭匹馬便朝老石橋沒命地奔去,試圖逃到曼德河南岸。他自君臨長途跋涉而來,當時一定知道自己離長桌廳下的海塔爾軍大營隻有三十裡格遠瞭。

但對他來說,三十裡格就等於三萬裡格,因曼德河上的橋梁已被封鎖,苦橋支持的是雷妮拉女王。警告和呼喊從旅店蔓延開去,越來越多的人騎馬追向瑞卡德·索恩,邊跑邊叫:“殺人瞭!叛國賊殺人瞭!”

橋邊守衛聽到喊叫,喝令瑞卡德爵士停步,爵士卻試圖把他們撞翻。一名守衛抓住韁繩,他揮劍就將那人的胳膊齊肩砍下,悶頭繼續往前沖。可惜橋南也有守衛,他們已經結成防線,隨後兩邊的守衛同時向橋中央壓迫。守衛們抖擻精神,齊聲吶喊,揮舞長劍戰斧,並用長矛戳刺。索恩隻能驅使偷來的坐騎原地打轉,他進退失據,脫身不得。梅拉爾王子緊抓著他,尖叫連連。

最後瞭結索恩的是十字弓。一支飛矢紮進胳膊,另一支飛矢射穿咽喉,瑞卡德爵士滾落馬鞍,唇邊汩汩冒血。他沒能清晰地說出半句遺言,就這樣死在橋上,遺體兀自抓著誓言守護的小王子不放,直到一個外號“摔桶”的洗衣婦將哭泣的孩子狠命拽出。

騎士死瞭,暴民奪得王子,卻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份珍貴的戰利品。不少人想起雷妮拉女王曾為搜尋梅拉爾立下重賞,但君臨畢竟相隔遙遠,而海塔爾軍離此僅三十裡格,或許海塔爾伯爵給的錢還會更多。有人詢問領賞是否死活不論,聽瞭這話,“摔桶”不由分說地把梅拉爾抱得更緊,叫嚷誰也不準傷害她的新兒子(“蘑菇”將洗衣婦形容為半癡半瘋、足足三十石重的怪物,外號得自於一手在河裡摔洗衣服的絕活)。“淘氣包”突然擠出人群,這個渾身上下沾滿主人鮮血的馬房小弟,聲稱王子理應歸他所有,因為是他找到瞭龍蛋。接下來射死瑞卡德·索恩爵士的十字弓手也來索要王子。暴民們就這樣圍著騎士的屍體爭吵叫罵、推來擠去。

橋上的人實在太多,關於梅拉爾·坦格利安的結局也就有瞭千奇百怪的說法。“蘑菇”聲稱“摔桶”把男孩抱得太緊,以至折斷孩子的脊梁,就這樣生生害死瞭他;尤斯塔斯修士根本沒提及這個洗衣婦,卻說鎮內的屠夫用切肉刀把男孩剁成六塊,分給六個爭奪者;慕昆大學士的《真史》記敘暴民們扯住男孩的四肢將他撕裂,但未錄得搶到屍塊的那些人的名字。

我們確知的是,等卡斯威夫人帶著騎士驅散暴民,王子早已一命嗚呼。“蘑菇”告訴我們,夫人看見男孩的屍體(或屍塊)時臉色煞白,她說:“諸神會為此詛咒我們所有人。”她下令把馬房小弟“淘氣包”和洗衣婦“摔桶”吊死在老石橋的中央橋拱上,同時被吊死的還有瑞卡德爵士偷走的馬匹的主人(夫人錯誤地認定此人協助爵士逃跑)。根據夫人的指示,瑞卡德爵士的遺體用白袍包裹收斂後和梅拉爾王子的人頭一起交回君臨,龍蛋則被送去長桌廳下的海塔爾軍大營。她希望借此兩面討好,讓海塔爾伯爵息怒。

“蘑菇”——他是真心愛戴雷妮拉女王的人士之一——告訴我們,鐵王座上的雷妮拉看到被呈來的小腦袋,當即傷心揮淚;尤斯塔斯修士——他對雷妮拉女王沒什麼好感——卻說女王見瞭人頭面露微笑,吩咐將其燒掉,“他畢竟是龍之血脈”。男孩的死訊並未公開,消息卻不脛而走,傳遍都城。很快又有一則謠言鬧得沸沸揚揚,說是雷妮拉女王把小王子的人頭裝在夜壺裡,盛給其母海倫娜王後。這顯然是無稽之談,街頭巷尾卻議論紛紛,“蘑菇”歸咎於“彎足”暗中使壞,“精通情報收集的人顯然也精於散播假消息”。

都城之外,七大王國的戰事繼續發展。道爾頓·葛雷喬伊攻陷仙女城,粉碎瞭仙女島上最後的抵抗,這位“紅海怪”將法曼伯爵的四個女兒納為“鹽妾”,還把伯爵的第五個女兒(“不好看的一個”)送給弟弟維隆。法曼伯爵及其諸子被凱巖城用等重的白銀贖走。在河灣地,瑪瑞魏斯夫人最終獻出瞭長桌廳,蒙德·海塔爾伯爵信守承諾沒加害夫人及夫人的親屬,但征用城堡中所有的錢財和糧食,以供養手下數千名官兵,隨後他拔營向苦橋進發。

海塔爾伯爵來到苦橋時,卡斯威夫人登上城頭,要求得到與瑪瑞魏斯夫人對等的待遇。伯爵讓戴倫王子代他回答,戴倫高喊:“你將得到與我侄子梅拉爾對等的待遇,不多也不少。”隨後卡斯威夫人眼睜睜看著苦橋鎮遭遇浩劫——巨龍首先燒掉豬頭旅店,隨後鎮內的其他旅店、公會大廳、倉庫和民居,無論奢華還是簡陋,也統統沒能逃過復仇的龍焰,連裡面躺著數百位傷員的聖堂也被點著瞭。整個苦橋鎮隻有那座老石橋逃過一劫,全賴其為大軍的必經之路。鎮民若想逃跑或反抗則被就地正法,或趕進河裡溺斃。

卡斯威夫人全程目睹慘禍,下令開城投降。“天下沒有哪座城堡擋得住巨龍。”她對衛兵們解釋。海塔爾伯爵騎向城門,隻見夫人高高地站在城門樓上,脖子套著絞索。“請對我的孩子們慈悲為懷,大人。”夫人哀求,隨即跳下城墻。也許她的自我犧牲感動瞭蒙德伯爵,後來他放過瞭夫人年幼的兒子們和唯一的女兒,隻用鐵鏈鎖拿解送舊鎮——但守城衛兵就沒這麼好運瞭,他們被一個不留地處死。

在河間地,克裡斯頓·科爾爵士放棄赫倫堡,沿神眼湖西岸一路南下,身後尚有約三千六百名官兵(戰死、疾病和逃亡削弱瞭這支從君臨出發的軍隊)。伊蒙德王子此前已騎瓦格哈爾離開。

三天後,這座空城被沙比瑟夫人占領,但夫人在城中隻找到奶媽(及傳說中的女巫)亞麗·河文。亞麗在伊蒙德王子駐留赫倫堡期間與他多次同床,如今聲稱懷瞭他的孩子。“我肚內有瞭龍的私生子,”亞麗赤身裸體地站在神木林中,一隻手撫摸著脹大的肚子,“我能感覺到他的火焰舔舐我的子宮。”

伊蒙德·坦格利安燃起的火焰遠不隻在女人肚內的一星半點,獨眼王子不再拘泥於城堡,也不再需要為軍隊提供掩護,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飛。這是“征服者”伊耿及其姐妹的戰爭方式,以龍焰為武器。瓦格哈爾從秋日的天空中一次又一次地撲殺下來,燒毀河間諸侯的田園、村莊和城堡。戴瑞傢族首先領教王子的怒意,其領內豐收的莊稼片片起火,收割的人們若不奪路逃竄,就得陷入火海。戴瑞城也被一場火風暴吞噬,戴瑞夫人和她較小的孩子們躲在主堡地窖中得以逃生,但她的夫君、傢族繼承人、連同四十多名誓言騎士和弓箭手都戰死城頭。三天後,哈羅威伯爵的小鎮也變成冒煙廢墟,然後是領主坊、黑皮扣村、皮扣村、黏土池村、野豬渡、蜘蛛林……瓦格哈爾的怒火依次降臨,半個河間地熊熊燃燒。

克裡斯頓·科爾爵士也領教到火的滋味。他帶領人馬向南穿越河間地,前後卻都升起滾滾煙柱,進軍路線上的每個村莊都被燒毀後放棄。國王軍在死去的森林裡跋涉——那些樹幾天前還很茂盛,如今卻被河間諸侯統統點燃。他路過的每條小溪、每個池塘和每口水井都塞滿死物,腫脹腐臭的死馬、死牛和死人漂在水上。他的斥候發現一處極怪誕的佈景:披盔戴甲、衣衫襤褸的屍體坐在樹下,舉辦毛骨悚然的盛宴。那些都是“喂魚大戰”的死者,一頂頂生銹頭盔下露出微笑的骷髏,綠色爛肉從骨頭上片片剝落。

離開赫倫堡四天後,國王軍開始遇襲。弓箭手藏身林間,用長弓射殺斥候和掉隊士兵。死人逐漸增加,掉隊者再也沒能跟上;逃兵逐漸增加,許多人丟掉盾牌和長矛消失在森林裡,乃至倒戈加入敵方。交榆村的公用地上,第二場骷髏的盛宴等著國王軍。克裡斯頓爵士的斥候已見過這番場景,這回隻顧苦著臉催馬快跑,全沒在意那些腐爛的死者……結果屍體一躍而起,瞬間撲殺瞭十幾個騎兵,他們才如夢方醒。原來這是凡斯伯爵屬下一名密爾傭兵的詭計,他從前是個戲子,人稱黑托蒙佈。

所有這些還僅為前奏,意在為三河諸侯贏得集結兵力的時間。待克裡斯頓爵士終於離開湖岸,從內陸向黑水河進發時,他發現敵人等在一道多石的山脊上:三百名騎馬的鐵甲騎士,三百名長弓手,三千名普通弓箭手,三千名手持長矛、衣衫襤褸的河間地人,還有好幾百名揮舞斧頭、大槌、帶刺釘頭錘和古老鐵劍的北方人。他們頭頂高高飄揚著雷妮拉女王的旗幟。

“他們都是誰啊?”一名侍從問。對方除瞭雷妮拉的旗幟,沒打出任何紋章。

“陌客。”克裡斯頓·科爾爵士回答。他知道敵人皆為生力軍,補給充足,馬匹健壯,裝備占優,更兼有地利;與之相對,他的部隊疲勞多病,士氣低迷。

於是伊耿國王的禦前首相打著和平旗幟前去談判。對方有三人騎下山脊來見他,為首者是穿著凹痕累累的板甲和鎖甲的加爾巴德·格雷爵士,此外有殺死傑森·蘭尼斯特公爵的“屠獅者”長葉的佩特和在“喂魚大戰”留下多處傷疤的“老朽”羅德瑞克。

“如果我降旗投降,能保證我們的人身安全嗎?”克裡斯頓爵士詢問三名對手。

“我曾對死者立誓,”加爾巴德爵士回答,“保證用叛徒的屍骨為他們建一座聖堂。你瞧,我收集的骨頭還不夠……”

克裡斯頓爵士道:“如果開戰,你們也會傷亡慘重。”

北方人羅德瑞克·達斯丁聽瞭哈哈大笑。“我們就是為這個來的。凜冬將至,我們不得不離開,而沒有什麼死法比握劍戰死更光榮。”

克裡斯頓爵士抽出長劍。“那就來吧。就我們四個,在這裡分出勝負,你們三個對我一個,如何?”

“屠獅者”卻說:“我覺得六對一更合適。”他話音未落,山脊上的紅羅柏·河文和其他兩名弓箭手就拉開長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中科爾的肚腹、胸口和脖子。“不會有歌謠贊頌你臨死前的英勇,擁王者,”長葉的佩特對首相的屍體宣佈,“你是個雙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惡棍。”

隨後的戰鬥成瞭“血龍狂舞”中著名的一邊倒屠殺。羅德瑞克·達斯丁伯爵將戰號舉到嘴邊,直接吹響沖鋒號,女王的人馬便尖叫著、迫不及待地殺下山脊,當先的是騎北方長毛馬的“冬狼軍”和騎南方鐵甲戰馬的騎士。由於克裡斯頓爵士已被亂箭射死,隨他自赫倫堡一路南下的官兵霎時崩潰,他們一哄而散,丟盔棄甲,奪路逃命,尾隨而至的敵人將他們成片成片地砍翻。據說戰後加爾巴德爵士評論道:“這不是打仗,而是屠宰。”“蘑菇”得知戰鬥經過後稱之為“屠夫的舞會”——該名稱沿用至今。

與這場戰鬥差不多同時,“血龍狂舞”中一樁奇案發生瞭。根據維斯特洛流傳已久的傳奇故事,英雄紀元時有位名叫薩文的英雄,他躲在打磨得如鏡子般光亮的盾牌後面去殺惡龍烏拉克斯。龍隻在盾上看見自己的倒影,於是放任英雄一步步接近,直到被其一矛戳進眼睛。薩文因此壯舉得名“鏡盾”。石盔城伯爵的次子拜倫·史文爵士無疑十分憧憬這個故事,他也提起長矛和鍍銀鋼盾,隻帶一名侍從就去屠龍。

關於他要殺哪條龍,我們手頭的材料記載不一。慕昆說史文的目標是瓦格哈爾,意圖終結伊蒙德王子對河間地的襲擊……但我們不要忘記,慕昆的敘述往往受限於歐維爾大學士的視角,而此事發生時,歐維爾還在牢中;“蘑菇”說拜倫爵士接近的是雷妮拉的坐騎敘拉克斯,弄臣倒正在紅堡內隨侍雷妮拉;尤斯塔斯修士在自己撰寫的史書中完全沒提到這件事,但成書若幹年後,他在一封信裡說屠龍者要對付陽炎……這幾乎可以肯定是誤解,因陽炎當時下落不明。無論目標為何,三份材料都說曾為“鏡盾”薩文贏得不朽聲名的招數帶給拜倫·史文爵士以滅頂之災,巨龍——不管哪條龍——在騎士接近時就醒瞭,隨即噴吐烈焰融化瞭那面鏡盾,也烤熟瞭盾後蹲伏的屠龍者。拜倫爵士慘叫著死去。

征服一百三十年初,舊鎮學城放出三百隻白鴉宣告冬天的到來,然而“蘑菇”和尤斯塔斯修士都說對雷妮拉·坦格利安女王而言,那時正值炎炎夏日。雖然君臨人怨聲載道,但都城和王座在她掌控之中。狹海對岸的三城同盟會開始分裂,制海權重歸瓦列利安傢族。大雪封鎖瞭明月山脈的山路,“谷地處女”依然信守諾言,從海路調兵加入女王的隊伍。曼德勒伯爵也派兒子梅迪瑞克和托倫帶領艦隊自白港運兵來援。從各方面講,雷妮拉女王的力量都在增長,伊耿國王的權勢則在衰退。

可隻要敵人沒倒下,戰爭就沒有結束。擁王者克裡斯頓·科爾爵士雖已喪命,他所擁立的伊耿二世國王及其女傑赫妮拉依然逍遙法外。“彎足”拉裡斯·斯壯——“綠黨會議”最高深莫測、最精明狡詐的成員——也無跡可循。雷妮拉女王的死對頭博洛斯·拜拉席恩公爵依然控制著風息堡。蘭尼斯特傢族也繼續與雷妮拉為敵,不過傑森公爵新逝,西境騎士又遭慘敗,多年累積的精英在“喂魚大戰”中死的死逃的逃,再加上“紅海怪”盤踞仙女島、騷擾西海岸,凱巖城由是元氣大傷。

伊蒙德王子成瞭三叉戟河上空的死神,一次次從天而降,向河間地灑下火雨和死亡。他一擊得手便立刻轉移,隔天又在五十裡格外出現。瓦格哈爾的龍焰將老柳村和白柳村化為灰燼,將小羊廳燒成焦黑石堆。在美瑞唐谷,三十人和三百隻羊被燒死。接著弒親者又出其不意地重返赫倫堡,燒光瞭城裡的木建築,六名騎士和四十多名步兵為對付他的龍而陣亡,沙比瑟夫人躲進廁所方才逃過一劫。事後不久,夫人便逃回瞭孿河城……而她的戰利品,眾人口中的女巫亞麗·河文,回到瞭伊蒙德王子身邊。這些襲擊的消息傳揚開去,領主們惶惶不可終日,唯恐成為下一個受害者。女泉鎮的慕頓伯爵、暮谷鎮的達克林夫人和鴉樹廳的佈萊伍德伯爵都向女王緊急求助,懇求女王派遣巨龍來保護他們的領地。

然而對雷妮拉的統治威脅最大的並非獨眼伊蒙德,而是伊蒙德的弟弟“大膽”戴倫王子及蒙德·海塔爾伯爵麾下的南境大軍。

海塔爾軍渡過曼徳河後,正緩緩逼近君臨,沿途粉碎雷妮拉的支持者設置的一切阻礙,並裹挾每一位領主加入進軍。戴倫王子騎特賽裡恩飛在大軍前方,提供瞭堪稱無價的偵察情報,將敵人一舉一動都通報蒙德伯爵。許多時候,隻消瞥見“藍女王”雙翼的陰影,女王的人馬就不戰自潰瞭。慕昆大學士告訴我們,這支北上的軍隊人數已超二萬,近十分之一是馬上騎士。

雷妮拉的女王之手科利斯·瓦列利安老伯爵審視過所有威脅後,建議談和。他力促雷妮拉赦免拜拉席恩公爵、海塔爾伯爵和蘭尼斯特傢族,隻要對方屈膝臣服,宣誓效忠,並給鐵王座送來人質。“海蛇”還建議把阿莉森太後和海倫娜王後送去教會,讓她們在祈禱和冥思中度過餘生,海倫娜的女兒傑赫妮拉則由他收養,長成以後嫁給小伊耿王子,以聯合坦格利安傢族的兩大支脈。“那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們呢?”“海蛇”娓娓道來時,雷妮拉質問,“篡奪者伊耿和弒親者伊蒙德怎麼辦?這兩個竊取我王位、害死我兒子的仇人,你要我也饒恕嗎?”

“饒他們一命,送他們去長城。”科利斯伯爵回答,“讓他們披上黑衣,從此受到守夜人軍團牢不可破的神聖誓言約束。”

“誓言對背誓者有何用?”雷妮拉女王不依不饒,“他們竊取我王位時誓言一文不值。”

戴蒙王子贊同女王的看法,他認定饒恕亂臣賊子隻會種下新一輪叛亂的禍根。“把叛徒的人頭插上國王門,天下自然太平。”伊耿二世躲得瞭一時,躲不瞭一世,“無非縮在哪座山頭底下。”他們可以先著手消滅伊蒙德和戴倫。蘭尼斯特傢族和拜拉席恩傢族也要摧毀,其領地和城堡賜予忠臣。王子提議把風息堡封給烏爾夫·白發,凱巖城封給修夫·鐵錘……這令“海蛇”又驚又怒。“殘酷地摧毀兩個如此古老高貴的傢族,單單這樁暴行就會逼反維斯特洛一半的領主。”科利斯伯爵斷言。

王夫和首相出現瞭尖銳對立,隻能由雷妮拉女王來加以裁決。雷妮拉選擇折中路線,她答應派使者去風息堡和凱巖城,提出“慷慨的條件”和王傢赦免……前提是先消滅篡奪者那兩個與她為敵的弟弟。“擒賊先擒王,其他人都好說。我要宰瞭他們的龍,將龍頭掛在王座廳,讓後來人明白犯上作亂的代價。”

君臨守備自然不能放松,雷妮拉女王及敘拉克斯將坐鎮於此,她兒子伊耿和喬佛裡也得待在她身邊,以防萬一。喬佛裡快滿十三歲瞭,急於證明自己,但母親告訴他泰雷克休對保護紅堡、防范敵襲意義重大,男孩便鄭重承諾會履行職責。“海蛇”的繼承人亞當·瓦列利安和他的龍海煙也留在都城。三條龍應能確保君臨安全無虞瞭,其他的龍可投入戰鬥。

騎科拉克休的戴蒙王子和騎偷羊賊的女孩蕁麻一起前往三河流域,受命搜尋並瞭結伊蒙德王子和瓦格哈爾;“醉鬼”烏爾夫·白發和“硬漢”修夫·鐵錘飛往君臨西南五十裡格開外的騰石鎮,那是海塔爾伯爵進軍都城的最後一道屏障。兩人將協助鎮子與城堡的守備,伺機幹掉戴倫王子和特賽裡恩——科利斯伯爵提出或可留小王子一命,以為人質,但雷妮拉女王寸步不讓。“他不會永遠是個孩子。等他長大,我的兒子們遲早會遭他報復。”

風聲很快傳到阿莉森太後耳中,太後慌瞭神,她為兒子們的命運憂心忡忡,乃至跑到鐵王座前雙膝下跪,向繼女求和。鐐銬纏身的太後這回的提案是劃疆而治:雷妮拉占有君臨、王領、北境、艾林谷、三河流域和鐵群島;伊耿二世統治風暴地、西境和河灣地,以舊鎮為首都。

雷妮拉對此不屑一顧。“你的兒子們若肯守本分,本可在我的朝廷中坐享榮華富貴。”她宣稱,“然而他們居然妄想偷走我與生俱來的權利,還冷血地害死我兩個親愛的寶貝。”

“那不過是兩個私生子,他們的不幸也是戰爭中難免的損傷。”阿莉森辯解。“我的兩個孫子才稱得上無辜受害、飛來橫禍。你還要多少犧牲品,才能滿足復仇欲呢?”

太後的話等於為雷妮拉的怒氣火上澆油。“我不想再聽無恥的謊言,”她發出嚴正警告,“再敢提及血統問題,我就拔掉你的舌頭。”——至少,在尤斯塔斯修士的記述裡雷妮拉是這麼說的,慕昆《真史》中的描寫也與之仿佛。

“蘑菇”的說法則不同,他說雷妮拉當即下令拔掉繼母的舌頭,而非僅僅發出威脅。侏儒又說,“白蛆”小梅夫人及時勸阻瞭雷妮拉,但提出更為殘忍的替代方案:伊耿國王的妻子和母親將戴著鐐銬被趕進高級妓院,供任何出得起價的男人享用,阿莉森太後一次值一枚金龍幣,海倫娜王後一次值三枚金龍幣,因後者更年輕漂亮。雖然這堪稱天價,“蘑菇”卻說許多君臨人自覺占瞭便宜,不肯錯過千載難逢的與王族親熱的機會。“讓她們一直服務,直到懷上孩子,”“蘑菇”聲稱小梅夫人如此建議,“既然她們張嘴就提私生子,讓她們各自懷上一個好瞭。”

的確,男性的欲望和女性的殘酷往往會以聳人聽聞的方式表現出來,但我們在此事上仍難以取信“蘑菇”。毫無疑問,相關故事曾在君臨的酒肆和食堂間廣泛流傳,但源頭很可能來自復辟後的伊耿二世國王,他當時急於開脫自己殘忍的報復行為。我們還必須牢記,侏儒是在多年以後追述,完全有可能出現記憶偏差。無論如何,讓我們把“妓院雙後”的故事拋諸腦後,繼續敘述其他事件吧……科拉克休和偷羊賊去瞭北方,沃米索爾和銀翼去瞭南方。

雄渾澎湃的曼德河的源頭附近有一座繁榮市集,名為騰石鎮。此地也是傅德利傢族的根據地,俯瞰鎮子的城堡小而堅固,但城堡中僅有四十名守衛,幸虧另有幾千軍隊從下遊的苦橋、長桌廳和更往南的地方聚集而來,河間諸侯的抵達更令女王軍士氣大增——這些人新近獲得“屠夫的舞會”這場大捷,他們由加爾巴德·格雷爵士和“長葉的屠獅者”帶領,用長矛挑著克裡斯頓·科爾爵士的項上人頭,軍中還有紅羅柏·河文及其麾下的弓箭手,“冬狼軍”的殘部,外加黑水河兩岸新加入的二十來位有產騎士和小領主——其中小有名氣者包括尤爾村的莫斯蘭德、中間屯的加裡克·霍邇爵士、“無畏的”梅瑞爾爵士和歐瓦·博萊利男爵。

據《真史》統計,當時雷妮拉女王旗下的騰石鎮守軍總計接近九千人,其他編年史傢的數據在六千至一萬二千人之間,但無論哪種說法,女王軍的人數均遠遜於海塔爾伯爵的軍隊。正因如此,巨龍沃米索爾和銀翼及其騎手的到來才得到瞭人們如此熱烈的歡迎。

誰知禍由此生。

關於“騰石鎮叛變”的過程、時間和原由素有爭議,真相也許早已湮沒。可以確認的是,那些趕在海塔爾伯爵到來前湧進鎮裡的難民,很多實際上是海塔爾軍的內應,他們有意制造混亂。而在河間地人南下時加入的黑水河諸貴族中,至少有兩位——歐瓦·博萊利男爵和羅傑·克恩爵士——確然是伊耿國王的秘密支持者。但若非烏爾夫爵士和修夫爵士突然倒戈,這些人本不可能造成大麻煩。

迄今為止,我們對這兩個馭龍者的認知主要來自“蘑菇”,而“蘑菇”總是不厭其煩地渲染他們的品行如何低下。他說前者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後者是個粗暴蠻橫的莽夫,兩人都很懦弱,剛看到海塔爾軍綿延數裡的行軍縱隊、看到敵人的矛尖在陽光下閃爍,就決定改換門庭。但我們知道,兩人此前在潮頭島附近的海戰面對槍林箭雨並未退縮,就此看來,或許讓他們躊躇的是要與特賽裡恩交手,畢竟喉道之戰中所有的龍都在他們這邊……不過這又有一點說不通:沃米索爾與銀翼都比戴倫王子的坐騎成熟和龐大得多,打起來當然不會落於下風。

有人推測,白發和鐵錘倒戈的主因是貪婪而非懦弱,他們毫無榮譽感,一味渴求財富和權力。喉道之戰和奪回君臨後,他們被正式冊封為騎士……卻欲壑難填,壓根瞧不起雷妮拉女王賜予的小片土地。前已述及,羅斯比伯爵和史鐸克渥斯伯爵被處死後,有人提議讓白發和鐵錘通過聯姻繼承其領地和城堡,最終雷妮拉女王卻把繼承權給瞭兩位伯爵的幼子;隨後風息堡和凱巖城也曾短暫出現在兩人眼前,直到被“不知感恩的”雷妮拉再度收回。

合理的結論是,他們指望助伊耿二世奪回鐵王座後得到重賞。我們甚至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即“彎足”拉裡斯伯爵或其派出的間諜曾對兩人許下相關承諾,當然,我們拿不出真憑實據。

總之,由於“兩大叛徒”(所有歷史書都這樣唾棄他們)不識讀寫,難以確證動機,但騰石鎮之戰的過程本身較為清晰。在加爾巴德·格雷爵士的指揮下,六千名女王軍的戰士於鎮外列陣迎擊海塔爾軍。他們英勇戰鬥瞭一陣,不過蒙德伯爵的弓箭手逐漸削弱瞭女王軍,他派出重騎兵沖鋒更是大獲全勝。女王軍向鎮墻潰逃,紅羅柏·河文及其麾下弓箭手就站在墻上,用長弓掩護潰退的部隊。

待大部分敗軍退進鎮子後,“老朽”羅德揪準機會率“冬狼軍”打開一道邊門,發出恐怖的北方戰吼,插入追兵左翼。隨後的混戰中,北方人硬是從十倍於己的敵軍中殺出一條血路,直取在伊耿國王的金龍旗及舊鎮的烽火白塔旗下的蒙德·海塔爾伯爵。

正如歌手們傳唱的那樣,羅德瑞克伯爵戰得興起,雖然渾身浴血,盾牌和頭盔都四分五裂,但殺紅眼的他渾無知覺。眼見形勢危急,蒙德伯爵的堂親佈林東·海塔爾爵士挺身阻擋北方人,他提起長斧一擊猛砍,齊肩卸下瞭“老朽”持盾的左臂……但狂暴之中的荒塚屯領主沒有倒下,他臨死前接連擊斃佈林東爵士和蒙德伯爵。海塔爾的旗幟倒下瞭,鎮民們歡呼雀躍,認為這是戰爭的轉折點。連特賽裡恩的出現也沒讓他們驚慌,他們知道己方有兩條龍……但沃米索爾和銀翼飛上天後卻轉而朝騰石鎮噴出烈焰,喝彩頓時變成慘叫。

慕昆大學士寫道,這是“怒火燎原”的縮小重演。

騰石鎮整個燒起來瞭:店鋪、民房、聖堂、百姓……著火的守衛跳下城門樓和墻垛,渾身浴火的平民在街巷中尖叫亂竄,猶如無數人體火炬。在鎮外,戴倫王子驅策特賽裡恩從天空中俯沖而來,長夜的佩特被甩下坐騎、慘遭踐踏,加爾巴德·格雷爵士則被十字弓射中,隨即教龍焰吞噬;在鎮內,“兩大叛徒”放縱龍焰洗滌全鎮,從鎮子一頭掃到另一頭。

羅傑·克恩爵士及其手下露出瞭本色,他們砍翻把守鎮門的守衛,開門迎接海塔爾軍;城堡內的歐瓦·博萊利男爵也有樣學樣,他挺起長矛捅進瞭“無畏的”梅瑞爾爵士的後背。

隨之而來的野蠻洗劫在維斯特洛的全部歷史上也屈指可數。曾為貿易中心的騰石鎮灰飛煙滅,數千人被燒死,另有數千人試圖遊過河卻被淹死,而這些人某種意義上還是幸運兒,因幸存者的遭遇慘不忍睹。傅德利伯爵的部屬棄械投降,卻被捆起來一一斬首。逃過火焚之厄的女鎮民遭到輪奸,八九歲女童都不能幸免,老人和男孩全被殺掉,巨龍用焦黑冒煙的屍體大快朵頤。騰石鎮再也沒能恢復過往的榮光,傅德利傢族後來嘗試在廢墟上重建“新鎮”,但規模還不到從前的十分之一,因百姓普遍認為這裡有鬼魂作祟。

騰石鎮以北一百六十裡格的地方,巨龍也翱翔在三叉戟河上空。戴蒙·坦格利安和棕膚女孩蕁麻反復搜尋獨眼伊蒙德,卻一無所獲。應曼佛利·慕頓伯爵之請——伯爵怕瓦格哈爾怕得要命——他們以女泉鎮為基地展開行動,然而伊蒙德根本沒光顧女泉鎮,他襲擊瞭明月山脈腳下丘陵間的石首鎮、綠叉河畔的甜柳村和紅叉河畔的激舞村,又將射程橋、老渡口、老嫗坊和貝徹斯特修女院化為灰燼,而且總能在對頭趕到現場前遠走高飛。瓦格哈爾從不逗留,幸存者也不能就它的去向達成一致意見。

每天早上,科拉克休和偷羊賊都會飛離女泉鎮,爬上河間地的高空,繞著越來越大的圈子展開搜索……每天黃昏也都會滿心挫敗地返回。《女泉鎮編年史》告訴我們,慕頓伯爵慢慢有瞭些底氣,乃至建議兩位馭龍者分頭行動,好讓搜索效率倍增。戴蒙王子拒絕瞭,他提醒伯爵,瓦格哈爾是“征服者”伊耿及其姐妹帶來維斯特洛的三條龍中僅存的一條,它雖比一個世紀前動作遲緩瞭,但體型已接近當年的“黑死神”貝勒裡恩,其龍焰足可熔化石頭。科拉克休或偷羊賊單打獨鬥都非它對手,聯合起來才有機會,所以王子日日夜夜把女孩蕁麻帶在身邊,無論在天上還是城堡裡。

他這麼做僅是出於對瓦格哈爾實力的擔心嗎?“蘑菇”不這麼認為,根據他的口述,戴蒙·坦格利安已然愛上這位棕膚的私生女孩,以至跟她上床。

侏儒的證言有幾分可信?蕁麻此時頂多十七歲,而戴蒙·坦格利安四十九歲,但我們不可忽視小處女在老男人眼中的魅力。我們知道,戴蒙·坦格利安作為王夫對雷妮拉女王並不忠實,連向來清心寡欲的尤斯塔斯修士也多次提及他在朝中執政時夜間造訪梅莎麗亞夫人,與之交歡……據稱還得到雷妮拉的首肯。此外,戴蒙王子年輕時號稱“跳蚤窩之主”,君臨城的每傢妓院都與他相熟,由於他出瞭名地偏好給處女開苞,老鴇們總把最年輕、最美貌、最純真的少女留給他。

蕁麻確實年輕,這點無可爭議(當然,她沒有王子從前開苞的某些少女那麼年輕),但是否仍為處女就另當別論瞭。她在香料鎮和船殼鎮的街巷間長大,無母無傢也身無分文,多半在初潮到來後不久就失去瞭貞操(甚至可能在此之前……),隻為換取半個銅角或一點面包。她用來引誘偷羊賊就范的那些綿羊……若她不肯為牧羊人掀起裙子,又怎能得到呢?她的容貌也不出彩,慕昆在《真史》中形容(當然,慕昆沒見過她)她是“騎著瘦骨嶙峋的棕色爛泥龍的瘦骨嶙峋的棕色小丫頭”,尤斯塔斯修士則說她牙齒彎曲,鼻子曾因偷竊被割開,留下醒目的傷疤。這樣看來,她完全不配成為王子的情婦。

《“蘑菇”的證詞》卻堅稱兩人的忘年情是事實,這種說法並得到慕頓伯爵的學士留下的《女泉鎮編年史》的佐證……諾倫學士說“王子和他那個私生女孩”每天都共進早餐和晚餐,睡在相鄰的臥室。他描述王子“就像父親痛愛女兒一樣痛愛那個棕膚丫頭”,教她“日常禮儀”,讓她學會如何穿衣、如何端坐、如何梳頭。王子送給女孩的禮物包括“一把象牙梳、一面鍍銀梳妝鏡、一頂綢緞鑲邊的棕色天鵝絨厚披風和一雙如黃油般柔軟的皮革騎靴”。諾倫更提及王子指導女孩洗浴之道,為他們準備洗澡水的女仆目睹兩人經常同盆共浴,“他替她搓背,為她洗去發際間的龍臭味,兩人就跟命名日時那樣一絲不掛”。

盡管學士並未明言戴蒙·坦格利安與私生女孩有過肌膚之親,但考慮到此後的事件,我們必須假定“蘑菇”在此事上是大體可信的。無論如何,不管兩個馭龍者如何消磨夜晚,他們把白晝的時光都用在天空中巡邏,徒勞無功地搜尋伊蒙德王子和瓦格哈爾。

我們將暫時中斷對他們的敘述,將目光轉向黑水灣以東。

大約在這個時候,飽受摧殘的平底商船納西裡亞號勉強駛入龍石島港口進行維修和補給。水手們說,納西裡亞號自潘托斯返回古瓦蘭提斯途中被風暴吹離航線……這在狹海本來稀松平常,但瓦蘭提斯人的故事不止如此:納西裡亞號西行時,巨大的龍山籠罩在前,就著山後沉落的夕陽……水手們目睹兩條巨龍在空中格鬥,咆哮聲在冒煙火山東坡的黑色峭壁上回蕩。這故事在海邊每個旅店、酒館和妓院反復傳揚,添油加醋,直至龍石島上無人不知。

在古瓦蘭提斯人眼中,龍是奇跡,雙龍決鬥的場面將令納西裡亞號的船員終生難忘;龍石島居民對此則已見慣不怪……但水手的故事畢竟引發瞭興趣,一些本地漁民次日一早便劃船環行龍石島,在龍山腳下找到一具焦黑破爛的龍屍。從雙翼和鱗片的顏色判斷,此龍乃是灰影,它被撕成兩半,很多部位還教對手吞吃瞭。

勞勃·坎斯爵士——他性格溫和、大腹便便,乃是雷妮拉離開時任命的龍石島代理城主——接獲報告後,認定是貪食者所為。大部分人表示認同,眾所周知,貪食者有攻擊體型較小的同類的前科,盡管它很少做得如此野蠻。部分漁民害怕貪食者肆虐,聯名要坎斯爵士派騎士去巢穴結果它,但代理城主拒絕瞭。“我們不打擾貪食者,貪食者就不會打擾我們。”他解釋道。為確保不出亂子,他禁止漁民去龍山東面腐爛的龍屍附近打魚。

他的命令沒能滿足島上受他監護、精力旺盛的貝妮拉·坦格利安的好奇心。貝妮拉是戴蒙王子與第二任妻子蘭娜爾·瓦列利安的女兒,時年十四歲,她長成瞭任性的野丫頭,與其說是初潮剛至的貴族少女,倒不如說更像男孩,真可謂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身材瘦小卻膽大包天,熱愛舞蹈、鷹狩和騎馬,身為一介女流,她童年時代常因與侍從們在庭院中摔跤而受罰,近來她發現與他們玩親吻遊戲更有趣。雷妮拉女王的宮廷搬去君臨後不久(她把貝妮拉留在龍石島),貝妮拉就被逮到容許某個廚房小弟將手伸進她的上衣裡頭。勞勃爵士大為光火,當即要砍廚房小弟犯錯的手——虧得貝妮拉眼淚汪汪地說情,那孩子最終才逃過一劫。

“她太喜歡與男孩廝混,”事後,代理城主給貝妮拉的父親戴蒙王子寫信報告,“您必須讓她盡快結婚,否則她遲早會把貞操獻給某個完全不合適的人。”對貝妮拉來說,也許唯一能蓋過男孩的是對飛翔的興趣。雖然離首度騎月舞上天還不滿半年,但她天天飛行,不僅飛遍瞭龍石島的每個角落,甚至還渡海飛往潮頭島。

酷愛冒險的貝妮拉自告奮勇地向勞勃爵士提議,自稱能揭開龍山背後的真相,又說自己不怕貪食者,因為月舞年輕敏捷,可以輕松躲開任何攻擊。然而代理城主不願冒任何風險,嚴令守衛不得讓她離開城堡——結果憤怒的少女當晚就被逮到違抗城主的安排,此後便被禁閉在臥室。

勞勃爵士的決定固然情有可原,事後觀之卻極為不幸,因貝妮拉若騎龍前去偵察,必可發現當時繞行島嶼、違規前往事發地的那艘漁船。船上載有老漁民“亂胡子”湯姆、他兒子“夾舌頭”湯姆和他們的兩個“表親”,其中包括馬斯森·維水爵士——這兩人據說是因潮頭島香料鎮被毀的緣故前來投奔。“夾舌頭”湯姆捕魚技術拙劣,喝酒卻是一把好手,他花瞭很長時間與瓦蘭提斯水手們暢飲,打聽他們對巨龍的描述。“灰龍和金龍,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位水手形容……聽瞭這話,兩位湯姆決定打破勞勃爵士的禁令,把“表親”們送到腐爛龍屍所在的石頭海灘,尋找屠龍真兇。

與此同時,騰石鎮之戰及叛變發生的消息傳到黑水灣西岸的君臨。相傳阿莉森太後聽瞭哈哈大笑。“自食其果。”她總結道。鐵王座上的雷妮拉女王面色慘白,差點暈厥,她下令將各城門封閉上閂,不準任何人出入君臨。“我決不給變色龍機會,讓他們引狼入室。”她吼道。蒙德伯爵的軍隊不日就將殺到,龍背上的叛徒或許到得更早。

喬佛裡王子卻燃起戰意。“讓他們來吧,”男孩滿臉通紅地吹噓,話語中洋溢著年輕人的傲氣和為兄弟們復仇的渴望,“讓我和泰雷克休上天迎戰。”

母親大吃一驚。“絕對不行,”雷妮拉嚴辭拒絕,“你太小,還不能打仗。”但她允許男孩留在“黑黨會議”中討論如何迎敵。

君臨城總計有六條龍,但隻有一條在紅堡,即女王的坐騎母龍敘拉克斯。城堡外庭有個馬廄專門清出來給它,這條龍被沉重的鎖鏈束縛在地,鎖鏈長度允許它從馬廄走到外庭,然而沒有騎手的話無法起飛。敘拉克斯早已習慣圈養,它向來吃得很好,好多年不曾自己捕獵。

其他五條龍住在龍穴,“殘酷的”梅葛建造那棟龐大的建築正為此目的。宏偉的穹頂下,雷妮絲丘陵的山體中一共挖出四十個巨大地窖,彼此相連成環。地窖兩端均設有厚重大門,內門朝向中央沙坑,外門通往山坡。科拉克休、沃米索爾、銀翼和偷羊賊出征前都曾在這裡棲息,現在的五條龍則是喬佛裡王子的泰雷克休、亞當·瓦列利安灰白色的海煙、小龍莫古爾和斯裡科斯——分別屬於傑赫妮拉公主(在逃)及其孿生兄弟傑赫裡斯(已歿)——還有海倫娜王後的愛騎夢火。按長久以來的傳統,龍穴至少要保留一位馭龍者,以免都城遇襲時猝不及防。鑒於雷妮拉女王總把兒子們帶在身邊,這項任務隻能落到亞當·瓦列利安身上。

但“黑黨會議”的成員開始懷疑亞當爵士的忠誠。烏爾夫·白發和修夫·鐵錘叛逃敵營……其他“龍種”會不會有樣學樣?船殼鎮的亞當和女孩蕁麻跟他們有何區別?野種怎能信任?

巴提摩斯·賽提加伯爵力持此論。“野種天生反復無常,”他說,“這是血統決定的。嫡生子有多忠誠,私生子就有多狡詐。”他督促雷妮拉女王立即逮捕兩名私生馭龍者,趕在他們騎龍投敵之前。其他人紛紛附和,包括都城守備隊隊長羅斯·拉蓋特爵士和女王鐵衛隊長洛倫特·馬爾佈蘭爵士,連兩個白港人——兇猛的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及其精明肥胖的弟弟托倫爵士——也規勸女王多個心眼。“最好不要心存僥幸,”托倫爵士道,“再有兩條龍倒戈,大局便無可挽回。”

隻有科利斯伯爵和格拉底斯國師為“龍種”辯護。大學士指出,蕁麻和亞當爵士迄今未有絲毫叛跡,明智的做法是在作出決定前進行審慎的調查;“海蛇”走得更遠,他宣稱亞當爵士及其弟埃林都是“真正的瓦列利安”,是潮頭島當之無愧的繼承人。至於那女孩,她也許又臟又醜,但曾在喉道之戰英勇奮戰。

“‘兩大叛徒’不也是?”賽提加伯爵反駁。

首相的激烈抗議和大學士的冷靜呼籲最終都被置之不理,因女王的恐懼和懷疑此刻達到瞭頂峰。“由於承受過太多、太頻繁的背叛,她總把他人往壞處設想。”尤斯塔斯修士寫道,“不忠成瞭傢常便飯,她認為任何人都值得懷疑,即便是她曾經深愛的人。”

實情也許正如尤斯塔斯修士所言,但無論如何,雷妮拉女王並未立刻行動,還是先找來梅莎麗亞——那個裡斯妓女和舞者成瞭事實上的情報總管,她的皮膚蒼白如牛奶,身穿一襲血紅絲綢鑲邊的黑天鵝絨兜帽長袍。她來到“黑黨會議”,謙卑地低下頭,傾聽雷妮拉對亞當爵士和蕁麻的忠誠的疑問。聽完之後,“白蛆”抬起雙眼,用柔和的語氣答道:“那女孩已經背叛瞭您,女王陛下。此時此刻,她正與您夫君同床共枕,不久就會懷上他的野種。”

據尤斯塔斯修士的記載,雷妮拉女王聽瞭這話怒不可遏。她用寒冷如冰的口氣命令羅斯·拉蓋特爵士帶二十名金袍軍前往龍穴捉拿亞當·瓦列利安爵士。“嚴加審問,務必探明他的底細。”至於女孩蕁麻,雷妮拉宣佈:“她是個卑賤之人,身上帶著巫術的臭味,我的王子不可能跟這等下作的東西同床。隻消看看她的模樣,誰都知道她沒有一滴龍血,她想必是用魔法來束縛巨龍和我夫君。”既然戴蒙王子成瞭女孩的魔法的奴隸,那也不可信任,雷妮拉女王當即向女泉鎮傳令——隻傳給慕頓伯爵——“立刻動手,無論在餐桌邊還是床榻上,砍下那賤人的腦袋,好讓我的王子重獲自由。”

就這樣,背叛引發背叛,帶來雷妮拉的毀滅。羅斯·拉蓋特爵士帶著金袍軍和女王的拘捕狀騎上雷妮絲丘陵時,龍穴大門突然打開,海煙鼻孔生煙,展開淡灰色的雙翼飛上天空,揚長而去——有人及時警告瞭亞當·瓦列利安爵士。憤怒的羅斯爵士破口大罵,他直奔紅堡,闖進首相塔,用那雙長滿老繭的巨手一把抓起科利斯老伯爵,指控對方叛國。老人未予否認,隨即遭到毆打,然後被捆綁扔進黑牢,等待審判和處決,這期間他始終一言不發。

雷妮拉女王的懷疑也落到格拉底斯國師頭上,因其曾跟“海蛇”聯名為“龍種”辯護。格拉底斯否認自己參與過科利斯伯爵的任何叛國行為,雷妮拉念其長年忠誠服務,並未將其打入地牢,隻是逐出“黑黨會議”,送回龍石島。“我相信你不會當面對我撒謊,”她告訴格拉底斯,“但我不能把無法完全信任的人留在身邊。看到你,我就會想起你為那個野丫頭求情的樣子。”

騰石鎮屠殺的消息已然傳遍都城……引發瞭大恐慌。人們奔走相告,說君臨將是下一個屠場,在巨龍的決鬥中,都城定會被燒成白地。成百上千的恐慌百姓湧向城門,卻被金袍軍攔瞭回來。無奈之下,許多人藏身地窖深處,以求逃過即將來臨的火風暴,其他人則用祈禱、飲酒或女色來麻醉自己。入夜後,城裡每座旅店、妓院和聖堂都擠滿男男女女,有的人是來尋求慰藉,有的人則是渴望逃避。可怕的謠言在這些地方進一步發酵。

就在這壓抑的關口,一位行腳兄弟於鞋匠廣場粉墨登場,並迅速崛起。他穿著破破爛爛的剛毛襯衫和粗紡馬褲,雙腳赤裸,脖子上用皮繩掛著行乞用的碗。他又臟又臭,不知多長時間未曾洗浴,而且很可能做過小偷,因他沒有右手,胳膊末端用襤褸的皮革胡亂紮緊。慕昆大學士猜測他是窮人集會的成員,星辰武士團雖然大半個世紀前就被解散,仍有餘黨遊蕩在七大王國的鄉野間。盡管我們無法確知他的來歷,連他的真名也早已消失在歷史的迷霧中,但那些聽眾——以及記錄下他斑斑劣跡的史傢們——稱他“牧羊人”。“蘑菇”則說他是“牧羊屍”,侏儒堅稱此人皮膚慘白、臭氣熏天,好比剛爬出墳墓的屍體。

這個獨臂“牧羊人”宛若惡靈附身,大肆蠱惑人心。他當著聽眾們的面,預言雷妮拉女王的末日和毀滅。他不知疲倦又無所畏懼,從晚上一直講到第二天中午,鞋匠廣場始終回蕩著他憤怒的聲音。

“牧羊人”聲稱龍並非自然生物,而是瓦雷利亞人用墮落的巫術自七層地獄的深淵中召喚的魔鬼。“在那個邪惡又污穢的地方,兄弟與姐妹通婚,母親和兒子同床。那裡的男人騎著魔鬼上戰場,女人則為野狗張開雙腿。”坦格利安傢族僥幸逃離天罰,遠渡重洋來到龍石島,但“諸神不容蔑視”,因此第二次“末日浩劫”已迫在眉睫。“牧羊人”鏗鏘有力地高呼:“必須推翻虛偽的國王和淫亂的女王,結束所有胡作非為,消滅他們胯下的魔鬼!”支持坦格利安傢的人也要統統殺掉,隻有清除瞭君臨城裡的惡龍和惡龍的主人,維斯特洛才能免遭瓦雷利亞的下場。

他的聽眾每小時都在增加,從最初的十幾人,二十人,一百人……到黎明時分,廣場已湧入數千百姓,他們互相推擠,爭搶著傾聽佈道。許多人持有火把,因此當晚“牧羊人”就在層層火光映照中繼續佈道。試圖阻止他的人遭到毒打,甚至有四十名挺起長矛前來清理廣場的金袍子也被趕走瞭。

君臨西南六十裡格處的騰石鎮是另一種亂局。君臨城因這裡的軍隊而陷入恐慌,恐慌的源頭卻在躊躇不前。伊耿國王一派失去領袖後,出現瞭爭鬥、分裂與猜忌。蒙德·海塔爾和他的堂親、舊鎮最傑出的騎士佈林東爵士一同喪命,其長子萊昂諾遠在千裡之外的參天塔,況且還是個毛頭小子。雖然蒙德伯爵稱戴倫·坦格利安為“大膽”戴倫,對王子在戰場上的勇氣褒贊有加,王子畢竟也未成年,而他身為阿莉森太後諸子中的幼子,打小成長在兄長們的陰影之下,更習慣服從命令而非下達命令。軍中最資深的海塔爾傢成員為霍巴特爵士,他也是蒙德伯爵的堂親,但迄今伯爵隻讓他負責輜重隊。霍巴特·海塔爾“肥胖與遲緩的程度相當”,活瞭六十歲沒一件功業,現在出於跟阿莉森太後的血緣關系,卻要統禦南境大軍。

烏爾溫·培克伯爵、“無畏的”瓊恩·羅克頓爵士和歐瓦·博萊利男爵也想成為統帥。培克伯爵出自聲名赫赫又源遠流長的戰士傢族,麾下有一百名騎士和九百名步兵;瓊恩·羅克頓的壞脾氣跟他持有的黑劍一樣聞名,那柄瓦雷利亞鋼劍名為“孤兒制造者”;叛徒歐瓦·博萊利男爵認定騰石鎮之戰獲勝全賴自己的妙計,攻打君臨的使命因而非他莫屬。不過這三人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威望來約束沉溺於殺戮和貪欲之中的官兵,當他們為職位和戰利品爭吵不休時,他們的部下自由自在地加入瞭搶掠、強暴和破壞的大狂歡。

這些日子的恐怖事件層出不窮、不勝枚舉。事實上,翻遍七大王國的歷史,叛變之後對騰石鎮的洗劫,其持續時間和殘暴程度也屈指可數。由於沒有一位強有力的領袖來加以管制,好人最終也變成瞭野獸。一隊隊醉醺醺的士卒在街上遊蕩,隨意搶劫民居和商鋪,任何人敢於阻止便是死路一條。鎮裡的女人都成瞭獵物,包括老嫗和女童。富人被拷打致死,逼問金子和寶石的秘藏地。嬰兒被從母親懷裡搶走,插在矛尖上炫耀。神聖的修女被扒光衣服,滿街追逐強奸——這並非個別士兵所為,而是上百人一起——連靜默姐妹也遭侵犯。就連死者亦無法置身事外:那些榮譽下葬的人,他們的棺材被起出來掠奪,遺體殘骸則留給野狗和食腐烏鴉。

尤斯塔斯修士和慕昆大學士都說戴倫王子於心不忍,遂命霍巴特·海塔爾爵士出手制止,但這位爵士一如既往地辦事不力。下等人的天性本以尊長為榜樣,而試圖繼承蒙德伯爵地位的貴族個個成瞭貪婪、驕縱和殺戮欲的俘虜,爵士卻束手無策。“無畏的”瓊恩·羅克頓看上美貌的莎麗絲·傅德利夫人,她是騰石鎮伯爵的妻子,卻被他當成“戰爭獎品”收歸己有。伯爵前來抗議,瓊恩爵士二話不說便用“孤兒制造者”將其劈作兩半,而後撕開痛哭的莎麗絲夫人的裙服時還誇口“我的劍也能制造寡婦”。兩天後,培克伯爵和博萊利男爵在作戰會議上爆發激烈爭執,以致培克抽出匕首,捅進博萊利的眼睛,大叫“一日變色龍,永為變色龍!”戴倫王子和霍巴特爵士面面相覷,嚇得心驚膽戰。

然而“兩大叛徒”——出身貧賤的馭龍者修夫·鐵錘和烏爾夫·白發——的罪行又猶有過之。烏爾夫爵士常喝得酩酊大醉,“蘑菇”說他“從頭到腳沉溺於酒色”,每晚要給三個處女開苞,而誰敢惹他他就拿誰去喂龍。雷妮拉女王賜予的騎士身份已遠遠不夠,戴蒙王子逾制封賞的苦橋伯爵也不在眼中,欲壑難填的白發盯上高庭:他聲稱提利爾傢族既在“血龍狂舞”中保持中立,便可視為叛徒。

但與另一條變色龍修夫·鐵錘相比,烏爾夫爵士的野心又相形見絀瞭。作為鐵匠之子,修夫身高馬大、胳膊強壯,據說能空手掰彎鋼條。他對戰爭幾乎一竅不通,但體格和力量令人望而生畏,手中戰錘舞得虎虎生風、殺氣凌人。他胯下的沃米索爾曾是“人瑞王”的坐騎,如今在維斯特洛的龍族裡,隻有瓦格哈爾比之更老更大。

基於上述原因,“鐵錘大人”(修夫如此自稱)夢想稱王。“能當國王幹嗎當領主?”他對投靠他的人說。仿佛與之相應,一則古老的預言在軍營裡不脛而走:“戰錘斃真龍,新王因而生,萬人莫可擋。”這則預言的最初源頭不得而知(肯定不是鐵錘自己編的,因他不識讀寫),但短短數日便傳遍騰石鎮內外。

“兩大叛徒”都不急於協助戴倫王子反攻君臨。南境大軍的確兵多將廣,還有三條巨龍壓陣,但雷妮拉女王也有三條龍(他們以為如此),等戴蒙王子和蕁麻回來就是五條。培克伯爵建議原地休整,等拜拉席恩公爵率軍從風息堡趕來匯合;霍巴特爵士希望退回河灣地,以補充迅速消耗的補給。無人過問的事實是,大軍每天都像朝露蒸發一般縮減,越來越多的兵士悄悄逃走,帶著豐厚的戰利品回傢忙收成去瞭。

往北一百多裡格,在一座俯瞰螃蟹灣的城堡裡,另一位領主亦如坐針氈。雷妮拉女王自君臨送信給女泉鎮伯爵曼佛利·慕頓,要他獻上私生女蕁麻的人頭。女孩被控犯下欺君叛國的大罪,雷妮拉非要她命不可。“但不許傷害我的夫君戴蒙·坦格利安王子,”雷妮拉女王特意申明,“事後送他回來,我們正需要他。”

《女泉鎮編年史》的撰寫者諾倫學士說慕頓伯爵讀過來信震驚得啞然失聲,連喝三杯葡萄酒才勉強恢復鎮靜。伯爵隨即招來他的守衛隊長、他的弟弟還有他的代理騎士“灰鐵”佛羅理安爵士,他讓學士也留下,然後宣讀瞭信件,並征詢意見。

“此事不難。”守衛隊長說,“雖然王子睡在她身邊,但畢竟是老瞭。若他插手幹涉,三個人應能制服,六個人則萬無一失。大人要今晚動手嗎?”

“六個人也好六十人也罷,他可是戴蒙·坦格利安。”慕頓伯爵的弟弟反對。“更明智的辦法是在他今晚的酒裡混入安眠藥,等他醒來木已成舟。”

“那女孩再怎麼說也還是個孩子,”滿頭灰發的老騎士佛羅理安嘆道,他為人素來正直,“‘人瑞王’絕不會做這等事,任何有榮譽感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這畢竟是個艱難的時代,”慕頓伯爵說,“女王陛下要我作出艱難的抉擇。那女孩是我屋簷下的客人,若我遵令行事,女泉鎮必將永世遭到詛咒;若我違令不依,我們又會被視為叛徒,難逃焚城之厄。”

他弟弟回應道:“其實無論我們怎麼選,都難逃火焚厄運。王子對那棕膚女孩懷有超乎尋常的感情,而他的龍就在左近。最好兩個一起殺,以絕後患。”

“但女王禁止傷害他,”慕頓伯爵提醒對方,“況且背後下手謀殺兩個客人等於雙倍罪孽,我受的詛咒也會加倍。”他長嘆一聲。“我真希望自己沒讀過這封信。”

諾倫學士此時開口:“也許您確實沒讀過。”

此後的討論《女泉鎮編年史》失載,我們也不得而知,但書中詳述瞭當晚二十二歲的年輕學士如何找到共進晚餐的戴蒙王子和女孩蕁麻,並出示雷妮拉女王的信。“他們被一整天徒勞無功的搜索累得精疲力盡,我進門時正在分享煮牛肉和甜菜組成的簡單晚餐,並輕聲對話,內容我沒聽清。王子禮貌地問候我,但讀過我帶來的信件後他眼中失去瞭所有光彩,渾身籠上一層深深的傷悲,活像已不堪重負。女孩問他信中寫瞭什麼,他答道:‘女王的言辭,婊子的手段。’隨後他拔劍而起,詢問慕頓伯爵是否在門外埋伏瞭士兵,正待捉拿他們。‘我是孤身前來,’我告訴他,不隻如此,我還進一步謊稱無論伯爵大人還是女泉鎮的其他人士都還不知信中內容。‘請原諒,王子殿下,’最後我說,‘我打破瞭自己的學士誓言。’戴蒙王子聽罷收劍道:‘你是個不稱職的學士,卻是個好人。’他要我快走,並下令:‘天亮前切勿泄露此事,無論對伯爵,還是對你愛戴的其他人。’”

沒人知道王子和私生女孩如何在慕頓伯爵的屋簷下度過這最後一夜。破曉時分,兩人並肩來到庭院,戴蒙王子最後一次扶蕁麻騎上偷羊賊。蕁麻起飛前總會給偷羊賊喂食——龍吃飽瞭更容易聽騎手使喚——那天早上她帶來女泉鎮屬地裡最大的一頭黑公羊,親手割開它的喉嚨。據諾倫學士記載,當她騎上巨龍時,皮革騎靴上全是血,“而她臉上全是淚”。老男人和少女沒說一句道別話,偷羊賊便鼓動棕色皮翼,升上微明的天空。科拉克休仰頭長嘯相應,震碎瞭瓊琪塔所有的窗戶。蕁麻高飛到鎮子上空,隨後轉向螃蟹灣,消失於晨霧之中,從此沒在君臨的宮廷、也沒在任何城堡現身。

戴蒙·坦格利安回到城堡和慕頓伯爵用過早餐。“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告訴伯爵,“多謝款待。請你在領內放出消息,就說我去瞭赫倫堡,若我侄兒伊蒙德有種挑戰我,我會在那裡與他一對一決鬥。”

戴蒙王子最後一次飛出女泉鎮。諾倫學士在他走後找到領主:“請您扯下我的頸鏈,把我捆起來解送女王。當我警告叛徒、讓她逃跑時,我也成瞭叛徒。”

慕頓伯爵不允。“你留著頸鏈吧,”伯爵說,“這裡不止你一個叛徒。”當晚,女泉鎮各門降下雷妮拉女王的四分旗幟,升起伊耿二世的金龍旗。

但戴蒙王子降落在赫倫堡、重新占據該地時,那裡的焦黑塔樓和廢棄堡壘上沒有任何旗幟。城堡幽深的地窖和酒窖裡住瞭些難民,不過科拉克休的皮翼聲把他們全嚇跑瞭。戴蒙·坦格利安於赫倫王的居城大得出奇的廳堂裡獨自徘徊,唯有巨龍與他為伴。每晚黃昏,王子都會用劍在神木林的心樹上刻日子,至今我們還能在魚梁木上看見十三道又黑又深的印記,仿佛早已淤結的傷痕,但自戴蒙之後的每一位赫倫堡領主都說它們會在春天重新流血。

王子守候的第十四天,一道比烏雲更黑的陰影掠過城堡,嚇跑瞭神木林中所有的鳥兒,熱浪卷起庭院裡層層落葉。瓦格哈爾終於駕到,獨眼王子伊蒙德·坦格利安騎在它背上,身著一襲金縷鑲嵌、漆黑如夜的盔甲。

他並非隻身前來,亞麗·河文也在巨龍背上,一頭烏黑長發風中飄蕩,她懷瞭孩子。伊蒙德王子繞赫倫堡的五座高塔足足飛瞭兩圈才將瓦格哈爾降在外庭,與科拉克休保持一百碼距離。兩條龍惡狠狠地彼此瞪視,科拉克休展翼嘶吼,火苗在它齒間閃動。

王子從瓦格哈爾背上扶下情婦,轉身面對叔叔:“阿叔,聽說你在找我們。”

“我隻找你一人。”戴蒙回答,“誰告訴你我在這裡?”

“多虧我的夫人。”伊蒙德解釋,“她能從漆黑的烏雲間看到你,從黃昏的山澗裡看到你,從晚餐的篝火中看到你。我的亞麗,她能從火焰中看到很多東西,而你獨自前來,實在太蠢瞭。”

“若非如此,你不可能現身。”戴蒙說。

“好吧,我來瞭,你也一樣。你活得太久瞭,阿叔。”

“至少這點我同意。”戴蒙回答。老王子隨即讓科拉克休低下脖子,他僵硬地爬瞭上去。小王子吻過女人,輕身躍上瓦格哈爾,小心系牢腰帶和鞍配間的四條短鐵鏈。戴蒙沒系自己的鐵鏈。科拉克休又嘶叫一聲,更朝空中噴出龍焰,瓦格哈爾回以咆哮。緊接著兩條巨龍不約而同地騰空而起。

戴蒙王子駕馭科拉克休迅速爬升,他用鋼頭鞭抽打巨龍,直至消失在雲端。瓦格哈爾更老也更大,速度攆不上對手,動作也嫌笨拙,於是它緩緩爬升,在神眼湖上兜出越來越大的圈子。天色已晚,日近沉沒,波瀾不驚的湖面宛如一大片打平的銅箔。母龍邊飛邊吼,努力搜尋科拉克休,而亞麗·河文在焚王塔頂觀睹這場曠世難逢的決鬥。

攻擊突然發生,勢若萬鈞雷霆。科拉克休發出一聲方圓十幾裡都能聽見的刺耳尖叫,借助最後的夕陽光輝,狠狠撲向伊蒙德王子的盲側。“血蟲”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跟老龍撞作一團,展開纏鬥,神眼湖上頓時咆哮連連。它們是血色天空中兩個巨大黑影,龍焰如此明亮,以至下方觀望的漁民害怕雲層也會起火燃燒。須臾之後,糾纏在一起的兩條龍一同墜向湖面。科拉克休死死咬住瓦格哈爾的脖子,它的黑牙深陷進老龍的血肉;瓦格哈爾的爪子則扯開瞭“血蟲”的肚皮,牙齒撕裂其一邊翅膀。但科拉克休越咬越緊、越咬越深,它們以驚人的速度墜落。

傳說就在此時,戴蒙·坦格利安王子跨過鞍帶,手握維桑尼亞王後的佩劍“暗黑姐妹”,飛躍到另一條龍背上。獨眼伊蒙德慌瞭神,倉促間解不開捆住自己的鐵鏈。戴蒙一把掀開侄兒的頭盔,挺劍刺進那隻盲眼,出手之狠,乃至劍尖穿出後頸。半晌後,兩條巨龍墜入湖中,掀起的滔天水柱相傳可與焚王塔媲美。

目擊的漁民說,人或龍都不可能從如此劇烈的撞擊中生還。事實確實如此。科拉克休勉強爬回陸地,它已被開膛破肚,還失去一邊翅膀,渾身沾滿的湖水正不住蒸發。“血蟲”為上岸耗盡瞭最後一絲元氣,最終倒在赫倫堡城墻下。瓦格哈爾沉進湖底,從它脖子的傷口流出的熱血讓它的安息地點沸騰不息。“血龍狂舞”的若幹年後,人們找到龍屍,伊蒙德王子披著盔甲的屍骨還綁在它背上,“暗黑姐妹”刺進眼窩裡直沒到柄。

戴蒙王子無疑也送瞭命。他的遺體從未被發現,但神眼湖有些奇怪的渦流,也有饑餓的魚群,所以這不奇怪。歌手們說老王子死裡逃生,找到小女孩蕁麻,從此雙宿雙飛,不問世事。這些歌謠很美,但不可能是史實,就連“蘑菇”也不相信的謠傳,我們當然不予采納。

神眼湖上的血龍狂舞發生於征服一百三十年五月二十二日。戴蒙·坦格利安時年四十九歲,伊蒙德王子剛滿二十歲。瓦格哈爾,坦格利安傢族自“黑死神”貝勒裡恩之後最大的龍,一共活瞭一百八十一年。夜色與陰影吞沒瞭“黑心”赫倫被詛咒的都城,唯一自伊耿征服時代存活下來的生物停止瞭呼吸。戴蒙王子的最後一戰隻有很少的目擊者,這個故事許久才傳揚開去。